Chapter01
2019年4月的某一天。
天蒙蒙亮的时候,手机上的闹钟就响了。陆臻一个打挺坐了起来,迷糊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今天是要赶飞机去。
穿衣洗漱的速度自然还是当年在行动队里养成的,这几年在北京用不着这样了,却依旧没改过来。也是有好处的,自己住的地方离部队远,节约下的时间能多睡几分钟回笼觉。
前阵子实在是太累了,军区搞演习,各部门不管有事没事都参与进去,加班加点是常态,他连轴转了足足一个月,这才空了下来。昨晚上所有军部旅部的领导班子集体在食堂搞庆功宴,他被灌的彻底醉了过去,到最后还是聂老板派人将醉的东倒西歪的他送回的家。陆臻这几年军衔和年纪都上去了,酒量却不升反降。夏明朗于是拿这事嘲笑他,说小陆同志,皇城根下您这日子明显是太好过了,身体素质不行了啊,再这么拼酒下去总有一天要滑铁卢啊。陆臻于是也毫不客气的鄙视回去:老夏同志,远的不说啊,近十年里我一次放倒两个你还是没什么压力的。酒量永远是夏明朗的痛处,不是远隔着电话线,这拳头估计早向陆臻招呼过来了。
于是醉倒的陆臻昨晚连行李也没来得及整理。好在要带的东西一项一项在脑子里清清楚楚,从衣橱里把最大的登山包拿出来就开始塞东西。夏明朗上周特地电话过来嘱咐过礼物清单:给他们家老太太的保健品营养液,上次回去老头子夸过的飞天茅台,送给夏小妹的雅诗兰黛红石榴套装,和给他们宝贝闺女夏珍的新款Casio电子词典。陆臻仍旧觉得他们家队长这几年品味还是这么恶俗,专挑牌子响广告多的,也不管有没有用一股脑的瞎送。无奈交代下的东西就塞满了一整个登山包,再没留给陆臻发挥的余地。
今天陆臻要回一趟伊犁。
大概是两周前的样子,恰好是正式演习前最最忙的时候。中午在食堂吃饭的空挡接到了他闺女夏珍的电话。一开口就是一声清脆的“陆爸爸”,把陆臻哄的瞬间眉开眼笑。围着一起吃饭的手下那帮小子们一概搞不清楚状况:要说他们老大吧,平时是挺和蔼可亲的,但是一个电话就笑成了这傻逼样,莫不是他老婆又生了吧?广大人民群众纷纷暗自脑补了一下,再结合陆臻平常闲时三句不离“我老婆怎样怎样,我们家那闺女怎样怎样”,觉得只有这个才是当下最合理的解释了。
夏珍平常和陆臻能够相处的时间不多。陆臻工作忙,一年能回一次新疆就不错了,于是每年寒暑假夏珍都会来北京呆个十来天。这姑娘从五岁开始就被她小姑姑夏明妍托给东航的“无成人陪伴儿童”服务,送到伊犁机场的登机口就交给空姐,然后陆臻再算着时间在北京接机,两个人配合默契。
夏珍打电话是有事。她今年13岁了,读小学六年级。9月就要小升初,现在正是最最关键的升学动员阶段。进公立还是私立?公立的话,学区对口的学校师资如何?进私立的话,赞助费怎么算,奥数英语获奖的如何申报加分?夏珍他们学校还真是不错,知道家长们普遍关心这些又没啥头绪,于是开小学阶段最后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年级家长会,把一些信息集中通报下去,也好让学生和家长心里都有个底。
夏珍的家长会从来都是夏明妍去的。这真的怪不得陆臻和夏明朗。陆臻倒还好,不像夏明朗那样一年也就十来天的假期,可这一年两次的家长会统统都是部队最最忙的时候:7月部队训练旺季,1月更不谈了,年前,各种会议加年度总结压的人喘不过气。夏珍这电话一方面是她自己心里的想法,姑姑当然是好的,可她还是期待她的两个爸爸们能参加,哪怕只有一次;另一方面呢也是夏明妍的意思,女儿虽是她亲生的,但是挂到了她老哥的名下,别的时侯也就算了,升学这么重要的事情她不能一个人做主。
陆臻听完他女儿的话,心里着实狠狠的抽了一下。他和夏明朗这两个爹当的,真他妈的太不负责任了!当下心里默默算了下时间,演习结束的第四天。按照他们庆功宴要办三天的传统,这时间上能撞上,就是有点紧巴巴。有时间就行了啊,哪怕庆功宴不去也要去参加闺女的家长会啊!于是假都没请,就口头上答应了夏珍。把这姑娘乐的,高兴了整整一个礼拜。
陆臻又给夏明朗去了电话,那头也是一阵懊恼:是周五啊?周五真出不来,上头来检查呢。是是,我这爹当的是比你还差劲,这不是没有办法吗?要不这样吧,周六,带咱闺女出来,我们找个地方集合玩一下。去哪里?我想想啊,要不华山吧,我给陈默去个电话,看他和方进谁有空就来接一下。好了,就这么说定了啊,华山这边就交给老子,老子负责。闺女那边家长会呢,嘿嘿,你小子文化人,你去最合适。好好和她们班主任小王老师沟通沟通,咱闺女升学是大事啊……
Chapter02
7点,提前预定的出租车在楼下短按了三下喇叭。陆臻刚换好便装,最后扫了一眼家,确定事无巨细没有遗漏了才下楼。
还没到上班高峰,去机场一路挺顺利。换登机牌,行李就一个登山包,因为有两瓶酒的缘故只好托运。结果还超了分量,小罚了点钱。陆臻笑了笑,每次回去都像第一次进城后回乡似的,巴不得把城里好的新奇的全部打包带走,生怕亏待了夏珍。过安检后给他们家老夏发了消息后才关机:准备飞了。
北京飞乌鲁木齐,乌鲁木齐转伊犁,下了飞机后还要坐大巴才能到伊宁。还是最后排的那个位置,陆臻这一路在飞机上几乎是睡过来的,昨晚的宿醉还没回过劲,浑身难受,这会儿又靠着窗眯了会儿,等真的到那大院楼下,一看手表,已经下午4点了。
他记得第一次跟夏明朗回家的时候,老夏就站在大院的正中央扯着嗓子吼:“妈,我回来了!”冲着院子的那排窗子呼啦啦探出来好几个脑袋,见到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夏家小子回来了,一个个嗓门不比夏明朗小的吼回去打招呼。西北民风豪爽热情,处起来痛快。再一回想魔都的邻里关系,陆臻那家住了也有十几年了,除了一个过道对门那户人家的还算有点来往,其他的谁是谁都不知道,压根没什么印象。
他在楼下整了整衣服才上楼。到了五楼,本抬手要敲门,想了想还是停了下来,手就顺势抬高,不由自主的向后捋了捋他那小平头——这是陆臻紧张时才有的小动作。说实话,事到如今,尽管夏明朗他爸妈被磨的没了脾气也就认了儿子那破事,他见着他们还是忐忑。
巴基斯坦那次意外,伤了方进,退了徐知着,夏明朗也几乎送了半条命,如果说凡事都有否极泰来的那天,那他们的那个“泰”也来的实在毫无征兆了一些。
陆臻和夏明朗在一起后,终身大事敲定,暗地里又收了夏珍这么个可人的小姑娘,一家三口似乎圆满的很,可他们俩都知道,彼此都有一个共同的、无法言说的遗憾。陆臻不知道夏明朗是怎么打算的,就他那边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他仍旧没鼓起勇气向爸妈开口,于是就疲了,也认了,他从小就知道要“接受残缺的生命”,也就这样了吧。
夏明朗出事的消息是徐知着在被监控前急急忙忙下通知的。徐知着连他女朋友梁一冰都没来得及知会,从出事到被压在总参的招待所里,从头至尾就和外界联系了一次,他说:“陆臻,兄弟我对不起你,我害了队长。”陆臻当时脑袋“轰”的一声就闷了,握手机的右手剧烈的发抖他也没有知觉。等回过神来追问,徐知着那头已经挂了电话。过了约莫半分钟,进了一条消息,徐知着把医院的地址发了过来,陆臻疯了一般就往大门口冲,他心里茫然、着急更是害怕,脑子不够用了,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往医院去、往夏明朗身边去,连车钥匙也没想起来拿。部队门口鲜少有出租车,有了也不让停,他一口气跑出去两个街口才拦到一部空车。坐上车了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等再给徐知着回拨过去,那头已经关了机。
头两周到底是怎么过来的,现在回想起来,陆臻真的记不太清楚细节了。重症监护室门前密密麻麻全是生面孔,陆臻试图想在人群里找麒麟那帮兄弟,却是徒劳无货。门口立着两个士兵站岗,陆臻好说歹说,把军官证都掏了出来,还是不让进。他想起严头,想起来邵正一,他不知道这事究竟是怎么了,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现在这个情况究竟归谁管,他又该问谁去。他唯一的猜测就是执行任务的时候出的事情,因为夏明朗已经一个月没有联系过他了,很显然是进入了保密状态。他又试图回忆了一下徐知着的那通电话,声音沙哑的可怕,语气竟然毫无波澜,像是个濒死之人。现在电话又不通,他懂他们惯常那一套,夏明朗现在生死不明,徐知着作为副队肯定是被监视了起来。
当下最最要紧的不是去管发生了什么,而是隔着玻璃窗就能看到的躺在床上戴着氧气面罩的夏明朗。到了这时候,陆臻吓过了头也就安定了,无论最后结局如何,他都要进去,呆在夏明朗身旁。他斟酌了一下正想给聂卓一个电话,手机就响了:聂卓办公室的座机。
陆臻自己冲出来的时候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惨白的有多可怕。他的同事们商量了许久,陆臻一向为人稳重,能失态成这样怕真是出了什么大事,于是上报给了聂老板。聂卓想了想这人是自己挖过来的得意门生,无论出了什么事自己都应该关心一下。于是这电话来的恰到好处。
两个军区的事情,又是一级保密状态,聂卓显然也不知道详情。不过当下是替陆臻做了担保,证明这人身份属实,麒麟行动队出来的,和躺床上那个人是换过命的战友,这才放了进去。临挂电话前又向陆臻保证尽力去打听,再做安排。陆臻点了半天头才意识到聂卓又看不到,说了声好,两边正要挂断,陆臻像是突然想起来,又急急的插了一句:“聂将军?”“嗯?”“还有我一个战友,麒麟行动队一中队副队,徐知着,能不能麻烦您……”陆臻说的轻轻的,没有底气,他知道自己过分了,要求太多,太不知趣。可徐知着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他最好的兄弟啊,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他不能自私的只顾夏明朗。那头没想到陆臻要管的事挺宽,轻不可闻的笑了笑:“知道了。你到时候交份检讨上来,擅自脱岗的事情我们另算。”
三天,病危通知下了四回。严正就比陆臻晚到了一天,陆臻在病床前守了多久严正就呆了多久。等到第四天,几乎除了陆臻以外所有人都放弃了。严正出门狠狠的抽了半包烟,回来的时候眼眶红了。他把陆臻从病房里叫了出来,右手重重的在他肩膀下拍了三下,他说:“电话你打,通知夏明朗父母,过来,恩,过来见最后一面……”
==========================================================================================
Chapter03
陆臻其实压根就不相信夏明朗这次会真的不行。
云南那次,重伤滚下山崖,在河里泡了整整一夜,所有伤口严重腐烂,子弹又好死不死的打在胰腺上,消化液腐蚀腹腔,伤成这样,他也回来了。在南伽的斩首行动,被上了私刑,强迫染上了白粉,他不是最后也好好的站在自己身边?夏明朗受神的庇护,天之骄子,他从来就不曾输过。
但是,但是如果这次是真的?
他知道夏明朗哪怕死了也绝不愿意被父母看到这样的自己,但是于情于理,严正是对的,否则他的父母怕是要怨恨部队一辈子。但这事当下也只能说一半瞒一半,不然两位六十多数的老人一着急,怕在路上就会出事。而且他们土生土长的伊宁人,这辈子就没出过新疆,路上还得找个人陪着才行。
于是陆臻权衡再三,先给夏明朗的小妹夏明妍打电话,他尽量放轻松口气,说你哥哥前阵子演习受了点伤,现在在北京的医院里治疗,他意思就不要通知家人了,小事情。我看看这样不太好,他的老领导也觉得有责任知会你们一声,过来照顾照顾队长两天也是好的。所以你看,你和大爷大婶要是有空呢,我这里查了一下明天早上9点有一班航班飞北京的,还有空座儿,我要不先帮你们把票订起来……
夏明妍听后一惊,连忙问我哥怎么样了,伤的重不重?陆臻轻描淡写说不太严重,就是现在不太方便下床,要静养。这话其实也不能算作假,夏明朗的确是躺在床上的,只是他一直没有醒过来。
夏明妍从小是他哥哥带大的,这个情分自然不一般。她知道陆臻没完全说实话,要真是小伤就绝对不会大晚上的通知到家里。她不能细问,问了陆臻也不会说,更怕问了之后连她都接受不了。她心里着急,手头办事却依旧有条不紊。先给厂里的领导打了电话请假,把一双儿女收拾妥当了哄上床去,家里的事情又向老公简单交代了一下,收拾了几件替换衣服就连夜往父母家赶去。
她设想的不错。她没有电话通知爸妈而是巴巴的大晚上赶过来当面说,就是怕解释不清楚,老两口一着急出事。夏大妈别的不管,她抓住的重点就是她唯一的宝贝儿子现在人伤了,躺医院里了。这还得了?越想越急,血压噌的一下就上去了,一个不稳没站住,跌坐在了沙发上。她怎么想都没想通,他儿子嘴里常常挂着的那个叫做“麒麟”的温柔乡,领导赏识,战友认可,当兵十多年来感冒发烧都不常有,这怎么说进就进了医院了?
夏爸夏向东心里也急,但男人出了事或多或少都比女人扛得住。他催老伴赶紧去理东西然后赶紧睡觉,养精蓄锐明天一天都要在路上。夏明妍也在旁边安抚,说哥从小就皮,爬树上房偶尔也整个大伤小伤的,皮粗肉糙的,养养就好了。手头帮着理行李,夏大妈想想也有道理,心静下来了自己也能安慰自己。抬头看到壁橱,她自己腿还软着迈不开步子,嘴上指挥女儿:“哎哎,把那柜子上的三瓶伊力特捎上,你哥上次电话还说想这一口了,他那地儿买不到……”
陆臻第二天早早的就在机场侯着了。一早严正就来病房把陆臻换走,说这里有我,你赶紧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胡子拉碴满身消毒水的味道,别吓着夏明朗爸妈。陆臻这几天一步也没离开过夏明朗的病床,他怕自己一走开就是永别,他承受不住这样惨烈的结局。别人他放心不了,可是他信严正。他原是打算让严正派人去接机的,但转念一想,总得在他父母到医院前了解事情的珍惜,这艰难的心理建设工作也只有自己能来了。好在夏明朗最近这12个小时里生命体征平稳,不能算好也总不是继续恶化下去。他又和医生护士沟通了一下,把夏明朗从昨晚到现在的情况和严正汇报了一下,这才离开。
飞机稍稍有些晚点,下午四点多陆臻才接到人。他自上次随夏明朗回家过年后,第一次见到他爸妈。他随手接过两个行李,勉强让自己笑了一笑,说:“大爷大婶,明妍,你们看这都快到饭点了,医院附近不太干净,要不我们就在机场这里随便吃点?”
这也是陆臻计划好的。吃个饭,首先时间上还能缓冲一下,其次他也知道,老两口待会儿到医院见着儿子是这么个德行,怕是要狠狠的吓着的,之后也估计不会有胃口吃任何东西。现在肚子里垫一些,总是百利无害的。夏大妈自然不肯,她心早就扑进了医院,倒是夏向东想得开,劝道:“6、7个小时都飞过来了,不差这一时三刻。听小陆的,就在这随便吃点吧。”
=================================================================================
Chapter04
夏明妍坐在副驾驶上,心烦意乱。她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这位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战友同志有事瞒着他们。她从后视镜瞄坐在后座的爸妈,两人各自撇头看着窗外,彼此没有交谈。所有人都存着一肚子的疑问,却谁也没有第一个开口。夏明妍在等待,等陆臻说话,她内心千回百转着,想到了最最坏的结果,而这种可怕的认知将她惊得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立马下意识的看陆臻,试图从他的表情中窥探一二,可这位只是平静的开着车,脸上无悲无喜。而她不知道的是,此时的陆臻几乎就徘徊在了崩溃的边缘。
五天来,陆臻从来没有放弃过希望。那几乎一天一份的病危通知在他看来,不过是医生程序上的例行公事,怕负责任嘛,他懂的,全中国的医生都他妈一个德行。夏明朗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他无坚不摧,他那么强悍的生命力,而且他们彼此还守着那个要到70岁的秘密。尽管医生的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高处急速坠落,右腿膝盖粉碎性骨折,多器官受损,开放性伤口大小无数,而这些都不是主要的问题,脑部的重创内出血才是他至今昏迷不醒的结症所在。
陆臻整日整夜的不睡,就坐在床头那个靠背椅上,视线一步也不愿离开。他苦笑,回过味来了:夏明朗你这个王八蛋,连这事你他妈也要和我较劲是不是?不就是在东北拆脏弹那次让你守了2天2夜嘛,至于吗?行了,大爷你狠,你赢了,还翻倍妥妥的赢了,咱点到为止,不玩了好吗?
陆臻身心俱疲,有一次直接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他本不愿意做梦,他怕夏明朗要钻进梦里来和他告别。那些怪力乱神的小说他打发时间时没少看,他从来不信,可现在他怕了。
他还是做梦梦到了夏明朗,在三亚,那套以后要当嫁妆的公寓里,他们第一个家。梦里的他们用过早饭正要下楼散步,夏明朗头上一顶女士圆边蕾丝草帽,上身穿着薄薄的老头衫,透出胸前两点若有若无的旖旎,而下半身竟然是一条夏威夷花裤衩。陆臻看着这样的夏明朗笑岔了气,夏明朗根本不鸟他,自顾自的往外跑,陆臻急急的追出去,跑的满身大汗。他想不至于啊,就这么几步路,低头一看,大热天的自己竟然笔挺挺的穿着一整套陆军常服。这不科学啊,陆小臻皱眉,本来走前面把自己远远甩在身后的夏明朗又折了回来,拉着陆臻的胳膊又退回房里去。巨大的落地窗前他们看到一个蓝色的天幕从远处快速的向他们逼近,马路上可见都是发了疯逃命的人,他看明白了,是海啸!夏明朗从他后面贴着他,双手从后面穿过他的手臂,在腰上圈成一个扎实的圆,他低低的似是呓语般在陆臻耳边说:嗨,宝贝,那就一起走吧……
陆臻被定时查房的护士叫醒,夏明朗要换药水了。他看到床上那个没有变化依旧苍白的面孔,内心忽然很平静。他在心里说:夏明朗我不和你走,你这人没良心大可不管不顾一走了之,我不行。我非但不走,我还要活的好好的,把你爸妈我爸妈一个个养老送终还不算,我还要看着夏珍上大学,谈恋爱,牵着另一个人的手,再过个几年亲眼看着夏小珍出生,看着她上学恋爱,运气再好点讲不定还能见着夏小小珍的面……你就混吧,你这人没心没肺惯了,这辈子亏了我,这账咱下辈子好好再算……
他自己想通了,认了。是否还能触碰你,听你叫我名字,感受你的心跳,为你哭或者笑,相拥接吻然后做爱,都不妨碍我爱你,那么,其实也没差吧。所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夏明朗最大的债主,来世当牛做马来还,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可此时他看着后座那两位满头银丝的老人脸上掩藏不住的担心,他看着身旁夏明妍几近害怕的神色,他感受到了从没有体会过的来自内心真真切切的心悸与绝望。他无从开口,无法一字一句告诉夏明朗的家人:队长重伤,生死不明。
陆臻把车停在医院的停车场上,熄了火拔出车钥匙,却没有下车。
车上的另外三个人竟也默契的不动,车厢里寂静的可怕。
夏向东首先打破沉默:“小陆,你向大爷大妈说句实话,明明他究竟怎么了?”
陆臻想自己这两天费尽心力维持的谎言,原来这么的弱不可挡,经不起推敲。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是好隐瞒的。他说的很慢,心平气和的,像是一个旁观者那样在阐述一件事,客观的不带自己的情感,他说部队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救队长,夏明朗是麒麟不败的神话,是麒麟的支柱,这样的人国家一定会不惜任何代价抢救回来,而且,他在一点点好转,我们都觉得还是有很大的希望的……
没有想象中的嚎啕大哭,没有突然的昏厥,也没有斥骂自己一开始的隐瞒。夏向东说:“小陆,你带路。明妍,你扶着你妈跟在后面。”
在病房里,严正代表军方向同是军人的夏向东敬了一个礼,他说:“夏明朗是我军之幸,我国之幸,也是我严正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夏向东一直强撑着自己,到此时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紧紧拉过严正的双手,用力握了握,说:“他也是我的骄傲。”
夏明朗的妈妈坐在了原本陆臻的那个位子,安静的,温柔的,用她最软的指腹轻轻来回抚过夏明朗手背上挂着点滴的针头,一下一下,一点一点,耐着性子,像哄小孩睡觉似的节奏。陆臻远远的靠在窗台上注视着这一幕,他不知道此时这位母亲是否是想起来小时候的夏明朗,而那时候的他又该是什么样的呢?是不是也和他或者别的同龄人一样,挂着鼻涕,满手泥巴,膝盖上对称的两块涂着红药水的血痂,皮的没个正行,闯了大祸琢磨着怎么才能逃过回家后的那顿毒打……
你信心有灵犀吗?就是那种孩子和母亲之间神秘的纽带,自母体带出,滋长在血与肉里,眼不可见却真实存在着的东西。陆臻发现他近三十年的人生观在这一刻被推倒,被洗刷,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一定不会相信这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事。
夏明朗,你看,你一直说我是你的奇迹,我总被这句话轻易逼出眼泪来。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当的名副其实,但是今天,我真真切切的看到了你的另一个奇迹。
陆臻用他突然滋生出水汽的眼睛看到:那个扎着针、缠着绷带、满手粗茧的手,微不可见的动了一下。
================================================================================
Chapter05
眼前突然出现的变化让沉浸在悲痛之中的夏明妍措手不及。
原本一直很安静的妈妈突然用颤抖的嗓音叫唤:明明,明明,你醒了吗?!你能听到妈说话吗?明明,你快醒醒,你看爸妈都来了,你妹妹也来了,你睁开眼看一看好不好……
爸和这位名叫严正的军长站在靠门的位置低声交谈着,听到了妈的话一愣,相互对视一眼后快速向病床边围了过去。
而离自己最近的那位哥的老战友,第一个反应过来,向病房外冲了出去……
好几个医生护士随着陆臻小跑进了病房,房里所有其他无关人员被客气的请到了门外。约莫几分钟的样子,主治医生推门而出,扯下口罩和同事交谈着,被严正急切的拦了下来:“情况怎么样?是不是醒过来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医生怎敢敷衍:“还没有,首长,我们现在也不能确定是否这是要苏醒的预兆。病人已经有120个小时的深度昏迷了,全身肌肉松弛,对任何刺激都没有反应,呼吸不规律,血压不断下降,生命体征极不平稳……他一直都没有脱离危险期。能做的我们都已经做了,现在就是看病人自身的求生意识是否强烈……你们说刚刚手指轻微的动了一下,那也许说明他现在已经渐渐恢复了触觉,或者听觉,我们不知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一个好现象,如果我之前说他苏醒的可能性只有三成的话,那么现在应该有五成了。”
“也许”、“或者”、“可能”、“不知道”。陆臻满怀期待,却又一次落了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两位老人赶了一天的路,前前后后被一惊一吓,精力已经严重透支。病房里只有那张严正命医院为陆臻架来的行军床,空下的地方本就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仪器,现在又挤了这么多人,几乎连转个身都困难。医院派人来劝大家离开,建议只留一个人陪床,说病房空气不流通反而会影响病人。陆臻点点头附和:“大妈大爷,夏小妹,你们休息去吧,这里一切有我。马路对面那家快捷酒店我订了两个房间,一会儿军长走的时候让他捎你们一程。”
夏明朗的妈妈低头摆了摆手:“老头子,明妍,你们去吧,我哪里都不去,我要守着我儿子。”夏向东不听他老伴的:“今晚我留着守夜,明妍你陪你妈休息去。”夏明妍哪里肯依,急了起来:“爸!妈!你们俩和我争什么?你们岁数大了,身体又不比以前。你们去休息,我来,我年轻,我守着哥。”
陆臻早就知道会是这结果,他只能言辞恳切的劝着:“这样,大妈大爷,听我的。夏明朗不知还要睡多久,前阵子都是我和军长两个人轮班交替,现在你们来了我们以后压力就会小很多。今天大家坐了一天的飞机,这第一晚一定要休息好,不然之后怕会扛不住。今晚呢还是我来,你们回酒店好好洗把澡睡一觉,明天早上来换我,这样成吗?”
