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大的房间,七个人坐成圆形,每人身后是一台实验型接入终端,0933动了动手指,意识还有些模糊,耳边有嘈杂的喊声,好熟悉……随着知觉重获,手里有又湿又冷的感觉,他低下头,看见一片红,倏地瞪大眼睛,是血!
他想站起来,却发现腿部肌肉还没有恢复,胡乱动了一下脚,踢着什么东西,立即当啷一响。
“看着我!”喊声是0416,和他之间隔着一个B,抻着头,焦急地喊,“看着我!”
0933这才晕乎乎地环顾四周,七个人中,只有C站着,这说明他离开游戏至少有三十分钟以上,视线在水平方向上绕,绕着绕着落下去,地板上躺着一个人,不,准确地说,是一具尸体,0777,脖子上有一道致命伤。
“啊!”他惊叫,用手去捂嘴,捂住了才发现,他竟没戴手铐,手上湿淋淋的全是血,“啊?”他看着自己的手,“怎么……”
旁边B醒过来了,皱着眉头转了转脖子,没急着活动,而是直接往地上看:“0777?”一副敷衍的惊讶口气,“谁干的?”说着,他转头看向0933。
0933愣愣地和他对视:“不……不是我,我刚……”
B瞧了瞧他的手,又装模作样地把每个人的手看了一遍:“只有你手上有血。”
“凶器在他脚下,”这时C说,“是他那架终端机上的金属框架,已记录备案,投产后将改为不可拆卸部件。”
“不是他!”0416吼,“我出来时0777已经死了,我可以作证!”
B似乎没太反应过来他的话,只是烦躁地捏着太阳穴:“边沁管理规定,囚犯的证言在一级死亡现场,不构成有效证词。”
“那让长官说,”0416瞪着A和C,“你们也看见了,你们说!”
他们都不开口。
“为什么……”0933看了另外几个囚犯的手,“为什么我们都没戴手铐?”
“合金手铐的电子感应装置会影响实验机的精确性,”A说,“你们进入游戏后,由长官C统一取下了。”
B忽然发笑,盯着0777的尸体:“0933,你知道他爸是谁吗,”他很得意的,笑得过于露骨,“你杀了他,连边沁都装不下你了!”
“凭什么说是他杀的,”身边刺来一句,是0416,“他为什么要杀?”
B眉峰一挑,不大高兴地睨着他:“因为0777曾经进入他的囚舱,意图把他当做鸡奸对象,他怀恨在心所以报复!”
0416一时哑口无言,B居然在这儿等着他,“你也看见了,”果然,B勾着嘴角说,“不是么?”
“是你杀了0777。”0416断言,B怨毒地瞪着他,然后噗哧一笑:“我?我为什么要杀他,我最后一个出来的,我什么时间杀他!”
“不是你,也是你指使了别人!”
“管理员不可能谋杀犯人!”B愤怒地和他对峙,精心拢起的额发微微颤动。
“囚犯还有我,还有那家伙!”0416指着0933旁边,曾经伪装成偷盗者的皈依者,“他玩的是谁,死的时候有没有离开大家的视线,为什么不是他!”
“我……”那家伙开口了,刺满了图案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玩的是美都。”
0416的脸孔瞬间僵硬,因为最后在牛棚里杀他的人就是美都,如果美都真是这家伙在玩,那说明……
“我的控制对象是俄罗小轨,监视、风险把控、带出游戏,三项任务按要求完成。”
不光偷盗者的身份是伪造的,连皈依者的身份也是伪造的,他的真实身份是管理员!
“他是管理员。”B好整以暇地斜靠着椅背。
“你插钉子!”0416咬牙切齿。
“不正常吗?”B浅笑,然后向C下令,“把0933带走!”
“等等!”0416没办法了,把0933看了又看,那么深情,“0933一直和你在一起,他怎么杀人?”
B懒得分析他话里的逻辑,只是很不快:“0416,你搞清楚,谁才是你的靠山!”
