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征兆可能是吃早点时他推开了眼前一颗煎得鲜嫩的荷包蛋。
大清早,餐厅里只有赶着去上学的几个小辈,因为顾长安坐着,饭桌上的气氛便有些严肃。
早点种类繁多,并不限制孩子们自由挑选,许是近几周精力消耗太大,他的胃纳越来越差,连溏心蛋的气味都已无法忍受。
顾长安多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何,没有向往常那样强迫他吃下去。
午后,第一堂是体育课,他被叫出列,莫名其妙被打发回去自习,结果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睡了过去。他太累了,总是睡不够。
下午的课没上完,顾长安便来接他了。
亚瑟午后接到了雇主的电话,他觉得雇主有些神经过敏,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他向来不喜欢小孩子,他会以为他是想要孩子想疯了。
他的那个小朋友根本不可能怀孕,他的生殖系统发育不成熟,不可能有排卵。
但他依然接待了他们,并在超声检查之后瞠目结舌。
“他怀孕了,是吧?”他的雇主明显紧张。
“是、是的。”
“但你说过他不会怀孕。”
“是的,但也存在应激排卵。某些时候,情绪高度紧张,或者身体状况突变,卵泡会因此突发成熟而排卵,这很难预料。”他一样难以接受,实在不明白他的雇主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顾长安其实不敢往这方面想,但早上将人送进学校之后,他突然感到了不安。如果越来越任性是因为那小东西心里有怨气,那么几天以来他连颗蛋都吃不下,挑食的稀奇,又怎样都睡不饱,就很不寻常了。
年轻的身体本来就容易受孕,几周以来他从未做任何防护措施。他越想越不对劲,立刻给他班主任打了个电话,抽身赶过去接人。
亚瑟见他面色凝重,心里为那孩子感到遗憾,提议到:“这是个不幸的意外……”
顾长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不悦道:“你这中文都哪儿学的?什么叫不幸?这叫惊喜!祖宗显灵!懂吗?”
亚瑟愣了愣,说:“那么你是——当然!孩子是主赐给我们的天使!当然!我当然认为你们应该把他生下来!是的,我是说,恭喜你!恭喜你祖宗!顾先生,你要当爸爸了!”
顾长安没有想过自己会当爸爸,至少他没想过会这么快当爸爸。怎么当爸爸不需要考试吗,不需要投票表决吗,不需要证明个人资产吗?这么容易叫当爸爸了也太便宜他了吧!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是立刻去买一箱育儿书回来,还是去报一个新手爸爸培训班?或者可能应该先学习怎样照料怀孕的妻子。对对,那小东西肚子里有他的孩子了,当然他马上就应该是他的妻子,立刻就应该是。
可境内目前还无法注册……这不是问题,允许注册的国家多得是,欧洲那些个资本主义国家,给点钱跟自行车结婚都行。
这事儿不能等,现在就得办。
他有些手忙脚乱,不敢去看后排,看一眼便要分神,连连开错车道,惹得顾楚像只小刺猬一样弓着背盯着他看。
少年人玻璃珠一样干净的眼睛使他渐渐沉静,顾长安的脑子里突然冒出“天意”二字来。
就他了吧,他想。
顾楚隐约觉得出了什么事,但他猜不出来。他是不同顾长安讲话的,那天之后,他便没有再同他讲过一句话,即使是在做那种事的时候也一样。
他不再带给他任何安全感。
他想忘记这噩梦一样的遭遇,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实际上顾长安的表现似乎也是如此,他甚至没有跟他说一句对不起,仿佛理所当然,仿佛天经地义。
顾乘松或许看出了异样。顾楚总狐疑的盯着他看,疑心他差他去送文件其实是蓄意已久,一年前他曾因提醒他同顾长安保持距离而遭到顾长安的惩处,或许那时起这个老管家便已经完全了解了家主的企图。
所以他其实只是一个物件,是养在这大宅里的,供顾长安亵玩的一个物件。
是不是整个宅子里就只有他自己不知道这个真相?
……这是真相吗?
