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二日一早,有人在殿外带手信求见齐王。周千乘认出来这人是苏沫的贴身小厮,小厮传话,说公子在梅园等他。
梅园是苏家的一处园林,距离宗庙不到半个时辰的路,这时候正是梅花开得正艳的好时节。祭祀队伍午饭后才会返程,周千乘上午和苏沫赏梅,下午返回来得及。
因他是悄悄走,没惊动别人,单人单骑往梅园奔去。
13、
梅园空寂无人,只有点点朱砂缀于枝头,隐有清冽香气。
已有小厮在等,亭内煮酒,见到周千乘后便起身拱手:“公子还在路上,坐的是马车,会慢些。”
“无妨,我等他。”
苏沫从皇城赶来比周千乘远得多,不过时候尚早,周千乘沿着小径走走看看,暗忖待会儿要折一支饱满花瓣给苏沫,他一定喜欢。
淡淡酒香传来,周千乘返回亭下,小厮将酒和茶点已备好。
“梅花酿?”周千乘问。
“是,王爷。”小厮说,“是公子去年酿制的,就埋在这园里,一直留着等王爷回来共饮。”
14、
这是很平常的一天。
周千乘刚回城时的戒备已消大半,况且这是在梅园,是苏家的地方。他只闻酒香,便知是苏沫亲手酿的。酒甫一入口,熟悉的味道掩盖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涩,周千乘的手微滞,而后转头去看立在身旁的小厮。
“你家公子何时到?”
小厮垂手答话:“公子出门已有一个时辰,想必已到庄外。”
“是吗?”周千乘慢慢放下酒杯,语调突然变得有些奇怪,“我等的,是他吗?”
还未等小厮反应,周千乘蓦地起身,五指如电,掐着小厮脖颈将他推到身后梅树上。
“说,何人指使你下毒!”
小厮没想到周千乘只尝一口便发现酒有毒。脆弱的咽喉随时能被掐断,他突然意识到镇武将军连匈奴人都闻风丧胆,果然不是能轻易对付的。
周千乘须发皆张,杀气立起,若不是因着这人是苏沫的家仆,他早就毫不犹豫拧断对方脖子。
“王爷……”小厮张张嘴,“酒是去年埋的,公子亲自埋的,刚刚取出,小人断不敢害您啊。”
周千乘眼前虚影晃动,但他一脸怒容,丝毫看不出不妥,抬脚把那小厮踢到地上。而后从桌上拿起佩剑,转身上马,向梅园外疾驰而出。
15、
出梅园往西北方向,有一片密林,穿过密林再翻过一座山,继续向西八十里,便可抵达他安置在距离皇城最近的第一个接应点。
周千乘不知道这是什么毒,但他头脑愈发昏沉,骑在马上渐渐不能视物,呼吸急促难忍。
渐渐地,方向也不能辨认。
身后传来破风和马蹄声,是有人追来了。他翻身下马,在马背上用力一拍,那马受了惊,呼啸着向前冲去。他咬破舌尖,用一点舌尖血让自己保持清醒,然后跃上最高的树梢。
片刻功夫,远处便出现数十骑人马,皆身穿禁卫军服饰,手持长弓。周千乘认出来,这是禁卫军内最厉害的弓箭队,只受建元帝指挥。
那弓箭队首领在距离周千乘藏身不远处下马,四处睃巡一番,一招手,队伍有序散开。
“王爷,今日你趁圣上早膳之时行刺,已是谋逆大罪,唯死路一条。我知道你藏在这附近,你以为能逃得出这密林?你若还念及齐王府无辜老弱,就自行了断,我们回去给陛下也有个交代。”
那首领说完,密林中只有窸窣风声。
这群弓箭手没一个是无能之辈,首领听风辨位,朝天再次打个手势,队伍又往外扩散,渐渐形成一个包围圈。
就在此时,突然传来利刃破空声,速度快到惊人,那首领来不及看,凭着本能后仰,堪堪避开要害,肩膀却被长剑削掉一块肉。
