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盛夏。
邻市开来的动车缓缓进站,青年挎着黑色皮质的单肩包,戴着一副宽边墨镜,趿拉着一双人字拖从车厢上跳了下来。大约是觉得热,他将墨镜摘下,随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还顺便把刘海撩到后头,露出一双彻亮的眼眸。
“这里,陈未识,这里!”接站的人群中,是谭竞扬拼命地挥手。
陈未识走过去,“小点声,丢人。”
谭竞扬笑,“我接你不够看了,非要迈巴赫接你是不是?”
陈未识无语,“你从哪听来的缺德话。”
谭竞扬道:“宋道初跟我讲的呀。他这次没空嘛,不过他让我转达,他会在家里乖乖等你的。”
陈未识只好将墨镜重新戴上。
“我还听宋道初说,他打算在邻市买房了。”谭竞扬领着陈未识走到车库里,发动起他那台小轿车。
陈未识歪着头看他。真稀奇,自己总跟孟勤叨咕,宋道初就会来跟谭竞扬叨咕。反正这些事,宋道初从来不会第一个告诉他。
“一定是你回来的次数太少。”谭竞扬续道。
“第一年嘛。”陈未识终于惜字如金地接了话。
他在鲜花基地的实习岗转了正,工作刚刚步入正轨,当然不想回来。这次请假,还是为了李卓一案的开庭审理,法院传他到场。
“来谈一谈案子吧。”车辆驶上回城的路,陈未识换了个话题,“李卓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样啊。”谭竞扬无辜地道,“开庭之前是不能见面的。但听周律师说,他全部认罪了,只是罚金交不出来,坐牢可以管够。”
“这就不叫认罪。”陈未识拧了眉毛。
“你猜怎么着,宋道初也说过类似的话。”谭竞扬笑看他一眼,“他说,李卓要真知道什么是认罪,就不会总是恬不知耻地喊‘李未识’这个名字。宋道初还说,他要让李卓不得好死。”谭竞扬夸张地耸了耸脖子,“还挺吓人哈。”
陈未识怔了怔,复转头望向窗外,沉默。阳光万里,照彻前方的高架,好似无尽头地延伸。
“所以,”谭竞扬无聊地拍了拍方向盘,却不小心按着了喇叭,嘟嘟嘟一阵响,“……和好了?”
陈未识淡淡地说:“看起来是吧。”
谭竞扬“嗬”了一声。
陈未识稍微舒展了身子,“有一件事,我从来没跟人说过。”
谭竞扬做作地抖了一下。
陈未识的话音却非常平静:“我从一开始和宋道初结婚的时候,就喜欢宋道初了。”
*
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这么清楚的一件事,却从来没跟人说,不敢跟人说。
陈未识等着谭竞扬骂他。谭竞扬说话是不会过脑子的,从小就是。小时候陈未识把霸凌他的人按进厕所里,好几个体育老师过来拉他打他,后来谭竞扬找到他,却说:“你好臭,把我们老师的衣服都熏臭了!”他可记得清清楚楚。
可是谭竞扬却没有很快接话。过了片刻,他说:“就这事?这我们都知道啊。”
反而是陈未识惊讶了,掀了眼皮瞧他。谭竞扬挠了挠头,“不是,真的,就这事?我妈妈,你妈妈,她们也都知道啊!连我爸上次都问呢,说小陈怎么舍得和宋老板离婚,他不是喜欢人家吗?”
陈未识的脸一时涨得通红,又无端对自己生气,缩在座位上不搭理人了。谭竞扬摸不着头脑,但好在很快也就开到了目的地,陈未识抬眼,这却是一家湖区附近的大排档。
“做什么?”陈未识警惕。
“嗨呀,”谭竞扬朝他挤眼睛,“你难得回来一趟,带你认识认识我的新姨夫。”
陈未识下了车,“砰”地关上车门,“你小子说什么?——你给我站住,讲清楚——”
特意站在大排档门口迎接他们的张小逢险些被冲上前的谭竞扬撞倒,又紧张地搓了搓手看向陈未识:“……小陈?你好?”
*
在大排档的一道道海鲜烧烤面前,陈未识一鼓作气地打开了整一打的啤酒瓶,全都咕嘟嘟冒着气泡一字排开,在他和张小逢面前隔开一道楚河汉界。
“今晚,”陈未识冷酷地点了点,“你一半,我一半,不喝完不准回去。”
张小逢笑起来倒有几分憨直的可爱,“我倒好说,我怕你喝了不舒服。”
“——你管我不舒服!”陈未识怒道,“我在考察你!”
