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未识从昏迷中醒来,他已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枕头边放着两只披红斗篷的布娃娃,一个是小狗,一个是小老虎。小老虎那橙黄色条纹斑斓的屁股正对着他,毛茸茸地拱得他脸颊发痒,他呆了片刻,眼神才渐渐地聚起了焦。
这好像是他和宋道初第一次回外祖葛家的老宅时,葛家一位表姐送给他的。狗和老虎,分别是他和宋道初的属相。
他有些恍惚,几乎怀疑自己做梦还未醒,但他试图起身时肩膀立刻传出老旧零件摩擦一般的剧痛,连窗帘外的阳光都像在他身上颤了两颤。
“哎哎,别动——”邵景安刚刚走进,见他这架势,连忙上前按住了他,对床另一边的人道,“医生医生,他醒了!”
陈未识的手背上打了点滴,摇晃的点滴架上,药包已经瘪了一半,看来他昏迷了很久。点滴架旁边站着的医生并未穿白大褂,但他认识,是宋道初的私人医生。
他第一次和宋道初做爱之后,发烧了两天。那时候,就是连秉儒给他开的药。很少有人能让宋道初言听计从,开药时的连医生能算一个。
在连秉儒身后,是他熟悉的房间陈设——嵌入整面墙的白杏色衣柜,沉重的数层哑光缎子窗帘,铺着榻榻米和靠枕的飘窗,还有软实的足以让人随意打滚的羊毛地毯。
“连医生。”陈未识嘴唇动了动,发现自己的嗓音都嘶哑得吓人。
连秉儒从那金丝眼镜的镜片后看向他,“你的伤主要在右边肩膀和肩胛骨,我已经上了药做了包扎,未来几天不要动它,最好洗澡也不要碰。还有一些别的伤口,我都做了清创,等局麻过了,可能会疼一阵子。”
其实现在已经开始疼了。但陈未识并不会把这种疼痛挂在脸上,他默默地忍耐一会儿,邵景安却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他床边。
“这次又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被讨债的缠上?”邵景安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问。
陈未识极度疲乏,又添极度混乱,本不想与他多做解释。邵景安却还不服气地“啧”了一声,“我是你老板,陈未识!你不想我帮你解决困难吗?”
这话不知哪里刺到了陈未识一般,后者微微皱眉,将邵景安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我也没想到你是我老板,早知如此,我都不会应聘。”
邵景安唉了一声,浑然不觉对方的敌意,反而又把椅子朝他拉近一些,还特意压低了声音,“我说你啊,你不告诉我,待会宋道初来问你了,我怎么帮你圆场呢?”
陈未识一呆,仓促地看了一眼后头的连秉儒,后者却忽然合上记录本站起身:“既然你醒了,我就去跟宋先生汇报一声。”说完便离开房间,还顺手带上了门。
“嘿,还挺懂事。”邵景安看着门口歪了歪头,絮絮叨叨,“我听说这位连医生很贵的,他手上那本,好像是你的专属病历——宋董把你加进他的家庭医疗里,现在还没撤出来呢。”
“宋道初,今天也在?”陈未识终于轻轻地开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陈未识的内心里其实是清楚的。残存的记忆里,若不是宋道初,谁会那样子抱他,那样子哄他?简直毫无章法,像蒙骗一个不肯打针的小孩。
“在啊,不然谁把连医生叫来的。想不到他家离公司这么近,还省了去医院。”邵景安吐出一口气。
陈未识低声,“他倒是好心。”
邵景安又凑上前邀功:“今天也是赶巧,你要不是碰上我,指不定被那些人打死。”
陈未识干巴巴地应了句:“谢谢。”
邵景安挠了一把头发,接不上茬,转过脸,看见床头柜上一只小小的熏香小夜灯,手贱地戳了一下,“这什么玩意,都没味道了。”
“嗯。”陈未识也随着看过去。那是他小姨送的,里头的柠檬味熏香早就很淡。他原以为这种东西早该被清理掉的,所以离婚时没有带走。
这个卧房,他原本以为该是很私密的空间,但此刻以客人般的身份与邵景安、连秉儒呆了片刻,竟也好像抽离出来,手指摸过布艺小狗的头毛,说不上什么心情,或许根本没有心情。
倒是很感谢宋道初没有一开始就出现,给他太大的冲击。
“坦白说,”邵景安看着那雾气,有些冲动地发言,“我没想到你会过成这样。虽然我去过你家花店……但我总以为,好歹是和宋道初结过婚的人……今天多少是吓到我了。”
邵景安也怕这话会刺激到对方,偷眼去瞧陈未识的表情,却只见后者脸容苍白地沉默。邵景安心里没来由地揪了一下,又连忙找补:“我不是说你不好……是不是,宋道初亏待了你?你跟他离婚,他没给你留点什么?”
