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机场出来,钟虞来不及先去酒店重新安顿,而是直奔金权找柏萧红。
柏萧红见到他颇为意外,将他迎进办公室,见他还拎着个行李箱,诧异道:“钟律,你这是……打哪儿来?”
钟虞竟淡淡笑笑:“大早上没事,出去转了一圈,想通了点事。”
柏萧红识趣地没有追问,叫助理去倒咖啡,又走到窗边将两扇窗推开,歉意道:“不好意思啊,我这办公室烟味有些大。”
钟虞一进来就闻到了烟味,同时也看到了烟灰缸里一摞烟头,显然柏萧红在为什么事情发愁,不得不借抽烟来疏解压力。
柏萧红将那烟灰缸里的烟头倒进垃圾箱,想了想,提议道:“要不我们去旁边会议室说。”
钟虞道没关系,柏萧红便请他在沙发坐下,自己也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拢了拢头发,笑问大律师前来有何贵干。
钟虞不拐弯,直接挑明了来意。
柏萧红面露惊讶:“你为蒋总的事来的?”
“是。”钟虞道,“柏主任是蒋绍言的代理律师吧,我想知道蒋绍言现在是什么情况。”
听他直呼其名,柏萧红惊讶之余更添诧异,精心描摹过的细眉微微一挑:“我是蒋总的代理律师没错,但钟律你该知道,我是不能将当事人案件细节透露给无关人的。恕我直言,你为什么关心蒋总这个案子?”
柏萧红眼神带了点探究:“你和蒋总是什么关系?”
“我跟他什么关系不重要。”钟虞神色严肃,“最重要我跟你目标一致,就是不想蒋绍言有事。”
柏萧红眯眼同他对视,钟虞坦荡地迎了上去,片刻后柏萧红一笑:“看来传闻是真的。”
钟虞没问什么传闻,这不是重点,他直接切入正题:“所以案子的细节柏主任能跟我说了吗?”
柏萧红便把当前情况简要跟钟虞过了一遍,那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不算什么,要命的是西北集团董事会内部有人告发,声称蒋绍言利用职务之便侵吞公司财产,且在此前几个项目中曾向相关官员进行了数额不小的贿赂。
“董事会内部的人?”
“是啊。”柏萧红说,“警方要保护举报人的隐私,所以具体是谁不清楚,但我听说是当年蒋总接班时手腕强硬得罪了某些人。”
钟虞想了想:“所以趁着蒋绍言打收购战的这个风口浪尖上做文章?或者说……”他顿了顿,同柏萧红对视一眼:“跟人里应外合。”
柏萧红点头:“我去见蒋总的时候,他也是这个想法。”
钟虞沉默,面色有些沉。
“他们有录音和蒋总签名的的文件做证据。”柏萧红说,“从表面看证据确凿,找不出破绽,因为涉案金额大,所以公安那边拒绝保释,目前已经立案,蒋总也被暂时移交到看守所关押。”
“速度这么快?”钟虞此前的主业一直是非诉类的案子,没代理过诉讼,但不代表他不熟悉相关流程,这么快的立案速度,又拒绝保释,明显是有人在背后推动。
这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柏萧红点头:“所以这事才不好办。”
这么一说,柏萧红又烦得想抽烟,但在钟虞面前她便忍了。
“我们金权还是当时老蒋总在的时候确定的合作关系,我那时候还是个助理呢。”柏萧红忆起往事,神色透出怀念,“蒋总上任后也一直是跟我们续约。说实话,他为人正派,做事讲情义,真的是十分难得,我个人是不相信他会做这种事,所以这个案子我肯定会全力以赴。”
“我明白。”钟虞说,“柏主任,我并非不信你,只是这件事我没办法袖手旁观,我必须要确保蒋绍言一定不会有事。”
柏萧红再一次感到惊讶,朝钟虞看过去。其实刚才一见面,她就觉得钟虞似乎变了,有些地方不一样了,但一时间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她记得上次跟钟虞见面是在两家律所年会的那天晚上,两人在吸烟室偶遇,她还开车捎了他一段。
人还是一样的人,容貌身段皆无可挑剔,到哪儿都是焦点,就比如现在,她办公室外头就围了一群人,一个个假装在忙工作,实际那眼神都热切地直往钟虞身上贴。
但也有不一样的地方,那天晚上的钟虞冷漠悲观,心事重重,仿佛身处黑暗,光照不进射不穿,然而现在细看,柏萧红发现他眼神变了,变得明亮,锋利,坚定,是那种为了在乎的人刀山火海一往无前,完全豁出去了的坚定。
钟虞来之前,柏萧红正为蒋绍言这个案子头疼,抽了整整一包烟,此时此刻,她突然间就感到踏实了,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她就觉得钟虞有这个本事,说到就能做到。
两人就着案子细节讨论了两个多小时,把所有可能攻破的疑点一一列了出来,几乎一刻没停,钟虞连口水都没喝。末了,他才端起旁边早已凉掉的咖啡一饮而尽,向柏萧红提出了一个请求。
他说,能不能让我见蒋绍言一面。
柏萧红再次深深地看向他,随后说行。
当天下午,钟虞又坐上了柏萧红的保时捷,路上两人心情都挺放松,柏萧红玩笑说要是蒋总这次没事,来年律师费她们得涨价,她正好换辆新车。
钟虞笑说行,柏主任这么辛苦,这钱必须涨。
前几天持续阴天,这天难得出了太阳,虽然半隐半现,但好歹有了光。柏萧红开着车,突然转头看了副驾上的钟虞一眼:“钟律,你还记不记得上次你坐我车,我们俩聊的话题。”
“记得。”钟虞道,他和柏萧红聊的爱情。
柏萧红笑笑:“我说爱情是后盾,你觉得爱情是风险,你现在还这么认为吗?”