“0933,”0416撑着椅子站起来,有些摇晃,“告诉他,你在螺髻山玩的是什么角色。”
0933仰视着他,明白他的意图,所以不说话,B似乎察觉了什么,抓着椅子扶手,把身体挺直,0416痞痞地笑:“长官,我才是俄罗小轨!”
一刹那,B的目光僵直。
进入螺髻山前,地上的两块芯片;俄罗家的大屋里,他目眩神迷搂抱着的人;还有鲜血淋漓的最后,达铁眼中那个陌生的灵魂……
他愤然回头瞪着0933:“你们……”他想站起来,无奈腿部力量不够,“为什么!”他睚眦欲裂,冲着0416咆哮,“别他妈跟我说你们操了几回,操出真感情了!”
“所以,”0416平静地说:“0933没有机会杀0777,我才有。”
“我说他有他就有!”B的情绪失控了,指着地上的尸体,“0777的死必须有人背,这个人必须是他!”
“检查实时影像啊,”0416站到他面前,俯下身,两手撑着扶手,圈住他,“看看凶手到底是谁。”
惊愕、愤怒、嫉妒,无数种情绪翻搅到后来,B倒冷静了:“这个房间的纳米摄像器根本没打开,”他笑,轻而浅的,拿嘴唇在0416的嘴上擦过,“如果看管理日志上的记录,俄罗小轨就是0933!”
那么近,0416和他四目相对,曾经在床上忘情摩擦的两个人,现在彼此博弈,“管理员除了我,都是AI,”B嗤嗤地笑,“在边沁,我一手遮天!”
真像他说的那样,他把手搭在0416脖颈上,毫无顾忌地,偏头吃起他的嘴唇,眼睛半开半阖,兀自沉醉、放肆缠绵,忽然,从他反复吸吮的那片唇里,0416轻轻说:“我是皈依者。”
B顿住,贴着他的面颊,动了动眼睫,0416又说了一遍:“我是皈依者。”
“呵,”B笑了,手有些抖,“这有意思吗?”
0416错开他的脸,往前贴住他的耳畔:“当时,你奄奄一息的,问了我的编号。”
B像是烫着了,忽地从他腮边弹开,0416凑上去:“那时候我敢没告诉你,”他瞥一眼0933,慢慢说,“我的编号是,04……”
“给我抓住他!”B眼里不知怎么就噙了泪,朝A和C怒吼,“抓住0416,启动紧急惩戒程序!”
眨眼间的事,0416一探手,从0933脚下捡起那根带着血的金属构件,往B的咽喉上一抵,冲那几个AI喊:“现在是人类命令!打开中枢系统隐藏菜单,执行红色警戒区条令第一项,注册目标人物生命受到威胁,卸载一切运动机能!立刻!”
惊奇的事发生了,A和C,还有那个伪装成囚犯的管理员,同时解除了运动模式,像是恢复了某种出厂设置,随机静止。
0416张狂地在B的额角上亲了一口,挑衅他:“别以为只有党玩得起高级AI,都是我前几年玩剩下的!”
B漂亮的头发有些乱,扬起下巴,似乎想说一句什么,陡地,被0416狠狠抹了脖子,血从紧扣的制服立领里涌出来,0416连怜悯的一眼都没给,扔下他直接去拉0933。
0933勉强站起来,越过0416的肩膀,看见微微抽搐的B,他还有一口气,鼻梁上漫过长长一道泪痕,眸子湿润着,那么无助,那么可怜,缓缓地,从椅子上滑下去。
“走,”0416拽他,攥着他的手,连搀带抱扑出门外,沿着长长的弧形走廊进入电梯,“腿还行吗?”他问,捧着0933的脸,急着确认他的状态。
“可、可以,”0933迟钝地答,似乎不大敢相信他们刚才做的事,他们杀了管理员,“我们……越狱了?”
叮!到达一层,0416牵着他出去:“离开这栋搂,我们才算越狱了!”他那么高大,敏捷而有力量,好几处转弯他几乎是抱着0933在飞奔。
偌大的建筑物里看不见一个人,没有AI,没有小型工程车,甚至连触发式报警装置都没有,到处死气沉沉,“不能这样出去,”0416突然说,“外头就是极速公路,我们得把囚服换下来!”
