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锐很迷茫,很无力,他想做点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二十六岁,人生的一半都在当谢幸的“家长”,这是他头一次因为谢幸感到迷茫无力,前路就像家门口深夜的小巷,怎么都看不清。
在阿嫲牌位前坐了半宿的他到后半夜才躺到谢幸身边睡下,睡的不沉,半梦半醒一直存留着一点意识。
隔天醒来脖子是酸的,脑袋晕晕沉沉,还没睁眼就感觉得到眼睛有些肿。
夜里睡不好隔天醒来是会这样的,一整个早上人都犯迷糊。
他今天没出去,早上跟谢幸一起看店。
平时店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今天好不容易方锐没走,谢幸特别开心,一会儿看看书一会儿看看电视,眼睛看着别的东西,余光时不时偷偷瞥一下方锐。
方锐看了会儿手机靠在躺椅上打盹,知道谢幸总是转头看过来也没会。
他靠的地方在大门边上,比较宽敞,谢幸坐在收银台里。
半晌后方锐站起来把躺椅拖进去,摆在谢幸旁边。
这里本身就没什么空位置,仅容一人走过的小缝被方锐的躺椅挡着,他坐在这里谢幸要上厕所都走不出去。
就这样两人挤在一起,谢幸眼睛从方锐起身搬躺椅时就一直盯着他,见方锐不是要出门而是坐到自己身边嘴角都压不住,满脸掩饰不住的高兴,还要故作样子问方锐一句:“锐锐你要干什么呀?”
方锐昨晚没怎么睡现在有些头晕,搬完就躺进椅子里闭上眼睛:“我坐近点,你不是要看吗。”
谢幸嘿嘿笑了两声。
方锐躺了半晌也没睡着,困,但是脑子里装着事情,总不可避免地想起。
他睁眼看了谢幸的侧脸很久,之后突然拿出手机给沈清发了条短信。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约人见面。
晚上九点,谢幸在家里,方锐出门。
去和沈清见面的路上他一直在思考着该怎么说,说他要求至少每周见一次谢幸。
其实已经不是要求了,是请求。
他不会离开这个地方,也不会退出谢幸的人生,他想,如果谢幸回去了的话,那么经常见面也是能行的,就像以前他上学的时候一样,谢幸和阿嫲呆在家里,等他周末回来。
这家咖啡店人不多,方锐不知道沈清这人是不是没什么时间观念还是根本没把他当需要自己准时到场见面的对象,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里她都姗姗来迟,像在彰显自己的高贵,仿佛别人等她都是应该的。
这次谢幸没在,沈清脸上少了些表情,漠然地拉开椅子径直坐下,将包放在一旁的椅子上,问了方锐一句:“方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是谢幸的母亲,按辈分她都能直接管方锐叫名字,可她没有。
一次次的方先生拉开了方锐的距离,也像把方锐隔绝在谢幸的世界之外。
方锐也没有拐弯抹角,而是径直问:“您会把谢幸带走吗?”
沈清眉头微微一皱,只闪过一瞬间,方锐却还是看到了,果然,下一瞬他就听沈清说道:“他有名字,叫李昀,是他爷爷取的。”
“他是李家第一个孩子,备受重视,一出生就送了八字去香港请老先生算命,昀字属火,是温暖的意思,他爷爷选这个字是想让他像太阳一样耀眼,我这里有他的出生证明和户口,上头写的都是李昀。”
“你先前不知道他叫什么,给他取个称呼也无可厚非,但现在既然知道了就改口吧,我不喜欢听别人叫他谢幸。”
“昀昀是我儿子,我当然会带他走,现在让他还住在那种地方是担心突然带他走他会害怕,我给他点时间适应。过段时间他就会回家,我会给他最好的生活,这点你不需要有疑虑。”
方锐放在桌子底下的手僵硬,沉默了片刻才开口:“他到陌生的新环境会害怕,夜里睡不着,除非我在。”
沈清微微抬眼。
方锐继续说道:“我会让他适应,需要做什么我配合,但是我有一个要求,每周我要见他一次。”
这回沈清露出了表情,她先是笑了一声,而后放下嘴角:“我的别墅里有保姆管家会二十四小时都陪着他,他很快就能适应,毕竟这就是他从小的生活。”
沈清的意思不言而喻,她自动把方锐说要见谢幸的话忽略掉,变相告诉方锐她不允许。
方锐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就听沈清又说道:“方先生,你照顾了昀昀十二年,这十几年你对昀昀的付出我很感激。”
