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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家找的护工叫何秀云,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手脚麻利,脾气温和,见祝明心是个男人也只是惊讶了一瞬,拿人钱办人事儿,不该问的从不问。
祝明心的刀口恢复得并不好,按理说一周就可以出院,他的伤口却拖拖拉拉一直不好。何秀云见他整日里精神萎靡,抱着老旧的按键手机发呆,半夜里哭,清早洗把脸装没事人。
她有个和他差不多岁数的儿子,混到高中毕业就去打工,在手机厂上班,下了班喝酒打牌,一身腱子肉,欠了很多债。祝明心一看就是学习好有文化的孩子,可怎么像没魂儿一样,她看着心里不是滋味。
雇她的人开了很高的工资,她活了大半辈子,也在北京干了几年,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心里有个大概,虽然不该她多嘴,还是忍不住劝慰。
“明心啊。”她坐在小沙发上给祝明心叠换洗衣服,知道祝明心醒着,只是不愿意动,她说:“咱们这样的人,和有钱人搅和到一块儿,只会伤心。”
“咱们啊,咱们就躲着点儿,过好自个儿的日子,让他们有钱人跟有钱人折腾去。”她说话的语气很亲切,让祝明心想到了蒋换莲。
“他们什么都有,就不在乎不值钱的。“她也不管祝明心回不回应,自己嘟囔着:“可咱们除了那些个不值钱的真心实意,还剩什么呢。”她哼了声,“人心可经不起他们这么糟践。”
祝明心没动静,她看向病床,又匆匆瞥开目光,岔开话题,“明心啊,中午想吃什么,婶儿给你准备着。”
“婶子。”祝明心的嗓子很哑:“我想吃西红柿炒鸡蛋。”
何素云假装没看到他脸上的眼泪,没听出他声音里的哭腔,忙起身收拾,“哎好,婶儿给你做去,很快,还想吃什么?”
“没有想吃的了。”祝明心把脸埋进被子,何素云轻轻关上门,把那闷涩压抑的哭声关在门后。
“好吃不?”何素云满脸慈爱地看明心吃饭,一个劲儿给他添菜。
祝明心重重点头,“好吃!”其实他吃不了太多,但不想拂了何素云的意。是他在这的几天来吃的最多的一次。
何素云很高兴,和他商量晚上想吃什么,门被敲响,祝明心眼中的笑意消失,嘴角缓缓放平。
江岸礼貌地敲门进来,手中拎着一个小的箱子。何素云识趣地离开,走之前担心地看祝明心,他对她笑了笑。
“恢复得怎么样?”江岸打量着他明显红肿的眼睛,开门见山:“我去保定收拾了一些你的东西,其余不方便拿的,全部折抵,比原本价格只多不少。”
他将箱子放平在吃饭的小桌上,“这些是小贺先生让我拿给你的。”
何素云等到那个模样冷淡的男人离开,又过了一会儿才进去。祝明心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腿上摊着一个箱子,她忙走过去,“怎么放在这儿了,碰着伤口怎么办!”
箱子里是一些小玩意儿,倒是不重,她稍稍放心,很有眼力见儿的没有问。
正值午后,这间病房的采光很好,虽是隆冬,确是晴天。阳光透窗而过,祝明心的床被照得明亮。
何素云见他坐了很久,看着又很累,便上前劝他休息:“明心,你歇会儿?这些我给你收起来。”
祝明心慢慢松开了抓着箱子的手,何素云将散乱出来的东西一件件收回去。
“哎呦,护身符怎么能乱放!”她拿起来,放在手心里,“明心这个要收好,保平安的。”
说着凑到脸前看了看,“你这个做工不太好,回头婶子给你求一个,我家那边可灵了。”她把那皱皱巴巴的护身符夹进旁边的画册里,惊奇道:“这画得真好!”
一直走神的祝明心听到这句才动,嘴角勾起,眼睛里注入一点光,“我也觉得。”
何素云见他可算笑了,心里松了一口气,把画册收进箱子,除此之外还有本书,一个墨绿色的本。这些统共也就占了半个箱子,空荡荡的。她问:“箱子放哪啊明心?”
祝明心低下头,手掌摊开,阳光雀跃在他掌心,上面的茧和粗糙的纹路无比清晰,收拢、张开,望着手心里的一团光亮,他轻声说:“婶子,我不想要了,帮我扔了吧。”
江岸走出医院,没有立即去停车场开车,而是走了一段路,觉得自己呼吸不畅,松开了领带的结。
他打给贺荣辞:“喂,贺老,嗯,给他了。”
“他没有过激的反应,嗯,钱没要。”
他沉吟片刻才又开口:“他有话让我带给您。”
对面冷笑一声,“不用说了。”然后要挂断,江岸说您稍等,不是怪罪您的话。
“祝明心说,小贺先生父母的事情,您不应该归到小贺先生头上。”江岸说出口莫名地心间闷涩,继续转述着祝明心的话:“他说,这么多年来,小贺先生一直在怪自己,这样对小贺先生来说,太不公平。”
贺荣辞久久未语,“没别的了?”
江岸说:“没有了,只有这一句。”
他当时也很诧异,多句嘴问祝明心,对孩子,对贺荣辞,对贺宇澄都没有要说的要做的吗?祝明心沉默了,他说他不知道自己算什么,学了几年法律,帮得了别人帮不了自己。
坐在病床上,他抬头向江岸确认:“这里真的是普通医院?真的不是精神病院么?”
他恍惚到以为自己记忆出现了偏差,怀疑一切是自己臆想的。
江岸说:“不是。祝明心,你很正常。”
又过了三天,祝明心可以出院了。
何素云去的时候他已经走了,被褥叠得整齐,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何素云识字不多,好在祝明心的字很工整。
”婶子我走了,谢谢你这些天陪着我。
我没有太多钱,这些是我的心意,和他们无关。
祝您身体健康,生活顺意。”
纸条下是三百多块钱,而他们给她的工资是这些的一百倍。
何素云习惯性地把床单铺整齐,用了很大力气,像要把心中的闷气全使出来,“哼,有钱就能随便糟践人了?”
她重复着动作,床单早已无一丝褶皱,又铺了好多遍,女人终于停下来,颓丧地坐在床边,拢了拢耳边垂下的已经花白的发丝,“傻透了这孩子,给他们要点钱啊,好歹自己能过得好啊!”
手中的纸条和钱被她紧紧捏到变形,何素云盯着纸条,眼泪掉下来打湿了那句“祝您身体健康,生活顺意。”
祝明心出院以后坐车回保定,到他们住的地方,保安认识他,让他进去了。
肚子还会疼,他慢吞吞走到单元门,正巧有对情侣和他一起进电梯。他们摁了六楼,问祝明心。
祝明心反应了一下,“啊,我也是六楼。”
“好巧噢。”女生对他笑笑,“我们是刚搬进来的,在602,以后就是邻居了!你是哪户呀?”
电梯持续上行,祝明心轻轻哎呀一声,很局促地对他们笑笑:“我好像走错单元了,不好意思。”
女生挽着男孩手臂走出电梯,回头看了一眼留在电梯里的人,男人看向他们的家,眼中水光明显,仿佛一眨眼就会落泪。
祝明心跟着电梯上下了几趟才想起要出去,脚步蹒跚地走出去,迟钝地想,他就像这电梯,兜了好几年的圈子,最后两手空空回到原地。肚子空了,心也空了。
他和贺宇澄,没有一个正式的开始,注定也不会有一个正式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