钟虞陷入沉默,他还记得当时他和柏萧红的原话,柏萧红说爱情是勇气,是底气,是可以保护你的盾牌,而他不屑反驳,说爱情是盲目,是风险,是可能刺向你的匕首。
现在呢?
钟虞有一会儿没说话,柏萧红也不催他,大概当他不会回答,又习惯地扭开电台,边开车边听情感广播。
突然间从前方照来一束光,钟虞抬头,才发现是太阳出来了,光线自厚重的云层里直射而出,金灿明亮,温暖和煦。
他仰头迎上那道光,微微眯起眼睛,随后笑了笑,转头回答柏萧红的问题:“我收回我当时的话,我想你才是对的。”
柏萧红也笑了笑,听着广播里不同人的爱情故事,一脚油门往前开去。
*
到了看守所,两人出示证件,被带到了一间会见室。
等待狱警去提人的那几分钟,钟虞竟感到紧张,手指捏着笔,目光紧盯铁栏杆后面的那扇厚重铁门。
门很快开了,比想象中要快,蒋绍言出现在门口,见到对面的两人明显一愣,脚步停了数秒才继续往前,在椅子上坐下。
狱警退出去,门也关上了,会见室里再无旁人,隔着冰冷的铁窗,蒋绍言直勾勾地盯着对面,在柏萧红开口后突兀地打断。
“抱歉柏主任,能否先告诉我今天是几号?”问的是柏萧红,看的依旧是旁边的那人。
柏萧红不知道蒋绍言问这个做什么,说了个日期,就见蒋绍言突然扬起嘴唇,笑了。
钟虞默不作声,表情甚至有些冷淡,隔着栏杆悄然打量蒋绍言。人好像更瘦了,轮廓也更加锋利,下巴一圈未刮的胡茬,但那双眼却晶亮有神,紧紧地、热切地朝他看来。
柏萧红不明白蒋绍言这个问题的意义,钟虞却懂,本该上飞机的人此刻出现在这里,就足以说明了一切。
柏萧红识趣,低头看笔记,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才抬起头,清清嗓子。蒋绍言这才动了一下,眼神往她偏移,示意有话可以说。
蒋绍言的淡定从容叫柏萧红心里踏实不少,她之前就跟蒋绍言讨论过案子,这回又把跟钟虞梳理的疑点跟蒋绍言说了说。
蒋绍言坚称所谓签名肯定是伪造,他不可能签过,至于那份在酒局上他暗示行贿的录音,饭的确是吃过,但都是正常的宴请,录音应该是事后有人拼接,可以申请鉴定。
柏萧红也打算这样做,所以目前看,蒋绍言脱罪只是时间问题。然而钟虞并不乐观,因为鉴定要走流程,需要时间,时间越长对蒋绍言越不利,赵德青还在外面虎视眈眈。哪怕最后证明了蒋绍言的清白,如果赵德青收购成功,也无济于事。
蒋西北出山原以为能镇住场面,西北集团的股价也的确稳定了一天,然而却又爆出他癌症复发的新闻,股价便再次一泻千里,据说原本有些观望不定的董事现在都蠢蠢欲动,想趁价钱还合适的时候赶紧出手卖给赵德青。
钟虞愁眉紧锁,感觉蒋绍言再次朝他望来,嘴角含笑不见半点紧张,像是对自己的事一点不上心。
钟虞顿时气性上来,皱眉狠瞪去一眼。
柏萧红再度清嗓,她要说的都说完了,看一眼时间,还剩十分钟,便跟钟虞说去趟洗手间。
柏萧红推门走了,会见室里静了片刻,蒋绍言开口:“兜兜怎么样?”
钟虞听他嗓音沙哑,眼神不由软化,回答:“他很好。”
“你呢?”
钟虞不说话,又冷眼瞧他。
蒋绍言目光迫人,继续追问:“不是说要走吗,飞机没赶上?”
钟虞语气微冷:“跟案子无关的问题,蒋总,我劝你最好不要问。”
蒋绍言微微笑笑:“好,我就再说最后一句。”
说罢他停顿,倾身向前,深深看进对面之人的眼中,而后说:“钟虞,你不会有第三次机会了。”
不会有第三次走的机会了。
钟虞心头一震。
他没有移开目光,依旧隔着冷硬的栏杆同蒋绍言对视。
两人就这样彼此凝视,视线越缠越紧,越锁越深。蒋绍言的眼神变得强势热烈,甚至有些凶狠,钟虞明明白白读懂了其中含义——他恨不得将他看进眼睛里,揉进身体里,再不分开。
钟虞抿了一下嘴唇,有些懊恼,心道蒋绍言都身陷囹圄了还满脑子风花雪月,真是神经。
但很快,他就对自己妥协了,他也深深地望进蒋绍言的眼中,又去看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他的下巴。不必照镜子他也知道,他此刻的目光有多么贪婪和渴望,他有多么想要伸手去触碰那张脸。
柏萧红卡着会面结束的时间回来了,狱警也开门进来。就在这时,蒋绍言嘴唇动了,没有发出声音,以口型说了三个字。
钟虞面无表情,不知道是不是没看懂,而柏萧红显然看懂了,当即面露震惊。
蒋绍言又被带走了,门重重关上,钟虞平静地收拾东西,跟柏萧红一道离开了看守所。
站在看守所大门外,冷风围上来,钟虞迎风而立,却手心微汗,脸颊滚烫。
心脏在剧烈跳动着,咚咚咚,震得耳膜轰响,他看得清楚,刚才蒋绍言说的那三个字,分明是——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