只有管理员才可能有便服,“那……”0933迟疑:“我们回去?”
顶层,B的房间,那儿一定有衣服,0416仰起头,这时0933拽了拽他的胳膊,让他看大厅北墙伫立的边沁雕像,雕像两侧是复合技术塑造的天使与恶魔形象,分别象征着罪和惩罪的人,人物是全息投影,服装则是真货。
0416跑过去,踮着脚往下拽衣服,是两件袍子,一件黑一件白,白的那件做工非常华丽,衣摆上有繁复的刺绣,他扔给0933。
“会不会太夸张了?”0933边换边说,内裤上有边沁的标志,他不敢留,丢在地上,袍子里光溜溜的。
0416也一样,看见他干干净净套着宽袍的样子,喜欢得在那脸蛋上轻轻一掐,揽着他去推中央塔楼的大门。
太顺利了,顺利得不正常,他们沿着中央塔楼和囚舱楼中间的环形花圃绕到院子正面,那里是一处不设门的出口,显然边沁的设计者并不认为囚犯有可能到达这里,所以连最基本的防护措施都没有,站在门口,0416和0933怔住了,震惊地,瞪着眼前的景象。
没有极速公路,没有动力车,甚至连地平线都没有,外头是一片黑压压的森林,老树乖张地扭曲着枝干,随着风,沙沙作响。
“那B……”0933欲言又止,B每天看着的一切都是假象吗?全息投影?为什么!
“走,”0416握紧他的手,领着他,走向那片森林,这时是夜间,不知道几点,“我们先出去,找地方躲起来,等天亮再说。”
他的策略是对的,进入林子没多久,他们就找了一棵高矮合适的树,爬上去搂在一起,枕着对方的肩膀等待黎明,0933很紧张,动来动去地不安稳,0416就胡乱哼一首歌给他,断断续续的,贴着他的耳朵,不时用鼻尖蹭他的鬓角。
“这歌好熟……”0933窝在他怀里,借着枝桠间的月光望进他的眼睛,“像是……”他随着他哼,“啊,是B屋里那首。”
0416愣了:“好像还是真是……”他讪讪的,“可能最近听多了。”
言外之意,他去过B那里很多次,0933静了一会儿,问:“他经常听这首歌吗?”
“嗯,”0416也不遮掩,“就像是他的Background music,一首一百多年前的老歌。”
“谁唱的,你知道吗?”
“Edith Piaf,”0416懒懒地揉着0933的头发,“她的《玫瑰人生》很出名的。”
0933记了记,接着问:“你喜欢复古音乐?”
“是啊,”0416像是怕他掉,把他往上抱了抱,“复古音乐、黑白电影,还有桥牌,我喜欢的东西挺多的,”他笑一笑,“以后一样一样说给你听。”
0933乖乖点头,然后好玩似地捏他的下巴:“告诉我你的名字。”
0416故意吊他胃口:“不行,”他狡猾地讲条件,“你得先告诉我你的。”
0933就软绵绵地贴上来,小声说了,0416听完,呵呵地笑:“听着有点冷!”
“快点,该你了,”0933挠他的胳肢窝,在他身上摇晃,“你到底叫什么啊……”
他们迷路了。这片林子比想象中大,他们试图寻找公路,或是车辆进出的痕迹,但一直没发现,这像是个与世隔绝的迷宫,没有尽头。
“太他妈奇怪了,”0416在前头走,不时回头看一眼0933,看他翘首望着枝头,“看什么呢,注意脚下!”
