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摘下外接中枢设备,眨一眨眼,面前的白墙逐渐清晰起来。
眯着眼侧过头,窗外的光线太强,他连忙伸手去挡,一挡,看见手背上的静脉注射器插头,他拔下来,试着起身,这时扩音器里又发了一遍指令:“0416号,立即出舱!”
撑着椅子,他站不太稳,慢慢的,把脚往门边挪,这间舱房很小,六七个平左右,一张床,一个简易座便器,一架双杠,一个标准接入终端。
走到门口,他拨下门上的老式红色开关,金属门齐腰高的位置啪地落下一块隔板,他把两只手伸出去,回头看着明亮的窗外。
光,除了一片白茫茫的光,什么也看不见。
咔嚓一声,手在门外被铐住,然后气闸动了,门缓缓向外打开。
那里站着一个穿小立领灰呢子制服的人,高个子,宽脸盘,头发梳得齐整,左胳膊上有一条红色袖标,双菱形图案,表明他是高级党员。
0416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一副超合金手铐,有追踪和自爆功能,他笑起来:“放我出来干嘛,我还有十四年半呢。”
对方没回答,举起一根教棍似的东西,朝弧形走廊前端一挥,让他跟上。
要跟上是有些吃力的,尽管0416有魁梧的身材,胳膊强壮,头发也是健康的黑色,但因为长期待在虚拟世界,全身肌肉有不同程度的萎缩,特别是下肢,即使没有铁门和手铐,他也难以逃出这座边沁监狱。
边沁,1748到1832,英国功利主义哲学家、经济学家、法学家,1785年提出圆形监狱理论。0416当然不懂这些东西,他只是茫然地拖着两条腿,随着管理员在以边沁理论为蓝本的弧形走廊上缓缓蹭过。
边沁监狱由一个中央塔楼和四周环状的囚舱组成,所有囚舱都有一扇大窗,对着中央的瞭望塔,塔楼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持续不断发出强光,那光太强,以至于囚犯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监视、是否被监视着,这种怀疑使得他们畏首畏尾,什么也不敢谋划。
0416是囚舱里的人,而前头那个戴红袖标的,则是塔楼里的人:“喂,”他蹒跚着问,“你们真的看着我们吗,还是我们自己在看自己?”
一教棍抽过来,抽在他脸颊上。
“可惜你这张帅脸了,”戴红袖标的家伙回过头,瞧着他脸上的红痕,“这么帅,随便卖一卖什么都有了,非要杀人。”
0416拿舌头从口腔里舔一舔那块被抽疼的地方:“进来快五个月了,我一个活人没见过,”他狠狠吐了口吐沫,样子很街头,“挨你一下,还挺爽的。”
那个人终于停下来:“圣徒岛不全是人么,”他拿教棍轻轻敲打着手心,“可以随便杀随便搞,就是让你们‘出来’消停点。”
“出来?”0416紧跟着他的话头,“不死在里头就不错了。”
“呵呵,”那个人笑了,他有一张周正的脸,算是阳刚的类型:“不瞒你说,今天刚拖出去一个,至少一个月没‘出来’,发现的时候已经枯干了,二十五岁,”他舔一舔嘴唇,“和你差不多大,哈?”
0416瞪着他,没回答。
“好了,”那个人转回去,继续走,黑皮鞋擦得闪闪发亮,踩在地上哒哒响,“我们得快点,大家都在等着你。”
大家?0416动了动眉头,果然,跟他预想的差不多,在这个森严得甚至不需要戒备的大笼子里,他居然真的有机会见到“他”!
电梯通过廊桥到达中央塔楼,0416随着管理员穿过三道隔离门,进入管理区,管理区和囚犯区一样,一共二十层,他们在第五层停下,出电梯,顺着弧形走廊往东走。
这很像是古董店里卖的那种CD,0416想,六七十年前就淘汰的东西,一张圆盘子,上头有一圈圈音轨,激光头顺着轨道读取音乐,对激光头来说,它的世界只有顺时针和逆时针两个方向,就像他现在。
戴红袖标的家伙停下来,面前是一扇合金门,掌纹解锁,气闸打开的一刹那,0416兴奋得有些发抖,但只有一秒钟,他平静地走进去。
确实,大家都在等他,这屋子很大,摆了一圈椅子,只有两个空位,其他都坐满了。正对着门的是另一个高级党员,三十岁左右,头发油亮地梳向脑后,微微有些神经质的颌角,一双垂着的眼睛。
“最后一名,0416号,刑期十五年。”领他来的家伙如此报告,坐着的党员不耐烦地一摆手,让他们就位。
0416被带往他的位子,眼睛却一直盯着发号施令那家伙,他翘着二郎腿,胳膊上的红袖标支在椅子扶手上,一双黑皮鞋,纤尘不染。
他们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些党员,除了身高和肤色的差异,没有个人特色,是党执政的机器——他们哪个是银子呢?
