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道初“嗯”了一声,双眸宁静地看着他。这样的姿态显得很专注,让陈未识有了几分讲故事的兴致。
“那是一个鲜花库房自带的小隔间,我妈给库房看门,我们吃住都在小隔间里。库房温度必须保持在2到8度,湿度75%,大半夜也听见外头冷风机呼啦啦地吹,阴湿得瘆人。小隔间带了一扇小窗,正对着外头巷道,我们把窗户关得死紧,可每天仍时不时有脏水沿着地势渗进来,那一道墙就总是潮潮的,臭臭的。
“我妈以为这是普通人家往街两边倒水,没办法的事,我不信邪,在外头盯了两天,才确定,是有两个混混特意把脏水往我们的窗户上泼。哎呀,可把我气得不行,大早上的,课也不上了,直接去找了那俩人,拿塑料袋蒙住其中一个的脑袋往另一个身上撞,那俩人吓破了胆,打人也不会了,就被我按在地上狠揍。后来他们就再也不敢来啦,哈哈。”
说完当年的事迹,陈未识还意犹未尽地拍了拍手,激起小小的水花。宋道初问:“你当时几岁?”
“十一二岁吧,刚上初中。”陈未识说,“我不是娃娃脸吗,他们都以为我弱呢,其实我打架很厉害的,根本不怕他们——真的!”
他怕宋道初不信,还特意拧过身来看宋道初的表情。宋道初的表情却没有变,只是凝注着他,好像听得非常认真。两人眼光对上,宋道初才怔了一怔,很自然地说:“是啊,我知道你打架很厉害。”
陈未识没来由想起自己在凌光科技门口被围殴的光辉事迹,有些不好意思地退回去:“你损我?”
“不是。”宋道初说,“你不是跟我练过拳吗?连拳击教练都说你厉害。”
啊,是这件事。宋道初的确带他去拳击场玩过,陈未识一贯是要装柔弱的,但被拳击教练一挑衅就什么都忘了,张牙舞爪地往上扑,结果没少被人家撂倒。那时候他只觉得丢脸极了,没想到教练还会在事后夸他。
“你不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他闷闷地说。
但他还是学到了一些技巧的,后来刚回家就用在了谭竞扬身上。
宋道初好像没注意到他话里的情绪,只轻声复述:“他说你有一股不怕死的劲儿。我觉得他说得对。”
陈未识静住了。他拨弄了一会儿水波,径道:“不过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会挨那么多欺负。”
“这种原因都不重要。你母亲一个人带着你一个孩子,处境一定很难,世上总有很多人喜欢欺负困难的人。”
宋道初的声音温和平静,陈未识渐渐不言语了。
大概宋道初说的是对的吧。后来小姨夫也说过,很多人以为陈秀云是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陈未识就算有一身的力气,也没法和所有背后嚼舌根的人都掰一掰手劲。
“那你呢?”陈未识甩了甩头,水珠溅落在宋道初的胸膛,有些痒。
“我?”宋道初又怔住,“我……我没什么好说的。”
“我都讲完了,你却耍赖!”陈未识龇牙。
“不是,”宋道初苦笑,“我真没有什么好故事可以讲,怕你觉得无聊。”见陈未识仍盯着他不动,只好续道:“你知道,我小时候长得矮,身板弱,我没有你那么厉害。”
陈未识睁圆了眼睛。
宋道初说:“我七岁就没父母了。我记得七岁那一年的夏天,我从教室里被班主任叫出去,又被我外公领走。我很少见到外公的,他资产雄厚,高高在上,可那天他却一直牵着我,带我到城中心的高架桥底下,让我看我父母被撞坏的车,还有他们的遗体。旁边好多警察、医生还有律师,他们都来问我:他们是你的父母吗?你是他们的儿子吗?其实我很想告诉他们实话,那就是我认不出来……那遗体面目全非,我真的认不出来,你们不是搜到了他们的证件吗?你们不是能看见车牌号吗?再不济,你们不是还能做DNA吗?问我,没有用的啊,我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我的爸爸妈妈?但后来我想明白了,他们不是要我认尸,不是要讲什么科学程序,他们只不过是好奇而已。”
宋道初搁在浴缸边沿的手收了回去。陈未识五指扣进了他的胳膊,他便又轻轻地拍了拍陈未识的肩膀。
“我有几个表兄弟,你也见过,后来我转了学,就和他们在一个班。他们把我父母车祸的事说得满学校都知道了。有时候还把我围在教室角落,追问我,你是不是见过你爸妈的尸体?死人到底长什么样,你描述一下?
“我那时很矮小啊,被他们围起来,就连一丝外头的光都看不见。可他们要我描述,我也描述不出,死人能长什么样呢?也不会变成三头六臂。七月是大夏天,再不赶紧下葬,尸体很快就会腐烂,而我又要忙着转学、搬家、适应新的生活——现在想来,当然有点遗憾的,如果那时候不是那么匆忙,那我至少会用点心去观察一下爸爸妈妈的样子。可是我真的不记得了。”
他的话音和表情都极平静,是一派能骗过所有人的平静。
“我表哥追问不出答案,就踢了我一脚,说我就像个死人,总是毫无反应。接着大家就都踢打上来……我那时候,也和你一样,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无缘无故的恨意。我没有惹过他们,没有对他们说过一句重话,我甚至都不说话。可他们恨我,直到今天,他们也依然恨我。
“那时候我只是想,要是我还有爸爸妈妈就好了。就算要挨打,回去能有爸爸妈妈抱一抱,也好啊。但实际上我连爸爸妈妈的脸都想不起来,一闭上眼,就只有他们血肉模糊的样子。我觉得那不是他们,但他们到底应该是什么样?我也说不出来。”
浴缸里的热水渐渐要凉透了。宋道初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讲这么多、讲这么久。他怀里的人也一动不动,以至于宋道初都赧然:“是不是不好听?累了吧?”
“宋道初,你知道你缺什么吗。”陈未识突然说。
“嗯?”
“你缺一个我。”陈未识说着,肩膀发起了抖,好像久远的愤怒又要把他的身体充气到膨胀起来,他抬起左手用力地拍了下水面,“哗啦——”泡沫全都被他打散了,“那时候要是我在,看我不把那几个坏蛋打得屁滚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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