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餐堂回来,皈依者进屋扔下弯刀,正要关门,一只手从门缝里扳住门板。
他知道是谁,没爱理,松开把手,随他进来。是聆听者,一副急躁的样子,进来拦腰抓住他,咚一声按在门上。
皈依者不说话,眼睛往下垂着,那神态太傲慢了,傲慢得聆听者拿他没办法,笨手笨脚的,他往后捋他额前的头发,像讨好认生的猫,然后凑上去,几次想亲吻,终因为不敢或是生疏,没下去嘴。
越是这样,他越无措地把人搂紧,特别紧,紧得皈依者就要叫出声来,但他忍住了,死不张口。
“在餐堂,你不理我。”聆听者说,边说,边拿大手捧他漂亮的左脸,像揉着一处红肿的伤,反复抚摸。
皈依者厌烦地搡他,搡不开,他们离得很近,鼻尖碰着鼻尖,呼吸搅乱呼吸,他不得已咕哝:“都上一回的事儿了……”
他一开口,聆听者就疯魔了似地把他吻住,他不太会,含住了猛吸,皈依者皱着眉头推他,没推两下,反手把他搂住。
喘息声,口水声,还有僧袍摩擦的声音,两个人红着脸抵在门上,停不了地舔舐对方的口腔,聆听者往上拽皈依者的僧袍,袍子太长,拽上去就滑下来,他不知如何是好了,拼命拿下身磨蹭他的腿间,痛苦般地说:“从没觉得两天这么长!”
皈依者的两天又何尝不长呢,他溺水似地拉扯聆听者,手指翻卷着他的短发:“不管什么笼子了好吗,我们找个地方……”
聆听者突兀地停下来,一停下来就觉得害臊,躲避似地低下头,慢慢给他揩口水:“这回的持弓者,”他说,“还是上回那个。”
皈依者沉默了,随即,聆听者又亲上来,这次很轻、很慢,从眼角到鼻梁,从鬓边到眉头,那样子若说是没爱意,谁信呢?皈依者有点惊慌地握住他的手,谨小慎微的,挑战他的温柔:“笼子已经交给老者了,你还执着什么?”
“那个人离不开我,”聆听者实打实地说,“现在,他就在我们脚下忍受饥饿和黑暗,我们怎么能不救他?”
“救了,”皈依者问,“然后呢?”
“从红衣修士那儿拿到钱,我们带着他,去任何地方!”
“不可能,”皈依者挣开他,“你没发现吗,那个老头儿很邪,你一吹哨子他就出现,而且他怎么知道我们会碰上红衣修士!”
“那更不能把人交给他了,”聆听者攥起拳头,“天知道他会怎么对他!”
“你疯了吗,”皈依者不可理喻地瞪他,“笼子里只是个NPC,角色界面上都没有他的选项,你跟一堆数据流谈感情?”
“数据,NPC,”聆听者颓然坐到床边,“在这里,在我手里,他是活生生的。”
“这只是个游戏,”皈依者挨着他坐下,抓起他的手,在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疼吗,假的!圣徒岛、你、我,都他妈不存在!”
聆听者猛地把他扑倒,粗暴地拽他的僧袍下摆,手伸进去:“这是假的吗?”他托着他的脖子,欺近他的嘴,“这也是假的?”说着,他一口亲下去,火一样炽烈,“如果是假的,为什么我的心会咚咚跳,为什么你露出这种表情!”
皈依者凝视着他,缓缓地把他抱紧:“越来越熟练了啊你,学得挺快啊。”
他指的是吻,聆听者不好意思地笑了,埋头在他颈肩:“帮帮我……”
皈依者揉着他的短发,盯了一阵天花板,然后说:“好啊,”他把脸靠在他头上,“反正你、我都只是一段代码,除了你头脑中这段意识,我没什么可吝惜的。”
仍然是聆听者、皈依者、持弓者和偷盗者四个人,先是破坏圣餐柜,然后下圣徒墓启动机关,清晨赶马车出修道院,在溪水边杀狼,最后遭遇红衣修士,剧情一成不变,坐在小马车残骸上数金币的时候,聆听者忽然说:“钱都拿到了,我们还往前走么?”