严正瞟了陆臻一眼,满脸无奈:这臭小子,说什么轮班交替,他除了今天去接机,就没有离开过医院半步!他自己不知劝过多少回去休息去休息,这小子嘴上答应了,啥时候真的听进去过?现在又拿这屁话唬俩老头老太,明天他要真愿意回家,我名字到过来写!
夏家三人犹豫争辩了许久,终于决定妥协。严正从陆臻那儿接过房卡,带着他们离开。病房终于回到了那种熟悉的安静中去。
又一个不眠夜降临了。
这个夜晚在很久很久以后被陆臻定义为夏明朗的Re-birthday。作为一个战士,他遭遇了这辈子最大的挫折、人生的滑铁卢后浴火归来;而作为一个爱人,他与命运抗衡,甘冒未知的风险,拿出了超越一个男人的担当,以一个新的姿态、第一次正大光明的与另一半并肩站在家人面前。
终于,夏明朗用他的“重生之日”,给陆臻“残缺的生命”画上了休止符。
陆臻原本像之前那些夜晚一样,盯着夏明朗的睡颜慢慢的陷到无尽的回忆中去,然后静静地就能等到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他注视着久了,眼睛就渐渐模糊,隐约是觉得床上的人动了一下,看不真切,于是拿右手的食指拇指揉了揉眼角,再抬头看向夏明朗,却一下子惊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病房里的日光灯已经关了,只余了床头柜上的一盏淡黄色的小灯。夏明朗吃力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没有被光线闪到,却也因为昏暗的环境看不真切他身旁的人。陆臻欣喜的看到夏明朗非但醒了过来,还很快的恢复了自主呼吸。他急切的将脸凑上去,夏明朗的氧气面罩上因为呼吸渐渐胧上了一层白雾。陆臻还是发现了面罩下干裂的双唇微微的动了一动,好像在喃喃自语却发不出一点点声音。他不由自主的靠的更近一些,试图从口型上分辨夏明朗想要什么……
“陆臻。”
醒来的夏明朗只是反反复复的念着他的名字。
凌晨四点,严正在驻军某部的招待所里接到了陆臻的电话,二话不说抄起车钥匙往酒店赶去;医院对面的那家快捷酒店第二天莫名出现许多投诉的旅客,他们纷纷抱怨睡梦中被巨大的敲门声惊醒,“砰砰”两声大力的关门后,又是好几个人一连串离开疾行的脚步……
严正和夏家三人再一次赶到医院,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皮。
他们一路安抚自己紧张情绪下乱蹦的心脏,轻轻的走在医院的走道上,不敢惊扰他人。走道长廊的尽头,夏明朗的病房前仍旧止不住的害怕,他们怕这只是一场空欢喜,他们无法再一次承受坏消息了。于是竟默契的纷纷驻足在了虚掩的病房前。
那条门缝里透着淡黄色的光,病床上的人微微侧着脑袋朝向椅子上的人,背朝着门让人看不到此时的神情;椅子上的那位手拿着沾湿的棉花棒轻轻的擦拭床上那位的嘴唇,眼角轻佻,笑的很温柔……
=================================================================================
Chapter06
夏明朗在出事后的第六天终于醒了。
值班医生结束了夜间巡逻,正在办公室里偷偷打瞌睡,被陆臻毫不留情的推醒,在他热切的注视下替夏明朗做了检查,又在他一叠声的“谢谢”中飘回去继续补眠。
夏明朗实在太虚弱了,气若游丝。陆臻自从出了麒麟那地界之后,曾经感叹过自己空学了一身本领从此再无用武之地,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他们用唇语交谈。
“宝贝你瘦了……”
“夏明朗,你个混蛋大可以再晚点醒来,然后看看是不是还能认出我。”
夏明朗困难的扯着脸部的肌肉,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怎么会,我永远都不可能忘了你的样子。”
原本平静的陆臻被这句话激的语无伦次:“但是我会!夏明朗,我以为你回不来了……我想你走了我该去哪里找你,你都走了又该怎么证明我们曾经真的在一起过……我们甚至连张照片都没有……是,你是一直在我脑子里,我们有许多值得回忆的过去,可是我怕,怕我时间长了就习惯一个人了,怕我不再每天都想起你,怕我就这样渐渐的忘了你,再怎么努力也记不清楚……”
夏明朗的左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轻轻握住了陆臻撑在床沿上的右手:“陆臻,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要出发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边似乎有我全部的渴望,所以我有一种一去将不再回来的奇怪预感。正要启程的时候你不知从哪冒出来在身后拉住我,眼神渴望,欲言又止。我心念一动问你愿不愿意随我一起去,你摇摇头,手上固执的不肯放松。我内心挣扎,那边似乎还有一种力量拉扯我,你与这股力量较劲,你不是对手,渐渐败了下风。你突然声嘶力竭的喊了我的名字,将已被迷惑住的我惊醒,我想你不愿意,我怎么能抛下你一个人独行,于是我就留了下来……”
陆臻慢慢听,慢慢想,他想起了自己的那个梦,他当然也听明白了夏明朗的那个梦指的又是什么。今天一天,他经历了太多,人生第一次对鬼怪神灵有了敬畏之情。现在他能接受一切无法解释的事情,他甚至默默的在心里感谢上苍的垂怜,这在以前绝对是不可能的。
陆臻用棉花棒给夏明朗润嘴,心无旁骛。门外的严正轻咳了一声打断了这一刻的宁静。
陆臻抬头看见了来人,于是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微微歉意的向夏明朗解释:“我以为你不行了,我通知了你家人。”
夏明朗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意外,他甚至向陆臻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没事。”
陆臻以为他接下来要充当一个翻译官的角色,没想到夏明朗硬撑着自己开了口。可谈话内容也无外乎是:
“明明,你吓死妈了,你知道妈有多害怕吗,妈就你这么个儿子……”
“妈,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儿子,你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头晕?”
“爸,我没事。”
“哥,我以为再来见不到你了……”
“明妍,没这么夸张,我不是醒了吗?”
……
主治医生一大早上班听到了夏明朗已经醒过来的消息,连白大褂都没换,匆匆赶了过来。他单独将陆臻严正叫进了办公室,详细的谈了谈病人的情况,他的评估,以及后续的治疗方案。当下夏明朗主要的问题是膝关节。他昏迷的时候血压不稳,承受不住这样大型的手术,现在既然已经醒了过来,这件事就被提上了议程。
医生自然看着官衔最高的严正,问他的意思。严正却看向陆臻,而陆臻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嘴上没有表态。严正以为陆臻在犹豫一些较难开口的现实问题,于是主动把态度亮了出来:“陆臻啊,夏明朗这次所有的开销,部队负责到底,这是上面一开始就传达下来的意思……”陆臻是没想到严正误会成这样,于是连忙摇头:“严头,我当然知道上面的意思。我不是担心这个。我们能不能今天先不谈这事,夏明朗刚醒,还需要恢复一段时间,况且这手术也不是一时三刻就能决定的……”严正又误会陆臻是累了,于是也同意这事晚些再谈。
他们回到病房,夏明朗还没有睡。他听着他爸妈小妹絮絮叨叨的话语,不再回答了,只是静静的听着,眼睛却有意无意的盯着房门。
他终于看到严正拍着陆臻的肩双双走进病房,似在鼓励或是安慰着什么,眉眼间都是笑意。他转头又听了会儿夏明妍和爸妈的对话,说自己出门时不小心被夏珍听到了爸爸出事了,她问夏明妍“出事”是什么意思,夏明妍只能轻描淡写的回答就是生病了要住院。夏珍终于听明白了,说那爸爸要打针了,打针会很疼的……
夏大妈听着自己孙女的童言,一直紧皱的眉心终于被逗的舒展开来,还轻轻的笑出了声。夏明朗突然没来由的看向夏明妍,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夏珍是谁?”
夏明妍吓了一跳,她以为她哥在逗他,这种选择性失忆的韩剧桥段怎么会出现在她英明神武的大哥身上:“哥,你别吓我啊!夏珍是我女儿啊,哦,不对,是你女儿啊,五年前过继给你了,这名字也是你取的,你忘了?”
夏明朗笑了笑,摇了摇头,他久未说话,嗓音干哑,却说出了他此生最动人的情话:
“夏珍,夏明朗的珍宝。”
右手的食指,指向了一脸错愕、正缓缓向自己走来的,陆臻。
嗨,我的宝贝,你看,我终于说出口了。
================================================================================
Chapter07
陆臻当然第一个明白过来夏明朗到底要做什么,可他此时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因为他懵了、傻了、痴了、呆了,长时间的不眠不休使他大脑迟钝,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百味陈杂的看着床上这个自作主张、自说自话的男人。
他知道这一刻对他们来讲意味着什么,他甚至为这一刻不止一次在心里画着蓝稿:他应该和夏明朗穿着得体的衣服,选择一个足够充足的时间让父母来消化接受,在一个没有外人、气氛温馨的恰当时机,讲着早已推演数遍、烂熟于心的说辞,面对面坦诚的告知父母,“是的,我们彼此深爱”,而决不是选择像现在这样投炸弹式的方式。
陆臻一直是一个多思而行的人,他存了这样的心思,就早早的为这一天努力着。他去市立图书馆查阅心理学资料,他向蓝田请教圈内人成功的案例,他甚至注册了几个相关论坛和同类人共同探讨、彼此开解、相互打气……他曾经听说了一件真实的事情,北京一位同志被自己的爱人逼的紧了,冲动之下一个电话就向农村的父母出了柜,当时没有什么,哪不想过了几天那位父亲带着炸药进了城,要和儿子同归于尽……
而现在?陆臻苦笑,夏明朗难道不是在做同样的傻事?
夏大妈离的最近,她清楚的听到了儿子说的每个字,却一点点都理解不了:“明明,你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指着小陆干什么?”夏明朗没有出声,于是夏大妈又看向了自己的老伴:“孩他爸,这啥意思啊这?这孩子是不是病傻了?”夏向东也摇摇头,毫无头绪。
突然一直坐在陆臻那张行军床上的夏明妍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倒抽了一口冷气,一脸不可置信的尖叫着:“哥!你骗我!你说你是不想结婚,让我把夏珍过继给你,你说你万一怎么样了,以后还能有人叫你一声爹……我早怎么没有想到,原来是这个原因,原来是这样,原来是为了这个人,陆臻,呵,夏珍……”夏明妍越说越轻,反反复复就这几句,像是恍然大悟般,又像是一种悔恨。她想的是如果当年她坚持拒绝夏明朗的要求,不将夏珍让给他,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她为什么没有多长一个心眼,为什么没有看出来这几年和哥出门,镇上再漂亮的姑娘他那曾经最爱沾花惹草的哥都不会再多看一眼了……
夏明妍沉浸在自责中,没有理仍旧一头雾水的爸妈。
夏家二老的视线只能再一次转向病床上的儿子。
夏明朗其实累极了,他自苏醒到现在已经三个小时没有合过眼,但是却强撑着不让自己睡。他话不能只说一半,他不能前功尽弃,他知道再也没有比现在更适当的时机了。他在开口前又一次看向陆臻,刚才陆臻紧张和担忧的神情全进了他的眼里,他想回给陆臻一个“没事,一切有我”的宽慰眼神,却在这时意外的看到了恢复镇定的陆臻,以及,他用唇语,一字一顿,慎重而坚定的回复:放心,我和你在一起。
夏明朗此刻无比满足,被陆臻的一句话柔的心都化了,他笑了笑,拉过夏大妈在床边的手,从容不迫的说道:“爸、妈,我的意思是,我爱陆臻,这辈子只会爱他一个,我们两个是要过一辈子的。我对你们有愧疚,但是我无憾。”
在很久很久以后的一个夜晚,夏明朗都快忘了的时候,有次陆臻却没征兆的又一次将这个话题挑起,他一拳打在老夏的肩上,笑骂道:“你个混蛋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啊?刚捡回半条命,都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向咱爸妈投这么大颗炸弹,且不说咱妈当时那情绪激动的,一下子跳开床边,连我都无法近身,你没看到严头那脸黑的,啧啧,我这辈子就没见他能气成这样,关键还没处撒……”
夏明朗那时候一把将陆臻拉到胸口,用力揉了揉他那刺毛头,笑的一脸得瑟:“这叫啥?这叫协调各方有利条件,攻敌不备。我是谁,咱妈唯一的儿子,嘴上是操了一辈子心的混蛋,实际上就是她那心头肉。你自己说的,我都伤成这样了,医院的病危通知这么厚一沓就压在床头,她也看到了。本来以为是救不成了,没想到我又醒了,这种大悲大喜下,我俩那点破事根本就不值得提好不好?再者,那是我妈,她啥个性我还能不知道?她只要当时被压着没发作,她事后那骨子气自己就一点一点磨光了。再说严头,谁压着我妈?你啊?你小子不行,她没连着你一起拆了骨头就不错了,那就是得找一个知根知底的外人来,你自己想想,在那种情况下谁最合适?陈默郑楷不在身边,方进伤着,徐知着关着,那必须是严头啊,还能有谁?咱俩被他坑的还少啊,难得算计他一次他不亏。你小子傻乎乎的,整那些有的没有的理论知识有啥屁用,还不如老子这招直接的来的有效。学着点!”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在当时那个情况下,确实夏家二老被他们儿子那句话给镇住了。他们疑惑,可问题太多根本无从开口;他们愤怒,可儿子重伤躺在床上再没力气多说一个字;他们想斥骂陆臻讨一个说法,可还有一个外人在场,这个外人甚至是自己儿子的老领导,全天下的父母都一样,那怕儿子再混账不争气,也尽量要替他兜着丑事不外扬出去……
严正在夏明朗睡着后,又尽心尽责的把夏家三人送回酒店,再一次留下陆臻一个人满腹心事的守在病床前。他想了好多,不知道这事到哪才是个头,床上那个他用他整个身心去爱的男人,会不会因为他而和家人决裂。他也担心夏明朗的腿伤,他今早第一时间其实已经问过了那位值班医生,回给他的只有四个字:能治,麻烦。到底怎么治才能完全恢复到活动自如的状态,而麻烦到底有多麻烦……
他实在是累的狠了,再也支撑不住,沉沉的睡了过去。
Chapter08
第二天一早是夏明妍独自来的医院,她还顺带给陆臻捎来了热腾腾的牛肉汤和生煎包。夏明朗还睡着,陆臻怕味太重,也怕吵着他,就随夏明妍去门口走廊的长椅上吃。
“我听说上海人爱吃生煎包,问了酒店前台,这附近有一家还算不错,当然和你们的小杨生煎不能比。”陆臻的确是饿了,狼吞虎咽着,夏明妍坐在一边似乎挺不好意思的,没话找话说来掩饰尴尬。
陆臻捉摸不透她的意思,只能顺着这话头往下接,客气道:“这哪好意思,你早上不多睡一会儿,特地给我去买早饭。其实我这么多年当兵都当习惯了,能饱就行了。”
夏明妍笑笑,顿了一顿,又说到:“哎,昨天不好意思啊。事后想想,我挺失态的。主要是这事吧,我当时是真的一点准备都没有,猛得这么大个炸弹砸头上,有些接受不了。”
既然是说到重点了,陆臻连饭也不吃了,将装生煎的餐盒放到了一旁的空椅上,摆出百分百的诚恳态度,洗耳恭听。
“其实我昨天一晚上没睡着,想了好多。要说我那哥吧,他其实一早就有意无意的向我暗示了,都怪我这人粗线条,什么事都没往深处想,现在把一些事再串起来,才突然明白过来。去年寒假我哥一个电话让我把夏珍送北京玩两天,说你正好在北京能照顾,我第一次就没多想,结果等到暑假,我哥的电话又来了,又让我送北京,说夏珍北京玩过了,承德还没去过呢,趁着暑假,正好。你说你们俩关系再铁也不能把他女儿这么挂心上的掏心掏肺啊?再有,以前你就隔三差五的给我妈寄东西,又是上海特长,又是你老家的山货,最近几年箱子越来越大,还有了专门给夏珍的东西,迪士尼玩具啊原版动画片啊什么的,说是夏明朗托你买的,我当时就琢磨这绝不是夏明朗那粗枝大叶的家伙会办的事……”
陆臻仍旧摸不准夏明妍的路数,也不敢说太多,怕好好的说错话又把事情搞砸,只能选最保守的说辞:“夏明朗他昨天是考虑不周,这事也怪我,不知道他要挑这么个时间说这事。大妈大爷气坏了吧?”
“我爸妈那不是气的,那是被吓傻了。回去路上连话都说不出了,后来还是你们严首长的话起了点作用。”
“严头?!”
“嗯。他后来没急着走,直接把爸妈送房里,留下来随便聊了几句。他说他看着你们俩一路走来这么多年不容易。说了你们是怎么在部队认识的,一开始怎么互相看不上眼,一见面就吹胡子瞪眼,你刚入部队的时候被我哥欺负惨了,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结果不知道怎么就好上了,你们严头还说,他发现你俩这事的时候,你都要跟着我哥回家过年了,他一想这下真坏事了,都到这一步了他就是想拦也拦不住。他还怕你们这事万一抖出来部队留不下来,不放心暗地里好好观察了一段时间,好在你们两防范到位,处事低调,人前该如何还是如何,他见这样才略微放心下来……”
陆臻万万没想到这节骨眼神上竟是严头帮的忙,一时鼻头有些发紧。
“你们严头又说,两挺好的孩子,训练刻骨,技能扎实,作风正派,挑不出一点坏来,就一不小心对上眼了,也没干啥伤天害理的事来,却好像处处短了人一截似的,他是真的心疼……”
夏明妍说到这里,她自己一个没忍住,慌忙之中冲陆臻说了句“不好意思”,低头掏手袋里的纸巾。
陆臻从小就觉得自己嘴皮子利索,连和蓝田这类妖人都能辩几个来回,说话不带重样的。可此时,他是真的不知道该站在什么立场去开解眼前这位夏明朗最宠爱的小妹,毕竟说到底,自己才是将她和她家人逼到这般田地的罪魁祸首。
“陆臻,我俩同龄,我就叫你全名吧。你叫随我哥叫我明妍就行。”
“哎,好。”
“我厂里请不出太长时间的假,明天就回去了。我爸妈反正都退休了,就多留几天,也好给你帮帮手。我那哥啊,从小照顾我,替我教训周围欺负我的那群混小子,现在好了,他是越活越回去了,换成我给他收拾烂摊子了……我爸妈吧,两老头老太,这种事接受起来需要一个过程,陆臻你也别太心急,咱们慢慢来吧……”
陆臻倒这时才算听明白了夏明妍对此事的态度,他更心生疑问:“明妍,你不气你哥和我?”
夏明妍有点累了,闭着眼睛摇头:“我恼他什么呢?他喜欢谁从来不是我能管的,男也好,女也好,只要他觉得高兴,这辈子就算一个人我觉得也没啥大问题。我气你就更没道理了,你是我哥的人,从今往后也是我的家人了,先不说你们严头为你信誓旦旦的打保票,就我们接触的这段时间,我自己也能感觉出来,你对我哥真是掏心掏肺、鞍前马后的,没说的……”
夏明妍前脚刚走,严正后脚就来了。
“我今天下午就回南京了。夏明朗反正已经醒了,这里一切有你我很放心。记住,有任何困难都来和我说,凡事别自己一个人抗。膝关节的事我和主治医生打过招呼了,请这方面的一把手来,用最好的药,我严正的兵不能就这样废了!你们俩那破事我也管不了了,该怎么办怎么办,夏明朗那小子的父母年纪也大了,你们说话的时候动动脑子,该说的不该说的自己掂量掂量。这次这事,上头给我发通知下来了,让我全程协助参与调查。你之前问徐知着,他现在被总参关着,具体怎么处理还不知道。反正这句话我放在这里了,老子的兵,不管过去的还是现在的,老子都负责到底,能拉不能拉的我都会拉一把……差不多就这样了吧,先走了,床上那臭小子还没醒,不等他了。等醒了你告诉他一声,好好养病,没啥大不了的。只要活着比啥都强!”
Chapter09
陆臻回病房的时候,夏明朗已经醒了。他身子动弹不了,歪着头看向门外:“严头走了?”
“嗯,走了。你醒多久了?”陆臻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往卫生间走去。一早上送走了夏明妍,送走了严正,忙得连脸都没来得及洗。他之前心里那根弦一直绷着,什么多余的想法都没有,可本质上还是那种随便不来的人,现在逮着机会了,挑剔劲就开始纷纷冒出头,自己都受不了身上那味,琢磨着要洗把澡。
“刚醒不久。严头那大嗓门摆在那里,要不醒也难啊。”复原能力一向惊人的夏明朗睡了一觉,说话的底气就有了,和昨天那个吊着半口气的鬼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陆臻没接他的话桩,“嘭”的一声关了淋浴房门。
夏明朗躺床上无所事事,只能盯着天花板发呆,巴望着陆臻洗完澡能和自己聊聊天。他们是好久没见着面了,现在又没旁人,虽然眼下这情形是不太合适,也不妨碍他和他老婆说几句悄悄话。哪不想陆臻快速冲了个凉之后,头发都没干,又走出了病房,临走时扔下一句话:“你自己一个人好好呆着,我有事找下你的主治医生。”
于是此时夏明朗发现他像条拴着链子的狗一样,被主人绑在了树上威胁着不准乱动,最可怜的是等他想着要抗议,陆臻早没了踪影。被无情抛弃的夏队只能将视线从天花板转移到了窗外的梧桐,寒风猎猎,枯叶飘落,越看越觉得苦逼。
夏明朗干睁着眼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把拎着一叠不知是什么东西的陆臻给盼了回来。他随手把东西扔在那张行军床上,抬脚又要走,夏明朗顿时就急了:“哎,你……”
陆臻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你醒了要用的盆盆罐罐就多了,这里什么都没有,我给你去隔壁超市买点……”
“你给我回来!这是怎么了这是?有什么你就和我说,咱俩之间玩这招你觉得还有意思吗?”夏明朗被陆臻搞的一头雾水,默默腹诽:老子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回来,你不痛哭流涕千恩万谢也就算了,一句多余的话都不和老子说,唯恐避之不及,这是唱的哪出?
陆臻成功的被夏明朗这话逼停了脚步,转身坐回了他常坐的那张靠背椅,酝酿了许久才开口:“我担心你爸妈。”
夏明朗恍然大悟状。“哦,这事,”他顿了顿,也像是在思考什么,良久,冲着脸皱成包子的陆臻安慰似的笑了笑:“总要说的吧,我们不是想了很久了嘛……”
“那也不应该是现在,时机不对。”
“也不一定吧。我昨天后来就没啥印象了,咱爸妈有没有说你?”
陆臻摇摇头。夏明朗昨天像打游击似的,放完了枪就跑,等他爸妈震惊过后再想起来,他早睡着了。
“陆臻,”夏明朗难得柔着嗓子叫着他的名字:“你昨天问我,说要是我真走了你怎么办,怎么证明我们在一起过,你甚至连张合影都没有。我突然觉得,这事不能再拖了。这人年纪大了,胆子就小,我怕你这话会一语成箴,就想着,万一以后我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吧,我妈还能把骨灰分你一半……”
“滚!”陆臻突然咆哮起来,一拳重重的砸在了床头柜上。他低着头,连掩饰都来不及,眼泪大颗大颗的落在灰白色的工装上,潮潮的一摊水迹,刺着夏明朗的眼。
他本来是无声的流泪的,轻轻的一下一下的哽咽着。这么多天来所有的担忧、焦虑、害怕还有彷徨,都被他小心稳妥的藏了起来,但在这一刻,自己搭建的心防轻易的被夏明朗土崩瓦解,长期积累的压力倾巢而出,再也收不住,终于放出了声,哭得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哭了好久好久,夏明朗就静静的在一旁看着,什么都没有说。
恢复平静的陆臻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我去和你主治医生交流过病情了,别的慢慢养就能好,右膝盖那伤有点麻烦,粉碎性骨折,只能做手术,说是要换金属关节。”
“哦。”夏明朗显得很平静。
“妈的,”陆臻突然站了起来,爆了句粗口:“你信不信我?”
夏明朗笑了,那张车祸现场的脸笑的竟然很好看:“当然。”
“手术这事交给我。那什么狗屁医生,说换完关节后右腿的灵敏度要降低六成,只能维持基本的生活能力。我就不信这邪了我!相关材料我已经问他要过来了,我来想办法,不行咱转院,我给你找全中国最好的医生去,一定能治好……”
“好啊,听你的。”
夏明朗发现他这一刻是真的没有在为自己的腿担心。严头那句“活着比什么都强”他听到了,并深以为然。昨天醒来后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在一旁守着的陆臻,在那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活着、两个人”,这如果是他前半生无法言说的奢望,那么现在已经成了他余生所有的追求。
夏明朗不想让气氛继续低落下去让彼此难受,牟足了劲开着玩笑:“哎陆臻,你说,半截骨头就换了你一个名分,咱是不是赚大发了啊?”