从最后一轮游戏的情况看,0416可以肯定,银子不是NPC,但角色界面上的确没有他的选项,这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自己没有查看权限。更准确地说,囚犯没有查看到“天使”这个角色的权限,那么谁有呢?只能是管理员。
0416在椅子上坐好,领他来那家伙在他斜对面,拿着一个小本,拿腔拿调地说:“大家都是第一次出囚舱,我先简单开个场。”
这是2078年,5月,具体日期他没有透露,大概是觉得让囚犯知道时间不利于管理。他介绍了边沁监狱的理念,“让囚犯自己管理自己”,来自中央塔楼不间断的“监控”,他这样陈述,但0416觉得,鬼知道塔楼里的人有没有在干活。
党喜欢边沁监狱,因为它节省了管理成本,几个党员就能管理上千人,宣传部门的说法更冠冕堂皇,圆形监狱减少了管理员和囚犯的直接接触,能有效控制针对囚犯的殴打、强奸和勒索,但对犯人来说,只要他们相信自己正被“看”着,这个监狱就固若金汤。
“在社会国家党的有力领导下,今年是边沁监狱成立的第29年,这29年里从没有囚犯走出过囚舱,当然也没这个必要,”他和蔼地笑着,“你们有圣徒岛嘛,党投入巨资,给你们最好的福利。”
他站起来:“这个临时学习小组,我是负责人,大家可以称呼我长官A,”他尊敬地把手摆向门对面,“长官B,”然后往反方向随便一指,“长官C。”
0416这才注意到,他左手边隔着一个人的位子,也是个管理员,脸上有麻子,穿深灰色立领呢子制服,但没戴袖标,是后备党员。
三个管理员,0416琢磨,这个范围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怎么才能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确定哪个是银子呢?更重要的是,他还要找到“他”,目光轻轻扫过剩下的人,都戴着合金手铐,数一数,算他在内一共七个。
“长官,”忽然有人举手,0416看过去,在B的右手边,一个苍白瘦小的家伙,戴一副老式眼镜,一点不像个重刑犯,“按照边沁监狱的管理规定,管理员是不能和囚犯直接接触的,囚犯和囚犯之间也不能见面。”
他指的是现在这个所谓的“学习小组”,违反规定了。
“请问为什么把我们聚集在一起,”他问,用一把安静斯文的声音,“我们有权选择不参加吗?”
A看了一眼手里的小本:“0933号,”他微笑着,笑得很虚伪,“你在这里的时间比我都长,是老资格了。”
09?0416诧异,边沁监狱是按照监控等级排列犯人编号的,这么高的号段,他是因为什么进来的?
“这个学习小组的目的,”A正面回答,“是收集大家对‘圣徒岛’的使用反馈,这个游戏太老了,属于正常维护。”
“那为什么是我们七个?”0933思路清晰,继续问。
A显然对他的追问很反感,但碍于高级党员的修养,还是笑着:“你们恰巧在同一个时间段在线,作为一个样本组,就被抽出来了。”
0933不再问了,其他人也没有要举手的意思,A接着说:“在圣徒岛,你们有几乎绝对的自由,管理员看不到你们的角色、行动和语音记录,只能掌握你们的在线时间,除了不能透露真实信息外,系统对你们没有任何限制。”
对,不能透露信息,0416沉吟,正是这个规定,使囚犯和囚犯之间保持了零接触,不能建立长期联系、不能密谋、不能越狱,当然,也不能相爱。
“为了避免一对一问询可能产生的威权侵害,监狱党组决定采取学习小组的形式,”说到这儿,A突然吼了一嗓子,“都清楚了吗!”