投石问路的一句话,所有人的手都停了,皈依者知道他的心思,没出声,持弓者接过话茬:“还走个屁啊,拿着钱,咱们去世界的中心,”他指了指笼子,“那东西,要么扔这儿,要么干脆,”他摆个手势,“杀了得了。”
聆听者抬起头,阴沉地瞪着他。
持弓者笑起来,故意说给皈依者听:“逗你呢,知道那是你的心头肉!”
皈依者没听见一样,脸上波澜不惊,聆听者笑看着持弓者:“你说的对,我们要去世界的中心,可不是杀他,而是那个老者。”
这话一出,皈依者的手松了,一把金币滑下来:“我不同意。”
聆听者说:“我反复想了,这是最好的办法。”
皈依者摇头:“那不是个普通老头儿,我们拿钱跑也就跑了,不能招惹他!”
“可我们要带着笼子,”聆听者向他倾身,企图说服他,“就像你说的,他不是普通老头儿,他会找来,所以我们得先下手为强!”
“等等等等,”持弓者看他们越靠越近,偏心地推了聆听者一把,“你要杀老头儿,你凭什么?”
聆听者不解地睨着他,持弓者说:“杀不杀老头儿我所谓,但是……”他拿拇指点了点皈依者,“我听他的,他不让动,我不会动,”他抱起胳膊,嘲讽地瞧着聆听者,“我们俩都不动,谁给你杀老头儿?”
聆听者哑然,这时一直闷声的偷盗者说话了:“我跟你杀,”他抱着一大捧金币,“我进来这么久了,还没杀过人呢!”
把金币抬上车,整理绑笼子的绳索时,皈依者来到聆听者身边:“你真想好了?”他担忧地对他低语,“你这样是违背故事线的,我怕……”
笼子里的人紧贴着栏杆,瘦得发尖的下巴耍赖地搭在聆听者手掌上,眼睛上的膜几乎消退了,白皮肤反着拂晓微晞的天光,纯洁得闪闪发亮。
聆听者爱怜地抚摸他的下巴,握着他的手:“你看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做不了,我们就是他的父母。”
皈依者明白他的意思了,没再说什么,转身去和持弓者站到一起。
聆听者回头看着他们,很想喊他回来,可张不开口,正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来,上次那个老者蹲在笼子顶上,好像反复拧着什么。
笼顶……他踮脚看,那里能有什么呢?他往上爬,铁栏滑溜溜的,撑在上头,他在其中一条铁梁的中间发现一个小洞,像是……钥匙孔?
“喂……”他扭头想叫皈依者,却看到他被持弓者半揽着,两个人头顶着头,正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说到激烈处,持弓者突然揪住他,在他左边脸颊上亲了一口,亲得急,亲狠了,两个人都疼,各自狼狈地捂着脸。
那样子,聆听者默默转回头,让他想起之前的自己。
他从车上下来,想站一会儿再回身,笼子里的人朝他挨过来,手指吃力地揪着他的袖子边,他很烦躁,但克制着去哄他:“怎么了,饿了?”
他摆弄他细瘦的手指,有些沮丧地把头抵在栏杆上,忽然,额角上有软绵绵的触感,他惊讶地抬起头,是一个吻。
他不敢置信地去捧那张脸,笼中人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愣愣地和他对视,他只是模仿,模仿持弓者和皈依者的样子,但聆听者像是个激动的父亲,把他搂住了,用显然过大的力道。
“啊……”怀里突然传出一声,纤细微弱的,未成熟的嗓音。
皈依者和持弓者都听到了,回头看,诧异地问聆听者:“是他的声音?”
聆听者似乎也懵着,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好像是……是他!”
“他能出声了?”皈依者靠近笼子,他一过来,那个人就往角落里缩,像是记得他对他做过的事,但那不可能,皈依者说,“也许他该有个名字了。”
聆听者显得有点激动,局促地握着手:“他、他原来肯定有名字,我不知道是该等他想起来,还是擅自给他起一个……”
“那算了,”皈依者斜他一眼,“先叫他怪物吧。”
“不行,”聆听者马上反对,“我想叫他银子。”
地下、铁笼中、银色,还算人如其名,皈依者傲慢地瞧着他:“早想好了吧你?”
“没有啊,”聆听者躲避他的目光,扒着笼子去逗那个人,“银子”、“银子”叫个不停,皈依者淡淡地看着他,别开脸。
“喂!”持弓者背着一卷绳子,在前头喊他,“跟我去捡点柴火!”
