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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小荷见到祝明心的时候都不敢认。晚上吃过饭,趁着她妈和她继父出去打麻将,她过来看蒋换莲。
墙边有猩红的火点闪烁,模糊的黑影混杂着浓郁廉价的烟味,她以为是混混,捂着鼻子走得很快。
黑影动了一下,哑而陌生的声音传来:“小荷?”
随着,男人从阴影中走出来,昏暗的门灯照亮他的半张脸。不知多久没有修剪过的头发、眼下有疲累的青黑,下巴冒出胡渣,和之前总是干净腼腆的祝明心判若两人,孟小荷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打招呼,站在原地不动,嗫嚅道:“明心哥。”
祝明心想对她笑一下的,两边眼角挤上去,露出一个很勉强的笑容,“放假了?”
“没,我没考上。”孟小荷低下头。
祝明心后悔自己的随口一说,拿起烟吸了一口,又发觉小荷离得近,赶快把烟怼在墙上摁灭了。“来看我妈?进去吧,我……我等会儿再进。”
他对孟小荷抱歉地笑笑,“散散烟味。”又说:“帮我保密。”
孟小荷点点头,走进屋去。蒋换莲见她来很高兴,拉着她的手说话,看了一眼窗外,问她:“你明心哥是不是在外面抽烟呢?”
“没……”孟小荷左右为难,蒋换莲见状,笑了,“既然他不愿意让我知道,那你替我劝劝他,对身体不好。”
“欸,好。”孟小荷答应。
过了半小时,祝明心才进来,坐在一边听她俩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搓着,心里琢磨着下一次做化疗的费用,蒋换莲叫他都没听到。
“明心哥。”孟小荷叫他,他回神,“怎么了?”
“今天正好你们俩都在这,明心啊。”蒋换莲靠着炕头,这半年来老了很多,头发几乎全白。
“你觉得小荷怎么样?”蒋换莲问,祝明心嗓子发紧,“挺好的。”
她又问小荷:“妮儿你觉得明心怎么样?”
“明心哥很好。”孟小荷垂下眼睛说。
“那既然这么着,你俩一块过日子行不行?”蒋换莲很高兴,“明心,趁我还能动弹,给你们操持操持,这样我死了也放心了。”
祝明心看着她恍惚想到了爹临死时的神态也如这般,有要交代的后事就轻柔地喊:“明心啊,明心你这么懂事,我闭眼也放心了。”
“我娘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祝明心送孟小荷到门口,一出门就点了一支烟。孟小荷站住脚,说:“明心哥,我能结。”
祝明心吸了一大口烟,眼睛在烟雾后面眯着,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小荷,没法结,我喜欢男人。”
孟小荷惊讶地睁大了眼,但很快说道:“假结,骗婶子,我陪你演戏。”
祝明心抬手抿了下眼角,“不了小荷,对你太不公平了,你一个女孩儿。”他熟练地弹掉烟灰,“你以后要是谈对象,人一打听,这算怎么回事儿。”
“我要是说,不和你结,我就得嫁给强奸犯呢。”孟小荷眼中泪花闪烁,嘴唇上咬出深深的牙印,祝明心惊讶抬头,弹烟的手顿住,“你说什么?”
“我不是没有考上大学。我是根本没有去考。”
孟小荷的妈妈在两年前找了个男朋友,叫彭三,长相周正,很会讨女人欢心,两人很快结婚了。他弟弟彭强,见着孟小荷第一眼就喜欢。彭三说这好办,嫁给你就行了。
高考那天,他把孟小荷锁在屋里,原因很简单,她要是考上大学了,跟别人跑了他弟弟还得继续打光棍。何况她真的好看,比她妈好看多了,这不能放到外面去,不能便宜别人。
“彭强以前因为强奸进过监狱,他们让我嫁给他。”孟小荷倔强地看着祝明心,“我一定要去上大学,我要走,我死也不死在这里。”
“你妈妈,什么态度?”祝明心手指一转,把烟头包进掌心,不知道疼一样握紧了,熄灭了烟。回来之后他第一次认真看孟小荷的脸,那两条麻花辫剪掉了,眼神不复三年前那样天真烂漫,眼睛微微凹陷下去,那点婴儿肥消失,脸很瘦,整个人都包裹在痛苦当中。
“我妈。”她笑了,“把我锁在屋子里那天,她负责给我送饭,让我别饿死了。”
她用力抹了把眼睛,“没事儿明心哥,你喜欢男人也好喜欢谁也好,都没事儿,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就想……”她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就流干了,但还是控制不住一般地涌出来,“我就想,我想上大学,我不想嫁给彭强,我也……”
“我也不想每次洗完澡被彭三用那种眼神看,我的屋门总是坏,明心哥。”她抬头看祝明心,看到他心疼的眼神终于忍不住出声哭了起来:“我的屋门总是坏,他把锁弄坏,等我睡着就进来……”
“我拿着砍柴火的刀坐着,我坐着等着他,我一分钟也不敢合眼。”面对祝明心,她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发泄的口,“洗了衣服我不能晾,等我再去拿的时候上面沾着彭强的脏东西……”
“我不想活了,我想弄死他。”
“可他说弄死他,他就弄死我妈。”