这就是威权,没有人敢说话,整个房间鸦雀无声,0416攥起拳头,刚才在囚舱走廊上那一教棍也是威权,如果真是一对一问询,这家伙,他把余光瞟向A,说不准比现在暴戾多少。
不过他也理解,这些管理员,梳着漂亮的头发,戴着鲜艳的袖标,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说到底和囚犯也没什么不同,只是犯人关在囚舱,而他们,被关在中央塔楼。
“你们之间,”A用他的教棍点了几个戴手铐的,“互不认识,在圣徒岛可能是朋友,也可能是仇人,”他咧嘴笑,“不如我们先做个自我介绍。”
哦,0416明白了,所谓的学习小组,才不是为了防止什么威权侵害,而是为了弥补管理员的信息不对称——因为有人会说谎。
A在囚犯中看了看:“那就从我……”他一顿,立刻改口,“从长官B左手开始,顺时针来吧。”
0416朝右看,他和B之间只隔着一个人,很年轻,看样子像刚成年,很周正的一个小子,左眼上却嵌着一个量子影像合成载片,是半瞎的。
所有人都看过来,这家伙有着街头小子特有的那种神态,粗狂、阴狠、不合作,无可奈何下咕哝了一句:“我一直玩的仗剑者。”
“完了?”A不满意,“那么多人玩过仗剑者,谁知道你是哪个,说具体点儿。”
小子半低着头,似乎觉得这种坦白很羞耻:“就那个仗剑者,受尊重,有钱,不用顿顿吃烂菜汤,”他犹豫了一下,“我给他加了个性格,讨厌异教徒。”
0416一直观察着其他人,他说到异教徒的时候,0933明显挑了下眉毛,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可以推测,他俩有过接触。
A又去看他的小本子了:“为什么讨厌异教徒?”
“这要什么原因,”那小子嘀咕,他说什么都像是嘀咕,“一个穆斯林却皈依白人的教,太没品了,背叛自己老大,”义愤填膺的,他加上一句,“还他妈特别骚!”
有人笑了,很显然,他说的是皈依者,A似乎挺满意,在小本子上记录着,愉快地说:“下一个。”
0416迅速整理了一下思路:“我是聆听者,几乎没玩过别的,嗯……我有个固定的皈依者,”边说,他在思考,要不要第一轮就透露点儿什么,“我的任务是找东西,”观察着大家的反应,他说,“找一个天使。”
九个人的表情都差不多,天使嘛,谁听了都会惊讶,所以还不够,必须更明确一点:“很不容易才找到的,我给他起了个名字,”他试探,“叫银子。”
立刻,反应出来了,最明显的是B,他从谈话开始到现在一直垂着眼睛,这时候,貌似漫不经心地把目光投过来,想做出随意的样子,但0416是个杀过人的家伙,还不是一两个人,人的每一点细微表情他都心里有数。
这个B,他打量,垂着眼睛的时候看不出什么,现在整张脸露出来,是极漂亮的,睫毛纤长眸子黑亮,稍一转,就像有水波在里头荡,顺着他紧抿的嘴唇往下看,呢子制服上的银纽扣、象征着政治权威的红袖标、戴着党徽戒指的细手指,每一样,都让他的漂亮多了份威压感。
他们大概有一个短暂的对视,一碰上,不约而同别开眼睛,这让0416注意到了B旁边的0933,那个瘦小的人,即使戴着眼镜,也看得出他此时很惊诧,不光是对“银子”这个名字,显然还对他,对他说的那些话。
0416不再看他,怕泄露什么,很自然地,他转头看着A,发现那家伙和他一样,也正在观察,观察每一个人的反应。
这是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游戏啊,0416心想,他要小心了。
“你……”B忽然出声,0416的视线随即朝他转回去,那个人又把眼睛垂下了,显得饱满的额头更加好看,“谈谈你那个皈依者吧。”
皈依者?0416努力回想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哦,他说他“有个固定的皈依者”:“他可说的太多了,美丽、矫健、热情,他……”
B不耐烦地用鞋跟踏了踏地板,那个讨人厌的劲儿,显然平时发号施令惯了:“说点儿不一样的。”
0416马上意识到这次陈述的重要性,如果做得好,可以让B相信自己就是聆听者,他一相信,所有人都会相信。
“不一样的……”0416有意露出扭捏的表情,单纯小伙子似地红了脸,“相爱,算不算不一样?”