“这些树……”0933快走几步,讨好地拉住他的手,“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0416很受用:“树嘛,都差不多,”他顺手从灌木丛上摘一颗莓子,递到他嘴边,“还好吃的不缺。”
他们俩在莓树边坐下,本来是肩并着肩的,0416非拽着0933到自己怀里,用两腿夹着他,摘了一堆莓子,扔到他袍子上:“吃,吃饱再走。”
0933没多想,低头就吃,吃得指头尖红彤彤的,正想用嘴吸一吸,0416慢慢把他的袍子下摆提起来了,先是小腿,然后是大腿,白花花地露在眼前,肩膀被从后头箍紧,0416的下巴枕在他锁骨上:“喂,我硬了。”
0933举着两只手,不大愿意地扭了一下:“干嘛啊……”
0416腻腻歪歪在他脸上亲了几口,把手伸到他袍子里,光溜溜的屁股,摸了一圈,掐着他细瘦的大腿根:“来嘛,野战一下啊。”
0933红着脸躲,好一会儿,才偏过头:“那你让我来。”
0416挑起一侧眉毛,抬手比了比他在自己下巴上的位置:“这个身量,上我?”他笑着把他的袍子往上拽,堆到腋下,“来,我摸摸胸……”
0933不干,用胳膊夹着薄薄的胸口:“要么我上你,要么不干!”
“不是,”0416挺无奈的,“在螺髻山的时候你都让我上,怎么出来了,倒想上我了?”
“那不一样,”0933虚着声,“俄罗小轨长得好看……”
“哎我没发现啊,你还挺色!”0416故意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把,然后看见他挡着自己下体的手,指头尖是诱人的粉红色,不经意的,喘息声就急起来,“手拿开,”他一边脱袍子一边用腿圈他,“让我看看下边。”
0933也不管手脏了,拼命推他,没推两下,两个人就赤条条滚到一起,太阳正好,照着0416的背,背上的肌肉拉伸扭动,不一会儿,莓子丛上就竖起来一只白脚,高高的,五个脚趾缩在脚心,像有猫挠似地在灌木上蹭。
口水声、微微的哼声,还有肉体摩擦的声音,“起来,”0416急吼吼的,指着前头一根半拖在树杈上的藤条,“脚搭上去。”
0933红透了地站起来,两个屁股蛋之间湿淋淋的,袍子窝窝囊囊抱在胸口,0416推着他过去,扶着他的脚往藤上搭,一搭,被舌头和手指玩弄过的缝隙就暴露出来。
0416站在他侧面,捏着那只细脚,把他发颤的红指头含进嘴里,0933怕他的纠缠,弯着腿想把脚往回收,借着他收腿的姿势,0416直接搂上去,扶着下边一使劲,就把他的屁股顶开了。
“哎?”0933一点准备也没有,大腿紧紧抵着胸口,他不知道还有这种姿势,整个人都慌了,“你怎么……从侧面!”
“你敞得挺开的啊。”说着,0416就开始动,进的不是很深,但角度刁钻,0933没处着力,只好抱着他,任由他不要脸地在那儿疯狂进出:“慢……你慢……”
“刺不刺激,嗯?”0416汗涔涔地盯着他,掐着他的脸盘一通乱亲,一根歪歪扭扭的大东西斜撬在里头,楔得0933挺着肚子收不紧屁股,翻着眼睛打哆嗦。
“哈……哈!”他开始往0416身上蹭,鼻子里哼哼唧唧的,明明没弓背,袍子却从背后鼓起来,越鼓越大,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头长,0416看见了,惊讶地去摸,陡地一下,什么东西从头上罩下来,兜住他们然后收紧,是手工打的粗网!
0416挣扎着往周围看,浓密的树影间先后冒出来几个鬼祟的人影,手里拿着长剑和棍棒,居然……是穿粗麻僧衣的修士!
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其中几个人同时拧开随身的水囊,对着0416,劈头盖脸地往下浇,只是水,0416却觉得周身的皮肤都烧着了,冒着带酸味的烟气,即使这样,他仍紧抱着0933,用身体遮蔽他,不让他受苦。
接着他们向他撒盐,苦咸的颗粒粘在灼痛的皮肤上,他撕心裂肺地喊,他们把他从网里拖出来,拿绳子捆上,然后去拽0933。
“别碰他!”0416在流血,被水和盐腐蚀了的皮肤开始溃烂,他无妄地叫嚷,那些人置若罔闻,掀开0933的袍子,抓住袍子底下的东西。
一对翅膀,雪白的,还没来得及完全打开。
0416愣住了,盯着0933,他似乎不知道自己背上长出了什么,两手疑惑地往后扑打,抓着他的修士有些犹豫:“这是首座天使啊,真的要割吗?”