陆臻歪着头还真的认真考虑了一下:“我觉得吧,我这名分起码值你两块骨头……”
“哎我靠,你个臭小子!”夏队很伤心。
夏明朗父母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接近晚饭的时间了。
夏明朗一直竖着耳朵警觉,远远的就听到了走廊上他爸妈的脚步声,急忙和陆臻说:“我得装睡。这两天不能给这老两口质问的机会,你给我打掩护。”
陆臻无奈,强打起一万分的精神,独自迎接他老丈人和丈母娘。
夏大妈和夏大爷进门的时候神色无常,竟然还主动和陆臻打了个招呼:“小陆,晚饭吃了吗?”
陆臻那简直是受宠若惊了,站起来恭恭敬敬的回答道:“大妈大爷,还没有。夏明朗刚睡着,我正准备去吃呢。”
“哦,那我们来了,你现在就去吧。”夏向东说。
陆臻哪有不从的道理,暗地里松了口气,飞一般的退出了病房。
Chapter10
他出门找了家干净的小店吃了碗面条。严头在的时候三餐都是严头替他买回来的,现在全要自己想办法解决。
回病房的路上撞上了夏明朗他妈。夏大妈正在护工的休息室和一个看似是负责人样子的小妹交谈着什么,陆臻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快步的走上前。
“真的不行吗?”
“真不是不给你用,大妈,问题是这不合规定啊,你这开了先例,往后我们不好处理。”
“夏大妈,怎么了?”陆臻随她的脚步慢慢走回病房。
“没事。”
“您有啥事您和我说,我来想办法给您解决,成吗?”陆臻耐着性子讨好。
夏大妈稍稍犹豫了一下也就说了:“明明已经醒了,我刚问了医生他现在可以适当吃点流质,就想着给他煲点汤什么的。酒店不给起明火,想问问护工这里的小厨房能不能借了用一下……”
“哦,这事我正好也想与你和大爷商量。我这假请的时间太长了,看样子马上就得回去上班,夏明朗这里以后白天主要还是要靠您二老照顾了。酒店毕竟住不习惯,凡事都不方便,不如住我那边去,我自己平时都是住部队宿舍的,外面租的那套房子经常空着。你们看好不好?”
“小陆啊……”
“哎,您说……”陆臻突然紧张起来,他猜的出夏明朗他妈妈想说的话,这于他、于夏明朗都至关重要。
夏大妈认真的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久,犹豫着要开口,终究没有说什么其他的话:“那我去和你大爷商量商量。”
最后是夏向东做的主。他的想法其实有点小农:酒店一晚一晚的房费不便宜,陆臻那边反正是空着,离医院远是远了点,但是不碍事,就路上费点时间而已。
第二天一早,陆臻开车到酒店接人,抢着提不重的行李,送去了自己在四环的家。
家里的家电用具一一交代了使用方法,画了张简易地图将周围的菜场超市标了出来,临走时还硬把自己的车留了下来给两老人用:夏向东以前是军人,他会开车。北京的交通七弯八绕的,他放心不下。陆臻甚至把车载导航重新设置了一下,只留下自己家到医院这段路。想想是事无巨细了,才离开回部队去。
从那天开始,陆臻与夏明朗他爸妈就达成了默契:白天是两老人陪护,到了晚上一般都是陆臻下了班直接过来,需要加班的时候就请护工。这样两头跑的情况下,陆臻一圈一圈瘦下来,夏明朗就不用说了,心疼的要死,连他爸妈都看在眼里,可嘴上什么都没有说。
陆臻心里时时刻刻想着夏明朗那腿伤。
在中国办事凡事都靠“路子”,他知道部队这次是靠不住了,自己那群朋友里头多半和他是一个情况,思来想去,也只有蓝田和医疗这块还算是挂了点勾,也没空去顾及夏明朗的感受,就一个电话打了过去,开了这个口。
那时候的蓝田就和夏明朗接触过一次,还没来得及看出他那周身的匪气来。蓝教授一向大度,既然“他的小男孩”第一次开口求他办事,虽然是为了他男人这点让蓝田略微有点酸意外,也没啥别的想法,一口答应下来。
蓝田办事得力,人脉又广,几天内把全中国的骨科一把手摸了个遍,找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金属关节的质量是术后恢复的关键。他查阅了大量的资料,联系了他在美国熟识的药厂,同时也问了问陆臻的意思,那头只要他男人能渡了这个劫,自然是愿意倾其所有,于是两边一合拍,把手伸向了大洋彼岸。
钱像流水似的花了出去。他甚至就把存折放在了蓝田那边,很快,这些年手头存的钱就见了底,陆臻长这么大,第一次体会到捉襟见肘是什么滋味。
在陆臻山穷水尽后的某一天,他接到了他老妈的电话。他以为就是寻常的唠唠家常,不曾想这个电话起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而这效果就算用上陆臻他那双核大脑也想不出来。
陆臻他妈打电话过来竟然是问她儿子借钱。
陆臻家现在那套公寓住了有十多个年头了。陆妈妈一直存着要换一换的想法,一直没寻着机会。这几年上海的房价一直往上涨,政府说要控制要控制,光有口号不见效果,眼见着是跌不下来了,陆妈妈那蠢蠢欲动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也是赶巧了,陆臻他爸学校里有一个教授,儿子儿媳领着小孙子早年就在加拿大拿了枫叶卡定居下来,前年在那边买了新房子,儿子儿媳就想把老两口接过去养老。那教授先前是不肯,还没到年龄呢哪能说退就退,但禁不住他那小孙子一天一个电话的“爷爷”“爷爷”叫,终于下定了决心,提前退休,卖房走人。
陆臻他爸妈早年去过那人家里,嘉定江桥镇上的四层连体别墅,上下加起来有200个平方,有露天暖房又有私人花园,还送了一个车库,当时看的时候就眼红,就是嫌远。可现在地铁13号线都通到门口了,那教授和陆爸私交不错,也没乱报价,想卖给熟人也好。
陆臻他爸妈算了算,两套房子前后一转手当然还有挺大一个缺口。两人都是人民教师,待遇不错,这几年住房公积金一直没动过,这样七七八八算下来,大约还差个50万的样子,就想着与其找银行贷款,不如问儿子要,反正就这么个独子,将来剩下的全是他一个人的,不存在那些让人糟心的事。
陆臻从头听到尾,愣是说不出一个反对的字来。他虽然一直掌握着自己的财政大权,爸妈也从没过问过,但这几年都是在部队,基本没啥开销,自己的军衔也摆在那里,他爸妈稍微动脑子算一算就能知道自己儿子身家多少,想赖都赖不掉。
陆臻一时间转过好几个心思。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跳进了他的脑子了:爸爸别有深意的微笑,妈妈有意无意的试探,家里书橱里那本香港著名同志杂志《PLUTO》,他这么多年来从没有被逼过婚……
一个大胆的想法浮上了他的心头。会不会?
他立马被自己这个想法惊住了,但如果真的是这样?
夏明朗已经当着他的面向家人坦白了,他爸妈虽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态度,但这种默认足以让陆臻心满意足。自那之后,陆臻要出柜的想法变的从来都没有这么迫切过,似是一种等价的交换,也是一种承诺:把彼此的生命捆绑在一起,不离不弃;把生活轨迹合二为一,我的父母也是你的父母,我的家人也是你的家人。
他有直觉,他值得赌这一把。赢则通吃,输则彻底。
Chapter11
(陆臻和家人的对话全程是上海话,楼主试着用上海话来写,但是和普通话差别太大,怕大家看不懂,所以算了,就省了这一步吧)
“妈,我老爸呢?”陆臻拿着手机,给床上的夏明朗一个“没事”的眼神,慢慢渡出了病房,往走廊尽头的小阳台走去。
“在一旁呢。我们俩刚从二手房交易市场回来,下午去咨询了点手续上问题。你找他?有什么话是只能和你爸说,不能和我说的?”陆妈林竹君心里有点吃味,这儿子还是和老爸亲啊,难得打个电话第一句话就找爸。
“哦不是,我就是问问,”陆臻听到他爸就在一旁,略微放心了点,等等要真出什么事还有人能控制住场面:“妈,只要你们高兴,换房子当然是件好事。都说钱放银行就等着缩水,不动产就是现下最好的投资。”
“是吧,”陆妈听儿子也赞同这事,心里高兴:“孙教授家乔迁的时候你也去做过客的呀,那房子多齐整啊,得房率多高啊,你是不知道,原来那个大客厅下面还有一个同样面积的地下室,你不是以前一直想要一个baby-foot嘛,这下好了,有地方放了……”
陆臻苦笑:“那好像是我十岁时的生日愿望吧,老妈?”
电话那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等了等才又回到了正题上:“所以你说是吧,差的也不多,公寓换别墅,多划得来?”
“嗯。但是妈,恐怕我没有能力在这关键时候帮衬你们一把,现在手头没什么钱。”
“呃?怎么了?”陆妈非常诧异。
陆臻缓了缓口气答道:“妈,你先别急,你听我慢慢说。我这边最近是出了一件事急着花钱,但你们别担心,出事的那个人其实不是我,是我一个老战友——嗯,关系很不一般的战友。”
“你那战友没事吧?是生病了还是吃官司了?”陆妈妈一辈子教师,凡事都是个爱操心的命,不管那关系是多远,被她听到了总是要当一回事的。
“算是病了吧。别的地方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就是腿伤的比较严重,只能做手术,不然怕以后得一辈子坐轮椅……这手术有点麻烦,花了挺多钱……”
陆妈妈电话那头也跟着着急:“哎哟,这作孽的。年纪轻轻的就遭这罪……”
“嗯,所以妈,我们当年在一个部队的时候他帮了我很多很多,现在人家有事了我不能坐视不管啊,是吧?”
“是,当然,做人不能忘本……”林竹君顺着她儿子的思路走下来,觉得句句在理,并没有任何不妥。但一时两人都接不上话,电话两头安静了下来。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手扶着话筒,另一只手犹不自知的一圈圈绞着电话线。她抬眼看到厨房里忙碌着准备晚饭的老公,手上托着个玻璃盘子往餐桌那边小跑过去,放下盘子后双手就不停的捏着耳垂,像是被烫到了似的,她再定眼一眼,玻璃盘子上整齐的码着四只蒸得发亮的太湖蟹,不知怎地就福至心灵的多问了句:“小臻,你那老战友妈是不是认识?”
那头的陆臻打定了主意今天要说,正不知怎么开这个口。
“嗯,他叫夏明朗,我队长。有一年他还跟着我来咱们家过的年,你还记得吗?”陆臻小心着措辞。
“哦,是他。他怎么把腿伤成这样了?”
陆臻突然生出了许多的疑惑,他妈妈刚才还打心眼里为他儿子的战友着急担忧,转眼一听名字是夏明朗怎么一下子全淡了?
陆臻羡慕夏明朗的一点就是他能准确的把握住自己父母的想法,而自己就不行。地域和个性并不该有太直接的关系,但是有时不得不承认,西北人直爽,喜怒都明明白白的刻在脸上,而江浙人多半埋肚子里,即便再亲近的人你也琢磨不透对方全部的心思。
阳台的这个角度很好,陆臻微微侧一点头就能从夏明朗病房门上的玻璃窗里看进去:三天前刚刚做完第一次手术,蓝田说达到了预期效果,这让陆臻的心稍许宽慰了点。淡蓝格子的统一病号服松松垮垮拢在那人身上,做手术的那只脚被吊了起来不能动弹。夏明朗没有睡,他白天睡太多了,陆臻只能把病床摇到一个舒服的高度让夏明朗靠上去,手上是他的IPAD,文献删了大半空出的内存被下满了各种游戏,等着无所事事的夏明朗一一通关。而他玩的专心,频频皱眉或者大呼小叫,一股不将陆臻的记录破了绝不干休了气势……
“妈,你现在方便吗我有话要和你说。”陆臻攥紧了上衣的下摆,手心里全是汗。
“你要说什么?”陆妈妈似有防备,警惕的回了一句。
陆臻的视线没有离开他那灵魂的另一半,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妈妈,我下面说的话,你可能会觉得接受不了,或者说完全不相信。但请你相信我,这不是我一时头脑发热下做出的决定。我三十多年的人生,不能算是事事顺心,但也没经过大风大浪,一路上军校,去一线,现在又在北京搞研究,做的都是自己喜欢的事情。爸爸一直说,做人还是应随大流,逆流而行容易搞的伤痕累累,我也一直深以为然。可是有一件事,是我的原罪,这辈子最大的磨难也完全违背了你们的教导,我青年时曾经使出了全部的力气试图改变却无力回天,到了现在已经将它看成了我生命中残缺的那部分,不再自怨自艾,坦然接受了。妈妈,我现在郑重的和你说,你的儿子陆臻是一名同性恋者,而他的爱人就是夏明朗。我们已经将自己的灵魂揉进了对方的身体里,将两人共同的生命交付在了彼此的手上,此生已不可能再分开。妈妈,我对不起你。请你和爸爸能够原谅我。”
那头是长长久久的沉默。像是突然回到了宇宙洪荒,万物萧条的天地玄黄里,也像是一种亘古不变的姿态,一不小心就站到了永恒。
“小臻,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今天连妈妈最后一点幻想都打破了,你怎么能这么残忍的把我最后一点希望都拿走?你不说,我不问,我想总不会真走到这一步,或许还有别的可能呢?是,你爸爸是老劝我要接受事实,儿子还是那个儿子,又没天生的缺胳膊少腿,只是老天开了一个玩笑而已,我们做父母的要拿出勇气来与他共同承担,但是,但是我……”林竹君终究是没有忍住,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小声的抽泣了起来。
陆爸陆永华已经听到了她妻子全部的独白,自然也猜出了儿子电话那头到底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决定。他解开了身上了围裙,慢慢坐了过来,小心的轻拍林竹君的背,一下下的安抚。
他接过妻子手中的话筒,长长的叹了口气:“儿子,你决定了?”
“是的,爸爸,我决定了。”坚定而诚恳的回答。
父子间本来就是一个眼神或者一句话彼此就能知晓对方的,此时也不用再说什么别的话了:“我知道了。你妈妈这边有我在,你放心。她有点激动,需要点时间。儿子,我希望你做的所有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并且能承担它所带来的全部后果。”
“是的,爸爸。我只能对你说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你要知道,你或许有许多问题可以用这三个字来同我们解决,但绝不是这件事。爸爸妈妈无法理解你,但是尊重你……”
陆臻动容,无法抑制的发抖:他从不贪婪,这已是他所有的渴望。此时此刻千言万语都显无力苍白,全部的感激之情就化成了四个字,他说:“谢谢你们。”
仍旧无法通关的老夏队长一脸抑郁的看着屏幕上血红的两个大字:Game Over。他想今晚可真糟糕,等等那臭小子又要得瑟自己的游戏天赋了。
病房门开了,离开有些时候的陆臻回来了。手上紧握着电话,眼下是两条明显的泪痕,可整张脸在日光灯下都显得不合常理的熠熠生辉。
他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他说:“嗨,老夏同志,欠你的名分我终于也替你要回来了。”
================================================================================
Chapter12
生活回归了平静。
陆臻的父母从那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来电话;夏明朗的爸妈也仍旧每天两点一线忙碌着,不提任何与病情无关的话。
在他们准备第二次手术前,蓝田有次下班后来了趟医院。他告诉陆臻,他的那张存折突然多了一笔钱,汇款人是陆妈林竹君,五十万整。陆臻想了想,拜托蓝田把那五十万原封不动的退回去,他说:“关键时候儿子没帮上忙,起码不能拖累他们。”只是一直到后来,陆家的新房都没有买成。事后陆臻和他爸说:何必呢,商业贷款压力也不大的。陆永华告诉他:“是你妈的意思。她说不知道小夏队长伤的如何了,手术还要用多少钱。他们做父母的不能这个时候自私的把家底都花了,万一儿子急起来帮衬不上……”
夏明朗腿上的手术彻底结束后,他爸妈就着手准备回伊宁去了。离开的前夜,夏向东给陆臻打了电话,问他晚上用空吗,大妈做了一桌菜,大家一起吃个饭。陆臻自然是说好,下班后还特意买了瓶平时舍不得喝的茅台。
这个家他是许久没回去过了,一进门就眼前一亮:防蚊纱窗上原本积了厚厚的灰尘也想不起来打扫,现在换上了全新的纱窗布,整个客厅尤为明亮;餐桌布上早先沾上的大块酱油渍一直没办法洗干净,现在用肉眼只能看到一个淡淡的斑。再仔细看,卫生间的下水道通了,墙壁上坏掉的插座修好了,厨房的冰箱里塞满了自制的速冻食品:炒饭,凉面,香肠,酱菜……
夏大妈的确做了一桌子好菜。
夏明朗的身体现在基本没有大碍了,一切都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夏向东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和陆臻痛快的喝了好几杯。两个男人没说多余的话,将彼此满腔的话语都融在了那一盏盏酒杯里,直到夏爸喝上了头,沉沉的睡倒在了沙发上。
陆臻饭后依旧抢着洗碗。夏大妈倚在厨房门上,看着这个和自己小女儿一般大的孩子,心里百味陈杂。
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也是像现在一样抢着洗碗,偷偷摸摸抢着买单。懂事知礼,做事周全。你想不到的他替你想好了,你能想到的他比的想的更多……罢了,老了,儿子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这几年她早已经断了抱孙子的心思,只怕他们俩老人走后,明明真的要独自终老。而现在呢?她这两个月心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一开始当然是想着就算拼上命也不决不能让儿子走这条路,可这两孩子能让他们的老首长心疼,让夏明妍巴巴的整晚整晚说好话,能让性子烈成那样的老伴暗地里首肯,怎么会没让自己感动呢?她看的真切,想的透彻,如果这辈子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能像现在这般携手相依、风雨同行,她也就认了吧……
“小陆,”夏大妈眼眶里噙着泪,向他儿子此生的另一半讨一个事关一辈子的承诺:“把明明交到你的手上,能让大妈放心吗?”
陆臻回头,无比郑重的直视着夏大妈的眼睛回答:“能。请您相信我,我以一个军人的名义发誓:我,上校陆臻,把一半的忠诚奉献给了党和国家,而剩下的那一半,全部属于您的儿子夏明朗。”
“那,”夏大妈顿了顿,用手背抹了抹两边的眼角:“你叫我一声妈吧……”
陆臻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他把手上的泡沫蹭在了围裙上,大步走过来,双手抱住夏大妈,他叫的很轻,声音似从嗓子的夹缝里挤出来般,压抑的、激动的、渴望已久的叫道:“妈……”
……
后来的后来,在夏明朗完全康复回麒麟后的那一年春节,陆臻和夏明朗提了满满的礼物再一次拜访了双方的家长:
在伊宁,夏珍第一次叫了陆臻“陆爸爸”;
在上海,夏明朗与陆臻双双跪在了陆爸陆妈面前,换到的是两位老人的泪水,还有一句迟到了很久很久的祝福……
================================================================================
Chapter13
那是一段恍惚之下仍旧模糊的往事。人类似乎都有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我如果选择性的遗忘了个中纠结,那是不是可以假装这段感情从始自终都是得到祝福和认可的,从没有见不得光?
陆臻在家门口神游的太久了,定了定神正要敲门,房门这时候恰好从里面开了。夏家二老正要出门的样子,见着来人都是一愣,左右东张西望了一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孩子你怎么杵门口不进屋呢?”
陆臻反应多快的一个人啊,连忙脸上堆笑:“爸、妈,我回来了。”
“嗳,我和你夏爸等你半天了,以为是飞机晚点了,正担心你今天赶不回来了呢。你先休息休息,洗把澡去去乏,我们俩去学校接珍珍放学。”夏妈嘴上罗里吧嗦,心里其实还是高兴的。多久没见了,今年过年俩孩子就没请假回来,算算也是有一年半没见着面了,要不是孙女那通电话,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盼着看一眼呢。虽然明明还是没空回来,小臻也是一样的,聊胜于无嘛。
陆臻一听这哪行啊。他和夏明朗两人甭管是谁,回家的任务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嘴巴上要不惜甜言蜜语,行动上要甘愿做牛做马,把一干老小哄高兴了才是正事。他现在都千里迢迢回来了,怎么还能累着爸妈?
他赶忙卸下双肩包扔门里,从夏妈手上抢过钥匙来:“爸、妈,你们俩歇着,我去接珍珍。”夏爸夏妈看到陆臻那副火急火燎的样子,绷不住乐了:“行,行,你去,你去,没人和你抢……”
其实陆臻从没有接过他女儿放学,连校门都没进去过。也就有一年过年的时候,他和夏明朗两人带夏珍逛街买年货,夏珍远远的一指:“陆爸爸,你看,我学校就在那边!红色的房子!”陆臻一瞧,有点眼熟,转过去看夏明朗,那头夏明朗冲他促狭的一笑,他算是想起来了:“哎,老夏,咱闺女怎么和你一个小学啊?”夏明朗直乐:“喔唷,你不乐意啊?伊宁才多大一地方,都是一个学区的能有几个小学?这学校不错的,真的,不信你看看我……”陆臻听都不想听夏明朗的胡扯,一把抱起夏珍就走……
学校离家不远。老两口拖着夏珍15分钟也就够了,陆臻1米8的个子,长手长脚,5分钟就走到了。
还没到放学的时间,校门口站满了等候的家长。多是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辈,手上拎着各色的小点心小零食,巴巴的望着铁门内,一看就是把孙子孙女捧手上疼的。于是陆臻在这群人里就显得特别打眼,年轻精神,朝气蓬勃,这么多年部队里锻炼出来的身板,走路都是笔笔直的,一举一动都透着干练,想不引人注目都难。他不敢走太远,夏珍肯定是想不到今天她陆爸爸会来接放学,怕她找不到。校门两侧都被小摊小贩占了位了,卖肉串棉花糖,卖些小女生喜欢的发绳或者贴纸。陆臻于是就在门卫旁的花坛前站定,学着旁人的样子,两眼往校门里张望。
“叮铃铃……”放学的铃声简直是震耳欲聋的响。陆臻有点走神,差点被吓一跳。抬头一瞧,得了,自己就站在扩音喇叭下,怪不得。他也不挪位子,还是站在了老地方等。陆陆续续有班主任带班级学生出门了,歪歪扭扭的两列队伍从矮到高,一个男生搭一个小女生,在老师的眼皮底下吵吵闹闹,一只只小麻雀似的欢脱,心都不知道飘哪里去了。
陆臻看的好笑。真是新奇啊,原来这边放学是这么回事,像部队似的,统一行动军事化管理。周围的家长看到自家孩子了就迎上去,一手把点心递上去,一手赶紧把孩子身上的书包卸下来自己提,怕这一会会儿就能把小祖宗累着似的。
陆臻只知道夏珍的班主任姓王,长什么样子是一点都不知道。于是难度就大了点,别的家长只要认班主任的脸就行了,陆臻只能上千个脑袋逐一扫描过来,生怕错过。
他和严炎那种异于常人的视力没法比,可人好歹是麒麟公认的酷吏——默爷手下混出升天的,当年被折磨的差点要自剜双目,没想到现在却用来干这事,不知道陈默这尊大神知道要做何感想。不过想想估计也没啥,陈默这几年囧事干的还少嘛,早年去游乐场“玩射击、赢毛团、逗苗嫂”的事就不说了,这几年为了哄儿子,顺便塑造一个高大的父亲形象,每个月都带陈曦去攀岩连胆量,抽空就去那种鱼基本快要绝种的水库钓鱼拼定力,可怜陈曦才5岁啊,被他爹折腾的几乎要崩溃了,给陆臻打电话都是偷偷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诉,让陆臻哭笑不得。
没多久,陆臻就远远的瞅见他闺女了:头发松松的绑成了两个辫子挂胸前,别致的玫瑰花发绳,一身白色的运动装都是干干净净的,红领巾也不像别人咸菜一样的皱一起,熨的平平整整的一快,一个结打的和领带有的一拼,细一看还有点温莎结的味道。陆臻无比的纳闷,这姑娘不像是夏明妍这粗线条的人能养出来的啊,到底是像谁呢?
夏珍还没有看到陆臻,和身旁的男生的不知道在交谈什么,偶尔还捂住嘴吃吃的笑。引的前后两个男生也吵着闹着加入了进来,一堆人手舞足蹈的,别提多高兴了。陆臻那脸啊,笑的跟花似的,怎么掩饰都没用。夏明朗老酸他“有女万事足”,他顾着夏明朗那醋劲一直极力否认,现在这情形,怕是想赖都赖不掉了,妥妥的溺爱,怎么看怎么喜欢。
“珍珍!”陆臻抬起手挥了挥,冲夏珍眉开眼笑的。
夏珍正和同学往校门这边走来,一抬头见是陆臻来接她放学,完全喜出望外:“陆爸爸!”直接撇下自己的同伴朝陆臻飞奔过来,两手一圈,环住了陆臻的腰不肯松手。
陆臻那小心肝颤的呀,激动的不知道怎么才好:瞧瞧,瞧瞧,我闺女,和我多亲!就算是夏明朗见到她也没这待遇啊。一双手摸了摸夏珍一丝不乱的头发,嘴上还要死扛:“好了好了,珍珍,你同学都盯着你看呢……”
夏珍那小脸红彤彤的,看来是真激动:“人家高兴嘛,陆爸爸。我有大半年没见到你了。”
这事陆臻和夏明朗不止一次自责过:“我知道,珍珍,我和你老爸工作都忙,对不住啊。走,陆爸爸带你去买点好吃的去!”
