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道初径自掐断了电话。烟雾盘旋上来笼住陈未识的脸,陈未识防备未及,捂着嘴咳嗽两声。
宋道初不知道他听去了多少,后半部分的对话几乎是公放的。自己今晚让庞阿姨准备了好吃的饭菜,特意赶早了回来,把陈未识给他转的“房租”都忘掉,餐桌上的气氛虽然尴尬得几乎凝固,但到底还是将一如往常的幻象安静地维持下来。他不想因为一个电话就打破了这个幻象。
陈未识往前走了两步,宋道初抬起头,脸上的笑容还未散去,正好,他应该问一问小识今天吃得怎么样——陈未识却也抱着腿靠墙坐了下来。
“李卓找到了?”陈未识轻声发问。
“方倩倩找到了。”宋道初干巴巴地回答,“李卓的位置也已经掌握,很快就会逼他出来。”
陈未识说:“谢谢。我一个人确实做不到这些。”
他说得很朴实,宋道初却平白感到被讽刺。
“等抓到李卓,你要起诉他吗?”宋道初又问。
“嗯。”陈未识说,“虽然我不懂,但我会弄懂的。”
宋道初说:“好。我有律师——”
“我不知道我提离婚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陈未识却打断了他的话,并没有怒意,听起来只剩茫然,“我……我以为那个时候,离婚至少可以帮你解决绯闻。其实就连我小姨都知道,离婚对公司没有好处的,你肯定要花很大力气才能稳定局面吧。”
——还是被听见了。还是被看穿了。
宋道初反而开始焦躁,好像刚才大笑过后便缺了氧,白天在会议室里面对那笔转账记录时的窒闷感重新袭上了胸肺。他开口:“这没什么大不了——”
“你可以告诉我的,你不需要什么都配合我。”
“离婚这件事,只要有一个人的意愿就够了。”
陈未识看住他:“你是这么想的?”
“嗯。”
“只要我想离婚,你怎样都可以,你是这么想的?”
“你是不是又觉得我在发善心?”宋道初却说。
陈未识的肩膀震了一下,这句自嘲准确地刺中了他,但他几乎想也没想就接了下去:“我承认,提离婚是我任性。可是宋道初,我和你结婚两年,也就任性这么一次。就这么一次,我也是考虑过的,我找好了理由和场合,我希望你能不受影响——”
“我怎么可能不受影响?!”宋道初低沉地反问,渐而抬高了声音,“陈未识,你是我老婆,你要跟我离婚,你希望这对我没有影响?!”
他从来没有在陈未识面前大小声过,从来没有。
看见陈未识猛地缩了下脖子,他才意识到这一点。
会不会又起到反效果呢,陈未识这么倔硬。而且自己的话,歧义也太多了。宋道初闭了闭眼,很快地,又多说一句:“对不起。”
陈未识反而转过了头,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好像一定要将他看穿。宋道初很不适应,抬起手臂遮住了自己的表情。
“可是——”
宋道初希望陈未识不要再说,不要再盘问了,可陈未识锲而不舍。宋道初像一道铜墙铁壁漏出了罅口,陈未识立刻就意识到了,毫不容情便要徒手去攀、去抓、去撕扯。陈未识继续说下去:
“可是两年,你从来没有对我解释过。你和赵韵去酒店谈生意,媒体铺天盖地地说你出轨,连我小姨都来问我是不是真的——可我却没法回答她。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宋董,你不是还做过演讲吗,你不是很擅长抽丝剥茧地讲道理吗?为什么对着我,你就一句话都不肯说呢?你是觉得我不配听,听不懂,还是你觉得我误会了也没有关系,最好我就离你远远的,不要管你——”
“我不想让你知道这些!我不想的,所以我当时也在联系媒体删新闻,我没想到你会出面——”宋道初干哑的声音几乎要被陈未识咄咄逼人的一连串质问给覆盖掉,但陈未识竟听见了,他很快就停了下来:
“你说什么?”