“我操!”旁边的仗剑者小声骂了一句,0416不在乎,他只在乎B的看法,好玩的是,0933这时候却低下头,微微缩起两只脚,像是害羞了。
“相爱,”B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还是乱搞?”
0416坦然地看着他:“爱了,就会想搞,”他挠挠头,挺不好意思的:“以前没搞过,一搞真的停不下……”
“好了,”B打断他,“下一个。”
他信了,0416能肯定,至少暂时没有怀疑。放松下来,他注意到另一个细节,就是自己左边那人,刚才他一直朝这边歪着坐,现在换了个方向,歪向了另一边,是一个姿势坐累了,还是受不了他那些搞不搞的下流话?亦或是……有别的原因?
“我玩皈依者比较多,”那个人说,“皈依者”三个字一出口,就有人发笑,他没什么表情,接着说,“还玩过喑哑者、唱诗者什么的,只有一两次。”
B不再开口,换A继续问,他严肃地拧了拧眉毛,问出来的却是:“那你和聆听者搞过吗?”
这下大伙真绷不住了,都是囚犯,谈不上什么涵养,在椅子上笑得前仰后合,0416跟着哼哼两下,冷眼盯着A,那家伙看起来只是卑劣的坏心眼儿,其实是在有技巧地搅混水,水混起来以后,一些下意识的表现就会成为破绽。
“没有,”那人回答,“只跟持弓者搞过。”
0416转头看他,一个长得非常精彩的人,怎么说精彩呢,他头发很短,短得几乎贴住头皮,这样干脆的发型会让五官一览无余,而五官……0416不知道怎么形容,太犀利太夺人了,侵略性叫人过目难忘。
他看着人家,人家也毫不示弱地看回来,两道眉毛天生精致,修过似的,眉锋一挑,有种不一般的神气。
0416笑笑,想和他搭句话,这时A插进来:“那说说你的故事吧,‘皈依者’。”
那个人想了想,问:“涉及到游戏细节,或者剧情什么的,可以说吗?”
A看向B,后者毫无表示,于是A点头:“说吧。”
“我是和聆听者一起找东西的,”他说话很慢,0416注意到,那种慢不像是习惯,倒像刻意的,怕说快了暴露某种个人风格似的,“在圣徒墓底下,我们找到一个铁笼子,”他转头看着0416,“不过不是天使,是个半死不活的人。”
第一个矛盾出现了,所有人都看过来,0416没解释,因为B压根没抬眼,那个人接着说:“但我们遇到了恶魔。”
“什么乱七八糟的,”仗剑者嘀咕,“都他妈编的吧,我在圣徒岛两年半,从来没听人说过!”
“我们交任务的NPC是个老头儿,恶魔就是他。”
A把每个人扫视一遍,想找到一点印证,但没那么容易:“然后呢?”
“如果,”那个人说,“笼子里的人确实是天使,那恶魔买他就是为了杀掉吧,这是个天使斗恶魔的游戏,”他忽地笑起来,冲着A,“你们好老套啊。”
他是个捣乱分子,0416不自觉偏过身体,想离他远一点,这时A的命令来了:“0416,我授权你,揍他。”
哎……0416站起来,居高临下俯视那家伙,朝那张有模有样的脸,砰地就是一拳,额角当时就渗血了,他坐下。
“下一个!”A恶狠狠地说。
皈依者左边是后备党员,再左边是个老头子,有六十多岁了,头发乱糟糟的:“我是玩禁欲者的。”
禁欲者,从来没打过交道的角色,0416观察他,很普通一个老头儿,目光平静,说话声音有些颤,可能有老年病:“我和苦行者、告解者,我们是一伙的,任务有两个,其中一个是让聆听者找到天使。”
0416瞪着他,那种惊讶的眼神,可以说肆无忌惮了,禁欲者停了停,举起手:“长官,能给我杯水喝吗?”