旁边立刻有人说:“你也看见了,他淫荡地让魔王的阳具插入了他的肛门,还是什么首座天使!”
于是长剑抵在了翅膀根部,0933懵懂地挣扎,猛地,背上一疼,血顺着肩胛和肋骨漫下来,他惨叫,痛苦地念着0416的名字,他们粗暴地拖拽他,之后有马蹄声,有金属笼架的拍打声,他渐渐虚脱,惨白地晕眩过去。
再往后,是蒙昧的记忆,没人给他吃的,也没有水,无数次,他以为自己死了,可摇摇晃晃又活过来,他知道是在马车上,被带到一个地方,落日余晖很荒凉,但穿过的那道闸门他认得,走过无数次了,是圣徒岛!
怎么回事?他用仅剩的一点理智思考,0416呢,他也被抓来了吗?他们明明逃出了边沁,为什么又落入到游戏的世界?
他们把他拉到地下,一个正在修筑中的机关,从穹顶优美的雏形他认出来,是圣徒墓下头的圆石室,他虚弱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尖而长,异常锋利,不像人,倒像是某种传说中的怪物。
过了很久,也许有几个月,或许是几年,他仍活着,暂时被搁在石室墙边,额前的头发停止了生长,颜色也渐渐褪去,成了毫无光泽的灰色,但袍子耐不住时间的冲刷,残破暗淡了,只能勉强看到衣摆上的刺绣。
他开始接受这个事实,他就是天使,是银子。
饥饿、痛苦、恐惧,他在铁笼里蜷缩,浑身上下只有一副指甲,那么锋利,足以冲破牢笼,可然后呢?以他现在的体力,走不远的,他最好等待,等待他的聆听者。
聆听者……好遥远啊,还要等上三百年,他会领着皈依者、持弓者和偷盗者,带来新的开端。
0933伸出指甲,奋力爬起来,贴着栏杆,在墙壁靠近地面的地方,偷偷的,凭着记忆中的形状,刮削出一个细长的图案。
修墓的人来来去去,昏暗的火光中,没人注意墙根,那里渐渐盖上一层灰尘,他们把他抬到石室中央,剃短他的头发,拔掉他的指甲,然后封闭机关。
沉睡,在纯然的黑暗中,无边无际地睡去。回忆慢慢模糊,囚舱窗外刺眼的光线、戴着党徽袖标的长官、围成一圈的学习小组,还有0416,他们的爱、欢乐和性,都随着时光从指缝间流逝……
流逝,直到——
光,微微一点光,眼睛明明睁开了,却看不清,冷、热,他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浑浑噩噩的,他随着车轮摇晃,然后有水声,他皱了皱眉,听见惨叫,随后是野兽的鼻息,他无力支撑,再次睡去……
睡去,直到——
光,微微一点光,眼睛明明睁开了,却看不清,马车、狼嚎、温暖的舌头,之后他看见了一些,树林、迷雾和红色的宽边帽。
有血,聆听者倒在泥土里,马车边,皈依者毫无知觉地摇晃,身上是两个穿鲜艳红衣的家伙,0933一声叹息,不知道第几次陷入沉睡……
沉睡,直到——
光,微微一点光,耳边有急促的呻吟,他缓缓拨开盖笼子的苫布,看见两具彼此交缠的肉体,他们尽情放纵,瘫在车沿上,皈依者一条腿劈在车上,一条腿垂在车下,下半身洞开着,他们四目相对。
0933缩回去,倚着栏杆,疲惫地闭上眼睛……
光,微微一点光,他迷蒙地醒来,看见圣徒岛的闸门、一路斑驳的树影,和夜半杂树丛间现身的老人,老人伸着肮脏的十根指头,哑哑地说:“给我。”
笼子打开,他被恶魔扛在肩头,行走在漆黑蜿蜒的小路上,他们一路向西,那里是世界的尽头,是传说中宇宙的终点,是时间的断崖。
景色不断变换,高大的树木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灌木和随风摇动的野草,花儿多起来,还有河,波光粼粼的,在艳阳下闪动。远处,最宽的一条河边,他看见一队人,其中有两个修士,还有许多马,马上的人都穿黑袍子。
