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辉煌,琴箫合鸣,艳伎歌姬在轻歌曼舞。
这是叶明进的生辰之宴,他广邀与家族有关系的人前来。顾长生自然不能不参加。
一流的菜肴,一流的歌舞,他却只觉索然无味。
纸醉金迷的夜,人人皆是眉开眼笑,而他,只觉得寂寞,刻骨的寂寞。
怀中女子轻声问他,“如此良辰美景,大人为什么却不快乐?”
“快乐?”他低笑出声,“那是天下最难得到的东西之一。”就像幸福一样,永远可遇而不可求。
女子掩袖一笑,“只要您要求别太过高,烦恼自然减少。烦恼少了,难道还会不快乐?”
“你倒看得通透。”顾长生不由一怔,随即叹道,“是啊,人的烦恼总是自己找出来的。不快乐,似乎总是因为自己不让自己好受。”
“人生短暂,何必总是自寻烦恼?”女子媚眼如丝,“来来来,不如及时寻乐。”
看着怀中女子,他心中不由一荡,在女子脸上重重亲一口,他笑道,“卿卿,你倒是朵解语花!”
女子拨下鬓边芍药,娇笑着问他,“那,妾与这花,谁更美丽?”
手挑起女子下颔,他笑得轻佻,“自然是你。”
两人正调笑间,突然却发觉周围不知何时静了下来。原来,大厅门口出现了一个人。一看到那个人,所有的人不觉都有些发怔。
顾长生呆呆的看着那人旁若无人的走进来,刹那之间,他的心里极其混乱:他来了,他为什么来?他来做什么?自己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日子来,他显然没有成功,几个月来以为已经被理智克服的事,其实再脆弱不过。就像纸不住火一样,理智也掩盖不了感情。
他拿过酒壶,对住壶嘴,喝了一大口,勉力定了定神,略感平静后,才能再度向那个人看去。
那人一双利眼将堂上诸人扫了一遍,然后对叶明进含笑说道,“除了恋尘和星辰,这长安城中所有美人都聚在了叶兄家中。如此盛事,叶兄怎不叫上寡人?”
叶明进忙起身还礼,“太子大驾光临,足令蓬荜生辉。太子快请!”
那人一摆手,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倒不是为了看美人。”
叶明进一愣,“请太子赐教。”
“指教不敢,”那人哈哈一笑,“我是来找人。”他的手指向顾长生,大声道,“我找顾将军有事,请叶兄见谅。”也不待叶明进说话,那人已大步上前,扯开艳姬,一把捉住顾长生的手,将他拉了起来,然后对叶明进笑道,“叶兄,见谅。”顿一顿,他又道,“不过叶兄,全天下都知道,他是我的人,叶兄却不管这些,反给他安排歌姬侍奉,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笔帐,寡人记下了。”
眼见周围众人因为他的话而纷纷交头接耳,那人却全不理会,对叶明进一揖,道,“叶兄,我们有事,先走一步,请见谅。”说罢,他理也不理众人各异的脸色,拉着顾长生就扬长而去……
大惊,大震,大欢喜!
心,跳得似要蹦出胸膛。
不敢相信,会是真的。却又千真万确的知道,这是真的。
顾长生傻子一般任那人拉着他离开,而那人也不再说话,一路上紧绷着脸,紧捏住他的手臂回到将军府中。
关上屋门,那人坐下,用力一带,让顾长生跌坐在自己身上,随后他冷声道,“我才走了多久?你就知道胡作非为!哼,活得挺有滋味嘛!花天酒地,艳妓歌姬,不错嘛!听说,老四还送了美女美男各两个给你,是不是?”
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激越,顾长生颤声道,“你来做什么?”
那人哼了一声,“捉你回家。”
闭上眼,顾长生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睁开眼,他平静的问,“为什么?”
为顾长生此时的神情所震,夏侯日月不敢说什么,深深看了他半晌,然后,垂下头,一言不发。
“你太乱来了!”顾长生严肃的道,“你应该知道后果!”
夏侯日月的身体陡然震动了一下,慢慢抬起头来,他的眼神哀伤之至,但又有种义无反顾的执着。他低低说道,“……我知道……”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会有什么后果,我完全明白。我知道应该怎么做,可是,我无法控制我自己……”说到这里,他抬起手来,想在眼部抹拭,可是已经迟了,一滴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那眼泪,落在地上,却滴在了顾长生心中。
轻叹一声,顾长生道,“回去吧。”
“不!”夏侯日月倔强的看着他,“来了我就不打算再走!”