她哭累了,声音小下去,比起说给祝明心听,更像说给自己。
“走,你什么也不用拿,我送你去车站,今晚就走。”祝明心转身要走,“缺什么跟我说,我给你准备,到了城里先找个房子住着,剩下的慢慢打算。”
“不行啊,明心哥。”孟小荷站在原地没有动,“婶子早就跟我说过,要是看你能有人做伴,好好过日子,她就高兴了,就好了,生病都不疼了。”
“这几年来,她是对我最好的人。”她低头摸了摸身上的鹅黄色毛衣,弯了眼睛问祝明心:“这毛衣好看不,是婶子给我织的。”
她朝祝明心走过来,“明心哥,反正我现在也不到年龄,领不了证,咱们就办个酒,让老太太高兴高兴。”
“我也算还有点用,钱的事儿我帮不上你,就让我出点儿力。你放心,你要是有了喜欢的人,我给你解释,我要是有了喜欢的人,你也得给我解释啊明心哥。”她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仿佛又变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她说:“明心哥,我帮你也是帮我自己。”
当天夜里,祝明心和孟小荷一起回的家,她妈妈一直在哭,彭三竟然害怕祝明心,只是骂了几句就出去打牌了,就因为他是律师,在他眼里,律师能随便就把人送进监狱。
孟小荷觉得可笑,这人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却能带给她长达两年的无法醒来的噩梦。
六月初,万物生机盎然,祝家办喜事。
蒋换莲这些年在村里人缘不错,婚礼还算热闹。请了好几位嫂子来做席,弄了十几桌。她的背都挺直了,身上不见病痛,操劳了几十年,终于可以放松下来,真真正正的高兴一回。
祝明心穿着西装,别着新郎的胸花。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想到那个人,前两天他去保定了,在那个小区下面坐了一整天,跟保安聊了一会儿,保安说后来再也没见到过那个贺先生了。
好笑的是,祝明心听到贺先生这三个字,竟然一时不知道是谁了,反应了半天。
“恭喜啊。”
有人向他贺喜,他回神,说:“谢谢谢谢,同喜。”
到中午,他敬了一圈的酒,还一口饭都没吃,孟小荷在屋里坐着,敲敲窗户,叫他进去吃点东西。蒋换莲推着他进屋,让他歇一会儿。
屋里有两个孟小荷的朋友,都是第一次见祝明心,打趣了几句,祝明心有点不好意思,笑了笑。孟小荷让她们收敛点,她们笑得更开心了。
吃了几块点心,喝了杯温水,他还得继续出去陪着。刚一出门,记账的陈家嫂子喊他过去,乐呵呵的,“明心啊,你这朋友可真大方。你知道他随了多少钱?”
“什么朋友?”祝明心很茫然,他真的没什么朋友,结婚的事也没告诉舍友。
“就这个朋友啊!”陈家嫂子指着写礼钱的红纸让他看,“叫……叫豌豆……豌豆公主。”陈家嫂子一看就乐了,“这什么名儿啊,这么逗!”
祝明心听到这个名字,忙扯起红纸来看,那人平日里懒散得不行,这几个字却写得异常工整。
心脏抽疼,祝明心抖着声音问:“他……他长什么样?”
“挺高的。”陈家嫂子回忆道:“长得挺俊的,随了六百八十七,还有零有整的你说说。”
“我瞧着,他还站在外面看了你一会儿呢,那时候你正在屋里跟小荷说话呢。”
祝明心四处看着,焦急地问:“他现在在哪!”
“他就站了一小会儿,已经走了。”陈家嫂子话还没说完,祝明心拿着那六百八十七跑了出去,她喊:“明心你去哪啊!这儿离不了你!”
祝明心跑啊,前面远远的有一辆黑车,看不出来是不是贺宇澄常开的那一辆。车身很高,碾起纷纷扬扬的土沫,祝明心在后面喊:“贺宇澄!”
车没有减速,依旧向前开着,逐渐和他拉开更远的距离。
“贺宇澄!”
他只知道喊他的名字,再喊不出别的。那六百八十七块钱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像攥着救命稻草,拉着早已筋疲力尽的他向前跑。
“贺宇澄!”
车拐了个弯便不见了,祝明心也实在跑不动,扶着膝盖大口喘气,汗一滴滴掉下来砸进土地。
他气喘吁吁地直起腰,茫然地看看四周,庄稼、天,耳朵里嗡嗡响,木然地往回走了两步,回过神来又转身朝着车消失的方向继续走。
走了不知多远,有村民在路上跟他说:“结婚啊?恭喜。”
他低头看了看新郎胸花,又看了看手中的六百多块钱,肚子开始疼,刀口早就应该长好了,子宫却还没有,他下意识摸着肚子,小声安抚:“宝宝乖。”怀孕的时候他总是这样。
还向前走吗?他心里在发问,脚下却不停。看看四周,发现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贺宇澄的那条路。
那天暴雨倾盆,他骑着三轮摔倒了,那人穿着干净的运动鞋朝他走过来,伞朝他倾斜,说:“上车,稍你一段。”
祝明心疼得掉泪,捂着肚子蹲下去,想:贺宇澄,你明明那么好心,怎么这次就不能停下来等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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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