“嗯!”夏珍一脸幸福。
校门旁不远就是一家文具店,还兼营一些饮料和冷饮,专做学生的生意。陆臻带着夏珍进去,让她自己挑,小姑娘直接往冷冻冰箱走,眼巴巴的瞧着陆臻,询问他的意思。陆臻被这满脸的渴望和水灵灵的眼睛逗乐了:“行吧,吃一根,回头别和你爷爷奶奶说啊。”
夏珍应的非常快,生怕陆臻反悔似的,想都没想就从冰箱里拿了一个巧克力蛋筒。陆臻心里琢磨,估计夏家二老和夏明妍对她管的是挺严,这冰激凌怕是想了很久了,憋坏了。
回去的路上,夏珍两手握着冰激凌,舔的无比幸福。陆臻从不爱吃这些玩意儿,看着他闺女这表情,想着也许是真挺好吃的……
“?a a été?(味道好吗?)”陆臻一转眼开始和他闺女说法语了。
“Oui, très très bien!(嗯啊,非常非常好!)”夏珍回答的毫无压力。从她进小学开始,陆臻就有意无意开始教一些日常的会话,虽然没有语法结构,也不成体系,但是已经遥遥领先夏明朗那“泡妞骂街”的水准。爷俩有时候还当着夏明朗面说,把他冷在一旁不管,气的夏明朗牙痒痒,后果当然全让陆臻在床上担了。
“Alors ?a va, les études?(那么,学业呢?)”和所有家长一样,这才是陆臻真正想关心的。
夏珍歪头想了想,小心翼翼的对陆臻说:“Ni bon ni mauvais.(不好也不坏)”
好吧,这丫头太鬼了,抛给陆臻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他其实大致是知道这姑娘偏科有点厉害:语文是打小就好,喜欢看各种书,不挑。英语是被陆臻逼出来的,听VOA,看原版电影,平时通个电话一时兴起也只准她说英语,想不好都难。可数学这东西,一来需要点天赋,二来也需要系统的辅导,陆臻是有心也没这条件,隔这么远,连着根电话线,实在没办法。
他这次回来就是为了闺女的学业和未来,看来要知道实情,只能晚上开家长会问她班主任去了。
Chapter14
“我们回来了!”还没上到自家楼层,夏珍就嚷嚷开了,接过陆臻手上的钥匙自己开了门。陆上校慢悠悠的跟在后面,看着他闺女撒欢,嘴角不自觉上扬。
“咦,爷爷不在家吗?”夏珍进门换拖鞋,只看到她奶奶一个人在厨房忙碌。
“你爷爷去买东大街那家的烤羊肉去了,你陆爸爸难得回来,他爱吃!”夏大妈边说边从厨房削了两个香梨出来,催促着:“哎,你们一大一小两个,别磨蹭了,赶紧去洗手。”
陆臻笑着说好,帮夏珍卸下背上沉重的书包,随她去了卫生间。
夏大妈笑眯眯的看着窝在沙发上啃香梨的两个人,突然想起来问:“珍珍,奶奶忘了,家长会几点开始啊?”
“王老师说6点半。”
“哎呀,那你们等着,我炒点面条给你们垫垫肚子,晚上回来肯定要晚,不知道几点才能吃上饭。”夏大妈屁股还没坐稳,又忙不迭地站起来钻进了厨房。
夏珍脱了鞋,盘腿坐沙发上看电视。陆臻则低头摆弄着手机。
夏明朗今天一整天都在领导面前装孙子,心里又惦记着伊宁这地,憋屈极了。刚点头哈腰的送走那波尊神,就急不可耐的跑回办公室给他老婆发消息表达殷殷的关切之情。说的是正经事,却没句正经话:陆臻同志,组织上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好好表现!
陆臻心里腹诽:得了,我还能不知道么?那老流氓这辈子最头疼的事情就是开会,甭管是大会小会、有内容的还是没内容的,一坐进会议厅就感觉整个人都要不好了。所以今天到底是不是真有领导检查,这事还两说呢!
可怜的夏队一定不知道他信誉已经差到这步田地了。
夏大妈炒了满满一大盘肉丝炒面,夏珍分了一小碗,剩下的陆臻扒拉几口就全下了肚。他是真饿了,一路在飞机上睡的天昏地暗,唯一那顿机餐也不幸错过,真要算起来,他上一次进食好像是昨晚的庆功宴,不过转而一想,昨天醉成那样,吐的比吃的多,也做不得数。
陆臻看看墙上的挂钟觉得差不多了,催夏珍去收拾东西出发。自己想想又不放心,跑去卫生间抹了把脸,对着镜子好好整了整身上的衣服:黑色的呢子大衣敞开着,里面搭了件浅驼色圆领毛衫,下身一条水磨牛仔裤,脚踩着一双军绿色的登山靴。简单,随意。
其实穿什么这件事着实让他苦恼了挺长时间。按夏明朗的意思,他们俩平时都不在闺女身边,难不保不会出什么幺蛾子。关键时候还是应该要放开手脚压一压的,一身陆军常服,一句话都不用说,肩上的二毛三就摆在那边,长眼睛的都会知道分寸。这种混话从夏明朗那没脸没皮的家伙口中说出来其实没什么,可关键是一介良民陆小臻同学听完若有所思,竟也觉得十分有道理。仔细想想,原则这种东西算个屁,为了闺女,面子里子都大可以不要。
陆臻想起来他妈林竹君以前饭桌上告诉过他的一个段子。说她学校有个男生,从高一到高三但凡是家长会,爸妈都是缺席的,一个自称是秘书的男人前前后后的张罗,班主任那边谈完话不算,所有任课老师的办公室都尽心尽责的跑到位,言谈间有意无意的总是那几句话:某某某他父亲工作实在太忙了,市里大大小小的会停不下来,隔三差五还要出国考察,还麻烦老师多多关照我们某某某,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和我说,我去向他爸爸转告……所有人一听这种暗示,各自心里就有数了。平时也会多多提点关照一下,毕竟人家话都放出来了,姿态端的这么好,你这么明显的领子都不接,说不过去啊。这学生当然也算争气,老师们暗地又使了把劲,高考前不知怎么的最后也混上了一个名校加分。一直到高三的最后一个考前动员的家长会,终于有个任课老师耐不住好奇,想着反正是最后一次了,厚着脸皮去问了这学生的班主任:哎哎哎,他老爸到底什么来路啊?入学的时候学籍卡怎么填的?结果那班主任的一番话让所有人哭笑不得:搞什么呀,他老爸街道办的,某个科室的小主任,就个副处级,拽的跟二五八万似的……
这段子当时让陆臻乐呵了半天,说你们这帮人民教师着了人民公仆的道了。可现在他自己也当了父亲,那种微妙的心境和用意又似乎能感同生受起来。
他着实纠结了好几天,一套常服早早的就送到洗衣店里干洗熨烫,临出发前从柜子里拿进拿出好几次,权衡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装进行李中。他和夏明朗这心思或许在老师那儿还有点正面价值,但到了夏珍同学那边,都是处在事事敏感的青春期、心理又正逐步发育的小孩,怕只容易增加莫名的反感。
陆臻有时候想想,自己简直是为了这姑娘掏心窝子没治了。
夏珍看到陆臻收拾妥当了,兴奋的眼珠子发亮,拉着他的手就一路往学校奔去。
校门口黑色的电子屏幕上打出欢迎词,平时没舍得开的喷泉现在终于也发挥了它应有的功效。一盆盆迎宾花开的娇艳,整排的松竹苍翠欲滴,整个气氛热烈而不失庄重。夏小珍一张圆脸春光满面,指东指西活脱脱一个小导游:“哎,陆爸爸,你看,这是我们体育馆,够大吧?那边是我们的礼堂,老师组织我们在里面看电影呢……”陆臻笑着摸了摸那肥嘟嘟的包子脸,一一答应着。
他们早到了十五分钟,班里基本已经坐满了学生和家长。前排的座位一抢而空,陆臻就带着夏珍挑了个后排角落的位置坐下。班主任老师已经到了,二十出头的一个姑娘,看上去却仍显稚气。披肩直发,骨架瘦瘦的,套在改良版的短西装里,下身是一条得体的一步裙。嘴上指挥着一个班干部模样的女生挨个让家长签字,自己整理手头的一推材料,忙得不可开交。
一个抬头看到了夏珍,赶忙冲她招手:“哎夏珍你过来,黑板上的大字还没写吧?放学前和你说的事情怎么就忘了?”夏珍向一旁的陆臻吐了吐舌头,一身白衣像兔子一样,“嗖”一下就窜到讲台上去了。
黄色的粉笔被夏珍断成了大小适当的粉笔头,横过来捏在两指间,平头、正身、曲臂、稳手,眼睛快速衡量了一下两边的间距,抬笔就书。“欢迎学生家长莅临” 八个端端正正的大字,又挑了只红粉笔熟练的钩出一个边来,前后不过一分钟的时间,一气呵成。
身旁一个中年妇女侧头过来和陆臻套近乎:“您家闺女啊?厉害啊!这怎么练的这?”陆上校不无得意,脸上还要强装淡定:“哎,是,她小时候学过一段时间书法。”
关于夏珍学书法这事,是在陆臻强烈要求下夏明妍一手办的。陆小臻同学自诩还算读过点书,算是半个文化人,但他那字迹根本就是幼稚园水平,连夏明朗都不如。于是他就有那么点“既然我的悲剧无法避免,但我一定不让你重蹈覆辙”的意思。可世事就是这么的磨人,你越怕啥就来啥,所以当三年级的夏珍第一次写信去北京的时候,陆臻握着那页淡黄色的信纸痛心疾首:完了完了,这构字这比划,活脱脱一个陆臻翻版!二话不说,当下就查了伊宁少年宫的书法课程,到了周末就一个电话逼着夏明妍报了名。
一开始,夏珍自然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她散养惯了,从不像自己的同学那样空下来就赶补习班。夏珍课余基本是与杂书为伴,或者那些陆臻新寄的原版电影,自由的不得了。现在好好的周末被强制瓜分掉半天,心里着实不甘。可不乐意也没办法,她陆爸爸虽然一向好说话,可教育这个大方向永远紧抓不放。定下来的任务天塌下来也要完成,甭管她是装委屈或是撒娇,任谁都救不了她。
陆臻对自己未知的领域一直有探索的热情。他让夏珍习柳书,一上手摹的就是大作《玄秘塔碑》。楷书四大家之一,骨风遒劲,点画爽利,结构严紧。我既然让你学,就一定挑个名门正派,决不剑走偏锋。
夏珍那本临摹的《玄秘塔碑》也等闲不是书店的大路货。陆臻拜托苗苑在西安碑林找专业师傅拓的原版,一页页陈年宣纸浸湿了蒙在碑上,用刷子刷严实了,垫上毡片用榔头慢慢地敲,最后毛笔蘸墨轻轻的拍上去,这黑底白字才一个个显现出来。
陆臻最初目的单纯,不曾想却得来意外的惊喜。
夏珍学了大约一年半的样子,有次课堂上教书法的老头教完了今天的四个大字“紫气东来”,坐台下正给学生写字帖。夏珍恰好坐一旁一笔一划跟着也把这四个字写完了,放在老师的身旁等着他空下来给点评。结果不知道哪里阴差阳错,那老头将夏珍那四个字当成自己的作品,交给了一个学生带回家临摹。最后真相大白,着实把这写了一辈子大字的老头吓了一跳。
书画的进步本就是一种量的积累,夏珍一直以来学的不温不火,突然有一天璞玉开光,人人惊叹。老头一看是这水准了,二话不说荐了夏珍去参加等级考试。最后的结果,这姑娘把刚到手还没捂热的中四级证书扫描给了陆臻,得到首肯之后高高兴兴的结束了她书法生涯。那老头倒是难过了一阵,明明一个好苗子却对自己有天赋的事情不感兴趣,暴殄天物了。
Chapter15
家长会准时开始。
“大家晚上好!欢迎各位家长百忙之中抽空参加毕业班家长会。我是六年级二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王静,相信很多家长已经和我有过多次接触了……”
“这次家长会的主要目的是学生家长与我们任课老师进行面对面进行交流和沟通,解读最新的升学政策。这样,可以有利于我们的学生、你们的孩子在马上的毕业考试中,以优异的成绩顺利毕业和升学,对吧……”
陆臻一手笔记本,一手钢笔,记得倍儿认真,倍儿投入。一个不小心将老师的语气词也原封不动的记录在案,他看着笔下的那个“吧”字,口字旁一如既往的大,像一张正在嘲笑他的嘴,默默的囧了一下。用余光偷偷瞥了一眼他身旁的闺女,万分庆幸这姑娘也全情投入的在听她老师说话,暗暗的吐了一口气,手上马不停蹄地毁尸灭迹。陆上校自我反思:他也算是一天一小会,三天一大会混出来的,不至于这样啊?果然,关心则乱。
“大家也知道,我们学校的初中部直升率高达90%,也就是说,绝大部分本校学生不用参加外校考试……刚刚有家长向我打听伊宁实验中学的入学门槛,我在这里统一和各位家长讲解一下,根据最新的政策要求,实验中学对外只招收英语演讲、奥数、作文大赛中获名次的学生,通过申请取得候选资格后还需要参加内部甄选考核,科目涵盖语数外综合等等……请有资格、有意愿的家长和学生会后来我这里领取申请表……”
“21st Century CASIO Cup ?”陆臻听到这里想起来什么,悄悄侧头压低声音问夏珍。
“小学组二等奖,”夏珍笑眯眯的回答,竖着两根手指头不知比得是“二”还是“V”,抬起一张眉飞色舞的小脸:“还记得吗?我去年打电话和你说过的,主题是……”
“To Be a Good Traveler,我当然记得。”陆臻打断夏小朋友的得意忘言:“嘘,夏小珍同学,认真听你老师讲话……”
夏珍鼓起了小嘴,愤愤的别过脸去,于是错过了她陆爸爸咬着嘴唇才没露出的笑意。
“……我下面发一下这次期中考试的成绩单,里面有详细的各科成绩和排名,以及总分和排名,各位家长可以参考一下……”
班主任小王老师手上攥着一堆小纸条走下讲台按个分发。整个班级陷入了诡异的安静,还没发到成绩单的家长一脸严肃,而学生全是紧张的神情,不知道等着他的是爸妈当场的表扬还是回家的那顿毒打……陆臻好笑的看着周遭百态,那是他求学生涯中缺失的一种经历:陆小臻从脑海里拎出他妈妈林竹君每次家长会后的举止,一样的催他早些睡觉,一样的问他明天早餐想吃什么,毫无看点。
“嗯?珍珍,你怎么了?”陆臻突然发现他闺女举动奇怪。这姑娘像猫一样握着两个爪子平放课桌上,整个人驼着背向前趴着,侧着脸枕在自己的拳头上,两只眼睛可怜巴巴的望向自己。
“陆爸爸,你等等就知道我怎么了……”这孩子哭丧着脸,仔细看,眼角似乎还挂着泪珠。
这时候,成绩单堪堪发到了陆臻手上,于是他明白了到底怎么回事了。
姓名:夏珍 学号:9
语文:96 名次:1
数学:77 名次:43
英语:100 名次:1
总分:273 总排名:14
“呃……这……”小陆上校成功被这份无比奇葩的成绩单震慑住了,一时脑子回路不过来,憋了好一会儿,仍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陆爸爸……”夏珍小心翼翼的往陆臻胳膊上蹭了蹭,继续发挥她那可圈可点的演技,嘴角已经开始抽了,不知道是真怕陆臻生气,还是在装可怜。
“呃……夏珍……陆爸爸很好奇,你们班一共多少个学生?”陆臻强制自己回神。这张成绩单的效果堪比一枚爆破榴弹在自己身旁百米处炸开,高压撞击着肺部,一口气硬生生憋在了胸口。他苦笑,这姑娘杀伤力也太强大了,早知道就该逼着夏明朗这混蛋一起来,这他妈才算是“生死与共”好不好?!
“55个……”夏珍这会儿是真怕了,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他陆爸爸不像她姑妈姑父,从没有和她生过气啊,长这么大连嗓门都没大过一回……可越是未知越可怕好不好?她哆哆嗦嗦的在心里迅速回忆了一下她老爸夏明朗那个自己从没主动拨过的电话,无比庆幸竟然还没忘。心里当然有那么一丝小小的罪恶感,出了事就拿老爸当挡箭牌会不会有点不厚道?但是这个想法被她陆爸爸当下低头若有所思的样子吓的彻底打消个干净:老爸是干什么的?老爸就是拿来卖的啊!
“所以,你一早就知道自己的考试成绩了?”陆臻用他那AMD大脑快速的把这件事理顺了,也把握好了当下应有的态度。他尽量不表现出太多,只是平静的询问。
“嗯,是……我语文课代表嘛,王老师的办公室一直去的,昨天早上送作业本的时候她电脑上Excel文档忘了关……”夏珍捏着自己的鼻子小声说道。
“黑板上的大字特意留着等我来了才写的?”陆臻继续追问。
“嗯,我想陆爸爸你一高兴,说不定……”夏小珍同学轻声嘀咕着,有点懊恼的看着自己的小把戏被陆臻毫不留情的揭穿。
“那珍珍,你和陆爸爸解释一下这个?”陆臻挥了挥手上那条成绩单。
“陆爸爸,我承认,我数学是考的有点差……哦,不对,不是有点,是非常……对,我数学考的非常差……但是,但是,你看,我语文和英语还不错吧?所以总分也不算太糟糕啊,对不对?……”夏珍已经紧张的语无伦次了。
“语文和英语考的好——这是数学成绩不好的理由吗?”陆臻不知不觉板起了脸。这姑娘逻辑全错了,他必须给她纠一纠思路。
“不是不是,”夏珍同学急了:“陆爸爸,我发誓我真的不是偷懒不肯学数学啊,主要是,主要是我没这天赋啊……”
陆臻转头看了看班主任的方向,小王老师正被一个学生家长拉住讲话,暂时顾不上这边。于是他放心下来先解决手头这个麻烦的小家伙,然后再寻个机会和她班主任细聊。
“夏珍同学,”陆上校用他库存最严肃认真的语气开始了今天的思想教育课:“我们假设一下,如果你幼儿园的时候没有看过王尔德童话,没有秦文君文学,没有彼得潘、小王子、爱丽丝,你还会喜欢读书吗?还会在之后有兴趣读《鲁滨逊漂流记》,读《海底两万里》吗?再有,如果不是一开始我要求的每天听一段VOA,每周看一部原版迪斯尼动画,你现在能有这个水平和我用英语讲电话吗?你还这么小,‘天赋’这种东西在你这个年纪只有1%的可能去决定一件事的最终结果。没有播种,哪来收获?没有辛苦,何来成功?J’ai deux aides fidèles : ma patience et mes deux mains(法语:我有两个忠实的助手:我的耐心和我的双手),这句法国思想家蒙田的名言不是你的座右铭吗,你忘了吗?”
夏珍被她陆爸爸一番长篇大论憋的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成绩从来不是最重要的。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生气吗?”陆臻看到她闺女涨红了脸,到底是心软了,暖和了口气。
夏珍重重的点了点头,说:“嗯……我学习态度不端正……”这句话一说出口,再也没忍住,鼻子一酸,原本硬挤出的眼泪真的滴滴答答的掉了下来。
陆上校从没处理过这种场面,懊恼不已:哎,还是把话说重了。一时间也手足无措起来。
“哎,夏珍,你哭什么呀?成绩好也要哭吗?”走道隔壁课桌的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好奇的张望过来。
陆臻疑惑:这孩子哪只眼睛看到他闺女成绩好了?
男生用手指了指黑板的方向,陆臻顺势看了过去。
黑板旁投影布上现在正放着PPT,停住的那页是这次期中考试的汇总。只显示了各科前三名和总分前三名的成绩和名字,夏珍的语文和英语成绩位居榜首,虽然总分前三名没有出现她的名字,但是大家理所当然的认为夏珍肯定不差。
这……陆臻腹诽,按常理总分应该不会低……可他闺女不是常人,这种囧事他连解释都觉得费劲,一时只能又把夏明朗拎出来出气:你们夏家特么就没一个能让人省心的么?!
四川某个山坳坳里,夏队坐办公桌前喷嚏一个接一个,不幸躺枪中。
Chapter16
“刚没瞧仔细,她是夏珍?”之前夸过夏珍一手好字的那位中年妇女歪过头去低声询问她那高瘦儿子。
“嗯……”那男生被他妈这么一问,突然低下头,焉了。
陆臻一双军品的耳朵随时能察觉出周遭一分一毫的动静,暗地里纳闷着,不知所然。
“大家静一下,”小王老师出声打断了陆臻的胡思乱想:“我们的家长会现在基本上就结束了。有疑问的可以留下来,我们可以按学号的顺序单独面谈。剩下的学生和家长就能回家了。提前祝各位周末愉快!”
教室里熙熙攘攘起来。陆臻环视了一下教室前后门,意料之中的,没有一个提前离开的。开玩笑,升学这么大的事,就算是真没问题也不能提前离场啊,态度问题好不好!家长之间纷纷暗中较劲着。在这个当口,班主任的话就是圣旨,自然要听的。大家有序的挨个去讲台,并无异议。
陆臻默默的又掏出了眼那张糟心的成绩单,夏珍那个位数的学号让他心里稍许痛快了些。
每个家长的时间控制在三分钟以内,不过二十多分钟的样子,就轮到了陆臻。他拦住想要跟着一起上讲台的夏珍,一手抄起桌上的笔记本、成绩单和钢笔,大步流星的朝讲台走去。
“你是夏珍的家长吧?”小王老师生着一张标准瓜子脸,微微笑着,一点点淡妆恰到好处。
“哎,是。”陆上校马力全开,决定凭自己的这张老脸套取她闺女第一手动态。
“以前都是她姑姑或者姑父来开家长会的,你是她的……”王老师拖着个尾音向上吊起,满脸疑惑。
“干爹!我是夏珍的干爹!她爸爸原本是要参加这次家长会的,只是工作太忙实在走不开,所以拜托我过来了解了解夏珍的情况。”陆上校对外都是用这个说辞定义他和夏珍的关系,解释的面不改色。
“哦,这样啊。夏珍的爸爸是军人,这我知道的,可以理解,可以理解……”王老师不住的点头:“夏珍同学是我的课代表,我非常喜欢这个小姑娘,懂事,有礼貌。作文写的好,每次周记都会被我单独挑出来全班朗读,英文口语也好,英语穆老师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夸她。真是学文科的好苗子……”
“小王老师,”陆臻把成绩单递出来,脸上维持着官方微笑:“夏珍的语文和英语不算差,但是按这次期中考试的成绩来看,数学很明显已经成了她的短板。我有点担心,我希望她能缩小科目之间的差距,不求全面发展,但也不要偏科的太过分……”
“嗯,夏珍的数学一直有问题。以前她还基本处在平均分左右,这次我们班数学的平均分是85分,所以很显然她差的有点多了……对了,夏珍有没有这个意愿参加实验学校的甄选?她去年获得过很棒的英语演讲名次,是我们班为数不多的、取得资格的同学。实验学校是全伊宁最好的初中了,我希望她能试一试。”
“我们有这个打算。王老师,您这方面比我们有经验的多,您觉得她如果参加,成功的几率大不大?”陆臻很诚恳的请教。
“语文和英语这两科我从不担心,只是数学,你知道,她现在已经处在平均水平之下了,光凭语英两科的高分似乎还有点吃力,况且还有一门综合,我们学校没有这方面的模拟考,实在无法判断……”班主任老师说的很保守。
陆臻听的很认真。他此刻甚至默默在心里绘制了一张SWOT分析表,用他那双核的大脑处理着他闺女的种种优势劣势,未来的机会以及潜在的威胁。一些之前被自己压下去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他陷入了思考中。
“不过,有句话我上次和夏珍的小姑姑说过了,还想提醒提醒你。除了学业,我希望你们作为家长的还能多花些时间关心关心夏珍的青春期心理上的变化……”小王老师话锋一转,说了句让陆臻一时理解不了的话。
“呃?她小姑姑?王老师的意思是?”
