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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回去,蒋换莲瘦了很多,说最近胃口不好,祝明心要带她去县医院查查。
她支支吾吾说老毛病了。但她明显吃不下饭,一天上好几次厕所,怕祝明心发觉,还要偷着去。祝明心见她这样,立刻收拾好东西,让蒋换莲穿衣服:“走,现在就去医院。”
蒋换莲不去,祝明心越来越觉得不对,架着她的胳膊往院子里抬。老太太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一抬就抬起来了。
“说,你是不是知道。”祝明心大口喘着气,不是因为累,因为震怒。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对蒋换莲发脾气,朝她吼道:“你有什么瞒着我!”
“没瞒着你。”蒋换莲站稳了,拽拽衣服,“就是不想耽误你工作。”
她说她让孟小荷陪她去过县医院了,折腾了一天,做了胃镜,还有别的检查。医生问她平常不疼啊?怎么这么严重了才来医院啊。
她说疼啊,没当回事儿,吃点消炎药,就见轻。医生说药怎么能乱吃,不舒服就得来医院,你这已经是胃癌了,赶紧去市里医院再好好查查,早点治。她说欸行,谢谢大夫。
出了医院门就拉着小荷坐公交,“走,小荷,咱俩上市场里逛逛去,好不容易来一趟。”她心情甚至看起来不错,“明心那羽绒服都穿了好几年了,今年得给他买个新的。”
她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袄,哈出一口白气:“这回给我儿买个好的。”
在市场里,她跟老板砍价,人说不行,她拉着孟小荷就走,不出所料,老板又说行行行就这么着吧。蒋换莲喜气洋洋地付钱,跟孟小荷说自己宝刀未老。
回去的车上,孟小荷哭了,说婶子咱们去市里看病去吧,明心哥肯定有办法。
蒋换莲拉着她的手,嘱咐道:“闺女先别给你明心哥说,他刚参加工作,一堆事儿呢。”
“那也不能就这么拖着啊!”孟小荷急了,“婶子!癌症会死人啊!”
“闺女,谁不会死?”蒋换莲语气平和,轻轻拍着她的手:“这是人之常情,人还没死呢,先急死了,怕死了,那算怎么回事儿。”
她抬头看窗外萧索的冬景,叹口气:“要是明心能平平安安,顺顺溜溜过日子,我心里就不挂着了。赶明儿死还是过几年再死,都一样。”
“别哭了妮儿。”她抹掉孟小荷的眼泪,慈爱地看着她,“要是你和我们明心一块儿过日子我就放心了。等他回来我问问,喜不喜欢我们妮儿啊。”
她抱住哭得很压抑的孟小荷,拍她后背:“不哭了,不难受了,婶子还没事呢,好好的呢,咱们都好好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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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年过得潦草,蒋换莲没精神等到零点,靠在炕边上陪着祝明心坐了一会儿,祝明心出去接水的功夫回来就睡着了。十二点时,外面响起鞭炮声,和往常一样很热闹,人们照旧对新年有新的希望,但也有人不在其列。
祝明心出去待了一会儿,回来身上夹着寒气还有若有若无的烟味,回屋躺下,发现枕头下面露出一角红色,是妈妈给的红包。不论他是孩子还是大人,每年都有。
过完年,初二,祝明心带着蒋换莲去市里医院,过年了这里面人也不见少,即使坐落在闹市,也像与世隔绝一样,外面在欢庆新年,里面在计算着哪天手术、哪天化疗,过年了哪个大夫值班,今晚陪床有没有地方睡。
祝明心的手机在火车站被偷了,出来车站随便钻进路边一家小店花五十块钱买了个二手的小灵通,除了打电话发短信什么都不能干。
倒是很久没有想过保定的人和事了,只是偶尔去楼下接热水的时候,听到一两声小孩的哭声会顿一顿,但没工夫再多想了,蒋换莲要检查要住院要手术,要钱。
蒋换莲一直闹着回家,自从一听可能需要二十万也不一定能治好,她就一定要回家去。祝明心任她闹,任她哭,她绝食他也不吃,瘦得脸上的骨头突出得很明显。
“我不怕死,我已经活够了。”蒋换莲劝他,“回去吧,咱们回家养着也能好。”
祝明心低头舀粥,不容拒绝地塞到她手中,“我怕,我怕我以后没有妈。”
看着蒋换莲喝掉粥睡下,他去了楼梯间,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是江岸走之前留下的,他收着,因为那时想着这是他和那个人唯一的联系。
在来这里之前翻出来带着,也许那时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他靠着墙蹲下身,摩挲着名片,只犹豫了几秒钟就拨了电话。因为他在贺家面前本来就没有面子没有自尊,开口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江岸很痛快地给他二十万,没有为难也没有挖苦,反而暗示他可以多要点。祝明心装作没有听懂,问他以后还钱的话直接打给这个账户吗?