算是种解脱吧,皈依者想都没想就跟他去了,走出挺远,他才反应过来:“都他妈要出发了,还捡什么柴火?”
持弓者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怕你在那儿难受。”
皈依者怔了一下,随即强充门面,向他翻个白眼:“用你管啊。”
持弓者没拆穿他,捏着一截绳子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打草叶,看起来很高兴:“我还没给你展示过我的技能呢。”
皈依者爱理不理的:“什么技能。”
“我会做陷阱,”持弓者很骄傲的,“不是挖土坑,是真正的狩猎陷阱。”
皈依者露出嘲讽的表情,持弓者抢着说:“不是系统技能,是我自己的,”他害羞地挠挠头,“陷阱、花式绳结,还有什么……”他急着思索,“总之我很有用的。”
皈依者停下来看他,头一次这么认真,扬着下巴,眼角带着不可察觉的笑意:“你想说什么?”
“我想……”持弓者和他对望,他知道这个问题不能答,答了,就没有可能了。
看他迟迟不点破,皈依者以为压制住他了,结果那家伙话锋一转,说:“我做一个给你看看吧。”
“什……”皈依者愣在那儿,看他从自己腰间抽出弯刀,连个“借”字都没有,就去砍树枝,“喂!现在哪有时间给你……”他追着他,是要阻止的,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是犯傻了,他竟然和他一起折腾起来。
持弓者扎陷阱的时候,他坐到旁边的树荫下,用弯刀削一块烂树根,削成一对小马,胖胖的,有短粗的翅膀,他把其中一个扔给持弓者,不大好意地说:“喏,我的技能。”
持弓者拿在手里,掂了掂:“好丑啊。”
皈依者笑了,起来帮他把陷阱拉好,分别系在三个触发点上,然后和他肩并着肩,走回去。
马车上偷盗者在打盹,聆听者还在笼子边,皈依者走上前,把小马塞给他。
“干嘛?”聆听者摸着不头脑。
皈依者低着头,轻声说:“给银子的。”
聆听者这才把小马仔细看看,吃惊地问:“你做的?”
皈依者没出声,聆听者一把搂住他,想和他说句悄悄话,笼子里伸出一双手,粘人地把他揪住了,聆听者一点也没犹豫,随便哄了句“乖”,就把手扯开,拥着皈依者往背后的林子去,还没进去,他就又急又羞的,在持弓者亲过的地方,湿热地吻了一记。
皈依者立刻捂住左边脸颊,嘀咕说:“这么有用啊,早知道……”他悄悄叹了口气,“我该对他好一点。”
聆听者握住他捂脸的那只手:“你对他已经很好了。”
他把手抓到嘴边,蹭了蹭,那样子很深情,皈依者着迷地看着他,忽而笑了,反搭住他的肩膀,一对儿兄弟似的,和他钻过低矮的树枝,走向树林深处。
没走出多远,聆听者突然拽住他,轻轻压到一株歪斜的柏树上。
“干嘛……”皈依者靠着树干,吊着眉头问。
聆听者有些不冷静,盯着他的嘴,可盯不踏实,频频往他们过来的方向看,皈依者轻蔑地甩了甩头发:“他们不傻,不会来的。”
猛地一下,聆听者亲上来。
和之前一样迫不及待,而且不知轻重,可皈依者喜欢,忘情地搂抱他的肩膀,醉生梦死地和他吸吮,变着法儿地挑逗。
很快,聆听者就败下阵来,不知所措地在他身上起伏:“你把袍子……”他小声说,“把袍子提起来!”
皈依者显然很意外,说不清是惊喜还是羞耻:“在……在这儿?”
聆听者突兀地跪下去,急躁地往上掀他的僧袍:“我想……”他抱着他的膝盖,像是在哀求,“像上次你给我那样……”
他是说用嘴……皈依者真的害羞了,他羞起来不是脸红,而是吓住了似的,紧张得有些迟钝:“其、其实不用……”
聆听者也许是好奇,也许是想投桃报李,强硬地把那片袍子整个翻上去,让皈依者用手抱住,然后扯掉他的裤子,直面那个微微颤抖的东西。
皈依者抱着一大团僧袍低着头,什么也看不见,越看不见他越慌张,夹着腿说:“行不行啊你,不行就算……”
陡地,他住了口,紧紧咬住牙齿,弓起腰肢,屁股光着蹭在树干上,很粗粝。
大腿根被舌头抵住了,准确地说,是大腿根和那个地方的衔接处,一个微妙的方寸,他瞪着眼睛等,可迟迟等不来,聆听者似乎在犹豫,犹豫要不要真的含住一个男人的下体,虽然这只是一个游戏。
“你他妈……”皈依者狼狈地抱着那团僧袍,眼角有点湿“你他妈混蛋!”