“她姑姑没和你说吗?你知道的,13、14岁的小孩正处在青春期,男女之间懵懵懂懂的感情、对异性的好奇,不知不觉想要接近……不是上个月发生的事情,我可能也察觉不到。后来私底下偷偷问了一些同学:除了这两个明着的男生,班里起码有三分之一的人对夏珍有好感……暗地里各式各样花里胡哨的把戏……”
陆臻似乎明白了一些,但是听得云里雾里:“嗯?上个月什么事?那两个男生怎么了?”
王老师抬手把额前的碎发往耳后捋,叹了口气向陆臻解释:“上个月白色情人节,中午午休的时候,两个男生同时要送礼物给夏珍。夏珍都还没接呢,两边就吵起来了,非要夏珍只选一个。你们家夏珍还没表态,最后一句话不和,就打起来了……当时班里一个老师都没有,等我知道的时候两男生已经送医务室了……你们家夏珍当时都吓傻了,一个人猫墙角哭……反正这事搞的动静挺大,连教导主任也惊动了,最后打电话把三人的家长请到了学校,一下午的课都没上……”
陆臻这时终于回过味来了,差点暴跳如雷:敢情那两个臭小子想泡我闺女?!
他这下真的悔的肠子都青了:那老流氓的预感出奇的准,果然他闺女身边没两老爸罩着,各路妖魔鬼怪都想来打一下主意。他内心犹如千万只神兽呼啸而过:尼玛老子的二毛三常服呢?!我特么绝对是手贱啊把它留衣柜里!
这事比那什么数学77分严重多了好不好……陆臻今天遭了第二次天雷,根深蒂固了他闺女“杀伤力巨大”这个定论。
他回头朝她闺女看了一眼。夏珍还趴桌子上难过呢,身旁那高瘦男生坐在了原本陆臻的位子上,低头不知道在对她说什么。
“其实说起来你们家夏珍的态度很奇怪,我一直捉摸不透:她从不拒绝任何好意,也从没有确定过和任何一个人的关系……她有许多非常亲近的异性朋友,但又似乎仅限于朋友……就像这次这事吧,完了之后两男生是彻底绝交了,但是他们和夏珍的关系反而更好了……”
“小王老师,”陆小臻拿出了他军人的素养强自镇定:“真的非常感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以后一定会多关心关心夏珍的心理健康。不过我私下还有一个请求,别的那些暗着的就不管了,希望小王老师能告诉我那两个打架男生的名字。”
王静觉得,自己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对方家长态度这么积极,反正这事在班里也不算是秘密了,也就不在乎再多透露一些。于是压低了声音悄悄指给了陆臻看:“左上角那个红衣服的,陈斌,数学课代表。还有最后排高高瘦瘦的,现在正和夏珍说话的那个,常亮,我们班体育委员……”
陆小臻将人脸和名字一一对上,还有两人的家长,一个不差的全印在了脑子里。谢过夏珍的班主任,神色无常的慢慢往座位上踱着步子,脑子里已经迅速制定好了作战方案。
“常亮家长是吧?”陆臻把他老政委谢嵩阳拉出来脑补了一下,发现此时严肃正经加语重心长不太适用,快速踢了回去;换了默爷出场,又怕端着那张万年扑克脸吓到人家;最后搜出徐小花最初时候给他的印象,满眼明亮的善意中透着一丝精明,脸颊边明显的笑意又夹着一股子狠劲……有点难度,不好把握,但这个形象非常适合他今天“大棒加红枣”的策略。
陆臻的位子反正也被当事人之一占了,他正好直接找家长。
“我是夏珍的干爹,”他上来就先自我介绍,然后直奔主题:“上个月那事,她小姑姑和我说了,让我今天家长会一定还要再一次当面和两位男生的爸妈陪个不是。”
“哎哎,这事是我们不好意思才对。我们常亮胡闹,喜欢你们夏珍,打架闹出这么大动静……这小子当时还骨头硬,还死不认错,我回家已经教训过他了,反正早恋就是不对,影响学业,影响同学间的感情……”中年妇女忙着解释,不太习惯陆臻把这种事摆台面上说,表情略显尴尬。
“大姐你说哪里的话,导火索是我们夏珍,这姑娘做事拖泥带水,该断不断,把好好同学之间的友情折腾个四不像……这么小的小屁孩,哪里懂什么情啊爱啊的,您说是吧?我们家是军人家庭,家教一直是很传统的……这事搞成这样,我也觉得很纳闷。照理夏珍她应该知道的,我和他爸最恨这种事……还好今天是我来了,换成是她爸的话,估计……”陆上校一句话停在这里,一个关子卖的恰到好处。
“嗯?夏珍爸爸怎么了?”常亮她妈顺着就问出了陆臻想要的那句话。
陆小臻似乎懊恼了一下,像是后悔自己说漏了嘴,眉头紧皱,许久又像是终于说服自己一般缓缓开口,语气还有些吞吞吐吐的忸怩:“大姐啊,我和您就不打马虎眼了,有啥说啥。有什么话说的不好听呢,您也别放心里去,大家都是为了自家小孩好,这种心情彼此都能理解的是吧?怎么说呢,夏珍她妈和她爸是初中时候认识的,简单说来也算是早恋,后来断断续续的分了合,合了分最后还是结了婚……几年前突然撇下她们父女两个跟别的男人跑了,他爸就典型的一着被蛇咬三年怕井绳,这辈子最恨这事,要是被他知道了他闺女现在这样,非跳脚不可,所以夏珍她小姑姑也就只敢偷偷和我说……”
“哎呀,这个,我们也不知道……这个……”中年妇女结巴了,不知道怎么接话。是啊,人家为了小孩把家丑隐疾都告诉了你,你家小孩不懂事,一不小心捅了别人心窝子了……这事到此,就算对方反应再怎么强烈,都在情理之中。
“大姐,您别……这事现在我说了也是想给互相提个醒,都快毕业了,最后几个月一切以学业为重。我们做家长的呢,两头都盯紧着,千万别这时候添乱了,”陆臻好话说尽,还差了一点火候,于是低着嗓子接着往下说重点:“要是还出什么事,保不准不给她爸听到。夏珍他爸吧,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爆了,军人嘛,都是这样,一个不对路就拳头招呼。我现在是往上跑了,坐在北京当起了文职,以前在他手下的时候惨得不像话,一拳就打的脾脏损伤腹腔内出血,直接躺医院好几天下不来床……”侯爷当年的丰功伟绩套在了老夏头上,陆臻回味了一下当时那一下的滋味,是真疼啊,脸上表情跟着纠结了起来。
“行,行,我们知道了,一定管教好。”常亮大妈不傻,人家这话说的这么含蓄,表面上也客客气气的,其实想表达的也就是一个意思:你家儿子再缠着我们夏珍不清不楚,以后要是出什么事,别怪我没有提前招呼过。
“行,”陆上校还是很满意这个效果的:“小孩子不懂事,为了这事还伤了和气。我们做家长的都是明白人。大姐您现在要是不急着回去,我们俩去陈斌家长那边解释解释?大家都是同学嘛!”
常亮妈妈自是没有异议,还暗自觉得:这夏珍的干爹不仅为自己的闺女尽心尽力,还帮着调节两个男生之间的关系,是个上路的人。
而此时陆臻就一个感觉:真他妈累啊!果然,老爸不好当!
===============================================================================
Chapter17
夏珍回家的路上一直打不起精神,她还在因为自己数学那77分自我批评着,殊不知她陆爸现在心里愁的早已经是旁的事了。两人相顾无言,沉默的往家里走。
“哎,你们回来啦?你看我时间掐的多准,珍珍她班主任开家长会一直都是这个点结束的。”夏明妍意外的回了娘家,手上端着盘碧绿鲜嫩的时令小炒,正从厨房走出来,笑眯眯的看着陆臻和夏珍两人一前一后进屋。
陆臻也笑了起来:“明妍,你这是变相提醒我家长会开的不如你多,没你有经验是吧?行啦,这事上你是大功臣,板上钉钉的!”
“我不是在怪你,要怪就怪我那老哥。这家伙典型的出钱不出力,每个月生活费打的比谁都勤,回家的次数比谁都少,不像话!”夏明妍满口的抱怨,放下盘子过来替他们在鞋柜里找拖鞋。
“你不是说明天一早来送机的吗?怎么今天晚上就到了?”
“我后来想想,大清早的开车过来还不如前一天晚上就睡在这儿。我们也好久没见面了,聊聊……哎哎,赶紧的,洗手去,吃饭了……”夏明妍又冲卧室喊:“爸,快出来吃晚饭了,珍珍他们回来了!”
一大家子好久没有坐在一起吃吃喝喝了,夏明妍和夏大妈都很高兴,忙着布菜,陆臻碗里的羊肉被堆成了一座小山。他这么机灵的一个人,自是知道怎么哄老人家高兴,一口接一口吃得倍儿香,脆骨嚼的吧唧响。
夏向东终于逮着了机会找陆臻喝酒,柜子里一瓶放了好几年的伊力老窖也舍得开了。陆臻虽然现在酒量大不如前,但在老丈人面前是绝对不能怂的,一杯接着一杯,一如既往的豪爽。
酒足饭饱,两个大老爷们都有些微醺。夏明妍手脚利索的收拾了桌子,切了一盘水果出来让两人醒酒。夏珍洗澡去了,四个大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在说着家常话。
“哎!”陆臻突然一拍脑门,想起了他那被扔在门边的登山包。
“爸,酒,我和夏明朗孝敬您的!”
“妈,辅酶Q10,抗衰老的。我妈也服这个,据说效果不错,您试试!”
“雅诗兰黛!给明妍你的。导购小姐推荐的红石榴,不知道适不适合。对了,这个充气地球仪给你儿子,小学三年级是时候灌输点地理上的基本常识了,这个地球仪拆下来还能当球踢,寓教于乐才能事半功倍!哦,还有,大姐她家双胞胎明年要高考,她上次打电话问我要上海十大名校内部的高考模拟卷,我妈给我寄了一套近五年的我这次给带来了,再往前可能还要花些时间找找。另外我托人也要了几套北京的,不知道有没有用……”
陆臻一个普通的登山包硬是整成了哆啦a梦的百宝箱,一件件东西往外掏,瞬间分个干净。夏大妈嘴上抱怨“又瞎花钱”,眼角早笑成了月牙,喜形于色。这孩子,孝顺得没话说了!
夏家二老一向睡的早,没说几句回了内屋。客厅就剩夏明妍和陆臻,于是陆臻憋了一晚上的话终于可以问了:“珍珍班里两男生为了她打架怎么回事啊?”
“她班主任和你说啦?就是早恋呗,一不小心全看上珍珍了,闹了起来。”
“你怎么电话里不和我说呢,害的我今天家长会一脑门子官司。”陆小臻和夏明妍熟透了,说话也直来直去,彼此都能理解。
“说啥呀?暗恋你懂不懂,她又没有给表示。要我说,这事和我们夏珍一点关系都没有,两男生脑子发热打了起来,还害我翘了半天班赶去学校。没事儿,夏珍的大方向我们抓住,这种小事就别费神了,她自己能处理好。”
夏明妍的一番歪论倒是把陆臻给堵在了那边。这么粗线条的一个妈,怎么生出了夏珍这么个机灵鬼,这个问题再一次困扰着我们陆上校。
“哎,夏明妍,咱家闺女可没你想的这么简单,这姑娘门儿清呢!她又不傻,谁对她好她还能看不出?哪里来什么没有缘由的好意,那两男生打的主意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她明明不喜欢对方,为什么不明着拒绝?这孩子学坏了我和你讲,她知道怎么尽可能的表现出自己的优势,利用别人的爱慕,享受成为人群中的焦点。你还当她是三四岁的娃娃啊,肚子里一点弯弯绕都没有?”
“不能吧?!”夏明妍吃惊了,她是从没想到过这一层。
“得了,你还真是,我说一定要管住珍珍的学习,你就只管学习了。她这样下去肯定不行,这么小就学会了打歪主意,拨小算盘,往大里我就不说了,往小里说,她这样以后真谈恋爱了心态也变坏了,谁还能一辈子哄着她呀!”
“那怎么办?她班主任怎么和你说的?你怎么处理的?”夏明妍这下真急了。
“王老师倒是没说什么,我也不过是两个家长那边打了下招呼。”陆臻没敢多说他坑了夏明朗,老婆跟别人跑了什么的,反正还剩三个月,他赌这事就到此为止了。要是真捅到老夏那边,他的好日子肯定就算是到头了。
“那我以后多关心关心……”夏明妍像做了坏事一样闷闷的。
“哎,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
“嗯?”夏明妍挑眉,等下文。
“我去年和你说的,等珍珍高三,让她参加SAT考试,送去美国读大学,你还记得吗?”
“嗯,记得,怎么了?”
“她这次的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数学很不好。我们本来的定位就是实验中学,我担心她这样考不上。国内的数学肯定是越学越难,她再这样下去怕进重点中学都困难。所以我现在有想法,想要让她扬长避短,如果这次真的没进伊宁实验,就着手准备,让她提早去美国念高中……”
“会不会太早了点?大学也就算了,可是高中啊,一个人在外怎么照顾自己?你和夏明朗都是现役出不了国,我英语又不好,即便辞职出去陪读也帮不上什么忙的……”夏明妍非常不放心夏珍的生活自理能力,脸上写满了担忧。
“不会让她一个人的。徐知着你认识吗?我和你哥的老战友,现在入了美国籍,生活重心也转移到了那边,让他照顾照顾绝对没有问题。”
“这事儿不是还早嘛!我们再议吧,看珍珍这次的升学的情况再说。”夏明妍除了担忧,其实更多的是不舍。她当然知道陆臻说的没错,她家姑娘偏科成这样只有出国才有更好的发展。只是这十多年来没离开自己身边半步的孩子,眼瞅着撒手就要飞去大洋彼岸,心里没着没落的。
“就是和你先说一下,还没来得及问你哥的意思,更没有问夏珍本人的意思。我哪里能一个人做主,”陆臻明白夏明妍的心思,很善解人意的转过话题:“你去洗澡早点睡吧,明天早上4点就要起床了,我去看看珍珍,和这姑娘说说话去。”他站了起来,拍了拍夏明妍的肩头,挪着步子朝夏珍房里走去。
“珍珍?”陆臻敲了敲门才进屋,夏珍盘腿坐床上,两手用大毛巾擦着半干的头发,眼睛却盯着地板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爸爸……”夏小珍鼓着个包子脸,轻轻的回应着。
“困吗?我们聊聊?”陆臻进门和他闺女一样,也并排坐在了床上。
夏珍其实一直都很乖,尤其听陆臻的话:“好。”
“今天你班主任和我说了上个月那件事。珍珍,你是怎么想的?常亮和陈斌,有你喜欢的吗?”百变陆臻瞬间化身成为知心大姐,干起了感情咨询的活。
“没有!”夏珍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但是回答的斩钉截铁:“他们能有陆爸爸你这么帅么?会弹巴赫么?能说五国语言么?他们甚至都没老爸力气大,没他跑的快……我怎么可能喜欢他们呢?”
陆臻被他闺女这番话整的哭笑不得。得了,原来在夏珍心里,自己就是个小白脸文青,而老夏活生生就是个体力劳动者。
“不喜欢怎么不告诉他们?”该要引导的事情陆臻不会就此忘了。
夏珍忸怩的组织着措辞:“我不知道怎么说……他们也没让人讨厌,我们都是关系很好的同学……”
陆臻随手接过她手上的毛巾,放轻手脚替她继续擦湿发:“珍珍,陆爸爸以前一直都觉得你还小,这一年一年过来,差点都忘了你也是一个13岁的六年级学生、下半年就要进中学了。现在想来,很多事还没来得及教你,很多话也没时间说。恰好今晚有机会,我给你上一下成长过程中非常重要的一课:关于爱情的启蒙。在你这个年纪,男女之间互生情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爱情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东西,如果你早早的就明白自己所要的,并且有幸已经遇上了它,我没有任何的异议,相反,我还会觉得你是个幸运的姑娘。但是,如果你明知道这个男孩不是你心里所想的人,请千万不要用自认为善意的谎言去欺骗他,真爱无价,必须以心换心,否则,它不是你能承受的,明白吗?珍珍,你已经有足够的魅力与任何异性交朋友,你以一个朋友的真心待他们,他们也一定会诚心相待的……”
“嗯……”夏珍一张脸潮红潮红,她本就生的白,现在一点点害羞和尴尬全印在了脸上。她陆爸爸什么都知道,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隐藏的这么好,不过一个晚上就无所遁形。一时懊恼,一时又羞愧,又怕她陆爸爸再说什么话让自己彻底下不了台。急的不知道该说什么,连手都不知道放哪里好了。
“行啦!”陆臻宽慰的笑了笑,适时止住。把毛巾还给她,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很晚了,早些睡吧,明天一早要起床赶飞机。好好养精蓄锐,才有力气爬山啊夏珍同学!快,睡吧。”
夏珍听话的钻被子里,陆臻贴心的替她把四周的被脚压严实了。
“Bonne nuit, mon chouchou. Je t’aime.”(亲爱的晚安,我爱你)
“Moi aussi, papa. Bonne nuit.”(我也爱你,爸爸。晚安。)
他们用别国的语言,说着中文羞于表达的爱意。陆臻笑着,替他闺女关了灯,放心离开。
伊宁的夜,如约降临了。
Chapter18
“夏小珍同学,衣服换好了吗?我们准备出发了!”陆臻手上忙着给昨晚刚刚清空的登山包里装上她闺女的两天一夜所需的所有用品,满满当当各式各样,整的陆上校眼花缭乱。
凌晨四点多的伊宁还浸在墨黑的夜色中。三个人没有吵醒夏家二老,轻手轻脚的带上了家门。
陆臻把抢一步坐在驾驶座上的夏明妍往后座赶:“你和珍珍坐后面,吃点早饭再睡一觉,路还长着呢。”
夏明妍还想坚持:“要爬山的是你们,我一会儿回去了还能睡个午觉,还是我来开吧?”
陆臻笑着把夏小妹往后面推:“你和我争什么争啊!赶紧的,别磨蹭了!”于是作罢。
夏珍很兴奋。她昨晚激动的睡不着,不停的起床上厕所,实则是想看时间,最后她小姑姑都怒了,凶了她几句:“夏珍,你再不睡明天没力气爬山,表现糟糕,你看以后你老爸和陆爸爸再带你出去玩?!”一句话的功夫,夏小珍小朋友就太平了。她逼着自己不知数了多少只绵羊,最后到底怎么睡着的都不知道了。
心满意足的吃光了手中的可可牛奶和羊角面包,整个横过来平躺睡在了夏明妍怀里。车子颠得厉害,她这会子还渴睡,只一会儿又进入了黑甜的梦乡里。
陆臻掐着时间,顺利到达机场停车场。
他趁着夏明妍去后备箱帮忙提行李的功夫,有意的拖到最后一个下车。一个鼓鼓的牛皮防水信封从他大衣的内袋里掏出来,上面方方正正的写着七个大字:“给夏珍的零用钱”,眼明手快的插在右手边换档处的凹槽缝里。
物价涨这么快,但夏明朗每月打的生活费这几年都没怎么加过。他们提过好多次,夏明妍死咬住不肯他们多给一分钱。老夏同志一直脸皮厚,尤其对家人更没什么顾忌,混不吝的就不了了之了。陆臻哪里肯?于是也只能想写别的法子,买东西寄了回去,逢年过节送些购物卡消费券,当然,时不时的也偷偷塞些零用钱。
“那我们走了啊?”陆臻从夏明妍手中接过包,又帮夏珍把外套披上。
“好,”夏明妍有些不舍,这两男人回家都和打仗一样,来去都火急火燎的,“明年过年想办法一起回来吧?爸妈念叨很久了,一家人好久没一起吃过团圆饭了。”
“好,我们尽量,有假一定回来……家里的事,你多费心了,我和你哥,做的不好,大事小事都是你操心着,我们也帮不上忙。”陆臻很内疚,他对国家忠诚,注定了对家人不孝。
“说什么呢?!再这么说我可不高兴了啊!”夏明妍佯装生气,又问“珍珍是明天晚上10点15到伊宁是吧?”
“对,她上飞机了我会给你电话的。还是老规矩,我托给空姐,你早些到机场来接她。”
“行,知道了!玩得开心点啊,快走吧,不说了,我们过年再见!”
“好!过年见!”
陆臻这次回伊宁,都没超过24个小时。又一次刷新了记录。
一路取登机牌,交运,登机。一切顺利。5个小时后,他们顺利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
西安咸阳机场。
陈默是个靠谱的好同志,如约在国内到达的出口处接机。笔笔直的一个身板,穿着身便装站的一动不动,视线锁定往来的人流,在陆臻还没注意到他前挥动长臂示意。
“默爷!”陆臻一手牵着她闺女,另一只手提着不重的登山包,快走几步,眉眼上挑语调夸张的向陈默打招呼。
陈默当然也激动,但他一向性格内敛,只是一双大手重重的拍了拍他兄弟的胳膊,嘴角带着难得的弧度:“陆臻,好久不见。”
“可不是嘛,好久不见了。兄弟们都散了啊现在,五湖四海的,见一面真不容易,”陆臻感慨不已,拉着夏珍的那只手暗地里握了握,把他姑娘往人前推:“珍珍,不叫人?他是你陈默叔叔。”
夏珍在陌生人面前从不胆怯忸怩,一张蜜嘴也毫不含糊,大大方方的自我介绍:“陈叔叔,你好!我叫夏珍,小学六年级了。”
夏明朗那通电话自然把此行的相关事情交代清楚了。那是陈默第一次听说这个小女孩的存在,他很奇怪自己当时没有一丝惊讶,好像队长和陆臻就应该是这样的,应该像他和苗苑,或者别的普通家庭无异:理直气壮的在一起,共同抚养一个孩子。这两个人都是他换过命的兄弟,他尤记得几年前刚知情的时候,态度还是“哦,原来是这样,我没什么想法,你们觉得好就好”,而现在他妻儿在伴,家庭和睦,就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期望同样的美满也降临在他们身上——这是他们应得的幸福。
小姑娘的笑容明亮,说话举止礼貌且有涵养。这是陈默对夏珍的第一印象。她一只手一直拉着陆臻不放,半边的身体贴在陆臻的胳膊上倚靠着,一点都没有掩饰彼此之间的亲密。陆臻看着她的时候,神色专注,几近温柔,说话的时候,语调柔和,口气亲昵,他们似乎被一种神秘的气场围绕,外人可以远观,却无法真正介入其中。
这孩子黏着陆臻。这是陈默所熟悉的感觉,就像陈曦喜欢无时无刻贴着苗苑一样。
他想到这一层,一向锐利的眼神也不自觉的柔了下来,带着点长辈的宠溺摸了摸夏珍顺滑的长发,放低了声音说:“我知道你。我是你老爸和陆爸爸的战友。欢迎你来陕西,希望你能在这里度过一个愉快的周末。”
夏珍一双眼睛笑眯眯的闪着光,掩盖不住她的兴奋劲:“谢谢陈叔叔的招待!”
陈默抬手看了眼腕表问陆臻:“队长什么时候到?”
“呃,能准点的话大概还有半个多小时吧,”陆臻也看着手表估摸着时间:“他航班没买好,要经停成都……”
“那方进他们应该比队长到的早些。刚电话来,已经在路上了,还有二十多分钟。走,我们去找个地方坐着等。“陈默准备带着陆臻和夏珍去楼上的咖啡馆。
“啊?侯爷也来?没听队长说啊?”陆臻很是意外。
“被他知道了,连班都不肯上了,一定要陪你们一起,”陈默无奈的笑了笑:“本来要跟我一起来接机的,小苏这次暑假要带他还有苗苗陈曦一起去欧洲玩几天,早早约好今天办签证。所以我们就分开来机场,他们办完事直接过来。”
陆臻更惊讶了:“苏老板也来?”
“嗯,还有苗苗和陈曦。”陈默回答的很淡定。
陆臻高兴了:瞧瞧,瞧瞧,什么叫兄弟?这就叫兄弟啊!一个电话,手头甭管大事小事立马搁下,拖家带口赶来管接管送的做地陪。陆上校脸上倍儿得意,倍儿有光。
一杯Expresso还没喝完,方进甩下了他如花美眷,独自一人风火轮一般抢先冲了过来。
“干果儿!我想死你了!”一个熊抱,可怜的陆臻被他紧紧的闷在了怀里,一口气透不过来,脸憋的通红。
“咳咳,咳咳,侯爷,哎,你别,侯爷,淡定啊!你媳妇在后面看着呢……”陆臻好久没这么开心了,战友久别重逢的喜悦全部写在了脸上,笑的见牙不见眼。
“小爷今天高兴!谁看都是这样。怎么着,就兴队长抱你,给爷抱一下你委屈啦?”方小侯嗓门极大,结了婚了这毛病也没该,亏得苏会贤能忍他。
陆臻被方进这话一堵,愣在了那边,许久才缓过神来,苦笑道:“侯爷您这吃的哪门子醋啊?成成,您抱您抱,你媳妇要是没意见,我还能少块肉不成?”