“胡闹!”顾长生不怒反笑,“你难道想前功尽弃?”
“我、不、管、了!”
顾长生沉默了很久,才道,“……你知道你今天所为所代表的意思?”
夏侯日月轻轻笑,“我从不会头脑发热,鲁莽行事。”他看着顾长生,眼波流转间,情意倾泻而出。
这种眼神,顾长生自然熟悉之至,也爱怜之至。所以,带着三分喜悦三分感动三分颤栗,还有一分悲哀,以及不自知的沉重,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这样做,已经完全没有回头路了。”
“完全明白。”
“……你知道这可能会带来什么后果?”
顾长生的口气沉甸甸的,带着巨大的威压,但夏侯日月却全不所动,“完全清楚。”
“……”
深深看着他,夏侯日月眼中流泻的,是款款情意,他一字一字轻轻说,“我已经想得很清楚。没有你,我并不完整。”
听到夏侯日月这句话,顾长生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一直空荡荡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对不起,离开你这么久……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抱着他,夏侯日月喃喃道。抱着顾长生,他在心里真心忏悔:长生,真的对不起,因为我总是这么自私,总是只想着自己,却从不顾那是不是你想要的。总怕着会失去你,总怕着终有一天会落得求不得的局面,所以总在恐惧着,也所以总是处心积虑做着自己要做的一切……我知道世界上最对不起你的人就是我,但我无法改变……
顾长生依然没有说话,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原来,被如此深爱着。
原来,被爱着可以如此幸福……
然后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因为已经没有必要。
什么都是虚假的,只有触抚眼前这个人才是真实。
紧紧的拥抱着,只为想贴对方更近。
屋子里充斥着喘息声,粗重的、急促的,交织在一起。
在原始的欢愉中,两个人化作了一个人。交融在一起的,是两个个体合而为一的喜悦与激情……
欲望平息下来后,两人的手互握着,无法形容的满足弥漫在心中,不约而同的看向对方,然后都在对方的眼睛中,发现了同感。
深深凝望着对方,两个人的心中都是一片温柔。
什么都不再重要了,在这世上,我只要有怀中这个人就好,只要有这个人就知足。
笑容浮现在他们脸上,嘴唇又不知不觉的重叠,轻柔的不带任何欲念的吻,却令人迷醉。
唇分。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洒了进来,压在夏侯日月身上,凝视着他,顾长生的眼眸深沉似海,“十三,我曾放开你,可是你却执意要回来……”
以前会为了离别伤心,渐渐的,经历得多了,他也慢慢看淡,甚至已经有些习惯。但是,真的没有想到,他会重新回来。
“如果当时你走后再不回来,我真的不介意,也不在乎。可是……,你回来了……”顾长生的手慢慢抚上夏侯日月的颈,他的动作很温柔,他的声音也很温柔,他一字一字的对夏侯日月认真说道,“所以你要知道:他日你若敢再度离开,别怪我心狠手辣。――这一辈子,我不会再放手!从此以后,你是我的,你只是我一个人的!”
夏侯日月的身体震动了一下,那一刹那,他的眼中迸射出喜悦的光芒,那喜悦如此强烈,此时顾长生可以清楚的感受到紧贴着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动。然后他开口说话了,“是真的一辈子都不放手?一辈子都不离不弃?”虽然他力持冷静,但他的声音却带着颤音,那是一种因为极度喜悦而产生的颤音。
“是。”顾长生低低说道,“一辈子都不放手。一辈子都不离不弃。”
顾长生的回答,让夏侯日月愣了,眨也不眨的凝望着他,然后泪水夺眶而出。眨着眼,他极力阻止泪水涌出,却反倒把泪珠挤到了他的长睫上。
月光下,晶莹的泪珠在睫毛上颤动着,此情此景,动人之至。
顾长生忍不住捧住他的脸,深深吻下去。夏侯日月抱紧他,热切的回应着……
唇分。
痴痴的看着顾长生,泪水仍然不断的涌出,但夏侯日月的笑声中却充满欢乐。
轻轻拍着他的脸,顾长生低笑,“又哭又笑,像个傻子似的。”
夏侯日月深深的吸气,再慢慢的吐出,让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但脸上仍是掩不住的喜悦,他徐徐道,“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只要有你在我身边,这就够了。”
“……你是太子,以后的皇帝――而子嗣,此生我无法给你……”
夏侯日月傲然一笑,“子嗣算什么?皇族这么大,我难道不可以找有资质的孩子调教成材?”