那边沉默稍许,说祝明心这钱你根本不用还。
“那我就打进这个账户吧。”祝明心自作主张,最后说谢谢,利落地挂掉了电话。
他告诉蒋换莲,正好医院和一个基金会有合作项目,给他们免了医药费,还特意告诉她不要告诉别人,这是秘密项目。蒋换莲很好骗,把他自己编的项目书看了又看。
“真不用交钱就能做手术?”她一再确认,祝明心说不用,真的不用。
晚上做梦,梦到两个小孩,身上标着价,一个十万,他们围着祝明心问你真的要卖了我们?祝明心说对,小孩哭着说那你以后就见不到我们了,他又后悔了,一手拉一个说我不卖了。
醒了之后一身冷汗,下意识攥紧了双手,窝在狭小的行军床上,消毒水的味道四处弥漫,拉着他回神,他才想到自己根本没有小孩了。
五月,祝明心带着蒋换莲回家。回村的客运大巴上,蒋换莲太累了,倚着他休息,祝明心轻轻放松肩膀,自己也靠着妈妈睡着了。
回到家,房子太久没人住了,潮味很重,祝明心把被褥拿出去晒。蒋换莲跟着简单拾掇一下,在祝明心那屋床脚捡到一张纸片,上面画着一个小人,盖着被子在睡觉。
“明心这是你画的吗?”她出去院子里找他,难得笑了,“画这么好呢。”
祝明心正拿着棍子敲被子,很诧异,“什么?”
接过娘递过来的四角泛黄的纸片,画上的小人和他神似,那笔触太熟悉,翻过去背面还有一行字迹模糊的英文小字,蒋换莲看不懂。
祝明心不知道这是那人在哪一年过年的时候画的,趁他睡着,还很幼稚地藏起来,写着——My Sleeping Beauty.
“不知道是谁画的。”祝明心一把揉进掌心,神情平静地继续敲被子,“妈你去歇着吧,一会儿我做饭。”
刚做完手术的蒋换莲精神很差,很容易累,祝明心等她睡着去拔院子里的杂草,墙头飞来几只喜鹊,他面无表情地捡起一根棍子挥了挥,把喜鹊赶走,不让它们吵着蒋换莲睡觉。
忙活到晚,蒋换莲就清醒了一小会儿,晚饭只吃了一点,倚着炕头说想看电视。祝明心鼓捣半天也出不来一个有画面的台。电视太老了。
千禧年时人们的期许是真的,新世纪以来,每年都在飞速发展,变化巨大,手机汽车频繁更新换代,今天比昨天新,明天比今天新,全都在大踏步向前。
而这个电视、这个家、蒋换莲,还有祝明心,都被遗忘在旧时代里了。
电视滋啦作响,屏幕里的雪花一层叠一层,偶尔能听到一两声女声,是新闻里的主持人在说中国又达成了什么新目标,人民又有了什么新的美好愿望。
只有这个台能听到动静,祝明心便不再换了。两个人安静地听着,蒋换莲对这些一知半解,过了大半晌才说出一句:“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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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