谁知这张小逢是个软钉子,看起来笑眯眯的,其实酒量深不可测,脾气也深不可测,待两人将一打啤酒喝完,他还叫了第二打、第三打……最后把板凳拉到了陈未识身边,勾着陈未识的肩膀,两个人才开始醉醺醺地说真心话。
“小陈,”他的眼神沉定,声音浑厚,每句话都像是在发毒誓,“唉,我知道你妈妈……受过很多苦。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伤害她!过几天,我陪她去开庭,看看那个人渣……我要让她知道,遇到那样的人,不是她的错……”
说着说着声音囫囵了,像是撑不住要睡,但眼睛还是死命地朝陈未识瞪圆。这场面很是难看,坐对面的谭竞扬装深沉似地抽了口烟,然而陈未识却罕见地没有再与他争吵。
谭竞扬只觉陈未识听着这一段乱七八糟的话,好似也变得安静。一边把张小逢推开,一边又闷头吃了几口菜,才撂下筷子。
张小逢还要喝,陈未识把杯子撤了,张小逢便皱眉,“你什么意思?”
“行了,你喝醉了回去还得我妈照顾。”陈未识说。
张小逢睁大了眼睛。然而以陈未识的性格,是不可能亲口说出什么祝福的好话,已径自起身去结账了。
之后便回来,叫了个代驾,把谭竞扬和张小逢两个都送上车。二人想拉着陈未识也上车,陈未识一手拦着车门,一边道:“我有我家,不回你们那儿。”
谭竞扬嘿嘿笑了两声,还没来得及应话,陈未识已给他甩上了车门。
然后,陈未识便拎着行李,沿着湖边的小路,打算慢慢地踱回别墅。
这半年以来,宋道初去邻市找过他好几次,他却一次都不曾回来过。说是工作忙,或许只一半是真,一半是托词。他要是回来,住哪儿呢?做什么呢?妈妈也不需要他看望。
他喝得有些醉了,湖边土壤松软,脚踩上去都似踩着棉花,很松快。他其实为妈妈感到高兴,但不能在张小逢面前表现出来,否则男人要得寸进尺。不论妈妈如何选择,他都要做好妈妈的后盾。
夜风徐来,含着夏夜的水雾,令不远处别墅区的灯光也变得朦胧不分明。不知道宋道初回家了没有,昨晚他们通电话,宋道初还说他这两天很忙,似乎要飞一趟国外。
如果宋道初不在家,倒是能让陈未识先松口气。他又拿到了宋家别墅的钥匙,还是某次他们在基地颠鸾倒凤之后,宋道初塞进他外套口袋的。
他曾经以为宋道初是一种“解决方案”,可以摆平他人生中的所有苦难。可他现在才明白这对宋道初是不公平的。世界上本来也不可能有这么便宜的事。
但微妙的是,他恰恰是在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才终于可以坦然承认自己喜欢宋道初。
陈未识深呼吸一口气,从湖边小径三两步跳上了通往别墅区的台阶,绕过一个拐角便是他们的家。然而他一抬头,却愣住。
漫天的、火红的凤凰花。
夜幕从头顶坠落,灯火从树下铺开。别墅的院门大敞,门后是一张白色小桌,摆着一份精致的小蛋糕,盛夏的风里,蛋糕上的蜡烛光芒柔软地飘荡。偶尔有凤凰花瓣飞飘到桌布上,又簌簌地滚落下去,飘到陈未识的脚边。
宋道初一身西装立在门廊下,见了他来,便迎上前,眼神却不看他,只低头理着袖扣,又把手伸进了西裤的口袋,捧出一只蓝丝绒的小方盒,才抬起头,隔着数米远的距离凝望。
“这是做什么?”陈未识小声地问。
他其实应当有预感的。然而他从没有经历过啊——他们的第一次婚姻太过潦草,只有协议和金钱,没有鲜花与梦想。
“小识。”宋道初往前走了一步,又停顿住。他害怕会吓到陈未识,凤凰花摇动嫣红的影,陈未识的眼底比几年前多了几分成熟,但笑起来的时候仍会露出酒窝,眼眉上挑,仿佛挑衅人,却又软乎得可爱。
其实宋道初又何尝经历过?他望着陈未识,手指上下摩挲过丝绒盒子的边缘,喉结滚动了一下,才艰难开口:“小识,我想问你,你愿不愿意——”
话说了一半,才想起还应该跪下来,膝盖微弯,陈未识便先受不了似地大笑出声,朝他扑了过来。
宋道初始料未及,被他扑倒在草地上。夏天野草茂盛,露水滑落,宋道初仰头便看见凤凰花铺天盖地,而陈未识在他眼中。
“不让我说完?”宋道初哑声,“还是不答应我?”
陈未识往他身上一动一动地趴好了,“这就看你今晚的表现了。”
宋道初轻笑一声,终于,毫不犹豫地吻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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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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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宋和小陈的故事到这里就告一段落啦,谢谢大家的陪伴么么哒!
原本是为了解闷子开的文,想不到我还是坚持写完了,还收获了很多爱和鼓励,先夸自己一个!再夸大家一万个!
有缘下篇文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