“……天下人不会答应……”
夏侯日月的眼中,是让人心寒的残酷,“神阻弑神。魔挡屠魔。”
“……即使,那人会是天下至尊?”
“是的。”夏侯日月很平静的说道,“只要是障碍,我就一定会除掉,不管那是什么人,不管用什么手段。”
夏侯日月的声音温柔得就像三月天的和风,但,莫名其妙的,顾长生却觉得刻骨的寒冷。自幼时开始,他就接受极为严格的特殊的训练,就算是在冰天雪地里把他整个人都埋在雪中,他也未必会感觉冷。但此刻,他却真的觉得冷。因为那寒意是自他心底直透出来,让他不得不颤栗。
也是在这一刻里,他明白了今后他们要走的路会是什么。
很久过后,他轻叹,“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会因为情爱执迷,没想到,你和我一样看不开……十三,我们都太不理智了……”
“我很理智。”夏侯日月虽然笑得像个孩子,但他的语气却出奇的认真,“真的,我一直都很理智,也一直很认真。认真到你无法想像的程度。不要以为我是一时糊涂一时冲动,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真的,长生,你并不知道,从很久以前,我就清楚的知道自己要什么,又该如何得到,更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如果没有理智,我根本得不到你,更不会让现在的你对我生出独占之心。
顾长生垂下眼睑,柔了眼神,一眨不眨的看着夏侯日月,凝神听他静静说着。
“长生,你就是我的一切!你只能是我的!”
“我宁愿失去世间的一切也不愿失去你,即使血流成河、白骨如山,即使杀尽天下人……”
抚过顾长生的脸,夏侯日月慢慢说道,“既然说了一辈子不离不弃,那么长生,你要知道,就算我死,我也要带着你,绝不让你离开!――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
顾长生发自内心的笑了:
原来,真的有一双手,可以紧紧握住直至最终。
原来,真的有一个人,能够携手相伴白头到死。
握住夏侯日月的手,跟他十指交缠,这一刻里,他清楚的知道:上官,是真正的过去了……
睡意涌上,眯着眼,静静看着身旁夏侯日月宁静的睡颜,顾长生突然笑了:
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睡不好了,原来只因为我听不到你的呼吸。
谢谢你回来,谢谢你还在,更谢谢你的坚定。
我想把心掏出来给你,也许你会认为这是疯话,但是不这么做,怎么能让你明白:我不能离开你!?我不愿离开你!?我不会离开你!?
所以,从此以后我们不要再分开,谁想分开我们就杀了谁。
真的,神啊,请再让我任性一次。我只要再这么任性一次就好。
管他天下怎么看我,管他后世怎么写我,万众鄙夷也好,千夫笑骂也好,我不在乎,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余生能与这个人共渡。
——待续——
番外——长生
(注:此番外的发生时间是在小顾出征柔然之前,回京以后。)
顾长生信步走入院中,院外,一切风景如昔。
冷月清辉,虫声嘟囔,一切显得那么清幽。而他,却静不下来。
他不明白,父亲到底在想什么。
这次顾长生重返顾家,只为他欲借顾家之势。
顾门,是天朝历史悠久的名门世家。顾门先祖顾星野在天朝第一任皇帝还是前朝一方大员时就从旁协助,为推翻前朝立下汗马功劳。天朝建立后他任户部尚书。而在丞相死后,他即刻被任命为丞相,为肃清屠杀前朝余孽做出极大贡献。在他之后那漫长的三百余年里,顾家有无数人在朝中身任显职,十一人迎娶公主,二十四人嫁入皇室,更出过五名皇后,是集名誉、权势、财富于一体的豪奢大族。
此次柔然叛乱,顾长生欲随军出征,若想一展所长,就必须得重回顾家,重新成为顾家家主之子,顾门三公子。如此,荣华帝方能起用他。否则,单纯以皇九子夏侯日月的随身侍卫入军,必会处处掣肘。而若他身为顾门三公子,则皇帝起用只是寻常事,当官职在身时,自有相应权限以展所长。
在如此考虑下,同时也是与夏侯日月的反复劝说下,他终于重返顾家。原以为必会遭到家主拒绝,但出乎意料,归宗过程异常顺利。身为家主的父亲直言不讳:因为他尚有利用价值,所以允他重返顾家。
那一刻,他失望了:这就是他的父亲,母亲爱了一生的男人。永远如此冷酷,只从利益出发。
认祖归宗后,没有和父亲交谈,顾长生按原计划回到了自己的不灭院。
不灭院里一切如昔,一直侍奉他长大的老仆悄悄告诉他:自他离家起,十年来这里定时有人清理打扫。他的异母弟弟曾提出要入住,但遭家主悍然拒绝。
顾长生明白,在顾家里要有自己独立居住的宅第不难,难的是可以将居处自行定名。在顾家,若要拥有自己命名的居室,必有相应功劳以换取。自己这不灭院,就是当年华山论剑大获全胜后得以的命名权。而一个被驱逐出家门的浪子,更是会被收回居室,父亲为什么会允许留下?