恶魔唰地扬起翅膀,钳着他,向那些人飞去,近了,他才看清,那并不是人,而是一群瞪着金色眼睛、生着尖牙的魔鬼。
“首座天使!”他们喊,纷纷下马跪倒,只有一个披斗篷的没有动,坐在他鬃毛扎成长辫的白马上,傲慢地仰视过来。
是魔王。
0933在半空凝视着他,陡地,魔王掀掉头上的斗篷,露出一张丑陋可怖的脸来,不,不光是脸,他的手也是,疤疤癞癞,像是被火烧过,深深地腐蚀了。
“这是复仇的时刻,”他说,“我十万个插着黑翅的眷属正从世界尽头之外赶来,迎战背叛了你的火焰天使,和他从你手中夺走的三十万大军!”
0933愣愣地盯着他,他不记得,什么也不记得,三百年太久了,久得他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世界的尽头……在哪里?”
魔王朝他伸出手:“这里就是,”那些狰狞的伤疤下,是一双温柔的眼睛,“世界的极西处,也是极东处,没有方向,无处可走!”
轰地一声,晴空闪起霹雳,云层翻涌,滚动着笼罩四野,世界昏茫起来,从无垠的昏茫中,听见波涛般的喊声,和震耳欲聋的拍翅声。
“对头来了。”魔王扭头看向天边,那里是无方向之地,是世界尽头之外,一个无处不在的声音赫然响起:“首座天使把身体献给了群魔之王,火焰天使以上帝之怒,率十万仗剑天使、十万持弓天使、十万惩戒天使来此讨伐!”
话还未落,一支长箭就破云而出,斜擦着0933的鬓角,扎进他身后的土地,魔王举起右手,从他指尖上方的天空,从无垠昏茫的最深处,冲出一只恶魔,接着第两只、第三只,无法计数,直刺进天使大军藏身的云层中。
马上的恶魔一个接一个扑向天空,0933被放下来,在绮丽的花丛中,他还不会张开翅膀,只能旁观,看着云朵被火焰和刀锋撕碎,天使的战阵显露出来,一层压着一层,海水般铺满天边。
天使披着铠,握着长剑和钢叉,出击时呲起利齿,野兽一样咆哮,撑开的翅膀上挂满了金属钉刺和擦亮的镜子,借着反光,腾挪着砍下恶魔的头颅,揪在手里,得意地向下俯冲,纵横杀戮。
恶魔在坠落,抛洒出的血把云彩都染红了,绚丽着,像是夕阳,0933瞪着那片血色,嗅着空气里弥漫的腥臭,浅淡的瞳孔逐渐收缩,直到聚成一条竖线,猛地,背上挺出一对绷紧的翅膀,新生的,还带着血丝,振了两振,霍然腾空而起。
天使们注意到他,迅速调整阵型,齐刷刷朝这边偏过头,划一地举着手里的利刃,最高处,火焰天使腾地燃烧起来,在遥远的天顶,只看见闪闪一点金红。
0933向他冲去,风那么烈,打着他的眼睑,把他的长发吹拢在脑后,魔王紧随着他,抖开宽大的黑色翅膀,在如雨如雾的箭阵中闪转,忽地,眼前迸出一道光,从0933羸瘦的肋下,像日光初生,又像太阳碎裂,璀璨得叫人睁不开眼。
与这光相比,火焰天使那一点金红就显得黯然失色了,所有人都用手臂遮着脸,在微乎其微的阴影下,他们看见首座天使的第二对翅膀,庞大、矫健、有力,在肋骨两侧张开,一振,就带起空气的激流。
天使们太清楚这种力量了,畏缩地躲到云层之后,只有火焰天使,在万仞之巅爆炸般释放出滚滚火球,扇面般四射而下,笼罩住0933和魔鬼们的路径。
那火极凶极烫,发丝上稍沾一点,整个人就融化般灰飞烟灭,魔物无法再朝穹顶接近,赤红的天空中,只有0933不断出现在云层的不同位置,速度过快,以至于众人看到的不过是他同时闪现的若干残影。
火焰天使甚至都没来得及辨别哪个是他的真身,头颅就被狠狠从正面摁住,太阳穴的位置乍然一紧,砰地,碎成了无数片。