聆听者让他骂得挺委屈,两手攥着那根东西:“我、我不知道怎么吃,”他试着用嘴在前头和两边都吸了,“好像吃不进去。”
皈依者双腿发软,不自觉就要往下坐,聆听者倒很体贴,两手一边一半,兜着屁股把他撑住,这种姿势,皈依者觉得自己都要硬坏了,难以克制地在他手里扭动,胯骨要命地往前挺,憋屈地骂:“你能不能行,不行滚!”
聆听者大概是让他逼急了,不知深浅地咬上来,咬住了连个喘息的空当都不给,一不做二不休地往里吞。
特别突然,突然得皈依者都不敢相信,他一个激灵泄出来,糊里糊涂的,全泄在聆听者嘴里,那家伙没防备,猛地一下,被呛了气管,昏天黑地地咳嗽。
皈依者躺倒在草地上,晕眩了似地看着天空,怀里还抱着那团僧袍,一场仓促得近乎滑稽的高潮,他却酥软得飘飘然,他扭头去看聆听者,那家伙背对着他,正窝着脖子在自己两腿间忙活。
他拽了他胳膊一把,聆听者像个被抓包的贼,立刻停下来,挺直后背。皈依者把手从他腰间绕过去,不偏不倚抓住那里,握紧了:“等你解决了那个老头儿,我们去找间屋子,找一张好床……”
聆听者没出声,点了点头。
皈依者觉得他很坏,享受着自己的手,却连声也不肯出,还有刚才那磨人的笨拙,越想他手上越没个准,把聆听者掐得胡乱哼叫。
聆听者先回来,低着头,装模作样去检查马笼头,过一会儿,皈依者也回来了,神清气爽的,偷盗者偷偷看他,持弓者则闷着头,把箭囊摔得啪啪响。
聆听者知道他是故意的,也许是出于某种幼稚的报复心理,他噙着笑:“上车,走了!”
这时候是正午前后,他们朝地图上指示的地点出发,大概是没绕路,天没黑就到了,聆听者仔细认了认这片树林,把车停下,掏出哨子。
残阳血红的,在天际抹出一片异色,哨子轻轻一响,旁边树丛里就钻出来一个人,一把苍老的嗓子,哑哑地说:“等你很久了。”
和上次一样,连用词都没有变,聆听者招呼大家下车。
“报酬你们拿到了,”老者伸出十根苍老的手指,指甲又脏又长,“我的东西,给我。”
他们把笼子抬下车,上次就是这时候,银子从铁笼里伸手把聆听者的袖子抓住了,可这一次,他像是知道他们的计划,乖乖的没有动。
老者行动很慢,聆听者朝偷盗者使个眼色,缓缓往他身后移动,老者扶着笼子吃力地往里看,看过之后,他突然一下,纵身跃到笼顶上,那个身手,一点不像一个老人,或者说,压根不像是个人。
聆听者惊诧地仰视他,看他从左边怀里摸出一把金钥匙,如柴的腕子,抖动着插进笼顶上的圆洞——他居然有钥匙?
皈依者紧张地朝他瞪着,意思是别动手,聆听者也犹豫了,可当那老头儿掀开笼顶,探身要把银子往外拽的时候,他想好了,他不可能把银子交给他!
袖子里是事先准备好的剃刀,他攥紧了,上去抓住老者的斗篷,奋力往下一扯,那副柴火似的骨架一落到手里,刀就压着喉咙深深划过去。
紧接着,偷盗者扑上来,手里也有一把刀,正面插进老者心窝,力气很大,只留了短短一截没有柄的刀把在外头。
所有人都屏着息,看那老头儿鲜血淋漓地倒在地上,甚至没来得及挣一挣,渐渐的,不动了,聆听者蹲下去,探一探他的鼻息,然后向大家点点头。
皈依者终于松了口气,露出一丝笑容,聆听者的目光却越过他,朝他背后亲热地叫了一声:“银子!”