方进大大咧咧的,听陆臻这么说,于是极听话的又加送了一个熊抱。陆小臻必然反抗,四只爪子相互挠着,你一句我一言,好不热闹。
这会子功夫,后面慢慢跟着的苗苗、陈曦和苏会贤也到了。
“苗嫂子!苏老板!”陆臻一本正经的和她们打招呼。
“不要叫我苗嫂子!”
“不要叫我苏老板!”
两位军嫂不约而同叫了起来,显然对这两个称呼深恶痛绝。
陆上校很欠扁的呵呵笑,心里甭提多爽了。苗苑和苏会贤一向好脾气,可是每每陆臻这么叫她们,就瞬间化成了两只炸了毛的猫。
陆臻看到自己身旁两位护花使者眯起了眼睛,又想到自己此时孤身一人深入虎穴,很识时务的认真掂量了一下自己,决定见好就收,主动给她们顺毛:“苗苗和小苏,你们怎么生气了?谁惹你们了?陈默和方进不管,你们告诉我,我替你们报仇。再不行,等等队长就来了,你们知道,队长是好人,他绝对会为你们伸张正义的!”一句话说的有板有眼,眼神无比认真,表情无比严肃,语气无比诚恳,憋的苗苑和苏会贤当初愣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麒麟出来的家伙人品真的都没有下限的吗?!
苗苑是和陆臻接触久了,于是也就渐渐的习以为常了。倒是苏会贤,她暗自腹诽:方进算是她认识的人里最没脸没皮的家伙了,当年追她那狗皮膏药的架势至今仍让她心有余悸。今天看到了他老战友,第一次发觉,其实方进还好,真的是还好……
陆臻又逗起了陈家小子:“嗨,陈曦,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陈曦弱弱的看向他老妈,用眼神寻求帮助。苗苑望天,存心不接这桩,于是可怜的陈曦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
“噢,我们去年才在你方小叔的婚礼上见过面呀,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我好伤心……”陆臻一脸痛苦状,演技极佳。陈小曦小朋友很惭愧,默默地低下了头自我谴责着。
陈默的眼神极好,远远地就看到了电子屏幕上显示夏明朗的航班已经到了本场。于是领头又往楼下出口赶去,一行人男男女女、姑娘小子的,好不壮观。
因私出游,夏队长也是一身便装。咖啡色皮夹克里混搭了一件军绿色迷彩短T,腰间金属皮带外露,下身一条灰色牛仔配了双黑色高帮军靴。一个斜跨运动帆布包被他两个指头拎在手上摔在肩后,松松垮垮的带子垂下来一摇一晃拍在了他的屁股上。
“队座!这里!这里!”方小侯抢在所有人面前挥着他两只精壮的胳膊冲夏明朗喊道。
老夏队长微不可察的一愣,扫视了一眼他浩浩荡荡的私人接机团队,很快的回过神来冲陈默笑骂着:“搞什么呢这是?不是说就你一个人来吗?”
陈默继续苦笑,方进忍不住插嘴抱怨着:“队座,这就是您的不是了啊,来西安就给默默打电话,要不是苗苗嫂和贤宝说,我都不知道……”
夏明朗吊儿郎当的把包扔地上,一手插裤兜,一手勾住了方进的脖子,特别语重心长的教育他:“我这不是为你好吗?要是我是工作日来,二话不说第一个给你电话。大周末的,健身房生意最好的时候,你小子现在这样子翘了班过来……咦,那话怎么说来着?‘玩物丧志’?好像也不太对……”
方进急了:“那哪行啊!队座您过来,别说翘班了,辞职我也得来啊!”
“行行行,这来都来了我还赶你走不成……”老夏大度的挥挥手,屏退了粘粘糊糊的方二同志,转向了后面笑眯眯看着这个有趣场景的军属家眷们。
“队长好!”苗苑和苏会贤再一次异口同声,整齐划一。
“哎,哎,好好好。苗苗,陈默最近有没有欺负你?你千万别惯他,有什么委屈和我说,我来替你做主!”你还别说,夏妖孽最擅长蛊惑人心,一句话差点又让感性的苗苑想掉泪珠子:“没有呀,陈默对我挺好的,真的……”
老夏呵呵笑,忙活着又关心起新婚的方太太来:“小苏,我们又见面了。”
“是啊,夏队长。飒爽英姿,不减当年。”苏会贤八面玲珑,可比苗苑能说多了。
飒爽英姿的夏队长笑的极为得瑟:老子的兵打仗个顶个的能干,追媳妇的道路上也是一马平川,连方二都讨到了这么貌美肤净的小娘子,他还有什么理由担心别的兄弟的婚姻大事?哦,当然,说到漂亮能干,你们再这么比都没老子的媳妇好!那必须的!
陆臻在一旁笑的欢脱,他喜欢这种和和气气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场合。夏珍的一张小嘴却已经撅了半天了:她是透明的吗?
饶了这么大一圈,夏明朗这会儿又去逗那个叫陈曦的小屁孩去了,彻底无视了她。于是没忍住,甚至带了点哭腔说:“老爸,你真的看不见我吗?”
“哎哟,闺女!”老夏反应多快的一个人,回头一个照面就知道夏珍怎么了。但是祸水东引这种事一直是夏队长手到擒来的看家功夫:“闺女,你怪他去!他人高马大的站你前面,把你全挡住了!”一个手指点向到现在还没说一个字的陆上校。
陆臻狠狠的瞪了一眼这个半年多都没见着面的混蛋,心里却是浸了蜜的甜。
陈默带路往停车场走去。苏会贤自己没有小孩,特别喜欢夏珍这样可人的小姑娘,拉着她走前面说悄悄话。于是,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老夏和小陆拖在了队伍的末尾。
“宝贝儿,想我了不?”陆臻压低着嗓门,用极富磁性的声音说着藏了半天的浓情蜜语。
夏明朗不自觉的吞了口口水:这小妖精!刚都不敢正眼看他,身子从里到外都发着烫,这会儿又上来点了把火,是要闹哪样?他不着痕迹的换了个手拎包,往陆臻身边又靠近了些,两只行走中正常摆动的手臂有意无意的贴在一起。夏明朗暗地里主动蹭了蹭陆臻的手背,难得沉声认真的回答:“想!我想死你了!”
陆臻突然放声笑了出来,夏明朗狐疑这小子又是哪根筋不对。
“呃,是这样的,宝贝。刚刚呢,侯爷貌似也对我说过这句话,一模一样……”
夏队秒懂,冲着方进的背影咬牙切齿的低声骂道:“这个二子……”
陆臻笑的更欢了。
================================================================================
Chapter19
苏会贤办事周全,专门把店里的一辆9座金杯开出来接人。
方小侯理所当然的主动爬进驾驶位,陈默不争不抢的坐副座。陆臻和夏明朗一排,苗苑和苏会贤在后,最后一排的三人座被两个小不点占了先机。
陈默看了看手表,刚过12点,正是不尴不尬的时间,于是回头问夏明朗:“队长,午饭我们就在机场附近吃,还是等到了华阴再说?”
夏明朗坐了一上午的飞机,这时烟瘾又上来了,习惯性的去掏口袋。刚从烟盒里弹出一根,就被身旁的陆臻瞪了一眼,往后面一瞥,那意思太明显了:有俩小孩呢。
得,老婆的话得听。老夏讪讪的收了起来,嘴上说话未免有点酸:“午饭?俩小朋友在呢,哪能我做主啊?”
苗苗没看到刚刚陆臻和夏明朗之间短暂的眼神拼杀,不知所以然。她笑着回头,声音懦懦的问:“夏珍小朋友,你肚子饿了吗?”
夏小珍此刻正兴奋的趴在窗口看风景,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还是礼貌转过头回答:“不,阿姨,我不饿。早饭吃了好多呢!”
“那方小叔,开车吧。我们去华阴吃山味去!”苗苑同学一直怀着一颗吃货的心。
“好嘞!”方进忙不迭的应着,油门一踩,面包车像豹子一样窜了出去。
开了有一会儿了,陈曦越想越不开心,鼓着个包子脸爬到前一排,坐进他妈妈的怀里贴着耳朵问:“妈妈,你刚刚为什么只问那个小姐姐饿不饿?为什么不问问我呢?”
苗苑摸了摸他儿子的头,好脾气的反问:“那陈小曦你说,为什么刚刚夏队长要让你们小朋友决定呢?”
陈曦歪头想了想:“因为老师说要尊老爱幼。”
“是啊,这里没有老,就只能爱幼了呀。那我再问你,为什么我又让小姐姐决定,而不是你呢?”
这下陈曦答不上来了。
“因为女士优先啊,小笨蛋。妈妈一直告诉你要谦让女孩子,你忘了啊?你看,爸爸和妈妈出去永远是爸爸开车,为什么?因为开车会累,对不对?去超市买东西,大个的环保袋都是爸爸拎的对吗?妈妈也不是拎不动,那为什么爸爸要抢着拎重的呢?你啊,什么时候能学到你爸爸一半的体贴就好咯!”
陈曦惭愧的低下头。
几个男人有阵子没过面了,一路无事,话难免多了起来。
“陆臻和我说你升大队了啊,什么时候的事情啊,陈队长?”夏明朗一手搭车窗上,这么小的间距也么妨碍他跷二郎腿。
陈默侧着身坐,脸上微微带了些不好意思:“年后刚升,没多久。”
“行啊,有两把刷子。何队前几年退了,这两年烂菜帮子我都是往许大马棒那头送,怪没劲的。怎么样,陈队长,改天我带人过来,咱们也开拓下业务,弄场城市反恐玩玩?”老夏一向越正经的事说的越不正经。
“哎哟!队座!咱麒麟终于不打毒贩啦?爷怎么就没晚几年退呢……”小侯爷一听这个激动了,开车也不忘插嘴,对这件事颇有些遗憾。
夏明朗一脚往驾驶座踹,笑骂道:“这不是爷您说的嘛,陈默那届打毒贩,你那届打毒贩,陆臻那届还是打毒贩……”
“可不咋滴!”方进狂点头,然后暗自觉得,还是咱队座知道心疼人啊,严头在的那会儿,一点新意都没有,新兵蛋子们多可怜啊,都不好玩了。
陈默想了想,以互利互惠的角度考虑问题,觉得没什么问题:“行。我们分头打报告,上头如果批的下来,我这边没有任何问题。”
“成!”老夏眯眯眼笑:“我替小崽子们先谢过陈队长了!”
陈默那张老脸哪能和夏妖孽比,自觉不是对手,转过身去坐正了。犹是另三人聊的再欢,也不接任何的话茬。
方进开车性急,2个小时的路程提前半小时就到了,踩在了饭点上。
饭店是苏会贤路上打电话订的,她做餐饮生意这点人脉消息还是有的,华阴市最地道的农家风味小馆,地理位置是偏了一点,但是这家有的山珍,你在别处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这个味。香菜炖鲇鱼,华阴大刀面,杂肝泡,浆水鱼鱼,红烧山鸡,还有来陕西必吃的牛羊肉泡馍,一桌子菜满满当当,乍看之下架势有点唬人。
夏珍一个姑娘家,吃饭的样子总是要斯文点。她被苏会贤乐呵呵的拉到身边坐,夹在在苏会贤和苗苑中间,自然被这两个女人照顾的很好。小碗里的菜就没空过,还尽挑最好的部分夹给她,唯一的一块鸡胗,两排鱼肚子上的整肉,肥瘦适中的牛腩块,全进了夏小珍的胃,吃的小肚子圆滚滚。这四个大男人的饭量真敞开了吃是寻常男人的三倍,最后一桌子菜个个清盘,方小侯还嚷嚷的没怎么吃饱,苏会贤抬手推了他一下,好笑的说:“太饱了等等山爬不动。”方进咧着个嘴满不在乎:“哥几个像是因为吃太饱了爬不动山的人么?贤宝,你也太小瞧我了。”
酒足饱饭,陈默先一步站了起来。苏会贤拉住他故意问:“干嘛去呢?”
陈默很坦然的回答:“上厕所。”
苏会贤瞬间就乐了:“得了吧,又没喝酒。你要上厕所你去,可我话说前头啊,老板我可是打过招呼的,除了我谁去结账都不收。你上厕所去吧你!”
陈默一脸无奈的坐了下来。所有人都很没心没肺的笑,笑得尤其欢的是方小侯:能让默爷吃瘪,我老婆就是有本事!
他乐呵够了,才想起来开口替他兄弟解围:“默默你和贤宝抢什么啊。在座的谁赚的最多谁结账,必须的啊!”方二爷对于他老婆年薪翻他百倍这事毫无压力。
一伙人上车前,陆臻快跑几步,一个人跑去隔壁的小超市拎了十瓶矿泉水,全装进他那登山包里。
苗苗为人厚道,看到那个庞大的包,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山上有卖的……陈默你也不帮陆小叔背一点,多沉啊?”
陈默还没接话,夏明朗从后面斜出来插嘴:“没事儿!这小子现在整天坐办公室,人都养疲了,这么好的机会兄弟们都贴心的主动让给他。他不背谁背?”
陆臻为了证明自己身手不减当年,猛的一个飞腿踹了过去,老夏眼明手快的一个侧身,堪堪擦过裤边。夏明朗冲陆臻无比欠扁的笑,陆上校郁闷了:皇城根下这好风好水真的把自己养废了么?不行,寻着机会还是要和他男人过几招的,这个场子必须找回来,不然以后这日子铁定没法过了!
================================================================================
Chapter20
车子眼看着就快到华山脚下的时候,陈默又想起一事来:“队长,坐缆车吗?”
方小侯一门心思开着车,乍闻陈默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整个一个莫名其妙:“缆车?什么东西?默默,咱不是说爬山吗?”
后座的苗苑一双小圆眼睛瞪的炯炯有神,她原本就觉得自己老公这个问题完全多此一举,纯属找抽,但是现在方进的一番疑问憋的自己一时思路回不上来:“方小叔,你别开玩笑了,不坐缆车怎么上去?”
一旁的苏会贤忙不迭的点头应合苗苑:“当然是坐缆车啊,这都快3点了,从山脚爬上去,今晚咱们就不用睡觉了。苗苗,你别理方进,他犯浑了……”
得,小孩还没说话呢,两女人已经唧唧歪歪不干了。
车厢空间太小,老夏坐的极不舒服。他松松脖子抖抖腿,回头看向夏珍询问小朋友的意见:“闺女,你想不想自己爬上去玩?”
“啊?”夏珍没明白。
“哎,是这样子的啊闺女,我给你分析分析。现在呢有两条路,第一,我们坐那破铁皮盒子坐到半山腰,然后再爬。第二呢,我们直接从山脚开始,也就一晃眼的工夫,靠两条腿征服大自然,你觉得怎么样?”小陆上校捂脸想装作不认识这人。这哪里是给选择,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勾引啊:你看有两个选择可供你选,但是,我和你说,选A你就是傻逼,选B才是牛逼……
陆臻一直以来给夏珍灌输的思想是,不能受周围的影响,用自己的脑子判断是非。选择正确,皆大欢喜,错误,也只好打落牙齿活血吞,你即便是个小姑娘,也要有健全的人格,能承担起直面失败的勇气。夏珍的教育问题老流氓从不插手过问,一来是没时间没精力,二来也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家里有一个操心的就够用了,自己还是歇着吧,别捣乱就算帮忙了。但他今天这番话就和他老婆的思想背道而驰,纯添乱了。
“珍珍,你自己考虑考虑。你没有正经爬过山,去年玉龙雪山也是坐缆车上去的。我给你比较一下,华山要比它抖,但是海拔低,不会有高原反应……你知道我们的规矩是,我和你爸爸不会背你的,即便半途爬不动了,你也只能靠你自己……”
夏小珍非常之犹豫,抉择非常之艰难。
苗苑急了,你们一个白脸一个红脸,看把人小姑娘憋成什么样了!于是建议道:“陆小叔,要不这样吧,我和苏姐姐带着陈曦和夏珍坐缆车上去,你们几个大男人愿意爬呢就自己爬,我们东峰饭店集合,怎么样?”
陆臻还没来得及回答呢,一旁的陈默又开口了:“不行,陈曦跟着我们走。他必须自己爬。”
陈曦眼泪汪汪的望着他娘:妈,千万别松口啊!妈,我最爱你了,你千万别把我卖给爸啊。在他手下我会屎的,真的会屎的!
于是场面彻底乱了。
方小侯觉得:缆车?这玩意儿说出来就给哥几个跌份,开什么玩笑呢这是?但,贤宝,你为什么要抛下我自己一个人玩啊,整个双休日出来陪你游山玩水容易么我,分开来就没劲了啊!
陈默觉得:你们怎么决定我都无所谓,反正陈曦不能坐缆车!
陆上校觉得:已经快三点了,等会儿天黑了爬山怕是会不安全,所以缆车也挺好。
老夏同志的想法就简单了很多:你们几个千瓦大灯泡最好全坐铁皮盒子去,顺路把老子的闺女也捎带上,让老子和老婆单独腻歪一会儿……
最后的结果来之不易,在各方势力互相扯皮彼此较劲的情况下,决定权还是交给了在场的唯二两个小朋友。然而其中一位已经被他父亲剥夺了投票权,夏小珍莫名成为了执掌生杀大权者。你们要知道,无论男女,小孩总会有一种莫名的表现欲。她无法准确的掂量自己能力,但是本能让她想在大人的面前展现他们愿意看到的一面。
那,没二话,爬呗!
方进就近找了一个停车场放车,一行人拿着随身行李向登上的必经之路——玉泉院走去。陆臻一向敏感,更不要说是他男人的一举一动了:夏明朗自从下车后就一脸不爽,也不知道是谁得罪了这位大爷。但是怎么办,男人还是要哄的,于是刻意脚慢一步拖在后面,暗地里拉了拉老夏的袖子,悄悄问:“干嘛呢?板脸给谁看?”
夏明朗自己也知道今天这脾气闹的实在莫名其妙,然而这个认知让他越发的不爽,果然只要涉及那个男人自己就会失常么?太特么闹心了!阴魂不散的装逼犯!老夏咬牙切齿的用眼神扫了一个方向,陆臻顺着视线看过去,差点没笑喷,一整排沿街的店面换汤不换药的挂着同一块牌子:蓝田玉零售批发!
陆臻憋笑憋的极为痛苦,那架势像是马上就要撒手人寰。夏明朗一看自己在陆臻眼里竟然变成一个笑话了,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大步一跨就要去追前面的大部队。陆臻笑也笑够了,急忙拉住他:“喂,至于么?蓝田玉招谁惹谁了?”夏明朗别过脸去,嘴上哼了哼,没好气的问:“话说姓蓝的那家伙现在怎么样了?”
陆臻大大方方的一手勾住夏明朗的脖子,贴着耳边说:“挺好的啊,和小花定居美国了,听说小花开了家中餐馆,蓝田的实验室最近也频频发大文章,日子红红火火的……”
显然,这不是咱们夏队想要的答案。他想象中这个问题的标答应该是这样:徐知着那小子终于发觉自己喜欢的还是女人,把姓蓝的彻底甩了,而装逼犯仍然深陷这段感情中不能自拔,整天郁郁寡欢,日日酗酒买醉……算了,妈的,手下的兵不争气还能怨谁呢?现在只求那两个男人呆美国别回来了,见着就烦!
也就这一会儿工夫,玉泉院到了。穿过园林后方一个短短的隧道,就能看到熙熙攘攘的山泉水从高处流下来,山崖上斜生出大片大片郁郁葱葱的植被,让人心旷神怡。这个时间点上山的游客很少,跟着三三两两的人流往前走,不多久就能看到“华山门”三个大字,那是华山的售票处。
陆臻长手长脚,抢一步卡在了苏会贤的前面去买票。8个人,正儿八经要买全票的只有苏会贤、苗苑还有方进。夏明朗、陆臻、陈默都是现役军人,免票;五岁的陈曦身高不足1米2也是免票;而夏珍有学生证可以买优惠票。对于这件小事唯一有看法的就是侯爷:“歧视,这绝对是歧视!”并放言等回到西安后一定要给总政治部写信,强烈要求退伍军人享受和现役军人一样的旅游优惠待遇。
陈默抬手顺了顺方进的毛。陆臻笑的贼兮兮,不安好心的要替方进出主意:“侯爷,写信就免了吧,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去考个导游证来的快些,全国大大小小的景点,白玩一辈子都玩不完!”一句话,让站在一旁的夏明朗直笑骂:“你小子满肚子尽是馊主意!”
Chapter21
最开始的一段路是缓坡,陆臻拉着夏珍走在了前面,没有参与以方进为首、夏明朗为辅的各种插科打诨。陈默生性不爱凑热闹,安静的跟在一大一小两个人后面,零星的只言半语飘过来,陆臻正趁着他闺女最初的兴奋劲争分夺秒的灌输各种与华山有关的历史典故。
苍龙岭上韩愈投诀别书,宋初的道家学者陈抟留下的相关古迹,诗仙李太白冷门的赞扬西岳华山之作《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
陆臻讲得唾沫横飞,恨不得把肚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全塞给他闺女,难得的是,好好的一次旅行转眼变成了“室外课堂”,夏珍却没有丝毫的反感。那些正史野史被一向舌灿莲花的小陆上校讲的妙趣横生,夏珍听得如痴如醉,频频与陆臻互动,还时不时发表一两句自己的看法。陈默哪里知道,这几年夏明朗和陆臻但凡有空就挖空心思的带她到处走,出国游硬件上是不成了,但是国内热门的景点已然走了不少:丽江,三亚,杭州,九寨沟……每每旅行陆臻都是这样,夏珍早已习惯。
走的有一会儿了,路边开始出现了华山标志性的物件——生锈的铁索!自古华山以险而闻名,自然石阶非常的抖,寻常的登山者不借力铁索很难攀爬。陆臻从包里掏出了一捆麻布手套开始分发——他原本只准备了一份给夏珍,根本没想到陈默和方进拖家带口来捧场,于是刚刚买水时又添了三副。小陆上校一向心细,将一干妇女儿童照顾的妥妥帖帖,虽然这一点在小侯爷看来基本也就等同于四个字:婆!婆!妈!妈!
山路渐渐开始难走了。方进主动打了头阵,陈默也不自觉的拖在队伍末尾殿后。这个场景太眼熟,陆臻突然有些难受。彷佛这是理所当然的,尖兵方进开路,陈默拖后狙击位保护。习惯真的是件可怕的事情。常年的训练让每个人知道如何去恪尽职守,呆在自己的位置,守着自己的战友,前进,直到无法前进,努力突围,然后继续前进……那种埋进骨子里的默契,那种可以将彼此性命交付的信任,是他们曾经一同出生入死的唯一依傍,如今虽然时过境迁,也不曾改变分毫。可是,陆臻知道,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一起执行任务了,再也没有了……
他们一口气走了两小时没有停。海拔渐渐升高,还远不至于到高原缺氧的程度,夏珍却喘的厉害。她一直撑着没吱声,这会儿实在是熬不住了,拉了拉一旁陆臻的手,用眼神示意一旁供游客休息的长亭。陆臻了然的笑了笑,两小时才要求休息,这已经超过了预期。他将两根手指圈成一个环放在嘴边,两长一短的三声口哨轻松传到队伍最前头几乎快要没影的方进,这是他们麒麟内部的通用指令:停止前进!
长亭里已经有不少游客在休息,座位有限,妇女儿童自然享有优先权,几个男人面不改色的站在一旁,丝毫不像已经爬了半天山的样子,气息平稳如常。陆臻这趟旅行完全就充当了后勤主任的角色,趁着休息打开双肩包开始发矿泉水。这几个男人一向糙的很,四个人一人灌了几口瞬间把一瓶1.5升解决个干净。
正休息的档子,远远的传来了歌声。微微沙哑的大嗓子唱着苍凉的陕北民歌,歌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仔细听也能分辨出一两句歌词:不是哥哥不爱你,哥哥是个挑担的,额一月的工资只顾养活自己,叫哥拿啥来爱你……
原来是挑山工在唱情歌。可通篇见不到爱情的甜蜜,反而写满了现实生活的艰辛与无奈。再等了一会儿,唱歌的人驮着重重的几箱方便面和瓶装水经过长亭,也走了进来打算在此休息。
“让一让!让一让!”中气十足的中年男人扯着大嗓门喘着粗气,熟练的找到长亭一个转角的位置,一矮身就正好能搁下担子两头的重物。休息的众人目光不自觉的聚集在他身上,可他浑然不介意,仿佛习以为常,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从货物中间掏出自己的水瓶子大口大口的灌着水。
夏明朗在一旁淡定无比,自顾自的掏口袋,烟盒摸出了一半才想起,得了,山林,禁烟!老流氓心里有些不爽,巴巴的捏着又不让抽,比没有还叫人难受。为了抵挡这一波来势汹汹的烟瘾,不得已要转移一下注意力,这才跟着众人打量起这道突兀的风景来。
“老哥,嗓子不错啊?”夏明朗一向自来熟,搭讪搭的那叫亲切。
挑山工习惯了好事者们的问东问西,没有一丝惊讶,接话茬接的顺畅无比:“没法子啊,我们卖苦力挣钱的,不吼两声没有力气啊!”