“没有。”陈未识轻声反驳,“他……他给了我很多,主要是现金。我都存起来了,怕我妈妈要用……”说到这里,他才蓦然意识到不妥,自己为什么要和一个陌生的有钱人谈这些?“——总之我的意思是,他没有亏待我。”
“可是,”邵景安却理所当然地追问,“既然他给了你很多,你为什么还要当物业?我还听说你之前一直找不到工作——明明你根本用不着工作啊。”
陈未识怔住。
邵景安那疑问的表情是那么纯粹,他好像真的完全不理解,一个手握巨额分手费的男人,为什么还要努力找工作。
陈未识一时觉得好笑,一时觉得可气,但是对方的年纪和谭竞扬差不多大,连大学都不好好上就出来开公司,家里有父兄护持,出外便呼朋唤友,他恐怕是真心觉得陈未识的努力是做作而无必要的。陈未识想,自己若是把那些阴暗渺小的念头全都倾倒出来,再是厚脸皮的人也会退避三舍吧。
为什么呢,为什么自己非要找工作?明明只要躺在宋道初给的分手费上坐吃山空就可以了。
好歹是和宋道初结过婚的人,为什么却会把日子过成这样?
他转过头,将点滴的流速调到了最快,眼神上挑,望向那加速滴个不停的药水。
“你也说过,我和他不是一路人。”他忍着全身上下酸楚的疼痛,心平气和地说。
“你不喜欢他给你的东西吗?”邵景安却问,“你觉得不合适?”
陈未识慢慢地抽着气,又轻轻地吐出来,“这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他像老师一样给邵景安耐心地解释,“过去,为了能跟上宋道初的脚步,走宋道初的路,我花了很大力气,也没有做好。而现在,我终于和他离了婚,自己去找工作,找我力所能及的工作,哪怕只是一份小工……但这是我熟悉的生活,我觉得,比以前舒服。”
*
宋道初原打算推门的手停在了半空。
黑色蚕丝衬衫的衣袖卷了起来,他将脱下的西装搭在手臂,刚刚从外面回来,听完了连秉儒的汇报,还翻了一下陈未识的病历本。
陈未识看着年轻健康,其实很容易生一些头疼脑热的小病,自己却总是强撑着不说。经常是宋道初有所怀疑,跟连秉儒随口嘱咐一句,连秉儒就记下来,再开点药送去。离婚未久,宋道初还没来得及取消陈未识的医疗计划,此时翻看,才发现这本病历原来也已经写得密密麻麻。
——“这是我熟悉的生活,我觉得,比以前舒服。”
主卧的门没有关紧,门里的声音清晰地传出,还带着几分疲倦,显得说话的人是真心实意的。
连秉儒看了一眼自家雇主。宋道初的表情很晦涩,对于他这种三十来岁做董事长的人物,旁人一般很难从他的表情上推测出什么情绪。
但连秉儒发现了他的手指在颤抖。很快,宋道初便将手指屈起,在门扉上叩了三下,又将手插回口袋。
连秉儒推开了门。
——“疼吗?我瞧瞧有没有渗血。”门里的两人不知正谈到哪里,邵景安那鸡冠似的脑袋都要凑到陈未识脖子上了,表情夸张地伸手指戳了下陈未识肩上的绷带。陈未识皱着眉似想躲闪,但躲不开,惊讶地叫了一声:“毛病!”那活泼动人的脸容转向门口,看见宋道初,却忽而难堪地滞住。
说不出到底是哪个场景更伤人。宋道初走了几步,陈未识没有动,眼帘下掠,只望着他的脚步。宋道初用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却突然朝着邵景安的椅子踹了一脚:“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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