父亲,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夜凉如水。
一件长衫披在了他身上,身边的人轻轻道,“天冷。小心着凉。”
他转头一笑,“放心。我的伤早好了。这点凉风,不妨事。”
夏侯日月默然。刚才之所以不提他的伤,就是怕他因伤势而想起给他伤的那个人。而这个人却自己提了……如此轻松的提起,是因为已经放下?还是因为已经密密收藏好,从此不让人知?
不敢也不愿再深思下去,坐在他身旁,轻笑问他,“你为什么叫做长生?”
仰望着星空,顾长生悠悠答道,“我的名字,是娘取的。娘说,‘下天之内,岂有长生不灭者?’所以,我叫做长生。”
“下天之内,岂有长生不灭者?”夏侯日月了然,“所以你的院子叫做不灭院?”
“是啊。”顾长生笑,“这句话,是我娘所喜欢的能剧《敦盛》中的一段词。”
“能剧?那是什么?”
顾长生又是一笑,“能剧是倭国的一种戏。《敦盛》是极有名的剧目。这个我听着挺好的,唱给你听听吧。”
说着说着,顾长生便轻轻吟唱,“人间五十年,与天相比,不过渺小一物。看世事,梦幻似水。任人生一度,入灭随即当前。此即为菩提之种,懊恼之情,满怀于心胸。汝此刻即上京都……”
止住吟唱,顾长生轻笑道,“幼时,我便深觉所言有理。我刚好名为长生,所以便把自己居住的院子叫做不灭院。”
“是,”夏侯日月轻叹息,“一切法缘生而生,一切法缘灭而灭,一切法均非常住不灭。”痴痴凝望住顾长生,他长叹出声,“可是长生啊,我倒真盼着你能长生。”更盼着你能爱上我,你我之情能够不灭,长生不灭。
他一边说,一边握住顾长生的手,“长生,长生,我的长生。”他喃喃念着,然后,在他的掌心印下轻轻一吻,温柔又深情,令人,无法抗拒。
顾长生一怔,刹那间忘记收回自己的手。
“爱你,长生,一直爱。”深深看着他,夏侯日月轻轻说道,双眼明亮动人,“胜过世间一切。”
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在这个人的凝视下,一颗心不由微热起来,面上却是掩饰性的笑容,刻意笑道,“长生?若是长生却仍老了,老得牙全掉了,皮肤皱得像老核桃,那有什么好?”
“你放心,我不会嫌弃你。”夏侯日月笑吟吟,“没了牙我就每天喂你吃粥,不会饿了你。”
“吃粥?”顾长生鄙夷的撇撇嘴,“那么穷啊,居然只能让我吃粥?也不想想我老人家为你把屎把尿这么辛苦——居然拿粥来回报我,没孝心!”
夏侯日月理直气壮的道,“有粥吃已经不错了,还挑?饿死你算了。”
顾长生板起了脸,“我决定现在就灭了你个没良心的小混帐。”一边说一边举起了手。
夏侯日月见势不妙,忙先下手为强,伸出手袭向顾长生腋下,一边挠他的痒一边笑,“看谁先灭了谁?”