银子艰难地站在那儿,正两手扒着笼顶,往外探头,他身上有血,是老者的,聆听者像解救失怙的小猫小狗,把他抱出来爱怜地搂在怀里。
皈依者立刻低下头,是不愿看:“你带他去洗洗吧。”
“好,”聆听者答得那么痛快,仿佛心里没有一点他,银子软趴趴地抱着他的头,被他疼爱地抓着手心,“正好前头有条水沟,过来时看见了。”
他前脚走,皈依者后脚就朝反方向冲出去,持弓者马上去追,这时尸体边的偷盗者喊了一嗓子:“我的妈呀!”
皈依者应声停下,回头看,只见那摊老朽的尸体剧烈抽动着,腾起一层白烟,破斗篷一块块鼓起来,从膨胀的缝隙里突然伸出一只带血的手,手指粗壮有力,指甲尖长,初生般茫然地抓了抓,陡然握紧。
“他没死!”持弓者喊,推着皈依者让他跑,皈依者却没动,定睛看着,看那只手凶猛地撕扯斗篷,还有斗篷下老者干瘪的骨肉,悚然的碎骨裂肉声中,一个精赤条条的男人从皮囊里爬出来,浑身是温热的血液。
“什、什么东西!”偷盗者吓得跌坐在地上,那东西头一个就找他,大手抓住脖子,没掐也没拧,而是折纸一样,把他整个翻起来,捏一捏,就碎了。
扔下残骸,他朝皈依者和持弓者看过去,他有一头不长的黑发,刚好遮住眼睛,风一吹,能看见一对金色的瞳孔。
“走啊!”持弓者使劲推了皈依者一把,拉起弓,瞄着那东西的咽喉,正要放箭,皈依者却折回头,从他面前跑过去了。
他讶异地盯着那个背影,瞬间恍然大悟,他是去找聆听者的,那个人才是他的珍宝,自己只是被放弃的人。
弓弦松下来,他忽然对这个游戏失去了兴趣,就这么死吧,他想,已经准备好引颈就戮了,那东西却被快速移动的皈依者吸引了视线,朝他转过去。
持弓者注意到他的动向,想都没想,再次把弓举起来,拉满了朝他喊:“嘿,怪物,这边!”
与此同时,皈依者倏地一闪,消失在树丛里。
眼前只剩持弓者了,那东西烦躁地动了动脖子,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野兽似的咆哮,然后捏起拳头,绷紧全身的肌肉,朝他逼近。
持弓者松手、放箭,这么近的距离,箭的速度极快,那东西的速度却更快,根本看不清他是怎么躲的,箭镞已经深深扎进草丛里。
不行了,持弓者意识到,他转身往东跑,在参差的巨树和绵延的杂草间踉跄,天色渐渐暗下来,什么也看不清,只有无尽的密林去给他奔逃。
吼声一直追在身后,但那东西的腿似乎不太好使,赶不上来,持弓者慢慢冷静了,不能这样慌不择路,要掌握主动,要更近、更快地解决他!
他停下来观察,前边不远有一根倒卧的大树,他抽箭搭在弦上,满头大汗地急喘,等背着朦胧的月色能看见那东西的身影了,才装作摔伤了腿,一瘸一拐地往前跑。
“咔……咔咔……”那东西不咆哮的时候,会发出一种短促的气流震动声,如果借着月光看,能看见他嘴里锋利的尖牙,他显然是不大擅长用腿的,追上持弓者并把他扑倒在腐朽的树干上时,他几乎撑不住身体。
就这一刹那,持弓者把弓反握着,在树干到地面这段局促的距离间开弓,身后那东西握住他的脖子,眨眼就要把他捏碎,持弓者一侧头,同时松手,利箭嗖地一声,射进他的嘴里,洞穿了咽喉。
他不动了,持弓者把他翻下去,靠着树干喘息,这时候他头脑很清楚,要点火,他想,正往怀里摸火石,那“咔咔”的声音又响起来,在近处听着分外惊悚,他瞪着眼往旁边躲,看那东西的两个肩胛底下像有什么活物,一拱一拱的,要挣脱出来。
刚有这种想法,一滩血就溅到脸上,真有东西从那副肩胛底下往外钻了,是一对黑色的骨骼组织,迅速拔高生长,长到一两米,湿漉漉地张开,迎着风抖动,持弓者眼看它们越抖越大,最终形成了一双遮天蔽日的黑色翅膀!