周千乘犹如一尊煞魔从天而降,剑光凛冽,裹挟着汹涌杀意,仅数招之间,便将那首领斩于剑下。
但弓箭手太多了,包围圈也大,面对密如骤雨的箭矢围攻,即便剑气如虹,也难以抵挡这无休止的攻势。
很快,坚不可摧的剑盾显露裂痕。
周千乘被数箭所伤,其中最为骇人的一箭,几乎洞穿胸膛,鲜血染红衣襟。
但他不甘心。
他躲在一棵两人抱的古树后面,撑着最后一点清明,计算着围剿的弓箭手还剩下几个。
弓箭队一共五十六人,全来了,在密林中呈三层包围圈,布阵严密,而他只有一个人,如今中了毒又重伤,想要全部斩杀对方似乎很难做到。
他杀了几个?大约四十余人,剩下的十几人,都在外围,他只要能撑半个时辰,半个时辰,这些人就都是他的剑下鬼。
事到如今,他已不怕死,但他不能死。
他还有事要问,有话要说,有人要见。
16、
古树后久久没有动静,从远处能看到周千乘一点衣角。
剩下的弓箭手们不敢大意,慢慢缩紧包围圈。齐王比他们想象的难对付太多,整个弓箭队今天都快要折在这儿了,剩下十余人屏住呼吸慢慢靠近,无论如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到达射程以内,十几人弓箭齐发向着古树射去。
只消片刻,古树轰然倒塌,众人往前看去,可是哪里有周千乘的影子。正惊讶间,身后一道剑风扫过,已有两人倒地。。
弓箭手近身搏斗不敌周千乘,即便他已是苟延残喘,依然很快将剩下的人尽数斩杀。
17、
周千乘撑着剑,沿着来时的方向,踉跄着往回走。
既然注定走不了,那就回去。
就算走得了,也要回去。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身上的血已经将全身染红,血迹在皑皑山林间蔓延出一条蜿蜒的线。
终于走出山林。
前面就是梅园了。
那人是否已经到了梅园,还是根本来都不曾来过,由始至终,欢喜的、当真的、为未来打算的,只有他一人罢了。
18、
远处一个身影跑来。那人跑得很急,在雪地上摔了一跤,爬起来继续跑。
周千乘嘴角裂开一个笑,扔了剑,哐当一声跌坐在雪里。
终于还是来了吗?
苏沫冲过来,周千乘竟从对方脸上看到一丝剧痛。是幻觉吗?他甩甩头,一口血喷涌而出,将苏沫胸前的白衣染上颜色。
“为什么……”周千乘问。
苏沫死死抿着唇,眼眶通红,他抱着浑身浴血的周千乘,胸口的呼吸一丝也挤不出来。
“告诉我,”周千乘用力抓着苏沫衣襟,想要问个明白,“如眠,为什么……”
“酒在埋之前就下好了毒,经过一年积酿,毒和酒香融合……咳咳……你料我必然尝不出……咳……可我在边关多年,匈奴人用过各种方法杀我,最烈的毒我都试过,这一点毒怎会尝不出来……”
苏沫的信,是为了用成婚引他回来;岁旦前的快乐,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来梅园的手信,若非苏沫愿意,没人能逼他写。
一切都是假的。
一定要引他出来才借行刺之名杀他,是因为镇武将军有天下盛名,要杀必须得有名正言顺的理由。而下毒是因为连最强的弓箭队都没有十足的把握。
这趟祭祖之旅,实则是一个早就设好的陷阱,猎物只有一人。
所有人想要他死,他不在乎,可是如眠,那是他的如眠啊!
“那你呢,”周千乘微颤着手去摸苏沫的脸,“也想我死?”