顾长生一把捉住他的手,将他压住。而夏侯日月也不怕,只笑吟吟的看着他。
气氛,就在那双含着幽焰的双眸中暧昧起来……
一定是月色太过美好,看着笑得温柔、情意流泄的夏侯日月,他竟被迷住了。着了魔似的,将他拥住,俯下了身……
唐明媚远远的、冷冷的看着他们。流动于他们周遭的那种和谐那种宁静,止住了她欲前进的步伐。
在看到顾长生轻吻上十三的时候,那一刻,她有种大势已去的笃定。
长生,长生,莫非你对十三……
长生,长生,难道注定我唐明媚此生得你不到……
长生,长生,你为什么就不要我……
翻涌如潮的思绪让她忍不住长啸以泄心中狂乱。
啸声,惊醒了相拥着的两个人,齐齐转头,看向发音处。
在与顾长生四目交接那一瞬,唐明媚绝望的发现:他的眼中,有歉仄,有内疚……可是,就是没有她所期盼的,情意!
电光火石之间,她蓦地明白:对他的情,他一直知道。因为无从回复,所以这些年里他总是拉远距离,淡漠以对。
不愿在顾长生眼中看到怜悯,她转身离开……
顾长生静静看她远离,并没有上前……
“为什么不追她?”身边的夏侯日月幽幽问他。
收回视线,他怅怅回答,“只为她要的东西,我已经无法给了。”给她的时候,以为是一生一世,永远不变。没想到自己会狂热爱上另一个人。而在爱着上官的时候,以为这回真能不离不弃,相伴至死,没想到却是自己亲手绝他性命……
突然间,顾长生悲声吟道,“人间五十年,世事恍如梦幻。下天之内,岂有长生不灭者?”
深深凝视住顾长生,夏侯日月低低道,“我也知道,有生即有灭,但,我还是要告诉你:长生,我对你的情不灭,长生,不灭。”
将头轻轻靠在顾长生肩上,然后闭上眼,夏侯日月缓缓的,一字一字说道,“我,会用我所有的力量得到你的认可,让你接受我,让你清楚:我对你的情不灭,长生,不灭。”
-完-
番外——浅言·忆念
他认识顾长生,已有十五年。十五年来,看他缤纷看他恋爱看他落寞看他执迷看他伤楚……
……看……
是的,他一直在看,远离他的生命,一直旁观,从十五年前开始……
第一次看到顾长生的时候,他才十一岁。
那一年,华山论剑,三帮九派盟准备结盟,声言奉武功最高者为盟主。
如此江湖盛事,自是万众瞩目。
祖父昔年曾是江湖大豪,自然对之极感兴趣。于是携了他与兄长,前往观战。
战事激烈,众人看得皆是如痴如醉,正不知究竟花落谁家时,却忽然出来一个少年。
那少年,白衣怒马,气宇轩昂,谈笑间,他拨剑问鼎五岳首险。
那少年只凭手中一把剑,技压群豪,最终,是那少年成为三帮九派盟盟主。
那少年,一身白衣,丰神俊朗,灿笑如阳,说不尽的神采飞扬。
那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年,从此留在他记忆中。
只是那时,他也听到了祖父低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回到家中,他与兄长终是忍不住好奇,追问祖父缘何叹息。祖父低叹,“我观那顾长生面相,他日定当贵不可言……”
他虽只有十一岁,但官宦人家之子,又怎会不解此话真意?正心惊之际,祖父又道,“观那人面相可知:此子命格奇特,一生大起大落,跌荡坎坷,福祸无常,荣辱无定……既历坎坷,心性必变,我只望他不要过于偏激……”
说到这里,祖父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拉着他与兄长的手,认真叮嘱,“日后你二人若是能避开他,不与他有纠葛最好。但若遇上,则终生不可叛。”
那时,半懵懂的他,答应了祖父。
也是从那一日开始,他便偷偷留意着顾长生的消息。
家中武师护卫皆来自江湖,自然关注江湖消息。于是慢慢的,他知道了无数关于他的事:他是顾家当任家主的嫡子。他的轻功在江湖上已是无人能及。三帮九派盟在他手下日益壮大。他已隐为南武林之主。他与唐门门主之女订下了亲事。他即将成为武林盟主……
遥想着那白衣少年仗剑行于世间,统摄群豪,快意恩仇,不习武者如他,也不禁神往。
……天下武林之主啊……
那时候,他只想到:大丈夫当如是也!
