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沫靠在车后座,从后视镜里看到周千乘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即便是小黑点,好像也带着穿透人心和距离的力量,牢牢盯在自己身上。
周千乘真的很难评,苏沫心想,一双眼睛同时兼具虎视眈眈和期期艾艾,让人稍不留神就陷进去,忘了那些他曾经带来的苦难。
车子开到宿舍楼下,司机看着他进了单元门才离开。苏沫慢吞吞往回走,回到房间洗漱完,犹豫很久,给周云际拨了视频通讯。
视频很快接通了。
周云际靠在沙发上,应该是刚洗过澡,眼睛和脸颊都红彤彤的。见到苏沫,他有点惊喜,声调软糯地喊“苏沫哥哥”。
自苏沫去年夏天离开第九区,如今已有一年,他们从没联系过。没了周家和婚姻牵绊,苏沫和周云际可以说是完全没有交集的陌生人。
但苏沫记着周云际那点好,在他孤立无援的那段日子里,只有周云际帮过他。
苏沫轻声问:“云际,你要结婚了吗?”
周云际原本还笑着的脸一秒消沉下来。他有些无措,咬着嘴唇,视线看向一旁,过了好久才转过脸来,眼眶红红的,说“嗯”。
苏沫问:“那个alpha,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云际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我不知道。”
“父亲说,若莱是东联盟很厉害的家族,统治了缅独立州一百多年,在世界各地有土地和公司,他还说……若莱家愿意接受我这样的劣质omega,是我几辈子烧高香也换不来的。”
苏沫安静听着,看着镜头里的周云际。他看起来不像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倒像个高中生,脸上两团婴儿肥,穿着很大的T恤窝在沙发里,像一只无害的小动物。
“可是……”周云际声音越来越小,说着说着裹紧了毯子,感觉下一秒就要哭出来,“我不想。”
大家都在说同样的话,大意就是你这样一个B级omega能嫁给若莱曜,是天大的好事。一个劣质omega能把价值发挥到这种程度,对周家来说也没白养周云际这么多年。
每个人都告诉周云际,若莱家大权在握富有四海。可没有一个人告诉周云际,他要嫁的这个alpha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好羡慕你啊苏沫哥哥,说走就能走,连大哥的婚都敢离。我知道,这是你吃了好多苦换来的。我也能吃苦的,可是,可是……”
剩下的话周云际说不出来,但苏沫明白什么意思。
人可以为了理想为了目标吃苦,可最怕的是翻越千山万水到达终点,发现无人在等。甚至更可怜的,连目标都不知道是什么。
苏沫沉默片刻,问:“那你有没有问过他?”
他是谁不言而喻。
周云际面色闪过挣扎,摇摇头。他喜欢顾望,从小就喜欢,可从未跟顾望挑明过。之前不是没幻想过,可随着他分化成B级omega,他便再不敢妄想。况且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的未来由不得他做主。
一个劣质且要承担联姻使命的omega的爱恋和欢喜,只能暗戳戳藏在日光月影里,无法公之于众。
“……我可以问他吗?”
看着周云际小心翼翼的样子,苏沫叹口气:“云际,你不能终其一生全是遗憾。问清楚了,有时候未必没转机。”
这句话让周云际积攒了一点力量,他方才患得患失的样子坚定了些,裹着毯子站起来,在屏幕前走来走去。
最后他下定决心:“嗯,我明天就去问他。”**苏沫之后没再和周云际联系,当然也就不知道,第二天周云际并未找到机会和顾望搭上话——因为若莱曜来了。
若莱曜来第九区,带着礼物和诚意拜访周入淮,商谈联姻细节。谈完之后,被安排和周云际见了一面。
若莱曜很英俊,看起来也很绅士。两人坐在偏厅里,他给周云际倒了茶,指腹把茶杯推过去,温柔地和周云际聊天,问他学的什么专业,喜欢什么运动,养的猫叫什么名字等等。
周云际字斟句酌地答了,低着头喝茶试图结束话题早点离开。他躲避的意图很明显,眼睛老是往窗外看,不自在地在桌子底下掰手指。
窗户半开着,他养的那只叫小圆饼的胖猫跳过来,喵呜一身跳进他怀里。速度太快,茶杯打翻了,茶水洒了周云际一身。
周云际一只手将猫揽住,另一只手拿纸巾擦衣服,一时之间忘了若莱曜还在,嘀嘀咕咕地训斥小圆饼:
“你知不知道茶渍很难洗的,这是第几件衣服了?罚你晚上不能玩毛球球。”
若莱曜视线扫过周云际的衣服,很平常的T恤长裤,不算旧,但应该洗过很多次,全身上下没什么装饰品,很简单,和他的人一样,脾气性格一眼就能看到底。
周云际抱着小圆饼撸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旁边还坐着人,登时脸色一变,站直了去看若莱曜。
他一着急就有点慌乱,先是抬眼看看挂在墙上的表,还没到周入淮规定的至少要谈半小时的时间,他还不能走,这样不礼貌。可若是还坐在这里应对若莱曜,也很煎熬。
想了想,干脆低下头继续撸猫。