A使个眼色,后备党员立即开门去拿,留下一条虚掩的门缝,禁欲者继续:“苦行者是我们的核心,也是整个游戏的主线,”他几次回头看门,像是在等水,“这不是个天使斗恶魔的游戏,而是……”
突然一下,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以一种意想不到的灵敏和力度夺门而出,所有人都愣住了,他这是……非预谋性逃狱?
管理员应该去追的,可无论A还是B,都稳稳当当坐着,不一会儿,走廊上就响起嘀嘀的报警声。后备党员慢悠悠回来,把一杯水放在空椅子前,然后坐下,也就五分钟吧,门猛地被从外撞开,是禁欲者,带着满头大汗,和一副发红发热的合金手铐,报警声从那上头的电子感应器发出来,感应器连着自爆装置。
“你跑得太快了,”A说,“喝口水吧。”
禁欲者颤巍巍蹲下去端水,A看着手里的小本子:“一次疑似逃狱记录加三年,你这都第几次了?”
老头儿没说话,A拿教棍轻轻抽打着自己的裤脚:“下一个。”
“等等,”0933站起来,电子警报的滴滴声渐慢渐弱,他说,“他还没说完。”
A把一张笑脸转向他:“和你有什么关系?”
0933低下头,缓缓坐回去,他真的很瘦弱,长流海遮着半张脸,一只尖下巴,好像轻轻一捏就会粉碎:“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游戏的中心,我……是聆听者。”
四周静了,A冷淡地嘲讽:“别急着表现,还没轮到你呢,”他拿教棍敲了一把右手边的人,“该你了。”
那个人很强壮,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声音也没有特色:“我什么都玩,”他说,“他们玩的我都玩过。”
A在记录:“有你没玩过的吗?”
所有人都看向他,这个回答很关键,因为什么都玩过就等于什么都没玩,大家都是出来混的,知道这么没特点的人一定不真实。
“嗯……”他一副仔细回想的样子,“没玩过喑哑者。”
“为什么不呢?”A问。
“我不喜欢当哑巴,”他在脖子上比划两下,“生气的时候,或者被人揍了,不能说话我受不了。”
很有说服力,0416不再看他,A继续问:“你印象比较深的角色,有吗?”
“都差不多,”那人的语气非常朴实,朴实得让人毫无兴趣,“弄火者吧,打铁的,玩他最爽,小角色,但要什么有什么,日子过得很滋润。”
A记了记,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他拿教棍去捅左手边的人:“你来。”
那个人坐直身体,他有一身好刺青,从两侧眉骨沿着脸颊,到脖子、胳膊,往下看,脚腕上也是,字母、骷髅、十字蔷薇,这身皮值不少钱。
“我是偷盗者,”他说,吊儿郎当的,“本行。”
0416注意到,他说“本行”的时候,A脸上有种玩味的表情,显然不是实话,不过也正常,在监狱里头,谁没几个不想别人知道的秘密呢,何况他们这些老油条,撒谎已经是种本能了。
“我偷过持弓者的东西,”他很积极,欠儿欠儿地把肚子里的东西往外掏,“一个小金环儿,妈的,差点把命丢了。”
金环?0416疑惑,皈依者还有过这种故事线?这时,他左边那人换了个姿势,下意识向前倾着身体,这个变化说明他很关注,金环是他丢的?
“然后呢?”A问。
“还了,”偷盗者说,“持弓者可不敢惹,下手太黑,原来干活儿干疵了挨打,从没惨成这样,他娘的玩个游戏,至于吗。”
他表现得已经足够真实了,A还不放过,追问细节:“东西是怎么得手的?”
偷盗者明显顿了一下,嬉笑着说:“撞过去,摸过来,老手法。”
嗤。0416听见左边的皈依者笑了,是那种很轻蔑的、洞悉了什么真相似的笑,难道偷盗者说的不是事实?
A点点头,忽然,他把目光投向0933:“还剩最后一个了,”很挑衅的,他拿教棍指着他,“来吧!”
0416莫名有些紧张,因为这是最后一个人,因为这人说过他玩聆听者,因为他居然那么瘦小,仿佛任人予与予求。
“我是聆听者,”0933平静地开场,“我来这里很久了,头几年从不进圣徒岛,因为我反对这种接入式的游戏,它麻痹人的……”
“停!”A严厉地喝止他,“你说的这些和游戏内容无关,”他乖戾地把在座的犯人扫视一遍,“还是你在给这里的谁传信儿?”