第二次看到顾长生时,他十六岁。
那一日,他去姐姐家探亲。
姐姐嫁到了江南。贪恋于江南美景的他四处游玩,无意间来到了一座山谷:碧罗谷。
幽美的碧罗谷让他留恋忘返,不觉天色渐暗。他也不心急,只往谷中深处行去,欲找一人家投宿。
走着走着,他忽然听闻一阵悠扬琴声自天际流泻,更闻及隐隐的破空之声,于是不觉循音前往。然后,他看到一人席地而坐,含笑抚琴,双目却凝视着前方。
他顺着那人目光望去,原来,不远处正有一人在舞剑。
只一眼,便认出了舞剑人――顾长生。
琴声低迷如梦,舞剑人翩若惊鸿。
剑助琴声,琴助剑势,相得益彰。
突然,琴音一变,转为低沉、肃穆,其间隐隐带着杀伐之气。于是剑势随之而变,刹那间,剑光四射,剑气横空。
苍劲有力的琴音中,那人手中剑幻化而出的剑影有如惊涛骇浪般奔腾快意。
琴音越发激昂、高亢、铿锵有力,使人只觉正置身战场之中,即将与敌搏杀。而那漫天剑影,竟让人从中看到千军万马在纵横奔驰。
琴声急促,催人振奋,那剑势也越来越快。
剑影光寒,杀气森森。
劲风中,让人只觉舞剑人正在战场上纵马奔驰,与敌厮杀……
琴声渐渐低沉,剑势也随之趋缓。
终于,琴音悠悠,尽弃杀伐,转为幽邈如水,剑势也转为飘逸,尽显曼妙。
琴声止,那人也收剑回鞘。
坐看之人起身,走到顾长生跟前,笑问,“这一曲《纵横天下》如何?”
顾长生大笑,“征战沙场,横扫千军,尽于此曲。好男儿当如此!”一边说一边把那人的手握住。
二人相视一笑,目光纠缠,仿佛天地间只余他们二人般。
他不由看得痴了。
他想,他知道那抚琴者是谁了……
怕亵渎了那如画场面,没有出声,也没有上前惊扰,他如来时一般,悄悄离开。
只是那时,那个全身沐浴着幸福的顾长生,让他难忘,也让他疑惑:在抛妻弃家、舍掉一切后,身败名裂的他,为什么能够笑得如此,幸福?
第三次看到顾长生时,他十八岁,御笔亲点的探花郎,说不尽的春风得意。
在与友人们一起外出喝酒庆贺时,在长安城西,他看到了他。
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就蜷在墙角,无力的任人围殴。
看着那个废人,他不由笑起来:祖父,这就是你所说的他日定会贵不可言的顾长生?
没有再多看他一眼,他笑着走开……
只是,却不知何故,他仍关注着他的消息……
第四次看到顾长生时,他二十二岁,已然出仕。
那一日,他到栖霞寺中拜访祖父至交怀远大师。寺中僧人告诉他:大师在后山陪伴贵客已有多日。
行至后山,却看到大师正与人交手。
仍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人正是顾长生。
激战正酣,他不敢上前打扰,只得立于近处,等候结束。
在祖父的耳濡目染下,他虽不会武,但眼力却是极高。只看顾长生的剑,便知道此人的剑术又有进展。昔日他的剑中,仍有生路。而如今,却是真正的杀人之剑,没有一招一式的多余,招招皆是致命的狠辣。
很明显,这些年里,此人已有改变。
半晌后,是怀远大师先跳出战圈,笑道,“侍剑剑术无双,老纳甘拜下风。”
那人收剑回鞘,恭敬道,“大师承让。”
怀远大师敞怀大笑,“长江后浪推前浪。真正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老纳已经老了。”笑声一顿,大师转为正色道,“侍剑若能舍弃一切尘世包袱,他日成就必定非凡。若不能,恐终生成就也就仅此于止,再无法上窥天道。”
那人洒然一笑,“尘世一切,何等动人。侍剑舍不得。”
目视着他,怀远大师眼含悲悯,“尘世一切尽皆幻象,任你良辰美景,任你如花美眷,终是过眼云烟,终会色身化无,尽归虚空――侍剑如此才智,又怎会如此看不开?”
那人微笑,“侍剑只是凡子,无法斟破。”
“痴儿,”怀远大师叹息,“其实一切只要你能看开、放下,就可以活得自在。你看你现在如此痛苦,何必呢?”
那人只是笑,“既是痴儿,自然放不下也看不开。”
“自古穷通皆有定,聚散岂无数?”怀远大师语重心长,“侍剑,悲欢离合爱欲情缠皆是尘寰中应历之劫,你,又何苦执着?”