老夏顺着往下瞄,一双破旧的军绿色解放鞋上是比方进还要结实的两个小腿肚。夏明朗眼毒,一看就知道这不是三年五载的功夫,他们这伙人是刻意练出的肌肉,然而眼前这位却是生活所迫下的产物。
“老哥这行干了几年了?”
“15岁开始,到今天正好30年。”
有些话不用问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家里穷,早早的担起生活的重担,错过的上学的年龄,肚里没东西,于是这活眼看着一干就要干一辈子……一个恶性循环。
“这一趟老哥你能挣多少?”
“按分量算的。这批100斤,4毛一斤。”
陆臻明显一愣。他是军人,说到底,一路在主旋律的凯歌下走来,满腔热血保家卫国,明知道这个国家还有很多不足,却总还会怀有一些是与非的单纯幻想,比如风调雨顺,比如国泰民安。
现价大米4元一斤,他这趟就值10斤大米。
他发愣的空档夏明朗已然和对方聊了不少。挑山工姓张,土生土长的华阴人。老张不敢耽误时间,稍稍歇歇又要出发。坐亭子里喝水歇脚的妇女儿童表示也歇够了,可以继续上路。方进都等烦了,嘴里快要淡出个鸟来,听了这话激动的像得了什么特赦令一样,先一步又打头阵去。
=========================================================
Chapter22
必须说,在最初这一段,“四人帮”表现良好,速度不慢,并且只休息了一次。小陆上校好得瑟,前一阵子又烧钱换了个新镜头,装备精良苦于无处施展,这回逮着了机会,快门按得咔嚓响。
分水岭是在“智取华山纪念亭”。一路三三两两的游客到了这里突然人头攒动起来,坐索道上山的游客直接到这里,所以无论你用何种方式爬山,这里都是必经之地。
苏会贤抬手看表,已经晚上六点多。按照计划,他们应该先去北峰,然后原路折返回到这里,换另一条路上东峰,他们将在东峰饭店住一晚。苏会贤其实不算运动菜鸟,瑜伽,健美操个个玩得转,可一路体力消耗太多,这时真是又累又饿,她都这样了,其他三位更加好不到哪里去。游客多的地方自然有补给站,几张桌子,几把椅子,泡面和水就能卖出五星级价位,还永远不愁没生意。
陈曦闻到了泡面的味道,彻底挪不动脚了,轻轻的嘀咕了一声:“妈妈,我饿了……”
苗苑同学听到儿子这句话眼睛都亮了——她也饿惨了,只是苦于不好意思开口,她从没觉得自己儿子如此称眼过,真是急妈妈之所急,想妈妈之所想。亲儿子啊!当下顺水推舟唤自己老公:“陈默,你儿子饿啦!”
陈默征询其他人的意见,自然,这事得到了苏会贤和夏珍的极力支持。四碗泡得半开的方便面吃出了鲍鱼人参的滋味,苏老板一张极挑剔的嘴这时也挑剔不起来了。
“四人帮”看来是要放弃北峰了。夏明朗看了看门票背后的简易地图,又往北面望了望,云雾缭绕下北峰顶肉眼都能看得到,可见实在是不远。抬手一挥,漫不经心的说:“哥几个上去走一圈?”去北峰打个来回寻常人需要半个小时,撇下吃面的人,这四个男人花了不到十分钟,其中陆摄影捣鼓单反还占了一半的时间。
吃饱喝足,继续上路。走走停停,爬一半歇一半,方小侯爷心里直嘀咕:和老娘们爬山太痛苦了简直,可是怎么办,软软的苗嫂子和甜甜的小曦要捧着,队座和果子的宝贝闺女不能得罪了,自己老婆更是要哄,憋屈也就憋屈了吧。俗话说,忍字心头一把刀啊,去他娘的俗话……
天梯是华山最著名的险路之一。直上直下的90度,所有游客到了这里全部都是没有形象的手脚并用。他们在天梯这里又一次遇到了挑山工老张。老张背着货物,走得慢停得少。他们这行人没有负重,可是歇得比爬得多,于是这又撞上了。
老张也认出了他们。夏明朗笑着打招呼:“老哥,又见面了啊。”老张咧嘴一笑算是回应,脸皱在一起,露出了漂亮的大白牙——这里淳朴的民风叫人舒服。
老张挑着货物行动不方便,让他们先走。夏明朗也不客气,让大家赶紧上去。他的心里存着些不可言说的心思,想要快些到宾馆,想要撇开众人的独处,想要一些肌肤之亲、一些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的渴望……
众人一个接一个被老夏催着赶着上天梯,他自己落在最后,挑山工老张紧跟着他。爬了一会儿,突然,底下有人大吼一声“小心”,跟在老张下方的一个女游客一脚踩空,惊叫了一声,眼看着就要跌下去,一只手下意识的抬起抓住老张的左脚脚踝想要借力。然而,老张一手扶着扁担一手拉着铁链,重心本就不稳,被这突然的一下吓了一跳,拉着铁链的手一松,连带着也要往下摔。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夏明朗的身体在不足10厘米的石梯上90度转身,下蹲,曾经受过伤的那只右脚悬空,左手绞在一旁铁链上,只借着左脚的力支撑,右手向下伸去,一把抓住了老张松开的那只手……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手上的动作和眼睛所视几乎是同时,让底下还没有上天梯的游客看的目瞪口呆,一脸的不可置信。
等所有人爬过天梯后,那位女游客仍处在后怕中直哆嗦。她一把抓住老张嘴里语无伦次的道着谢,老张也是被这一出搞的一头的汗,说:“你谢我干啥子?谢这位小兄弟去,没他的话,我们,连带着你身后几位,大家今天全部要交代在这里了!”
老夏同志不太喜欢这种场面。被众人围着一口一个谢字,你说不用,举手之劳,他们就更感动了,拉着你不放直呼“好人”。太囧,一点都不拉风。陆小臻和方二强势围观看热闹,夏明朗一脸的无奈实在很有看点……
继续前进,不远的地方就是金锁关。成千上万的同心锁被游客锁在路两旁的铁链上,金光闪闪的铜锁和喜庆的红缎带,很是壮观。
女人总是对这种象征性的东西特别执着。苏会贤拉着苗苑兴冲冲地去买锁,“百年好合”的字样,有样学样也锁在铁链子上,钥匙扔下了悬崖,两把小锁也成为了茫茫众“锁”中的一员。
夏明朗转头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他老婆。陆臻一个人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两个女人如何兴奋的为自己的爱情祈福,他嘴上是微笑的,可眼底似乎带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真切。陆臻感觉到了对面的目光,抬头与夏明朗对视了一眼,双眸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如果我是女人,我一定会是她们中的一员;如果我们不是军人,我也可以大方的加入她们;又或者,如果我们像小花一样不再是现役,我也可以厚着脸皮为彼此挂上一把“永结同心”。可生活没有“如果”,我们共同的职业梦想也由不得我们选择。
又走了大约十分钟经过一个厕所。人有三急,队伍又停了下来,需要的人去解决生理问题。海拔高,树木稀少,风大吹在脸上生疼,皮肤也皴了起来。陆臻的百宝箱又神奇的发挥了功效,竟然掏出了一罐面霜递给他闺女,看得另外两位女人自叹不如。
夏明朗从刚刚就没看到踪影,等所有人上完厕所喝完水他才慢悠悠的从原路过来。陆臻当着众人面问他:“干什么去了?”老夏笑了笑,往身后一指:“你们有三急,我有四急。那头有个小饭馆,我偷着抽了根烟去。”陆臻瞪了他一眼,意思是,你他妈给我少抽点!
四月里天暗起来特别快,速度就明显更慢了。一路都没怎么吱声的陈曦突然“哇”的一声就哭了:“妈妈,我实在走不动了呀……”苗苑心疼不已,奈何做不得主,看向她老公,陈默一个扭头竟然装看不见。
陆小臻心里也有些腹诽:咱默爷是不是太狠了点?陈曦才五岁啊……
结果陈曦小弟弟带了一个头,夏珍小姐姐果断跟进,扯着陆臻的手臂直晃:“陆爸爸,我也走不动了,真的,一点都走不动了……”这姑娘竟然耍起赖来了?
“宽以待别人家的儿子,严以待自个家的闺女”一直是陆上校的为人准则。刚刚还心疼陈曦的一颗老心立马坚硬如铁,板起一张脸来质问:“陈曦几岁,你几岁了?上山前怎么和你说的?是你自己决定要爬的,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夏珍自觉理亏,低下头不说话了。
其实陆臻教育夏珍的时候夏明朗通常不怎么插手,他太容易心软,没有作为一名严父的必要条件。这回却不知怎么了,也许也觉得连续6个小时的运动量对一个小姑娘来说是有些过了,难得出面当了和事老:“算了算了,闺女过来,老爸背你。”陆臻当然也知道夏珍是尽力了,可规矩是他订的,他自己不能破,却不妨碍别人刻意防水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谁家男人谁心疼啊!夏明朗一只脚好了没几年,虽然平时是看不出来,可总归没以前好使了。自个儿爬爬没事,再背一个人万一旧伤复发了怎么办?!
……
继续爬的时候,苗苑好笑的看着前面的人:夏珍成功的爬上了陆小叔的背,而她儿子在她老公无动于衷的时候聪明的选择了去磨更心疼他的方小叔,如愿以偿的两手勾住了方进的脖子……
=========================================================
Chapter23
他们到达东峰饭店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半。前台留了一个小姑娘值夜,迷迷糊糊的偷偷打起了瞌睡,被叫醒时明显气不顺。
苏会贤收齐了一伙人的身份证,客客气气的对她说:“姑娘,我们要四个标间。”
“没有四间,只剩下一间了,”口气生硬不说,完了还嘀嘀咕咕的抱怨了一句:“来的这么晚,还不提前预约……”
苏会贤装没听到,仍旧好脾气:“那还有什么房间?”
“还有一个四人间,没了。通铺还有几个床位,十人间的,上下铺。”
“哦,这样……”苏会贤想了想回头问陈默:“怎么说?”
“就这样吧。”陈默答的干脆。
“那就一个标间,一个四人间,两个通铺好了。”
登记好的房卡转手交给了陈默。默爷先拿了一张四人间的给他老婆:“苗苗,你和小苏带着陈曦、夏珍睡。”
“哦,好呀。”苗苑一向听他老公话,转身笑咪咪的向夏小珍招招手:“来,珍珍,跟阿姨走……”
客房都在二楼,“四人帮”一个转身就没影了。陈默看着她们离开后,把另一张房卡一把塞进了老夏的手里,然后顺手拍了拍一旁方进的肩:“你跟我睡通铺。”
方二爷想了想,一时也没想出什么深意来,很听话的跟着他们家默默走了;夏老大故作镇定,此刻正兴致盎然的抬头细细品味墙上裱的几幅水墨画;最可怜的是陆小臻,一张脸烧的通红,仔细看,耳朵根都要滴出血来……
房间无比的简陋。两张单人床,一个柜子,外加一台21寸长虹电视就是放眼可见的全部。陆臻一路没怎么吃过东西,这会儿真的饿了,揉着肚子问一进门就上上下下不知道在找些什么的自家男人:“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特么除了方便面还有什么啊,你还问我?”夏大人没好气的回了一句。
“对啊,我问你比较中意什么口味的方便面?”陆上校一本正经状。
老流氓回过味来了,知道这小子又耍坏逗他呢,踹了一脚笑骂道:“一天不收拾就皮痒是吧?滚!”
两个男人这一顿一口气解决了四桶方便面加六根火腿肠。陆臻吃得肚皮圆滚,渐渐睡意袭来:“要是能洗个澡就好了……”他这几年北上搞研究,整天泡办公室,养得整个人皮娇肉嫩的,生活上比在麒麟那会儿不止挑剔了一点点。可山上热水都是限量供应,洗澡也就随口一说,自己都没当真。
夏明朗这时突然起身,拿起床上的皮夹克就要出去。陆臻不明所以,连忙拉住:“哎哎哎,干嘛呢?”
“给你找山洞去啊!”
陆臻歪头想了半天才听明白这说的是哪一出,狂笑不止。
吃吃饭,斗斗嘴。窗外月朗星空下远处山峦起伏;屋内炙热双眸间彼此心照不宣。两个人没半句废话,匆匆洗了把脸就关灯爬上了床。
“哎,你说上次是什么时候?”老流氓自个儿麻溜的脱着衣服。
“过年的时候,上海。”陆臻上校脑袋好使,各种床上的技术参数清清楚楚的在脑子里印着。
“这么久了啊?”老夏撇了撇嘴。
陆臻都笑了:“那要不然呢?”
“那别废话了,赶紧的,把先前亏的都补回来!”
“你老胳膊老腿的行不行啊?”陆臻嘴不饶人。
“我行不行你还不知道么?”夏明朗笑得无比邪性,把两人脱下的衣服团了团抛到了对面的床上,俯身就压了上来……
吻劈头盖脑的落下。长久的分离让他们渐渐忘了什么才是温柔而绵长的接吻。他们不愿浪费一分一秒,那是更多、更强烈的情感,我对你所有的珍惜与渴望都可以用做//爱来表达。手上的动作虽然粗鲁,眼神却缠绵依旧,勾引着彼此接近,身体战栗的感觉是如此熟悉,他们早已不知羞涩为何物,坦然的享受这上帝赋予人间最极致的美妙。
夏明朗用湿漉漉的双唇咬着他最爱的小圆耳朵,滑嫩而温暖的舌尖一下一下舔弄,顺着耳骨的走向一路滑过去,连耳窝都不愿放过,鼻子喷出的热气吹浮在表皮,从里至外倏地泛出一片绯红,烫得快要滴出血来。
带着粗茧的手指摸上胸前两点旖旎,陆臻的呼吸骤然急促,嘴上不耐的低吼:“够了,你他妈别磨蹭了,快点……”夏明朗轻笑一声,嘴角一点点弯上去,他把陆臻的双腿抬起搁在自己的肩头,双手稳稳地托起对方的腰背搁在大腿上就想将手指挤进去——他们近来喜欢这个姿势,我要看着你的眼睛,看着你所有的举动,因愉悦带来的呻//吟,因高//潮蓦然绷紧的肌肉,或者难以辨认的微妙疼痛下无意识的蹙眉……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放心,才能确定这份让彼此煎熬的坚持是否还值得,这份藏在暗处无比脆弱的联系依旧还存在……
陆臻欲望中挣扎着强拉回神智:“哎哎哎,套子……我包里……”
“我戴了。”夏明朗哑着嗓子贴在他耳朵边回应。
“哪,哪来的?”
“我买的啊……唔……上飞机前买的……别问了,专心点……”夏明朗抬起一只手轻拍陆臻的脸颊,好让这位走神的兄弟投入一点。
下//身被打开。夏明朗很焦躁的用牙齿咬开保险套的包装戴在了手指上,滑腻的套子完全遮住他的厚茧,好让陆臻没这么难受。他的身体还是生涩的,太久没做了,无意识的就会去排斥异物的进入,这是完全无法控制的本能。
进入的瞬间带来的满足让夏明朗忍不住眯起了眼睛。下身没有阻碍尽根没入,重重的顶在了最深处,这突然的一下让陆臻猝不及防,双唇间泻出一丝痛并快乐着的呻//吟,可他突然分出一些神智怀疑起这屋的隔音是否良好,一想到这,双唇紧闭,不敢再发出声响,只有鼻腔粗重的气息泄露了他此时已沉迷在无穷无尽的情欲里……
这一次没有持续太久,长时间的禁欲让他们的身体都过分敏感。射//精的瞬间,陆臻抬起上身一口重重的咬在了夏明朗的肩头。那一瞬间,愉悦和痛苦交织成一张网覆盖住了夏明朗全身,双重的快感袭来,他恍惚中还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原来是真的,真的有这么的爽,怪不得有人好这一口,不是没有道理的……
极致的欢愉过后,他们彼此赤裸的抱着平息。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听觉就变得特别敏感,对方的呼吸声似乎就在耳边。夏明朗突然觉得陆臻有些不对劲。他不是那种欲擒故纵的人,这太小儿科,夏明朗确信他想说些什么,可是不能问,因为陆臻一向需要独立的思考,他不喜欢这样。
此时的陆臻确实有些心不在焉,睁眼望着天花板还在喘息。一些想法萦绕在他脑子里很久了,可一遇到夏明朗所有的理智灰飞烟灭,非得到这时静下心来才能重新拾起。
漫长的分离让他们每次的相聚都演变为一场彼此掠夺和索取的拉锯战,做//爱渐渐成了一种例行公事,彷佛这是他们每次得以独处时最重要的一环。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情之所至才对,不是吗?
“哎,”陆臻终究是开口了:“你觉得做//爱对于我们来讲是什么?”
“我就知道你小子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夏明朗无奈的摇摇头,起身从床头柜上摸出一只烟点上。
“你先回答我。”
“这很重要?对你?”
“也不是……只是有些想法。哎,先别管我怎么想的,先回答我的问题。”陆臻也躬起上半身,两手一撑,身体放松靠在床头上。
“我记得你以前给我讲过那谁谁谁的需求金字塔……最下面那层是生理需要,吃饭睡觉什么的,这个不说,往上一层是安全需要,我觉得做//爱对我来说就是这两个字:安全。”
“具体点。”
“你说我们两个现在这样,家里人是知道了,兄弟们都知道了吗?部队上头那帮家伙知道了吗?我们这关系不要说军婚了,民政局都不认。就我们俩嘴上说说在一起了,凭什么?这么多年了,我有时候隔着话筒听你的声音还觉得特不真实,脸看不到手碰不到的,再多想一会儿就不行了,怕从头至尾都是我的一个梦,陆臻是谁啊,是不是我幻想出来的?实话告诉你,只有我进入你,或者你进入我的时候我才觉得你是真的,这个世界是真的……”
夏明朗顿了顿,深深的吸了口烟吐出来,没等到陆臻的反应,于是接着说:
“我知道你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我买了套,你也买了,这说明你也想要,你为什么把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放进条条框框里自己给自己加规矩?要不以后我们见面一次做,一次不做?你是想这样?我们要是住一起,你在家床头挂一个‘做//爱计划表’我都管不着,我还当这是情趣,乐得配合你。我们有这个条件吗?你自己数数,满打满算一年几回?你还不抓紧点时间,脑子里尽想些有的没的……日子已经很难了,宝贝儿,咱们别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成吗?”
陆臻吸了吸鼻子,抬手狠命的抹了抹脸,开口时嗓子有些沙:“我就是怕,我怕我们之间就只剩下这事了……”
“可能吗,宝贝,这可能吗?咱们有闺女有操心,还有四个老人要送终,咱们不是还计划着凑一凑钱在北京买套房嘛?平常家庭烦的事我们也烦,该愁的问题一个都没少。你看,都在挺正常的生活轨迹上,你说我们除了比别人少张纸以外,缺什么了?”夏明朗往他身边挤了挤,空下来的那只手勾住了陆臻的脖子:“所以宝贝,别瞎想了……”
陆臻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这才勉强笑了笑,说:“我发觉你现在特别会稳定人心。我还没讲几句,你一大堆道理就已经一条一条列好了,苦口婆心的架势特别唬人,让我觉得再纠缠下去就是自己在无理取闹……”
夏明朗一听这话,知道今天这一出总算是过去了,这才放松下来。夏明朗怕他下次又犯浑,该训的话还是要训的,嘴上终于可以肆无忌惮起来:“你还别说,我还真就这么安慰自己的,你小子就是间歇性无理取闹,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治不好了,我和个病人计较什么,就哄哄你,过了这一阵自然就好了……”
陆臻一听这话一时反应不过来。倏地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把夏明朗手上那烟扔地上,毫不客气的把他压在身下,咬牙切齿的说:“爷今晚就发个神经给你看看……”
于是今晚,老流氓一脸欣喜的享受到了陆上校发威后难得的反攻。
一室旖旎不表……
Chapter24
凌晨五点,陆臻就醒了。
夏明朗昨晚没有回自己的床睡,硬要和他挤在一张单人床上,两个人就这么抱着睡了一宿。这种早起睁眼时爱人就在一旁的感觉让陆臻无比心安,好像突然有股力量冲进他体内安抚他长久的分离下焦躁的心:真好,有你在真好……
他小心翼翼的下床,刻意放轻了手脚,仍然惊动了床上的夏明朗。没有办法,人一旦踏上了他们这条路,基本就和熟睡说了再见。一有点风吹草动都能惊醒,这都成了本能。
“醒了就起来吧,”陆臻轻轻拍了拍一脸困惑的夏明朗,笑着说:“我现在去打点开水。等会儿去隔壁看看需不需要帮忙,你去问问前台早餐在哪里买。”
“嗯。”老夏难得的没睡醒,脑袋还挺迷糊,嗓子哑着应了一句,不情不愿的也起来了。
陆臻洗漱完了很自觉的跑去关照起了隔壁那四位妇女儿童。屋里已经有了声响,小姑娘“咯咯”的笑声透着门板传了出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事。
“都起了吗?”
“起啦起啦,等等,我来开门。”苗苑的声音一如既往充满活力。
苏会贤正在帮夏珍梳头。所有头发一把抓,在后面扎成一个松松的马尾,又分出一束来用发绳编出一小股麻花,清清爽爽的发式里带着一点俏皮。苏会贤特别喜欢夏珍这姑娘,住了一个晚上就住出了感情来。她边扎辫子边手把手教夏珍怎么才能自己梳出简单又漂亮的款式,夏珍一向臭美,学得特别起劲。
夏明朗把早餐买了回来。玉米棒,茶叶蛋,还有几个一次性饭盒装的炒面。夏珍早餐习惯喝牛奶,陆臻刚刚特意向他交代了。夏明朗一连问了好几个服务生,还跑进了人家后厨房,都说没有,意思意思带了一瓶营养快线回来,勉强向老婆交了差。
今天预估的日出时间是六点二十分。五点半的时候已经陆陆续续有人去占位了。他们一伙八人吃饱喝足,两个小朋友被裹进最厚的冬衣里,六点的时候也往朝阳台赶去。
朝阳台上人头攒动的场面着实把他们吓了一跳。不至于啊?一问才知道,绝大部分都是昨儿个半夜上山的,爬8、9个小时正好能踩点看日出。
没有路灯,周围漆黑一片,只能看到天边一条红蓝相间的微光。游客都挺兴奋,七嘴八舌的在讨论今天到底能不能顺利看到日出。有人在一旁信誓旦旦保证一定能看到,因为昨晚满天星斗,整个银河仿佛触手可及。
气温是真的低。山上昼夜温差大,风直往领口钻。陆臻有些担心,蹲下来问他闺女:“冷吗?”夏珍摇摇头说还好。“等会儿出太阳就好了,你往我身后躲躲,别站在风口上。”
夏明朗在一旁听到了这父女俩的对话,心突然变得异常的柔软。陆臻真是把全身心都扑到这姑娘身上了。夏明朗有时候在想,他如果娶个女人当媳妇,大概也就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吧?衣食住行,嘘寒问暖。他自己就是军人,他不觉得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能有这样的心思,更何况还是对着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孩,唯一的解释就是陆臻是真的爱他,爱这个姑娘,用心守着这个家。
六点二十分,远处红蓝相间的天边准时冒出了一段橙色的弧线。周围的人群爆发出欢呼,拼命按着手中的相机,想把这一刻永恒的记录下来。
陆臻假借着想拍背光照的由头,拉着夏明朗去了朝阳台的另一头,好多享受一下独处的时间。还没说上两句悄悄话,手机却响了起来——徐知着从美国打来的电话。
夏明朗很有眼见的自顾自往一边站了站抽烟去。陆臻握着电话,明显听出那头传来的声音透着一股子压不住的兴奋。
徐知着告诉陆臻,蓝田昨晚向他求婚了。
细节上无论陆臻如何死缠烂打他绝不松口,只是反复强调是“一言难尽”的经历。他和蓝田计划暑假回国结婚,陆臻拍着胸脯说,老子今年剩下的假期可以全部贡献出来给你们俩的婚礼跑腿,换回徐知着的大笑:“果子,你人来就好了,真的。我这辈子都不敢再花你和队长的假期了,实在是良心不安……”
夏明朗一支烟抽完,陆臻这通国际长途堪堪挂断。老夏看到突然眉飞色舞的陆臻,好笑的问:“什么事啊,这么高兴?谁打来的?”
徐知着刚刚关照过他,等婚礼细节出来了再通知麒麟那一干弟兄,还特地嘱咐了一句“包括队长”。于是陆臻只好看着自家男人,笑而不答。
“装什么神秘啊……”夏明朗笑骂一句,也就不再追问了。
一时无言。陆臻想象着蓝田和徐知着的婚礼,他很欣慰,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遗憾。
夏明朗突然没头没脑的说:“哎,宝贝儿,我觉得我好久没给你送过东西了。”
陆臻愣了愣,继而嗤笑:“老夫老夫了,送来送去有意思吗?”