“我……我那天回家,你记得吗?你穿着牛仔衬衣,系着新的围裙,做了双椒炒牛肉和水蒸豆腐——你总是做得很好,把家里都弄得很妥帖——你说,你看到了新闻,你可以帮我遮掩。其实你相信了,是不是?你相信我出轨。我说,我不需要你出面,这件事会过去的,你却说——”宋道初的声音越来越哑,好像被烟雾呛住,不得不停顿了片刻,“你说,你要报答我。这是你最后一次,报答我。”
陈未识呆住。他眨了眨眼,好像不再认识眼前的宋道初,他怎么也没法将对方瞧得仔细。宋道初的眼圈发了红,也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悲伤,抑或只是被熏得朦胧。结婚两年,陈未识从没有见过宋道初这副模样。
其实不仅是陈未识,就连宋道初,都对自己此刻的情绪感到陌生而慌乱。他短促地收束了回忆。
“你知道,”陈未识颤动着嘴唇,“你知道最后一次的意思吗?”
“我知道啊。”宋道初的手指夹着烟,侧过头,像无聊赖地笑了笑,笑影里却还有一些往日的温柔,“我知道你对我很失望,我知道你终于要离开我了。小识,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责怪你。那次绯闻,很可能是葛家的人做的,我没能兜住,伤害了你,对不起。”
陈未识摇头,“我不想听这个了。”
原来,就算是勇猛莽撞的小识,也会有想逃避的时候啊。宋道初反而柔和了下来:“你还记得我们刚结婚的时候,我带你回外公家吗?”
陈未识当然记得。
那是宋道初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介绍他为自己的伴侣。虽然和男人结婚已经稀松平常,但到底他们不会有孩子,宋道初的外公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地打量陈未识,不管陈未识装得如何成熟体面,也无法掩盖那种仿佛是天生的局促。宋道初的表姐葛仙洲是唯一一个对他和颜悦色的人,拉着他去旁边说话,时不时糗一下宋道初,他却仍觉得尴尬,因为他还能听见后头有人并不掩饰地高谈阔论,什么“下等人”,什么“配不上”。
那时候陈秀云刚下了手术台,陈未识对宋道初的确满怀感激,他要报答宋道初的恩情,所以不管背后有多少闲言碎语,面前有几多推杯换盏,他只管专心地捧着那一对小狗和小老虎,好像自己也要变成一个吉祥物。可是陈未识心里清楚,这份协议结婚的工作,自己做得实在不算完美。换一个人去配合宋道初,说不定还能配合得更好。
他就连“最后一次报答”,也做得并不完善。到现在拖泥带水,又让宋道初陷入尴尬的处境。
所以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不再像方才那么有底气了,“是不是我……我到底让你丢脸?葛家人瞧不起我,所以想整你的时候,也觉得我无足轻重,是不是?”
宋道初却平淡地回答:“他们也瞧不起我。”
陈未识的眼睫毛颤了颤,他好像不相信宋道初这句话。
“是我的错,小识。我自作主张,总以为能瞒住你……我不想你再去外面,受那些窝囊气。但是却让你感到羞辱,是我的错。”
陈未识的表情没有变,但瞳孔却因震惊而微微地变大,里头的星星旋了一旋。
“我今天,收到了你转来的房租。”终于说出了口,宋道初深呼吸一口气,“我不知道是什么心情,我没法描述。我忽然想,那天早上在酒店,你是不是也有和我同样的心情?”
“不是。”陈未识仓促地否定了一句,又停住。他想说,他不是为了和宋道初赌气才转那笔房租的。他想说,宋道初你好幼稚,过去你的质疑很幼稚,现在你的反思也很幼稚……
宋道初没有看他,语气却加重了一些,像是哀求:“你就说是吧。你就说,你有和我同样的心情。所以你才会说,我们的开头不对……我现在才懂了。”
“懂了有什么用呢。”
宋道初听见陈未识干涸的话音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你现在说这些,不觉得太晚了吗?宋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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