夜里顾长安的胸膛很热,劲儿也很大,那双大手几乎要捏碎他。他让他感到陌生,好像是另外一个暴徒,好吃人肉,从双腿间最脆弱的地方下嘴,舌头一直伸到他身体里面。他害怕、哭泣、尖叫,抱着他的那个人便又变回了他的顾叔叔,不停的叫他心肝,不停的抚摸他的背,亲吻他的额头与耳朵,说那些让他安心的话,把他牢牢抱在怀里,好像躲进了最隐秘的洞穴里。
一个多月,好像才过去了一天,顾楚浑浑噩噩,却又渐渐警惕起来。顾长安不在家的时候,他经常躺在床上睁眼到天亮。他在天花板上隐约看到人影,渐渐清晰,却是自己父母,父亲揪着母亲的头发踢打,母亲大声咒骂,那老房子还是原来的样子,凌乱陈旧,廉价的煤气灶,沾满油渍的薄皮炒锅,案板上还有一碗剩饭。渐渐都渗出红色粘稠的液体,一点一滴从天花板上渗落,落在他脸上,很温暖。
根本没有什么顾叔叔,他发现了这个事实,同他躺在一张床上的那个人,根本就是头会变成人形的猛兽,他只用一只大爪子便能将他摁在地上不能翻身,而这顾家大宅,便是个黝黑阴冷的洞穴。
是这样的话,他要怎样才逃得出去。
每天他都在尽力使自己忘记恐惧,以便可以冷静的制定逃脱计划,然而还没有等他从这个黑色漩涡里探头出来做个呼吸,顾长安便把他送去英国了。
直到几个月之后他才知道原因。
他肚子里有个东西,它会动来动去,当它第一次在夜里蹬脚,他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以为那是另一个自己,他在他的身体里活了过来,即将撕开他的身体重生,之后他会披荆斩棘,像个武士一样横扫一切。
但他只是怀孕了。有一个新生命即将因他而诞生,来到这个荒唐的世界。这样一来,他就连死都死不成了,即使他死了,也还有另一个生命替他活着,它在他肚子里便已被烙上了耻辱的印记。
他想也没想便冲向桌角,想把它撞掉。顾长安眼疾手快把他举了起来,他在半空中挣扎,所有的镇定与伪装都被击垮。
别这么对我,叔叔,别这么对我!他垂死挣扎,声嘶力竭,在他怀里尖叫痛哭,别这么对我,别这么对我!
顾长安心惊不已,他原本打算在这个时候求婚,所有的手续都已经办妥,他两地奔波数月,终于能将爱巢稳固,他手里还拽着制定的婚戒,拦截顾楚时不知随手抛到了哪里。
他不敢抱得太紧更不敢松开,想哄他却词穷,被闹得额头渗出了汗,只能死死把他锁在怀里,任他哭到晕厥过去。
他几乎立刻便想到了放弃这个孩子,尽管他不明白顾楚为什么这样歇斯底里。他明明那么喜欢自己,答应过永远不会离开他,他将他哄得服服帖帖,甘心情愿被他俘虏余生。他想不通他的伤心崩溃,但心疼,不想再见到他的小顾楚那样绝望。没有孩子就没有孩子吧,他不愿意生就先不生了,什么都没有他重要,什么都没有这个半大的孩子重要。
他真的想到放弃顾承了,只是已然太迟。
亚瑟详尽的向他科普了杀死这个胎儿的过程。可能需要有个仪器进入顾楚的身体,然后把胎儿绞碎,将碎肉一块一块拖出来,直到它完全离开母体。而且依照月龄,这个时候引产,极有可能摧毁母体体内与生俱来的一些器官,他或许不再有怀孕的可能,或许完全消失某些性征,或许还有其它严重的后遗症,无法估计。
顾长安叫那些影像弄得胆战心惊,进退两难。
顾楚昏迷了一夜,他在旁边坐了一夜,等他从梦中哭醒,他便跪在他床头向他高举白旗。
你可能不相信,他说,叔叔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你的命。
他说太迟了,已经太迟了,拿掉这个孩子,你会有危险,你不能有危险知道吗?
他说到哽咽。他说我不是一定要个孩子,但你有了,这个孩子,它可能会有你的眼睛,我的鼻子,他可能笑起来像你,生气的时候像我……心肝儿,你不知道我有多期待。
顾楚渐渐哭得没了声音,睁着浮肿的眼睛没有焦点。耳鸣慢慢退去,他听到顾长安在说话。他跪在床旁,头磕在床沿,呢喃着向他道歉。
对不起,宝贝,对不起,不会太久的,只要半年时间……什么都依你,叔叔什么都依你。
好久好久,他都这样跪着,早晨的阳光绵软无力,从他头顶擦过,将他的发丝照得金黄,他像个沮丧的失败者,一个被剥夺了为人父资格的可怜的老家伙,背影佝偻,体态老迈。
他才三十岁。
顾楚最终便是什么都没有说了。
他太累了,只盼时间再过得快一点,让这一切都过去,结束在他十八岁的冬天。
有过这一遭,许多年里顾长安都不敢再要第二个孩子。其实在后来的那些年月里,他们依旧无法像寻常夫妻那样沟通,他总是自以为是,而他的小妻子则常常沉默以对,直到十年后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惊险诞生。那一次顾长安终于得逞,他将他永远困在自己的网中,余生再也没有同他分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