“没有,”0933直接否定,接着叙述,“后来这些年我一直玩聆听者,是因为有一天,我在我床下的墙上发现一句话,用指甲尖抠出来的。”
A停笔,B抬头,所有人都朝他看,0933缓缓说:“那句话是,‘去玩聆听者’。”
B立即朝C使眼色,C起身出去,0416知道,他是去舱房求证了。
“我不停地玩聆听者,一遍又一遍,”0933说,“越是玩,我越告诫自己,不要陷进去,不要被麻痹,这一切都是假象,那些人都是罪犯,我要冷静。”
0416捏紧拳头,全身的肌肉都绷起来,“我要冷静”,他复述,已经可以确定了,0933就是“他”。
“说得好像你不是罪犯一样,行了,”A不耐烦地翻着小本子,“说说具体的吧,你的皈依者。”
这一瞬间,0933不可察觉地朝0416这边瞥了一眼,轻轻一触,马上收回去:“我……没什么皈依者,我只关心任务,”他平缓地说,“也许找到谜底,就能知道是谁留的那句话,他为什么让我去玩聆听者。”
这时C回来了,径直走到A身边,贴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A点点头:“七个人,都熟悉过了,”他看向B,象是征求他的意见,“我看,稍微休息一会儿?”
B掸掸裤脚站起来,整了整红袖标,笔直得一把好枪似的,推门出去,A追着屁股跟上他,交代C留下来看管犯人。
八个人面面相觑,大家对C不感兴趣,他们的注意力全在彼此身上,这里的都是重刑犯,分别关押的时间也不短,乍然这么相见,像一群闲久了的猛犬嗅到陌生的骚气,张牙舞爪地跃跃欲试。
仗剑者先呛偷盗者:“你在外头真是小偷?小偷能进边沁?”
C没阻止他们谈话,而是认真地整理着记录,偷盗者于是说:“那你就可以想想,老子是什么级别的‘小’偷了。”
嘀嘀,C左胸上的微型对讲装置忽然闪动,他站起来,收拾好本子跑出去,这下这间屋子就只剩下七个重刑犯了。
“不是吧,这么放着我们,”皈依者不敢置信,“太不拿我们当回事儿了。”
那边弄火者朝禁欲者努努嘴:“他们知道我们掀不起什么浪,”他晃晃腕子,“有这玩意儿在,我们都是死猪。”
“哎我说,”皈依者把胳膊搭在C的椅背上,朝禁欲者倾着身,“你傻呀,戴着手铐还往外跑?”
老头子笑了,明显有嘲讽的意思,皈依者腾地站起来,这时所有人都紧张地朝后靠,摆出防御的姿势:“干什么你,坐下!”
没办法,这儿的每个人都可能是杀人机器,狗野起来还会在群里乱咬呢,皈依者慢慢坐回去,听禁欲者语重心长地说:“小子,他们说手铐会爆,你不试试,怎么知道真会爆。”
年轻人们愣住了。
“我们平时没机会出来,”禁欲者笑呵呵的,“这么难得的机会,怎么能不试试?”
一时间没人说话,直到皈依者自己打破沉默:“他们刚才说你疑似逃狱过很多次?”
禁欲者手里的水还没喝完,端着一点一点啜:“五六次吧,想试试中央塔楼是不是像他们说的,能二十四小时无缝监控。”
这是每个人最关心的,他们追问:“能吗?”
“能,”老头子肯定地说,“大到撞门,小到扒窗户,扩音器都会警告,这么多囚舱,他们不是用了AI,就是有‘眼睛’。”眼睛指的是纳米摄像器。
“没有‘眼睛’,”偷盗者说,“我一进来就彻底查过,干净的。”
“也没有‘耳朵’,”禁欲者接着说,“这个我能肯定,无论说反党宣言,还是念越狱计划,都没人警告。”
“喂,”仗剑者一扭头注意到0416,“你怎么不说话?”