那人仍是淡淡笑,“侍剑既历人间情爱,便已食髓知味,再无法从容笑看云起。侍剑自知太过执着,已入魔道,但,一切,我甘愿。一切,我,无悔。”
怀远大师不再说话,只是注视着顾长生的眼中,有着说不出的惋惜。
那人长身恭敬一揖,“大师为点化我这痴儿,费尽无数心血。但顾长生终是凡子,甘愿此生浮沉情海。就算他日不得善终,长生也心甘情愿,绝不后悔。”
长笑声中,他远去。
那时候,那个淡淡笑着说绝不后悔的顾长生,依然让他疑惑:为什么,他能如此不悔不怨?
第五次看到顾长生时,他二十四岁,参赞鄂州剌史卢义之军中,任录事参军事。
那一日,他是在黄鹤楼中看到他。
依然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临窗依风,神色平静,却有说不出的寥落。然后,他提笔,在窗前写下两行字,“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字是狂草,飞扬中燃着无尽哀痛,更隐隐透着苍凉、苦涩、凄绝。
远远看着他,他默然。
一直关注着他的他自然知道:战东宁已因他而死,而那个人,约了顾长生一决生死。
……一决生死啊……
那年相视凝望的两人不觉浮现在他脑海。
他长长叹息:如此情深意重的他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看着远处的顾长生,他疑惑:到了那个时候,你,可下得了手?
然后,走马灯一样,他的脑海中出现多年来见过了数次面的他:
那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那年眉宇间写满幸福的青年,那年落拓江湖的浪子,那年淡淡笑着说绝不后悔的顾长生……
在那个时候,二十四岁的他于突然间明白:有的爱情,不管让人放弃了什么、遭遇过什么,仍然能让人执迷不悔。有的感情,是真正深刻到无法诉诸语言也无法诉诸笔墨的……
然后,他决定了:
那种会经历生离死别的爱情,他绝不要。――那种爱情,是生命无法承受之重――那般惊涛骇浪激狂惨烈的爱,那种惊心动魄深刻沉重到可怕可怖的情感,他要不起,也不敢要。
真的,此生此世,他绝不要经历那样的爱情。此生此世,他只要那种淡淡、浅浅、能够笑言、能够淡然,能够,及时抽身的爱……
从此,他改字浅言。
浅言浅言,言浅而情浅,可以随时脱身,即刻回头,不致身陷情天恨海之中,无法自拨。
真的,此生,他就只要这样的感情。
即使当年在碧罗谷中那相视凝望的两个人让他无限向往,但,此生中,他绝对不要如他们般,爱得那般浓烈,那般幸福,那般痛苦,那般,凄绝……
时光流逝,他仍然一如既往的关注着那个果如祖父所言般经历跌荡的男子。
那男子,在手刃至爱后,居然随着皇九子一起返宫,认祖归宗,随大军一起出征柔然。他平柔然三郡乱,更在北海抗倭中立下赫赫战功。回朝后,他已官拜从二品,今上以其表字为号,特封其为侍剑将军……
人臣荣耀,他似乎已至极限了……
但他,却总觉得他似乎应该还可以走得更远,站得更高……
所以,当因镇压暴民有功,他调任回京后,此任吏部侍郎、他本家叔叔问他是愿去夏侯子文军中、李钟军中、还是顾长生军中时,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顾长生……
只为,他想看看,这些年来,那个人,又变得如何?
那个人,是否真会如祖父所言:他日定当贵不可言……
拉回思绪,他无声的笑了:
顾长生,看你这么多年,如今终于要见到你、与你相处了。
现在的你,又是什么样……
能否让我终生不叛,且看你有没有那个能耐……
正了正衣冠,他含笑对接引将领道,“下官叶明远,原鄂州录事参军事,奉令前来侍剑将军麾下效力。”
……
***
附注:
古时的人除姓名外,成年后还有字。
字是男子在冠礼、女子在笄礼上获得的新名字。一般而言,名和字既有区别又有联系。
《颜氏家训》中说,“古者名以正体,字以表德”,所以字又叫表字。
表字一般在获得之后,就不能轻易更改。
像叶浅言这样成年后更改表字的,在古时比较少见:)
-完-
长生传 正卷 (中) by 浮生偷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