若莱曜盯着周云际发顶,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眼底的温柔神色褪去,渐渐流露出玩味。一开始家里让他娶个劣质omega,他是瞧不上的,周家再厉害,若莱家也算旗鼓相当,况且还是个不受宠的养子。
可看过周云际照片之后,他改变了想法。如今又亲眼见到人,就更有意思了。
——困在家族利益里不能摆脱,看似显贵实则无所依靠的这样一个漂亮omega,摆弄起来可太容易了。
若莱曜的眼神让周云际不太舒服,彼时他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凭着本能想要赶紧走。
他仓促找了个理由,说猫饿了,然后再也顾不上时间规定,抱着猫匆匆离开。**晚上十点,周云际在花园里转了几圈,总算鼓起勇气敲了顾望的房门。
门很快开了。顾望站在门口,他刚从议会大楼回来,身上衬衣西裤还没来得及换,脸上带着一丝疲惫。这几天他都很忙,几乎不怎么回来住,偶尔忙到太晚会睡在办公室。
从联姻定下之后,他其实有点躲着周云际,每次都掐着时间回来。今晚原以为周云际已经睡下了,没想到还是碰上。他大概没料到那么胆小的人会有胆子找过来,微微惊讶了一瞬,但很快平静下来。
周云际看着面前的顾望,原本想好的一大堆说辞却在见到人的瞬间,全都忘了。
在这所大宅子里,除了周逸,顾望是对周云际最早最多释放善意的人。
尽管不被人期待,但周云际一直有好好要求自己,从小就知道拼命学习,躲在角落里默默生活。顾望那时候也生活在周宅,常常给周云际讲题。周云际考了好成绩,会兴冲冲跑到顾望跟前求表扬。
顾望没有像周家其他人那样敷衍不在意,而是十分认真地摸摸周云际的头,说“我们云际真棒”。
周家的孩子们玩在一起,周千乘是天生的领导者,周云际融不进去,只有顾望愿意带着他玩。有一次大家在小球场踢球,周云际站在一旁眼巴巴看,只有顾望站在台下问他“想玩吗”。周云际上场后被撞到好几回,也只有顾望全程都护着他。
周云际住校后只有寒暑假回来,他渐渐长大,不愿再回到这个牢笼一般的没有温度的家,这也不是他的家。他偷着攒钱,想要悄悄离开,但他舍不得顾望,舍不得那个只要靠近一些就会带来莫名安全感的alpha。
顾望的眼神好看,身上的味道好闻,说话的声音好听,做的每个表情每个动作,都让周云际泥足深陷。
这样的回忆太多,这样的好太满,在周云际贫瘠的人生里,渐渐涨成一座富矿。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和将来,但还是抱着一丝微小的希望,希望能有哪怕一点点机会留在顾望身边。
他爱着一个人,却从不敢奢望那个人也同样爱着他。
但如果……苏沫的话响在耳边,如果勇敢一点,是不是会有转机呢?
见顾望不说话,周云际站了半晌,手指捏着衣服,嗫嚅着开口。
“顾望哥,我……有话想和你说。”
他始终没抬头,不敢看顾望,说完这几句话似乎已经耗尽了力气。额上隐有汗浸出,他感觉脸上热腾腾的,整个人像是被放在烈阳下曝晒,焦虑到心脏发紧。
一闭眼,一咬牙,再不说真没机会了。
“我……我很害怕。”不想结婚。
“没有别的办法吗?”帮帮我吧。
周云际飘忽的视线渐渐聚焦,他慢慢抬起头,看着顾望,眼神中流露中渴求,每句话里都藏着潜台词。
“我听说,那边很热,有很多虫子……”周云际似乎觉得自己说这些有点不太懂事,他停了停,试着换个方向,“我是一个劣质omega,他们应该会嫌弃我吧,说不定,会不同意婚事的。”
他也知道这些话连自己都无法说服——毕竟若莱家的人已经来过一趟,联姻事宜已提上日程,有变故的可能性很小——但还是抱着一丝微小的希望挣扎。
顾望立在门内,始终没有让周云际进来的意思。他沉默地站着,浓重的阴影打在脸上和身上,像一尊无法开口的雕塑,沉重而艰涩。
周云际断断续续说了很多,顾望始终没有回应。他终于说不下去了,把头垂下来,光洁的额头下面是挺翘的鼻尖,眼睫垂着,不安从颤抖的睫毛中跑出来,簌簌发抖。
“……我有个很喜欢的人,我想和他说清楚,”周云际全身的力气往心脏涌,“顾望哥,如果我和他说,他会愿意吗?”
顾望看了他好久,终于开口说话。他声音没有起伏,但很沉:“云际,有时候愿意不代表可行。你的身份,你所处的环境,都决定了你不能任性。”
任性吗?周云际微微睁大了眼睛,试图在顾望脸上找到什么。
然而什么也没有。
“我从小到大,唯一不会做的事就是任性。”
一颗心往下沉,周云际每个字都说得艰难:“不管可不可行,我都想问问,想试试,我就想知道,他是不是也……也喜欢我。”
这次,顾望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摸一摸周云际的头,也没在他孤立无援的时候出来给他解围。肩宽体阔的人站在门口,挡住房内暗淡的光线,也挡住了周云际唯一的出路和希冀。
周云际听到顾望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若莱家族声名显赫,更适合你,你们结婚,会幸福的。”
【作者有话说】
望云际兮有好仇,天路长兮往无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