0416看看他,挺无奈的:“三个管理员,一个都不管我们,这正常吗,”他抬头观察着天花板,“他们是想让我们自由交流。”
所有人都噤声,随着他往上看,很快,C回来了,一板一眼地指示:“下面长官轮流问话,仗剑者。”
仗剑者跟着他出去,剩下的人大大咧咧抱怨:“喂,不是说不搞一对一嘛……”嘈杂的话音里,0416突然看向0933,发现对方居然也在看着他。
那双眼睛有点怯,形状像春天新长的嫩叶,椭圆的,算不上漂亮,甫一对视,他就把头低下去,看起来和游戏里一样,容易害羞。
其他人在闲聊,当然不再聊要紧的东西,左一句右一句的,扯起圣徒岛的伙食,说到干面包和烂菜汤,一个个苦大仇深,七嘴八舌间0416恍惚听见有人说了一句:“……还好,我油够吃……”
毫无特色的声音,夹杂在众人的牢骚里,转瞬掠去了,0416循声看,是弄火者,他皱起眉头,正想去掺和,C带着仗剑者回来了,敲一敲门板:“聆听者。”
他是按发言先后顺序叫的,0416站起来,跟着他出去,绕过小半圈走廊,来到一扇合金门前,门上没有电子名牌,可能是管理员办公室。
他被带进去,房间不大,但和刚才的会议室相比,称得上奢华了,主要是有一种人的气息,真皮沙发、绒布窗帘、烟灰缸,还有墙上的油画装饰,桌上是喝了一半的咖啡,杯垫旁有还没丢的砂糖袋,糖罐后头是雪茄盒和红酒,很复古的享受方式。
A坐在小沙发上,斜对角,是办公桌边正用火柴点烟的B,0416打了个喷嚏,B摇灭火柴,叼着烟靠上高背椅:“怕烟?”
“不,”0416吸了吸鼻子,“这种高级货,好久没闻到了,”他站直了,显得身形没那么野,“有点不适应。”
“对,”A嗤嗤地笑,“你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可眼下……”他没说下去,没必要,“来吧,你刚才撒的那些谎,现在还来得及修正。”
谎?0416去看B,那个人抽着烟观察他,不,那种眼神,更像是欣赏,从头到脚,不放过一处细节,这个样子让0416觉得,也许可以冒冒险。
“一对一,我就说。”他要求。
A偏着头,好像很意外,0416重复:“一对一,我只对一个长官说。”
A果然朝B看去,B夹着烟出了会儿神,然后微微的,点了下头,A只好合起本子站起来,愤愤地抻了抻制服下摆,推门出去。
两个人的屋子很静,能听到香烟燃烧的声音,0416说:“他诈我。”
B没理他,从桌上拿起一个什么设备,手掌大小,金属白,一按,天棚四角就有东西嗞嗞响着往里缩,是纳米摄像器。
0416看他起身绕过桌子,朝自己走来,该怎么办呢,欲擒故纵吗?正想着,B已经擦过他,去窗边看风景了。
那是一扇大窗,能看到远处正午的地平线和极速公路,路上不时有各种形态的动力车一闪而过,0416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站到他身后。
一个漂亮的背影,精致、庄重、无懈可击,0416抬起手,也许可以试试搭他的肩,或者碰一碰胳膊,但偏偏,他选族了握他的脖子,很无理、甚至有些冒犯的,从后头,轻轻把他的脖子握住了。
B明显抖了一下,0416随即意识到,这是个寂寞的人,可能很长时间都没和人有过接触,身体接触,他想,事情似乎变得简单了。
“最后那一局……”B低声说,“我知道你会猜出我是管理员的。”
0416没说话,贴近他,温柔地揉他的脖子,B慢慢向后仰着头,发出暧昧的叹息:“你看到的那个,是相邻的副本,另一对‘银子’和‘聆听者’。”
0416仍然不说话,怕说错,B已经仰靠在他肩膀上:“我们到了副本的边际,所以‘世界’开始模糊,你……”
“你搞这些就是为了找我吗,”0416打断他,副本的话题他不了解,继续下去对他没好处,“不只吧?”
B没说话,显然,他有所隐瞒,0416像是好心提醒:“他们有人在说谎。”
“我知道,”B几乎陷在他怀里,服帖地半侧着头,“你帮我?”
“行啊,”0416笑了,“我也想确定那人是不是我的‘皈依者’。”
他指的是坐他左手边的家伙,B没表现出不悦,但很明显,刚才他那种柔软的、无条件的投入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