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旧时的江南地区,老人都忌讳夸孩子,越小的孩子越是要贱养,小名都是阿猫阿狗随便撮一个来用。再漂亮的小孩,见面都得说难看。这小孩可真难看,难看死了,一边这样说一边笑眼盈盈抱在怀里爱不释手,任谁都看得出来有多疼爱。
小孩还抱手的时候,要是家门口有讨饭的乞丐经过,便是缘分来了,一定要把孩子抱出去过一过那乞丐的手,贱命好养活。连小孩喝奶吃东西,都要在旁边十分疼惜的念叨:吃饱喝饱要像狗子一样乖哦。
顾家的二少爷顾虔便是享受过这样全套的关爱,如长辈希望的那样,稍微大一点,他便真的就跟狗子一个性子:闹腾,野蛮,机灵,轻而易举便摸清了家里的阶级等级。
顾楚在荣晟做了大概一年半的老总助理,之后他开始尝试管理英国分公司的业务,在顾家二少爷两岁半的时候,他飞去了阔别三年之久的爱丁堡。
那天晚上,顾家遭了殃。
顾虔傍晚午睡醒来,照例在客厅来回穿梭等待,可他等回来一个又一个家庭成员,唯独不见顾楚,他焦急而耐心的喝了一瓶奶,最后只等到了自己的父亲。
他的表情在漫长的等待中越来越严肃,严肃到没有一个人敢跟他说你妈今天不回来了,包括顾长安在内。
他没哭,没说话,也不肯吃饭。顾老太太自己没有生养过孩子,不大会哄,光就是心疼,就随口哄他,说你妈早回了,跟你躲猫猫呢。
就这一句,小少爷差点把顾家地皮都掀了。迈着两条小腿楼上楼下院里院外真好一番找,边找边嚎,妈妈,妈妈,出来,妈妈,出来,虔虔找不到。
小嗓儿都喊哑了,真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等接通视频时,小少爷是从睡梦中惊醒的。他哭到昏睡,惊醒又哭,喂了两口奶,倒把黄昏时候喝得那些一起都吐了,还发起了低烧。
顾长安焦头烂额,亲他的脸哄他,说爸爸在呀,爸爸也爱你呀。
不,不,你不要爱我,顾虔抱着顾楚的睡衣,小手拼命抗拒他的脸,绝望哭喊,你不要爱我,我要妈妈。
好像强盗要把他掳走了似地声嘶力竭。
顾楚同长子两个人目目相觑,立刻便搭最近的一趟航班飞了回来。
顾家上下都管这小少爷叫“坏人“。
坏人在哪儿呢,坏人的饭弄了吗,坏人奶喝了吗……人见人怵,连顾长安有时候都要着了他的道。
有一回父子俩洗澡,这坏人不小心呛了一口洗澡水,感觉自己会死,坐浴缸里放声大哭,任凭父亲怎么保证他性命无忧都没用。
顾太太经过主卧,听见声响,担忧的敲门问怎么了。
情急之下顾长安舀起一瓢洗澡水咕咚咕咚几口干了,一抹嘴说看,爸爸也喝了,爸爸喝光了!怎么样,死不了吧?
小少爷刹住了哭声,狐疑地盯着他研究了一会儿,放心地游开去捉他的小黄鸭了。
那天夜里顾长安拉肚子拉到爬不上床,还不敢跟顾太太说实话,怕挨太太的骂,骂他洗澡让孩子呛了水。
有时候顾长安真的很怀疑二胎这个小混蛋是替母报仇来的,顽劣不说,稍微大一点便会恶作剧,喜欢看他吃瘪挨骂,还喜欢听墙角。
顾楚从来不在人前对他不敬,在外总归他是长辈,是一家之主,要打要骂要跪,关起门来两个人蒙在被窝里算账。有一回便是正“算账”呢,突然顾虔从窗帘子后头扑出来了,流苏太长他被绊住了脚,啊呀一下摔在了地毯上。
他们与普通夫妻本就不同,藏在他怀里任他玩弄的顾太太与离开他的怀抱立在人前的顾楚是两个人,受了惊吓的顾太太抖的好像一只刚破壳的雀鸟,汗湿的身体在他怀里战栗,粘腻脆弱,抵在他胸口的双手手心冰凉,连指尖都变得苍白。他不肯抬头看他,更加不可能去看地上的孩子,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变得僵硬,裹挟得顾长安动弹不得。
任何事情在这个时候都是无足轻重的,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安抚怀里的爱人,使他平静下来,使他感到安全。
顾虔站了起来,奶声奶气叫妈妈。
没有妈妈,顾长安说,出去。
那口吻足以震慑谈判桌上心理素质过硬的商业团队,四岁的顾虔从来没见过父亲这样严厉,他拔腿便跑,跑出去的时候甚至忘了关门。
顾长安拢紧了被子,一手压着太太的小脑袋抵着胸口。他叫他宝贝。宝贝,宝贝,不怕,是叔叔,只有叔叔。
他不停地摩挲他光/裸的椎节分明的背脊,揉他的耳朵,亲吻他的发顶。有过了好几分钟的时间,才使他哭出来。
能哭便行,情绪能发泄出来了,身体便能放松下来。
顾长安把被子捂得很严实,使顾楚仿佛躲在一个洞穴里,什么也看不到。他换了个位置,伏在他背上操他,门半开着,顾楚的呜咽声一直传到走廊。顾长安心里咬牙切齿,好像太太的声音被人听去了都是巨大的损失。
他把这笔帐算在了顾虔头上。
顾虔也讨厌父亲。
他觉得父亲要独占母亲。那可不行,凭什么呀,母亲是他一个人的。
必须要让母亲早日看清父亲愚蠢的真面目。
他伺机而动,终于有一天逮到了机会。
他感冒了,咳嗽,顾长安喂他喝糖浆,笨手笨脚,把糖浆泼在了顾楚最喜欢的一件白色睡衣上。
顾虔大声地叫,妈妈,妈妈,快来,爸爸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顾长安慌急慌忙拿到浴室去沾水搓,好在只有一两滴,搓了之后几乎看不出来了,他松了一口气,回到床边准备收拾逆子。
没想到他刚把睡衣放下,顾虔抬手便把剩下半杯糖浆泼了上去。
“妈妈!”他大声叫走到门口的顾楚,“爸爸把你衣服弄脏了!”
说罢,得意洋洋看父亲,期待着看到他被母亲痛骂的场景。
顾楚看了看脸黑得快要打人的顾长安,再看看晃着两条小腿神闲气定的幼子。
“你怎么回事?”他责问顾长安,“倒这么一大片,是故意的呀?”
“是的!”顾虔用力点头。
顾楚说:“是怎样泼上去的呀,是这样泼的吗?”他拿起杯子,往反方向比划。
“不是!“顾虔伸着一根短胖的手指,“是这样泼的!“
“不对吧,”顾楚说,“看起来应该是这样泼的。”
“不是不是!”顾虔着急抢母亲手里的杯子,“是这样泼的!我就是这样泼的!”
“哦。“顾楚点点头。
顾长安双臂抱胸看着自己智商着急的幼子,直到他从床上爬下来,哭丧着脸毕恭毕敬站好说妈妈我错了。
其实顾楚从未严厉斥责过他,甚至从未惩罚过他,他总抱他、亲他、安慰他、读书给他听,但整个顾家,真正能让他感到畏惧的只有顾楚。
像狗子一样,他知道谁才是家里的老大,谁才是真正站在食物链顶端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