她顿了顿,从包里拿出一张支票放到桌上推给方锐:“这是五百万,就当是十二年的抚养费了,如果你觉得不够可以开个数,只要不过分的话我都给。”
方锐脸色霎时沉下。
别说五百万,这辈子他连一百万都不曾见过。
这是一笔巨款,对他这种普通人来说已经足够生存一生,他想也不想就把支票推回去。
“沈女士,我同意你带谢幸走是因为你是他的母亲,我不想阻止他回家。他六岁来到我家,管我阿嫲叫阿嫲,逢年清明祭日都会祭拜我的父母,他是我弟弟,我是让他回家,不是把他卖了。你的钱我一分不要,更不需要什么抚养费,我的要求只有跟他见面,至少半个月我要看见他一次,否则你别想带他走。”
沈清很惊讶,似乎想不到方锐会拒绝这笔钱,她没把支票拿回去,只是看着方锐,片刻后说道:“方先生,他是李昀,就算有过一些变故他也还是李昀,我会请全世界最好的医生给他治疗,他会恢复健康,成为正常人,会接受最好的教育。以后他会是李氏的继承人,家财万贯,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我不想在多年以后有新闻会说李昀是在石鼓区那片地方出来的,不想有人说他以前是个傻子,在破烂的筒子楼住了十几年。你不知道上流社会的成功人士都是怎么看待这种事情的,这会成为李昀人生最大的污点,一辈子都被人瞧不起。方锐,你只能给他带来无尽的冷嘲热讽,他的未来和以后都跟你不是一路人。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我感谢你,也希望你能为他考虑。”
沈清第一次说这么多的话,这一段话听着发自肺腑,方锐刚才心里燃起的火气和僵持瞬间被一股脑浇灭。
方锐有软肋,只要对谢幸好,他的态度就没法强硬。
在沈清面前,在李家面前,方锐就像一只渺小的蚂蚁。
以前他能撑起一个家,撑起养大谢幸的责任,现在的他就算竭尽全力给谢幸最好的也比不过沈清手指头缝里漏出来的一点。
他给谢幸买商场里最好的睡衣,一套三百块。
沈清能给谢幸买一套三十万的睡衣。
他自以为很多的三百块在人家眼里连打发乞丐都嫌少。
方锐沉默下来,咖啡店里在放Olafur Arnalds的《3055》,这首纯音乐方锐以前听过一次就很喜欢,曲调从沉重悲痛到看见希望,似乎能看到一个人从黑暗里垂头走来,再迎面向光奔跑。
他沉默许久,在沈清以为他妥协之后方锐又说:“一个月,让我见他一次就行了,我得知道他过得好才能放心。”
沈清看着他:“你没听懂我的意思。”
“方锐,我不想你和我儿子见面,以后他也会忘了你。钱你拿走,不够我再给你五百万,一千万足够你后半生无忧。人贵在有自知,好处拿了就够了,不要纠缠着不放,那样的话到最后你什么也得不到,而我,也不会让你和那个垃圾场一样的地方成为我儿子人生中的污点。”
方锐指甲掐进掌心,刺得生疼,他说:“我要是不呢?”
沈清悠然自得地像在问你吃饭了吗一样,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如果你不配合,我只好请求法律帮助,我是李昀的妈妈,他不是正常人你知道的,你可以用什么手段跟他见面,甚至能让他自己偷偷出去见你,但没经过我的同意。到时候我会报警,诱骗?还是拐卖?该是什么罪就是什么罪,坐牢留案底是会影响后代的,别为了一个从来就和你不是一路人的外人做什么事,搭上自己和子孙的以后可不值当。”
方锐没有任何筹码。
一点都没有。
沈清说完之后就离开了,方锐一个人坐在原地。
他坐了很久,坐到外面开始起风。
店员开始准备收拾卫生下班,意识到他已经坐了很久之后方锐起身离开。
刚出门就发现外面稀稀疏疏下起了雨。
他出门时没带伞,拿起手机才发现两个小时前收到了黄色暴雨预警的短信。
这场雨来的很快,刚开始还是小小的几滴,方锐在手机软件上打的车还没到就开始越下越大,他站在咖啡店门口等车,车来了后停在路边,离他还有一段距离。
他就算用跑的也会被淋一身。
就在他刚准备跑过去的时候身后传来咖啡店店员的声音,店员拿着雨伞撑在方锐头顶:“先生,我送您过去。”
方锐点头:“谢谢,麻烦你了!”
店员打伞送他上车,方锐没淋到雨,脚上的鞋已经湿了。
他眼睛看着窗外,心里不可避免地想,就算现在没被淋湿,等会儿下车也还会淋湿,被雨淋只是时间问题。
他又没有伞。
也好在他现在没被淋,不至于把人家的车弄得都是雨水。
等会下车再淋吧,反正淋到的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