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建元三年冬,京都骤遭暴雪,银装素裹,满城皆白。
未央宫内,炉火荧煌,建元帝一袭华锦龙袍,手执刚送到的西北边关捷报。烛火映着年轻帝王的脸,眉目英俊舒朗,神色平常。
酉时已至,建元帝跟身旁常侍道:“宣尚书令觐见,同朕晚膳。”
其声温润如玉,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
常侍闻言,躬身一揖,旋即转身,步履匆匆穿过宫门,前往尚书府邸传旨。
2、
夜色渐浓,未央宫内只余炉火噼啪之声。
“如眠,你看看这捷报,”建元帝将简牍递给尚书令,将脚边炭火往对方身边移了移,“朕这个兄长还真是了得。”
苏沫将简牍展开,寥寥几句就把激烈战事呈在眼前。
——经连日激战,匈奴单于带领残兵逃离西关城,我军乘胜追击,于沿途再歼敌军数万,缴获马匹、兵器无数,匈奴残兵西退百里,再无回旋余地。此次大捷,全赖陛下英明,将士用命。微臣特请陛下对参战将士予以表彰,以激励士气,彰显国威。
苏沫合上简牍,规规矩矩给建元帝道喜:“边疆安宁非一日之功,齐王骁勇善战,有他在,匈奴必不敢再犯。”
建元帝看着苏沫。他安安静静回话,似乎一心一意都在国事上,一点多余的情绪都没有,让人猜不透心中真实所想。
“如眠也觉得齐王骁勇,确实如此。他既是朕的兄长,又是戍边多年战功赫赫的镇武将军,麾下拥兵十万,虽说这几年驻守边关,但一言一行都能影响到朝堂。”
苏沫心下一凛,不着痕迹应道:“当年六王之乱,幸得齐王铁腕平定。且漠南匈奴闻齐王之名莫不胆寒,边境因此得以安宁,百姓也能安居乐业。”
剩下的话他没说,但建元帝明白。
——齐王功勋卓著,威震四方,虽其势已隐隐有凌驾皇权之嫌,然他在朝中关系盘根错节,此等人物,非但不可轻举妄动,更需谨慎待之,以免动摇国本,惹来无尽风波。
建元帝眼底微暗。
苏沫端着清澈至极的一张脸,上面看不到一点私欲。他自小到大便如此,做任何事都以家国为重。苏家一代名门,出过多少三公九卿,连建元帝都数不过来。先帝还在时,就跟还是太子的建元帝说,苏氏一族世代忠良,堪为股肱之臣,应善加任用以固国本,兴邦安民。
“如眠,齐王这次送来的不止捷报,还有别的。”建元帝隔着暖炉看苏沫,见对方微怔,便将案边一方叠得整齐的丝帛拿出来,“你要看看吗?”
建元帝虽是笑着,但眼底压着隐隐怒意,苏沫面色微变,躬身抬手,接过建元帝手里的丝帛。
是一封求皇帝赐婚的信。
——臣心慕尚书令苏沫已久,自幼共游,情深意重。先帝曾许臣他日若能建功边疆,解困万民,则任臣所求以酬其功。臣自当奋勇向前,然所愿非金非玉,惟愿与如眠结秦晋之好,共赴白首之约。然婚姻大事,非臣一人所能擅专,故特上表请求陛下赐婚。臣知陛下仁爱,定能体察臣之微衷。若陛下恩准,赐臣与如眠成婚,臣必当感激不尽,誓以忠诚之心,报效朝廷,不负陛下隆恩。
字体遒劲有力,洋洋洒洒,浸着兵戈铁马的寒气,染着一往情深的爱意,却有一种诡异地压迫感。
确实是镇武将军周千乘的字迹。
“一封信写得比捷报还长,用的也是丝帛,可见齐王求娶你的心思比战事还要紧迫。”建元帝观察着苏沫神色,说出的话犀利如刀,“如眠,你答应过朕,要助朕实现天下大和,希望你牢记在心。”
3、
大周民风开化,求娶男妻甚是平常,就连建元帝的后宫内也有一位千娇百媚的男妃。可是见过男妃的人都知道,这人从气质到长相,都有两三分当朝大臣尚书令的影子。
这三人的关系在大周王室中讳莫如深。一位是当朝皇帝,另一位是大将军,两人和苏家幺子苏沫一同长大,少时一起读书同游,曾感情深厚形影不离。只是随着年岁渐长,两位皇子生出嫌隙,一是因为当初的东宫储君之争。