苏沫抓住周千乘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眼泪滚滚而下。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王爷,我有我的路要走。”
19、
对不起。
你活着,就是罪。
20、
“苏如眠,若有来生,我定来找你。今日你赠予我的,我必加倍返还。你记着,以后生生世世,你流血流泪,都只能为我一人。”
“你最好是爱我,这能省却很多辛苦,若你不爱,就只能忍着,忍着在我身边,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21、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细雪,簌簌而下,落在苏沫脖颈里。
今天出来得急,没穿斗篷。
若有斗篷,应该不会觉得这么冷吧。
眼泪冷,身上冷,心更冷。连周千乘都是冷的。
在苏沫记忆中,周千乘永远都是火热的,掌心很热,身上很热,少年时一起读书,只要靠近他,寒冬腊月的都不用点炭盆。
可是如今这人紧紧闭着眼,已经再也热不起来了。
22、
不知几时,身后有人声传来。
建元帝挥手让人停下,自己慢慢往苏沫那里走。
苏沫不知道在雪地里坐了多久,怀里还抱着已经了无生息的周千乘。雪落了两人一头一脸,像相顾白头。
“如眠,”建元帝缓缓蹲下,将苏沫脸上的雪擦干净,低声道,“他已经死了。”
许久,苏沫抬头看了建元帝一眼,眸光中有迷茫和费解,喃喃重复道:“是啊,死了。”
23、
回宫路上,建元帝将马车内的暖炉放到苏沫旁边,见苏沫还是愣愣的。
建元帝将他掌心翻开,微微蹙眉。苏沫从山林出来手里就一直攥着一支竹签。
“这是何物?”建元帝问。
苏沫顺着他的话低头看,然后摇摇头。是周千乘死前塞进他手里的。
他看了半天,不知道是什么。
建元帝道:“看着像是寺里的卦签,只是无字。”
对啊,是的,是无字签。
24、
数日后,镇武将军谋逆之案,以正式公文昭告四海。皇帝陛下心怀慈悲,鉴于齐王府中尚有诸多老弱妇孺,非为同谋,故仅行遣散之令,未施株连之罚,尽显仁君之风范。
随后,朝廷迅速采取行动,将西部重镇的军事大权悉数收回,并精心选派朝中忠勇之将,前往西关镇守,以确保边疆安宁,国家稳固。
此番举措雷厉风行,自风波骤起至平息尘埃,不过短短半月之间。
25、
等政局彻底稳定下来,建元帝做了一件举世震惊之事。
——建元四年,皇帝遣散后宫,力排众议,封苏如眠为男后。
这也是大周朝第一位男后,也是后世最后一位。
26、
封后大典之前,苏沫独自一人前往梅园。
之前埋下去的酒已经没了。周千乘死的那年,苏沫重新摘了梅花,酿了新酒。
他开了一坛,在月下独酌。
半醉半醒间,竟真的见到故人。
“你恨我吧?”苏沫伏在桌上,冲面前虚影举起酒杯,“肯定恨啊,听听你说的那些话,下辈子是不会放过我了。”
“我啊,不想你死的。”苏沫慢慢露出一个笑,眼泪却流下来,他从未跟人说过自己的计划,原以为事情已是定局,说不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我昨晚梦到你了,梦里还在问我为什么,好吧,我告诉你,我不想你死。你个傻子,那酒里的毒是假死药啊,能让你一刻钟内毫无气息,我原本想着……想着让你假死,然后送你离开的。”
“可谁知道你这么厉害,喝了一口就知道有毒。”苏沫拍拍桌子,像少年时那样因为周千乘闯了祸生气,“我骗陛下,说用毒杀你。可陛下多疑,备了弓箭手以防不测。”
“你若能等半刻钟,我就到了。”
苏沫一口酒饮尽,酒液沿着下巴往下淌,混杂着眼泪,辛辣又酸涩。
27、
建元六年,建元帝过继了侄儿入主东宫。
帝后二人琴瑟和鸣,成为一段佳话。
建元二十三年,苏沫因操劳多年,为国家为百姓忧思深重,积劳成疾,撒手人寰。建元帝一夜白头,自此颓废不起。
建元二十四年,建元帝退位,入住梅园。新皇登基,改国号为盛元。
28、
苏沫气息微弱地被建元帝抱在怀里。
“阿逸,”苏沫叫着建元帝少年时的称呼,“我就不陪你了。”
建元帝点点头,说:“好,都随你,只要你开心,不用顾及朕。”
他知道周千乘的死是苏沫心中一生的痛。苏沫从不说,但比谁都愧疚,这愧疚里有没有爱,建元帝从不敢想。他只是尽自己所能,给苏沫最好的生活。
可苏沫依然不能陪他到老。
建元帝也知道,每年周千乘生辰,苏沫都会找个借口出宫,在山崖下一片草甸上一坐一天。那片山坡绿茵漫漫,像极了一望无际的草原。苏沫曾答应过周千乘,以后事情了了,就陪着他去草原,看日出,放牛羊。
这些建元帝都知道。
“你好好的,别哭。”苏沫抬手去擦建元帝的眼泪,像个孩子似的,擦也擦不干净。
又说:“我死后也不要葬在皇陵。”
“好,我把你葬在那片山崖下,让如眠每天都能看到日出。”
苏沫再没什么遗憾,将那支无字签从袖中抽出,递到建元帝手里,提了最后一个要求:
“我死后,只此一物陪葬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