恶魔在欢呼,用嚎叫,和一种咔咔的气流震动声,0933茫然握着一片燃尽的颅骨,回头去看,天使、恶魔、所有牲灵,整片大地、这个世界,都在向他匍匐,在孤寒的最高处,他不知所措地尖叫,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从那细窄的腰间,第三对带血的翅膀,伴着强光生长出来。
光,遮天蔽日的光,利刃一样扫向八荒,天空、树木、河流,翻覆着相继毁灭,天使、恶魔,蝼蚁般卷入死亡,0933紧闭着眼,即使闭着,光也足以刺穿他的瞳孔,让他陷入一团漆黑,再也看不见这个世界。
黑暗。像出生前的寂静。像母亲温暖的子宫。嘴唇上有温柔的触碰。脑子里则是杂乱无章的喊声:名字!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带你出去!别怀疑,我爱你……出不去,我们就留在这儿,永远做俄罗小轨和底惹达铁!
“啊!”0933一个激灵坐起来,合金手铐勒得腕子生疼,前胸和后背都湿透了,是汗,他急促地喘息,试图看清眼前的景物。
B,关切地站在他面前,快速翻看他的眼皮:“感觉怎么样,想吐吗?”
0933摇头,往四周看,是测试螺髻山的屋子,除了他俩没有别人:“他们呢?”
“他们都回囚舱了,”B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条热毛巾,细心地给他擦脸,“你一直没清醒,可能是意识抓取模块出了问题,”他把他从设备上扶下来,“推测你掉入了某个逻辑夹缝中,潜意识因此暂时出现紊乱,所以结论是,”他温和地笑,“测试失败了,螺髻山还不能投入使用。”
0933看着他,这是他认识的那个B吗?0777的死,他和0416的越狱,还有圣徒岛上的三百年,都是虚幻?
“来吧,”B为他打开测试间的门,“我带你回囚舱。”
0933起身,腿居然能活动,这说明他绝不是刚从螺髻山出来的,那是怎么回事?他顿了顿,难道……拖着脚蹭过弧形走廊光滑的地面,他看着周遭熟悉的一切,难道这个世界真像他推测的,是构建出来的虚拟现实,而自己不过是这个虚像中的一段数据,可以随意从圣徒岛回收?
“长官,”他停下来,“我想见0416一面。”
“0416?”B似乎很诧异,“哪有这个编号,边沁只关押重刑犯,编号从5开始。”
0933想了想,继续走,走着走着,古怪地冒出一句:“复古音乐。”
“你说什么?”B没听清,问他,他不回答,接着说:“玫瑰人生。”
B有点紧张了:“你嘀咕什么呢!”这时,0933说出了一个词儿:“Edith Piaf。”
霎时,0416不动了,一只脚正要抬起,脸上一副疑惑的表情,0933转身看着他,尝试着给出指令:“进入后台运行模式。”
B的脚收回去,眉头放平,目视前方,两手自然垂在身侧。
0933靠近他:“知道我是怎么发现的吗,”他显得有些紧张,“你是AI的事。”
“不知道。”无机质的声音,B回答。
“0416割断了你的喉咙,”0933轻声说,“你的瞳孔却没扩散。”
“哦。”B机械地表达反馈。
“0416卸载其他AI运动机能的时候,你并没受影响,”0933小心地触碰他的面颊,像是好奇,又像是怜悯,“说明你和他们不一样,操纵你,需要密钥。”
“哦。”B还是那样,毫无感情。
“推断,加上一点猜测,”0933试着去掐他的手背,他真的没有痛感,“我……在圣徒岛被割掉了翅膀,装在笼子里……那三百年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游戏会成真!”
