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如喜沉在黑暗里,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这个梦他从小翻来覆去地做过很多次,所以他清楚地知晓自己在梦中,但他醒不过来。
梦里的他不大点儿,跟在一众仆人的身后,走在一段长长的回廊上。
回廊的尽头是一扇门,仆人们分成两列,躬身开门,他撩着衣摆迈步走进去,里面满满当当的全是人,一大半都姓杜,是他同脉的长辈,他应该喊一声叔伯婶母。但所有人都低着头,没有一个人看着他。
他越过众人,穿过大堂,走到了最上座。
上座旁边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面容和他爹有三分相像,他理应喊一句伯父,但他们之间不按辈分论,中年男人在药谷里被人尊称为药老,他也跟着这么称呼。
药老拢了拢衣袖,微微欠了欠身,垂眼看向杜如喜:“恭迎,少主。”
底下的人面目不清,齐声道:“恭迎少主。”
杜如喜这时候才刚满八岁,站直了,还没身后的椅背儿高。半年前,他爹病死了,几个月后,他娘也病死了,只剩下一双儿女,药谷没了掌事人,他身为唯一的儿子,八岁生辰这天就被匆匆推上了少主的位置。
然后药老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他敬了一杯茶。
那是他爹生前最常喝的茶,当年他捧着茶杯,顿了半晌都没有喝,而是仰头问了药老一句话:“我将来会不会也和爹娘生一样的病?”
“怎么会呢。”药老笑了一笑,“只要少主做个听话的孩子,便不会。”
当年的杜如喜只有八岁,可现在是在做梦,梦外的他十八岁,所以他不会再问,他只是端着杯子垂着脸,慢慢摇了摇手中的茶。
这时候,不远处,一颗炸着毛的后脑勺在他低垂的余光里晃了晃。
他下意识抬起眼,那脑袋转过来,露出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爽朗的脸。
“这里好无聊啊。”江少栩蹲在桌子的另一边,下巴垫在桌角上,朝他一歪头,“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好玩儿的地方。”
杜如喜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半晌,慢慢摇摇头:“我不走。”
他不能走,他爹娘不能白白“病”死,药谷不能拱手让人,他要一步步完成报仇的计划,他要一点点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夺回来。
江少栩唰地站起身,手撑着桌子,动作麻利地一下子翻了过来,上来就来牵杜如喜的手:“真不走?你不走我可自己走了啊。”
杜如喜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江少栩按了把自己的后脖颈,头发乱蓬蓬地甩了甩,肩膀宽宽的,个子高高的,往他面前一站,挡住了背后的所有。
他一双眼睛牢牢盯在江少栩身上,再难移开。
“你想不想和我走?”江少栩朝他眨眨眼,“问最后一次了啊。”
杜如喜忽然反手握回去,紧紧抓住江少栩的手指,用力点了点头:“嗯。”
江少栩嘿然一笑,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茶杯,往地上一摔:“破玩意儿,不想喝就不喝。”
那茶杯应声落地,碎成三四片,茶水泼了一地,沿着地砖蔓延开来。
从茶水的蔓延处开始,所有的一切都跟着起了变化,周围的人没了,景色也变了,阳光照在头顶,江少栩拉着杜如喜的手,带着八岁的他走在山野间。
一路上江少栩和他说了不少话,说要带他回自己的山头,说自己会一直罩着他,还说要教他练很厉害的武功,以后没人能欺负他。
“可是,我没法习武。”杜如喜始终仰头看着江少栩,一眼都不带错开的,“我身体坏掉了。”
“谁说的,你不是没喝那杯茶吗,你身体好着呢,你以后能长挺高呢。”江少栩笑嘻嘻的,一回头,还冲他比划,“能长这么高呢,到我这儿。”
他说着话,神情忽地明显顿了一顿,然后眼睛瞪大了,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来:“哎呀,我怎么给忘了,我没法带你回我的山头了。”
杜如喜跟着他停下来:“为什么?”
“因为你长大以后骗了我啊。”江少栩脸上的笑意敛去了,神色沉下来,“因为你,我无处可回了。”
杜如喜仰着脸,一下子愣住了。
江少栩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语气很冷地道:“你是个骗子啊,杜如喜。”
心里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坠了下去,杜如喜一把抱住江少栩的胳膊,脸上明晃晃地露出害怕的神情:“你、你别走,你说要带着我的……”
“我随口骗你的,杜如喜。”四周瞬间变得一片漆黑,江少栩悄无声息地融在了黑暗里,“是你先骗我的。”
杜如喜扑了个空,身边的黑暗如潮涌般顷刻间压在他身上,他像溺水似的猛吸一口气,倏然睁开眼,眼前一下映出光亮来,刺得他瞳孔一阵紧缩。
“少主!”方胜的脸凑了上来,“您醒了。”
杜如喜闭眼缓了片刻,才在方胜的搀扶下坐起身来,虚弱地问:“……我昏了多久?”
“足有三日。”
杜如喜坐着缓了更久,但不闭眼了,闭上眼会看到梦里的江少栩。
这之后就是调养了好几天的身体,一直给他治病的老大夫也赶过来了,又是号脉又是开药的,还特地叮嘱道:“药万万不能再断了,新的药引子已经配好了,需得按时服用,切记不可再拖。”
方胜道:“那岂不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法离开药谷了?”
杜如喜没说什么,只是脸色青白地摆了摆手。
后来再休息了几日,杜如喜总算能下床走动了,先是拖着病体回药谷处理了紧急事务,办妥之后又带着方胜回了杜家那处私宅。
宅子里静悄悄的,平日里会迎上来的密探都没有露头,杜如喜心里慢了一拍,方胜亦察觉出不对头,先一步进了院子查看。
杜如喜走到院门口,远远就看到他的密探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一个个的动弹不得。方胜神情紧张地折回来汇报:“少主,他们都被点了穴位,没找到江公子的踪——”
这时候,一连串哒哒哒的马蹄声从隔壁小院儿里传了出来,杜如喜倏地回过头,正看到江少栩伏在马背上,手扬着马鞭,风一般从他身边疾驰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