“有啊,怎么没有?楷哥前一阵子还给我电话,说他这几年在哄媳妇的道路上下了多少苦功夫,才换回家庭生活的和谐稳定健康发展。然后话里明着暗着给我透露‘陆臻那小子也是同理’的意思,我琢磨着这话也不是没道理,毕竟我们家你主内嘛……”
陆臻挑眉看了身旁的老流氓一眼,冷笑道:“别停啊,接着说……”
夏明朗嘿嘿笑,识时务的不再说了。顿了顿,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放进陆臻手里。
同心锁。
陆臻认得这东西。金锁关上的同心锁。
“这是……”他一时有些困惑。
“你还真当我抽烟去了?”夏明朗好笑的看着陆臻发愣的傻样,不动声色的抬手揉了揉他那小平头:“老子只想告诉,不能公开不代表不够格。别人小两口能做的事,我们尽量也做到,别留下遗憾。”
铜锁上有烧黑的痕迹。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两个字母,X、L。
陆臻用大拇指轻轻拂过,抬头用眼神询问。夏明朗笑了笑,竟然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趁你睡着了之后用打火机烧的,烧了大半宿,早知道就不这么干了,累的要死……你还愣着干嘛啊,挂起来啊,山顶这边没什么人挂,挑个好点的位置去……”
很久以后陆臻是这样形容老流氓这趟百年难得一见的浪漫的——千年铁树开花,万年石花绽放。
……
他们回去和大部队汇合。陆臻近身找了一个小伙子把单反给他,替他们八人拍了一张合照。四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站在后一排,陆臻和夏明朗身前站着夏珍,快门按响的一刻,远处的那轮太阳恰好升到夏珍的头顶,夹在他们三人中间,阳光四散,他们仿佛笼罩在这抹金色中,周围的一切被巧妙的弱化成为背景。
晨光照耀下的朝阳台,三个人的微笑。
这就是他们的幸福时光……
=======================全文完==================
Chapter25夏珍番外:我们仨
(1)
6月里的天暗的晚。
7点,王庆军慢悠悠的挪着步子去食堂打饭。窗口前排队的空档,老远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正低头独自大快朵颐。于是他端起饭盘子就自说自话的坐了那人对面的位子:“哎,老夏,怎么又一个人吃食堂啊?”
“老王,埋汰我呢是吧?我吃食堂机会还少吗?哪像您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一个月也见不着您几回呐!”夏明朗面前一大盘红烧小排,啃的呲牙咧嘴。你还别说,陆臻这小子饭一个不会做,吃上却门精,这肉确实是大锅菜里炖着更入味,肥而不腻的。
王庆军呵呵笑:“老婆带孩子去普陀山了,家里米放哪都不知道,我不吃食堂吃什么?”
老夏一门心思扑在肉上了,嘴上就客气的问了一句:“嫂子去普陀山干嘛?”
王庆军一提起这事,整个人愁的眉头都皱起来了,拉着夏明朗吐苦水:“这不,儿子下周要高考了嘛。眼瞅着一本无望,你嫂子说尽人事听天命,再复习也没用了,还不如去普陀山烧个香……你说这事闹的,咱怎么说也算是我党我军优秀干部家庭,尽整这些不靠谱的事,还说不得,一说就吹胡子瞪眼,说我平时不上心就会瞎指挥……哎,不说了不说了,说了丢人……”
夏明朗看到平时训起人来威风八面的王少将皱着个脸叹苦经,心里就莫名的暗爽:你看,同样的是要高考的,还是我闺女省心。说到底,娶个有文化的老婆就是好啊,虽然平时娘们唧唧的有点烦人,关键时刻就是好使!从小到大闺女的学习自己就没操过一分心,还不是一路重点顺顺当当的过来了?这次要高考了,连陆臻都不操心了,临出差前甚至还下了最高指示——电话都不用特意打回去,咱姑娘心里素质过硬,知识技能扎实,妥妥的一本,没跑的。
当然了,这种说出来就是存心气人的话是断不能现在讲的。老夏扯出一张特诚恳的脸,点头附和着:“嫂子的话也有道理。你说像我们这样的,三天两头住宿舍,后院大事小事要没老婆撑着,家里早造反了……”
“你他妈也知道家里没个女人不行,我和你说了多少年了去找一个找一个,快五十岁的人了,你听进去没有啊?”王庆军在媳妇那里受得一肚子的气似乎又找到了一个出口发泄。
夏明朗嬉皮笑脸的不正经:“你看,没老婆就没后院嘛,都没地着火,彻底省心了。”
一顿饭就在插科打诨中过去了。王少将的老婆孩子都不在家,于是连家都懒得回,直接回宿舍睡觉去了。夏明朗自陆臻上周出差后也是许久没回家了,看着天色还早,想了想还是取了车钥匙往停车场走去。
他和陆臻俩个大校除了宿舍以外,各自都还有一套部队分的房子。当初分房的时候还是走了点后门的,这两人没在面积地段上动脑筋,硬是找了一栋楼里上下的两个套间。夏明朗那间房纯掩人耳目用的,平时基本都空着。要是陆家老两口北上探儿子,或者夏大妈带着孙女来过寒暑假,就拿来当客房使。
真冷清啊……老夏直犯嘀咕。那小子难得出差真的怪不习惯的。这人呐就是过不得好日子,以前两人一年见不了几天面也这么熬过来了,现在几天见不着面就浑身不痛快。
躲阳台上抽了一根烟,正要洗澡去,手机响了起来,夏明朗瞄了眼屏幕:夏明妍打来的。
“嗯?怎么了?”老夏歪着脖子把手机夹在肩膀处,腾出两手在衣橱里翻换洗衣服。
夏明妍像是压低了嗓子,话说的极轻:“陆臻呢?我打了他一天电话都是关机。”
“唔,你找他有事?他出差去了啊,保密状态。有事就和我说,等他回来了我告诉他。”夏明朗一开始还略有些不满,现在都习惯了。自他们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夏明妍找陆臻可勤快了,反而是和自己,一个月也正经通不了几次电话。他一直有种皇权正一点点被亲王架空的错觉,心里没着没落的。
“哥,我这次是真的慌了,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夏明妍急得声音似乎都带了点哭腔。
“什么事啊?你慢慢说……”老夏皱着个眉,手头也不忙活别的事情了,握着手机难得正经了起来。
“你闺女夏珍啊,她这两天一直嚷嚷着头疼,说脑子像要炸开了一样,觉睡不着,饭吃不下,连最后两次的集体答疑都没去。我昨天请了半天假带她去医院,脑CT也做了,查不出任何毛病,医生说怕这病不是生理上的,是心理的,紧张出来的,我想不至于啊,她几次模考都和玩似的,最后要动真格了怎么会这样呢?眼看着还有4天就高考了,这样下去肯定不行……”
“你别急。夏珍现在状态怎么样?”
“能怎么样,窝床上两天了,哪里都不去。复习资料全摊桌上,也不看了。整天抱着本红楼梦,我刚进屋去给她送牛奶,问她看什么呢,她说看黛玉葬花,花谢花飞花满天什么的,把我吓的,这姑娘别是傻了吧?”
夏明朗心里“咯噔”一下,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他一直无条件信任陆臻的判断,从来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他老妹的性格他清楚的很,莫不是事情真的严重到她无法控制,绝对不会打电话过来。陆臻这次出差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而且他快升少将了,正是最忙的时候,哪像自己,办公室闲职一个……
“那我明天回来。”夏明朗当下拍板。夏珍十几年来自己这个做父亲没花什么心思,人生最重要的一个坎,他得陪她一起。
(2)
“妈,我回来了!”夏明朗一身便装,风尘仆仆的推开家门。
“哎哟,儿子你可算回来了。你妹妹急的呀,今天一天班都没上……”夏大妈从厨房出来,快走几步替儿子提行李。
“夏珍呢?”老夏扫了眼客厅,没看到她闺女的身影。
“在她房里呢。这两天就没怎么出过房门……你去她房里叫她一声,我们等等就吃饭了。”夏大妈搓着手,钻进了厨房接着忙晚饭。
“妈,你别忙了,”夏明朗赶紧拦住:“我们等等出去吃。”
“啊?”夏大妈没听明白。
“妈你听我的。你去收拾收拾换身衣服,我们出去吃晚饭。”
夏明朗脱了外套去敲夏珍的房门。
“进来。”是夏明妍的声音。她正坐床头,让夏珍头枕着自己的腿,拇指指腹替她一圈圈的揉太阳穴。夏珍闭着双眼,眉头紧皱,一看就是绷着神经,完全放松不下来。
“闺女,老爸回来了!”夏明朗装着没注意到他姑娘的精神状态,若无其事的打招呼。
夏珍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夏明朗,眼睛瞪的圆圆的,马上从床上坐了起来:“老爸,你怎么回来了?”
“我最近闲啊,整天蹲办公室没事做。早就琢磨着想翘班了,昨天一看日历,看你差不多要考试了,正好就借着这个由头请假回来了。没事儿,我就回来玩两天,你管你考试,你要用得着老爸呢,老爸就给你当当警卫员,搞搞后勤工作,管接管送什么的,要用不着,我就去阿拉尔转转,看看你大姑家的双胞胎去……”
“哦……”夏珍听到她老爸也不是特意为了她考试回来的,有些许失落,更多的却是松了口气。她太怕那种全家人为了她的高考如临大敌的样子。她小弟往年每到六月快期末考的时候总缠着她临考突击,这次也被她小姑姑勒令不准过来打扰。
夏珍伸长脖子往夏明朗身后张望,没看到陆臻,便问:“陆爸爸呢?”
“你陆爸爸出差去了。”夏明朗随口回应着,走进屋里打开衣柜,拿了件外套出来扔床上:“来闺女,别窝床上了,起来吧。我们出去涮火锅去!你不是最喜欢老北京的铜锅涮羊肉吗?”
“爸,我脑袋疼……”夏珍浑身难受,并不因为见着夏明朗而缓解一分一毫。她觉得自己这次真的完蛋了,这一年来所有的知识点屯在脑子里,最最紧要的关头竟乱成了一锅粥:蓝田日暖玉生烟的上一句是什么?沿海地区气候特征是什么样的?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的意义?条件句中虚拟语气的用法?……她真的要哭了,她甚至绝望的自暴自弃:要不我这次就不考了,还是再复读一年吧……
“没事,闺女。谁脑袋没疼过啊?我哪次开会不头疼了?你让你陆爸爸现在跑三十公里越野也能要了他的老命……来来,快起来,吃饭要紧,饭店我都订好了。明妍你也去洗把脸换身衣服,你老公儿子已经在饭店等我们了。”
夏明朗饭店是订好了,却压根没订包厢,要了个酒店大堂正中央的圆桌子,周围热热闹闹的食客,沸反盈天的。夏明妍偷偷拉了他老哥的衣服,狠狠数落:“你闺女已经这样了,你还折腾她?”夏明朗笑着拍拍她手,说:“我心里有数。”
老夏许久未见他妹夫,两个男人见面自然要喝几杯。围着铜炉堆了一圈的鲜红羊肉卷,极好的刀工,片片轻薄不散,高汤里轻轻氽一下,再蘸一下特制的酱料,肉质嫩而劲道,味又鲜而不膻。
夏明朗看似一门心思的和他妹夫拼酒,其实暗地里一直盯着她闺女的一举一动。夏珍一开始的确是吃不下,光喝饮料了,后来尝了一口,品出味来了,渐渐开了胃口。夏明朗终于放下了心,他这纯粹的土法子——他闺女脑袋疼怕吵,他就带她来最吵的地方,他闺女身体不好连粥都喝不下,他就带她来吃重口的涮羊肉……凡事做绝了,离出路也就近了。他夏明朗手下带过多少兵,什么稀奇古怪的全是用这招收拾服帖的。
一顿饭吃完,夏明朗催他小妹随妹夫儿子回家。起初夏明妍不肯,夏珍这么个德行,让她怎么能放心的下?夏明朗却说:“你要不放心你把车留给我。”这什么和什么啊,夏明妍对她这哥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骂骂咧咧的把车钥匙扔了出来,嘴上不忘威胁着:“夏珍是要高考啊,你别瞎胡来。好好陪她几天,说些好话鼓励鼓励……哎哟,怎么是你回来了?要是换成陆臻,我就一点都不用操心了……反正明天下班我还会过来的,晚饭我来做,得给她补补……”
“成成成,随你……”老夏真是被唠叨烦了,推推嚷嚷的就把他小妹一家三口哄走了。
夏明朗回家后就坐沙发上看电视。等夏珍洗了把澡从浴室出来,就招手把她叫了过来:
“明天跟我去阿拉尔玩玩?”老夏翘着二郎脚,四仰八叉的往沙发背上一靠,随口问他闺女。这么个没头没脑的提议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是“明天我们晚饭吃啥”一样自然不过。
“啊?去阿拉尔?!”夏珍没回过神来。
“是啊,怎么,你不想和老爸一起去?”夏明朗似乎很受伤。
“不是啊……这不对啊,我高考啊老爸,你要带我去阿拉尔?”夏珍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了。
“我知道你高考啊。多大个事啊,你看我难得回趟家,你大姑那边三四年没去过,你陪我走一趟又不废什么功夫。再说,不是7号才考嘛,我们6号回来,玩三天也够了,放心,不妨碍你考试……”
这话如果是从她陆爸爸嘴里说出来的,那么夏珍能一口咬定这是为了让自己放松故意说的这般四六不着。但是她老爸?夏珍估摸不准了,没准他还真是这么想的:自己好几年没往北疆跑了,正好空下来有这么个机会,姑娘你也闲在家里没事做,不如跟我出去串串门……
算了算了,反正脑袋还像针扎一般疼着,眼见着这次考试要黄了,不如哄她老爸开心一下。嘴上就这么答应了下来,找了个包理了两件换洗衣服扔在沙发上,就回屋睡觉去了。
他们一早出发走国道。中途加了次油,随便吃了点东西又上路。夏明朗开的慢悠悠,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随意聊着,前后开了9个小时的样子,赶在了晚饭前到了她大姑姑的家。
无非是吃吃喝喝唠家常。她大姑姑初见着她的时候太惊讶了,指着她老爸忙不迭的问:“不是说就你一个人吗?你怎么把姑娘带来了?她不是要高考吗?”
“这不还没高考吗?我带她出来玩玩,整天闷家里都闷傻了。”夏明朗回答的理所当然。
也不知道最后怎么解释的,反正她大姑姑也不提这事了。好吃好喝的招待着,换了干净的被褥把客房让给她睡觉,夏明朗乐呵呵的自觉卷铺盖当“厅司令”。
第二天夏珍起得早,随便吃了点昨晚的剩饭,夏明朗又开车带她去看近郊的油菜花田。黄绿相间的一片连成天,老夏把陆臻那新买的单反也带了出来,他整不来那些参数,就自动对焦随意按了两下快门,张张都像专业摄像师拍出来的艺术照。天太好,景也美,夏珍一身雪纺衬衫加牛仔裤,被这一望无际的花田衬的越发明艳照人。
他们第三天天没亮就离开了。夏珍一直没睡好,一路都横躺在后座犯迷糊。夏明朗皱眉:看来这问题还是没彻底根治。
(3)
下午三点到家,夏明妍坐沙发上等他们。她是真被她哥气疯了,也就一晚上的功夫,第二天下班回娘家才知道两个人自说自话跑去大姐家玩了。他闺女高考啊!他不上心也就算了,还鼓吹夏珍跟着一起发疯。还算好,还知道要回家,不如玩到明天再回来,连考试都不用去了!
夏明朗不争不辩,笑嘻嘻坦然接受他小妹送上的刀眼。
晚饭实在是丰盛。夏珍和夏大妈两个人一起准备的,满满一桌子菜,场面整的像是要为夏珍壮行。四个人刚要动筷子,门铃这时候却响了。夏明朗狐疑,大晚上的谁啊,门一开,一个脑袋先探了进来,竟然是陆臻!
“你怎么来了?”夏明朗着实吃了一惊。
“今天中午一到家就看到了你留的字条。我想这不行啊,这么大的场面哪能交给你,我不放心啊,请了个假就来了。”陆臻脸上笑眯眯的,嘴上不忘和他男人抬扛。
老夏一脸“老子不和你计较”的表情,算了算时间感觉又不对,问:“那也不对啊,你中午出发也没这么快的啊?”
“哦,这个,”陆大校摸摸他一身笔挺的常服,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总装下午有趟飞机运东西来农四师,我找人给我加了个座……”
夏明朗也算是无语了。这小子这趟假公济私的厉害,扯的没谱了:“陆大校,注意影响啊,马上要升的人了,这节骨眼你给我太平点……”
“嘿,不升那不正好?咱一辈子俩大校,多配?”这事陆臻倒是满不在乎。
“滚,你博士白念了啊?我一个高中毕业的大校,你他妈博士毕业也大校……”夏队真是恨铁不成钢。
“哎,小陆,快来快来,洗手吃饭了。正好踩在饭点上,赶巧了。”夏大妈一脸惊喜,赶忙又回厨房加一双碗筷。
一顿饭吃的热闹无比。
陆臻这次虽说也是为了他闺女高考回来的,却满口不提和考试有关的字眼。挑一些工作上能讲的事情说,讲他和夏明朗最近身边发生的趣事,也讲了他们家老两口最近又跑去那里旅游了。陆大校哄广大妇女同胞的功力不减当年,夏大妈听的眉开眼笑的,她实在是喜欢这种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面;夏珍也高兴,不知不觉又多添了半碗米饭;连一直忧心忡忡的夏明妍也跟着乐呵了起来。
夏明朗不自觉的微笑,这臭小子的确是比自己有本事啊……
饭后他和夏明朗双双蹲走廊上抽烟。
“现在情况怎么样?我瞅着咱闺女现在没病没灾的,你纸条写的这么唬人,吓唬谁啊?”
“行,老子的功劳你全视而不见。我刚回来的时候这姑娘就吊着一口气了你信不信?脑袋痛的窝床上下不来,稍微一句话没说点子上就掉泪珠子。她和夏明妍怎么说你知道吗?她说她不想去考了,她想直接复读。你看把夏明妍急成什么样了,她这两天饭吃的倒比夏珍还少……”
陆臻陷入沉思。
“我先前真没看出来她会这样怯场……咱姑娘心里素质一直都挺好的……”陆臻略有些懊恼。
“你忘了啊,咱麒麟那会儿选训,平时心里素质稳定的临到头真见血了讲不准就崩了,反而那种三天两头往唐起那头送的,崩着崩着也就崩习惯了,最后也不见得出什么乱子……”
“成了,”陆臻把烟头扔地上狠狠踩了踩,说:“我来了,后面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老夏一听这话瞬间就高兴了,也不急着表功了:“行!这两天可憋死老子了,要表现出关心,又要表现的不动声色……我特么又不是中戏毕业的……”
陆臻一脚踹了出去,直笑骂:“滚吧你!”
夏珍已经洗好了澡,正在屋里收拾东西。身份证,准考证,黑色水笔,铅笔,橡皮,矿泉水……东西不多,就装了一个小巧的斜挎包里。
“都收拾好了?”陆臻进屋,和他闺女随意聊聊。
“嗯。没什么要准备的。”夏珍顺手把包斜挎在椅子上。
“准考证给陆爸爸看看行不行?”
“好啊。”夏珍又翻包找准考证。
准考证上的照片是统一拍的。一张脸笑的很自然,一身整洁的校服,领口也熨烫的平整,顺直的头发服帖的在脑后扎成一束马尾,嘴唇耍了心机抹了一些唇蜜,补光灯一打,越发的光彩照人。
“哎,你有没有兴趣看看陆爸爸当年的准考证?”陆臻像是突然想起一件好玩的事一样,勾引着他闺女的好奇心。
“啊?陆爸爸当年的准考证还在?”夏珍一脸的难以置信。
“是啊,你陆奶奶收拾东西的本事可大了。我当年高考的一套东西她全收在了一个塑料袋里,一样都没少。”
“要啊要啊!”夏珍稀奇极了。
于是陆臻去客厅取他的行李包。他没唬夏珍,他当年高考的一套东西真的被妥帖的装在一个小袋子里。准考证是一张身份证大小的卡片,个人信息与头像照一应俱全。1997年,15岁的陆小臻鼓着个包子脸,细看之下眉眼与现在也无太大的差别,只是那时更清透,一派与世无争朝气蓬勃的样子,脸上写满了斗志昂扬……
“好玩吧?”陆臻笑眯眯的问他闺女。
这玩意儿在夏珍看来简直太有趣了。三十年前的准考证啊,还是她陆爸爸的,怎么能这么神奇呢?她还能见着这么个老古董……
“陆爸爸,你当年高考紧张么?”夏珍突然小声的问了一句。
“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陆臻也问了这么个超傻的问题。
“真话是什么?假话又是什么?”夏珍好笑的把难题又抛了回去。
“假话是,当然不紧张,高考才多大个事情啊,有什么好紧张的。真话是,虽然并不明显,但我也紧张,因为当年我就填了一个志愿,要是发挥不稳,讲不准那年就全落空了。”
“为什么只填了一个专业?”夏珍又问。
“因为我只想念国防科大的光电工程啊,别的我全没兴趣。挺狂的是不是?”陆臻冲他闺女挤了挤眼笑着问。
“是啊,有点。”夏珍点头同意。
“可是夏珍,我和你说,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还是只会填这一个专业。人只有是自己的兴趣所在,才能真正把这件事干好。你这次的志愿最终是你自己定的,北外法语系,你说你就对语言感兴趣,这样很好,这个专业也非常适合你。别给自己留后路,后路是给弱者准备的,你要想好,就是北外,就是法语系,你就只有这么一个志愿,成不成都是一锤子买卖……”
“陆爸爸,我害怕……”夏珍头低了下来。
“几次模考的成绩你差了吗?最好的一次连北大的分数线都踏上了,区区一个北外你还担心什么?”陆臻揉着嗓子,好言好语的开解着。
“万一我失败了怎么办?”夏珍犹犹豫豫的还是问了出来。
“那就再来一次。”陆臻回答的斩钉截铁。
一时两人没有更多的交谈。
陆臻想要活跃下气氛,于是换了个话题:“我送你一样小玩意儿怎么样?”
“嗯?”夏珍抬起头看着陆臻。
“你实力也有了,现在这么胆战心惊无非是觉得自己还差点运气。你看我当年就是用这只水笔拿下高考的,我把它送给你,也把这份运气传给你。”
笔杆磨的旧旧的三菱黑色水笔,依旧还能写字。夏珍小心的收在了笔袋里,她觉得好神奇,似乎真的有了一种无形的力量支撑着她,她可以的,她绝对可以安然走过这人生道路上的第一道坎……
这一晚夏珍没有失眠,她睡的很好,一觉到天亮。
(4)
很多年后夏珍回忆起她的高考,总是带着感激的心情:她有两个好父亲。这两个虽然常常不在身边,可关键时刻无不尽力做到最好的男人。
送夏珍去考场的是陆臻和夏明朗。
考场门口,她和自己的同班同学打招呼。几个女生都很轻松,叽叽喳喳的讨论着等明天考完了该去哪里疯。班主任老师组织点名,一圈轮下来又讲了几句鼓舞士气的话。校门里允许进场的铃声响了,铁门缓缓打开。
夏珍最后跑回她俩老爸身边。
夏明朗拍拍她肩头,笑着说:“闺女,去吧,没事的,啊?哦,对了,你要答题答的快也可以想想咱们中午去吃什么好……”
夏珍被这话逗的,“扑哧”一下就笑出了声。
陆臻还是一如既往的给予她正能量:“平常心,好好考。我和你老爸就在门口等着你出来,哪里也不去!”
“嗯,好!”夏珍最后拥抱了一下两人,转过头去,随着自己的同学一同踏进了校门。
两个半小时过的飞快。
陆臻和夏明朗还站在校门边刚刚和夏珍再见的地方等她。
远远的就看到她了。这姑娘和同学一路交谈甚欢,似乎十分的轻松。她笑着走到他们身边,语气轻松:“解决了一门,还有三门!”
夏明朗勾着他闺女的脖子问:“派给你的任务完成了没?咱中午吃什么好?”
“大盘鸡和拉条子!”
夏珍又笑眯眯的望着陆臻,说:“你知道今天的作文题目是什么吗?”
陆臻歪头微笑着等她闺女的答案。
“话题作文:家庭是人生最好的庇护所。我知道这话出自杨绛先生的一本自传体小说。动笔前我想了很久,再也没有比这原书名更能恰如其分的表达我的情感了。所以我的题目就是这三个字:《我们仨》。”
陆臻笑了。
尘世间纷乱陈杂,生活也总爱带给人万般的不如意。好在,无论这个世界如何变化,我们仨,将会永远一路同行,给这个多难的人生撑起一道最后的庇护……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