B一动不动,连眼睛也没眨过一次:“你,怎么判断,哪个是游戏,哪个是真实?”
“这里不是真实吗,那这里是什么,”0933攥起拳头,“我又是什么?”他忍无可忍地跺脚,“0416在哪里!”
“0933号,”B没有给出他答案,或者说,他根本给不出,“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越狱,离开边沁,去重复你之前的经历;二,解除我的后台模式,由我送你回囚舱,你可以过你习惯的日子,吃饭、睡觉、玩圣徒岛,什么都没有改变。”
0933瞪着他,眼睛湿漉漉的。
“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第二项,最优。”
0933笑了,他很少笑得这么张狂:“是呀,最优,一定有不少人被你说服了吧,”他忽然蹲下去,“所以才有那句话,“去玩聆听者”,是之前放弃了的0933留下的,对不对!”
说着,他把合金手铐重重砸向地面,电子感应器立即发出报警声:“不,我还有第三个选择,”他笑着流泪,疯了似地把手铐往地上磕,“摆脱这一切!”
轰然间,世界分崩离析,爆炸、烈焰、剧痛,肉体支离破碎,意识却异常清晰,那么平静,那么安详,缓缓落入一无所有的黑暗。
黑暗。
远远地,有嗡嗡声,很熟悉,听着叫人放心,感性先于理性做出判断,是吸尘器。他睁开眼,耳边传来系统提示音:……用户,《笼中》高级版通关成功,本周榜单已刷新,奖励将于二十四小时内送达您的指定账户……
他取下外接设备,拔掉注射器头,疲惫地活动肩劲,慢慢地,扶着桌子站起来,休息了二十多分钟,他略显蹒跚地走下楼梯,桌上摆着咖啡和吐司,是清晨。
“亲爱的,你出来啦!”女人的声音,从小客厅传来,他皱了皱眉,到餐桌旁坐下,搭手的地方放着一把黄油刀,他顺手抓起来,翻开报纸。
金融时报,他习惯性地翻到投融资板,电视里正在播早间新闻:……参与过游戏的死亡人数已上升至一百三十二人,据现有资料分析,死者都曾试图寻找所谓的“真实世界”,越来越多的专家开始呼吁对《笼中》这类多世界接入式游戏展开监管……
他放下报纸,看了看手里的刀子,还算锋利,这么想着,他猛地拿刀划向颈动脉,咚地一声,扑倒在桌子上。
黑暗。
安静的,没有一丝声响。
他缓缓睁开眼,取下外接设备,拔掉注射器头,扶着桌子站起来,同一个房间,他休息了一会儿,下楼梯。这次没有女人,衣架上只有男人的衣服,看来他一个人住,餐桌上摆着咖啡和吐司,是清晨。
这不合逻辑,他在游戏里应该很久了,吐司却刚刚烤过。
他到桌边坐下,拿起那把黄油刀,电视里正在播早间新闻:……行为意识领域专家的观点,如果存在多个世界,玩家极有可能分不清虚拟和真实,因为目前尚缺乏有力的证据,能够证明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
报是金融时报,他看了看手里的刀子,还算锋利,手腕扭了个角度,就要划向颈动脉,这时门外有人敲门。
他往那边瞥一眼,懒得理,刀锋已经抵住咽喉,就要使力,门外突然喊:“初冬!我忘拿钥匙了,给我开下门!”
他愣在那儿,黄油刀从手心滑落,是真的吗?他猛地站起来,即使是假的,只要这里有他,也甘之如饴了。
“来了!”他急切地走过去,握住门把手,颤颤一拧,和煦的晨光从门缝间照入,挟着几声清脆的鸟鸣,一把带着笑意的嗓音:“今天的苹果甜毙了,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