先皇在位时,嫡长子周千乘的外祖叶家权势煊赫,引来先皇忌惮,周千乘行事又多有霸王之风,难以管教,先皇便寻个由头治了叶家的罪,转而立贵妃所出次子为东宫之主。
一时之间,朝野震动。两派老臣据理力争,各不相让,甚至在朝堂上一度闹得难堪。
先皇为了稳固朝野,早早便封大皇子为齐王,遂又封镇武将军,让他驻守边关。周千乘临行前,跟先皇提了一个要求,先皇便许诺将来北境安居乐业,大周朝国泰民安,且辅佐幼弟成一代明君之后,便成全他的愿望。
其实他本来对帝位没多大兴趣,唯一抱负是盛世清明,然后和爱人驰骋草原,或者找个江南水乡,过自在日子。
得了皇帝允诺,他便带兵离京,一去就是五年。
少年将军于边关屡建奇功,威震四方。其麾下将士个个勇猛善战,所向披靡,渐成不可一世之师。原本横行大漠的匈奴人屡战屡败,很快和大周签下五年合约,每年以附属臣国身份向大周进贡,且不得靠近大周边境百里之内。
第二个原因,便是两人同时心慕苏沫。
建元帝登基后,苏沫从一介小小文官一路擢升为尚书令,文臣中权势无人能及。当然他也配得上这个位置。他实行新政、轻徭薄赋、重整纲纪,建元帝登基三年,国库充盈,百姓安居,大周朝迎来前所未有的盛世之治。
除了治国之才,苏沫的才貌在大周朝贵族圈子里也是一等一的好。如今年已二十,却未曾娶妻,上门说亲的王公贵族快要把苏家门槛踏破了,苏沫却岿然不动。
渐渐地,便有人在传,苏沫是在等齐王回来。
4、
“如眠,”建元帝眼神缱绻,隐有痛色,“朕知道你不是在等他。”
“如眠,是朕对不住你。立妃是权衡之术,非朕本愿。”
这话,建元帝已经说过多次。
苏沫面色微黯,截住建元帝话头:“陛下为江山社稷着想,臣无权干涉。臣答应过陛下,无论任何事,都要先考虑大局和百姓,臣从不敢忘记。”
“你还在生朕的气对吗?朕知道你心中所想,即便立妃是为稳固,却要册封与你相似之男子充实后宫。你是不是也觉得,立此男妃于大计毫无干系,只是因为朕色令智昏?”
苏沫微顿,低声道:“陛下并非馋涎美色之人,立下此人,想必是臣难窥其奥。”
建元帝心中划过一丝尖锐痛楚:“如眠,你真是不懂?”
苏沫闭口不言。
“立此男妃,是为让齐王放松戒备,以为朕已有佳人不再心慕于你。”建元帝说,“否则以他的脾气,若是知道我一直留着后位给你,怕不是要挥军南下,闯进这皇城。”
“陛下,”苏沫立即道,“齐王不会反。”
“不会吗?”建元帝神色渐冷,望着眼前自己爱了十几年的人,即便觉得自己得了帝位仍有诸多无能为力。
“如果他求娶朕不肯呢?朕非但不肯,还要在这盛世天下解散后宫,独宠你一人。”建元帝眸光微凝,“如眠,你说,他没了帝位,又没了你,他会不会反。”
苏沫冷汗沿额际而下。
“朕知道你念我们三人少年情谊深厚,朕也知你不忍杀他,可是不杀他,朝堂就会乱,百姓再受战乱流离之苦。当年六王之乱哪一个不是因为有所求,又羽翼丰满,才生出反心。”
“可是陛下,齐王并非六王之一,一旦对他动手,边疆安宁恐生变故。”苏沫双拳藏于袖中,用力压下微颤。
“匈奴人已是残兵败将,三五年之内难以恢复士气。况且大周的骁勇之士也并非他镇武将军一个。”建元帝抬手按住苏沫袖口,隔着衣裳握住苏沫紧握的拳头,“如眠,他手握重兵独居边陲,朝中已有诸多老臣不满。于社稷于朕,他都得死。”
苏沫全身巨颤。
“如眠,你还记得当年你父亲说过的话吗?”建元帝缓缓道。
苏沫当然记得。从小到大,父亲都在跟他说同样的话,这些话已经根植进他的骨血。为官之道,当以国家兴衰为己任,不计个人得失,当以大义为念,如此则国家昌盛有望,社稷稳固可期。
苏父当年死于六王之乱,没人比苏沫更清楚一个王爷和将军同时加诸在同一人身上的政治风险。
可是,让周千乘去死,让他去死……
“如眠,”建元帝倾身靠前,将苏沫的犹豫挣扎尽收眼底,“你要帮朕,只有你能杀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