这像是……恶魔?他手放在胸前,没摸到火石,却摸到皈依者给他做的那只小马,胖胖的,丑得可爱,一个恍惚,前胸就被鲜血浸湿了。
聆听者把银子抱到水沟边,刚要给他脱袍子,背后林子里响起偷盗者的叫喊,很痛苦,他立即知道,出事了。
返身往回跑,腿被绊了一下,是银子,他仍然很虚弱,头歪着直不起来,可怜兮兮地朝他伸着手,要他抱。
聆听者迅速把周围扫视一遍,只有水沟上游那儿有几块大石,石头和石头间形成一个狭小的夹角,他抱起他跑过去,即使银子不愿意,他也把他往里塞,焦急地嘱咐:“躲好了,不许探头!”
银子两手扒着石头,漂亮的脸委屈地扭着,可没力气爬出来,只能把头搁在聆听者膝盖上,撒娇地蹭。
“乖!”聆听者拉起他,在他刚有点肉的脸蛋上亲了一口,把他塞回去,跑远了。
回到刚才分手的地方,看到偷盗者的尸体,那哪能称为尸体呢,分明是一堆烂骨头,还有老者,被人从里到外掏空了,只有七零八落的残骸。
皈依者和持弓者都不见了,林子起了雾,他茫然地在雾气中打转,刺鼻的血腥味侵袭着感官,叫他作呕,这时,从他们来的方向,从群星密布的东方,传来隐约的嘶吼声,他掏出剃刀,握在胸前跑过去。
四下里黑洞洞的,勉强能看见这一带的草丛被碾压过,方向应该没错,他莽莽撞撞地狂奔,奔出很远了,奔得肺子都要炸开,停下来歇口气的功夫,背后忽然有窸窣声,他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调过身去惊恐地比着剃刀。
刀锋之处是持弓者,呆滞地站在那儿,整个前胸都是血。
“你他妈吓死我了!”聆听者很少说脏话,这时候也难免变得粗野,“他呢?”他急切地问,“他跟你在一起吗!”
持弓者没有回答,空洞地和他对视。
聆听者往他身后看,茫茫的,什么也没有:“到底怎么回事!”他扒开他的领口,想看一看他脖子上的伤,“是谁弄伤你……”
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袭来,喉咙被扼住,是持弓者的手,他抓住那双力气大得不像话的腕子,痛苦地呻吟:“是你……你干的?为……什么!”
持弓者仍然没有回答,“咔咔”的,从嗓子里发出奇怪的气流震动声,聆听者不得已只好挥起剃刀,割向他的手腕。
持弓者松手了,他暂时挣脱,但并没意识到应该逃跑,而是揪着那家伙的衣领,愤怒地质问:“他呢!你把他还给我!”
他以为,这只是游戏里玩家疯狂举动的一部分,是持弓者因为嫉妒对他的报复,直到咽喉再一次被扼住,而这次的力道足以致命。
“唔……唔唔!”他疯狂踢蹬,剃刀高高举起来,朝持弓者的左眼扎下去,那家伙没松手,他把刀拔出来,再一次扎下去,眼窝已经烂了,也没有用,他只好横过刀身,铆足了力气从耳朵眼往里刺,深深刺进颅内,搅动着转了个弯。
皈依者冲到水沟边,没看到人,也不敢喊,就沿着水往下游找,找不到,再返回上游,终于在几块石头搭成的缝隙里找到了银子。
“他呢!”他急问。
银子瑟缩在里头,贴着大石不出声,皈依者可没聆听者的好耐性,伸手进去抓他,粗鲁地往外拽。银子微弱地挣扎,可怜地啊啊叫,皈依者拖畜生似地把他拖出来,手背上忽然尖锐地疼了一下,是银子咬他了。
他狠狠把他甩在河滩上,然后就是一巴掌,像当初聆听者扇他的一样:“再闹,我弄死你!”
他真想弄死他,但没有用,游戏还可以重来,前头还有无数个银子等着他,他揪住他的袍子下摆,用刀割下一截,裂成几段系成绳子,再把银子拽到背上,拿布绳拴好,一手提着弯刀,一手拍了拍他的屁股:“走,我们去找他。”
他的速度非常快,风一样穿梭在密林里,腰哈得很低,空着那只手时不时在石块或土堆上支撑一把,远看过去仿佛是四肢着地在奔跑,他的方向是东,因为那边吹来的风里有淡淡的血腥味。
银子怕得整个人团在他背上,两手紧紧揽着他的脖子,皈依者顾不上哄他,这里的血腥味太浓了,猛然间,他在前头树影下看见一个人,伛偻站着,正在擦拭脸上的血迹,他一眼就认出来,是聆听者!
他朝他奔过去,扑住了死死搂着,这只是个游戏,他告诉自己,可心还是狂跳不已,叫嚣着,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可让我找着你了!”他捧着他的脸颊,热切地说,“不知道你死活,我都不敢退出,万一再也碰不上……”他注意到他的左边眉骨有点不平整,像是受过很重的伤,“你……碰上他了?”
他指的是那个东西,聆听者呆滞地看着他,没有表情,眼珠稍稍一转,见到银子,定住了。
皈依者觉得他有点不一样,但没多想,就要解开布绳,聆听者忽然伸手碰了碰银子的耳朵,银子却躲藏似的,把头埋进皈依者的帽兜。
他是不会这样对聆听者的。
皈依者停下动作,低着头,紧张地瞪着脚尖,弯刀还在手上,他稍一思忖,奋力拿头撞向聆听者的胸口,趁他趔趄,当头就是一刀,根本不去看结果,他背着银子一闪身,越过这家伙朝东奔去。
他不是聆听者,皈依者笃定,那他是谁?聆听者又在哪儿?他还活着吗?
揣着仅有的一点希望,他在夜雾中疾驰,不能停,停下来就可能没命,他坚持着,从夜半跑进黎明,眼看着玫瑰色的太阳从东方升起,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蹒跚,汗水湿透了睫毛,蛰得睁不开眼睛,就要不行了,就要松开牙关跪下来的时候,北边五百米左右的地方传来一阵笨重的脚步声。
他连忙趴伏在草丛里,眨着眼往那边看,明亮的晨光中,一个高个子,一头银灰色的短发,一件染血的僧袍——又一个聆听者?
这时银子有动静了,“啊啊”的,微微在他背上蹭,皈依者大着胆子爬起来,轻而又轻地喊了一声:“喂!”
那个人居然回头了,看见他们的一霎时,迟疑着没敢动,皈依者立刻就知道,是他了。
“妈的你个混蛋跑哪儿去了!”这是他的头一句话,那边聆听者随即露出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怆然,张开双臂,一拐一拐地朝他们奔来。
三个人抱在一起,那么绝望,又那么庆幸,聆听者不停在皈依者的面颊上轻啄,银子不高兴了,着急地拿手推他的头,聆听者紧紧抓住他的手,对皈依者说:“是持弓者!”
皈依者摇头:“不,”他看见他脖子上的勒痕,“持弓者应该是最先死的,”他叹一口气,“那老者是个怪物。”
“可我杀了持弓者,用剃刀……”
“那不是持弓者,”皈依者打断他,“他也变作过你的样子,他有金色的眼睛,可以轻易把人折断。”
“这不合逻辑,”聆听者显得难以接受,“这个世界一直是现实的,我们打水、念经、吃烂菜汤,现在突然冒出来个怪物……”
“游戏里什么都可能出现!”皈依者抱住他的脖子,和他额头抵着额头,“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干掉他,存活下去!”
聆听者敏感的灰眼睛平静下来,点了点头:“你有办法吗?”
皈依者指着南边不远的一棵柏树:“那里,持弓者做了一个陷阱,他说可以弄死成年野猪,我们就在那儿,等他来。”
以逸待劳是个好方法,他们仨分别在陷阱的一个触发点后坐着,假寐着恢复体力,太阳接近天顶的时候,那东西出现了,还是聆听者的样子,从左眼角到右下颌有一道长长的刀口,划过鼻梁,整个鼻头血肉模糊地坠在嘴上。
聆听者和皈依者站起来,想挑衅他,那东西却径直朝着银子过去,一靠近,就触发了机关,七八根削尖的粗木桩从三个方向同时攒来,按理说他是跑不了的,可咔嚓声过后,撞在一起的木桩上却什么也没有。
同时,天陡然暗了,聆听者下意识抬起头,看到本来晴朗的天空上遮着一双巨大的黑色翅膀,遒然一扇,朝他们猛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