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锐这几天在医院跑来跑去,各种检查手续搞得他焦头烂额,甚至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思考为什么第三天了阿嫲都没露面。
夜里困了在医院走廊歇一歇,和大多数陪护的病人家属一样,租一张躺椅躺在走廊上睡一觉,天亮了再把躺椅还回住院部楼下的超市。
谢幸转移到普通病房后方锐一直坐在床边看着他,没坐多久就被护士告知住院费不够了,要再缴费。
一连几日没有休息好,他眼下都黑了一块,出医院时猛然晒到太阳觉得有些刺眼,走了一段路脑袋也开始后知后觉地发晕。
他走到公交车站去乘车,硬币投下去发出“哐当哐当”好几声响声,他突然觉得这声音异常刺耳。
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的方锐头靠着玻璃窗,几天前他也是这样子靠在公交车的车窗上看着路边风景回家,那时候心里特别轻松特别高兴,现在同样的场景,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情。
谢幸还没醒,方锐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他一边想着谢幸,一边快步走着回家取钱。
前几天回来时阿嫲不在,出门的时候他特意把门锁上了。
今天回家发现门还是锁着的。
家里没人在吗?
阿嫲不在吗?
怎么大白天的锁门呢?
他们家不常锁门,因为几乎都有人在,偶尔锁上一两次也都是方锐锁的,方老太那一辈的老人压根就没有锁门的意识,无论出去多久家里大门都是虚掩着。
方锐觉得奇怪,这门大概率是他前几天锁的,这几天根本没有人开过。
这并不应该。
方锐家已经没有别的什么亲戚了,他和谢幸都在医院,方老太一个人能去哪里好几天没回家?
他皱眉找钥匙开锁,屋内一切都是最熟悉的模样,这是他的家,生活了十几年的家,就算闭着眼睛都能走的家。
不同的是以往每次在家里都有阿嫲和谢幸的身影,今天都没有了。
一股怪异的味道顺着鼻腔进入,方锐下意识先开了阳台门通风,在客厅里叫了两声:“阿嫲?阿嫲?”
一直没人回应。
他走到房间门口,觉得那股味道越来越刺鼻。
房间门紧关着,但没有锁,方锐抚上把手,心里突然咯噔一跳。
下一秒房门被拉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窗帘关着,房间里没有透光,有些阴暗。
床上躺着一个人,准确来讲已经算不上是人了。
那人穿的衣服是方锐最熟悉的,他在家时几乎每天都能看见的,时常就在阳台上挂着晾晒的衣服。
方老太身上已经起了味道,异常难闻,紧闭的双眼凹陷下去,僵硬的手臂垂在床边,地上还有瓶已经干透了的绿色瓶子。
方锐后退几步跌坐到地上,各种情绪在他大脑里交织,瞬间冲刷在一起反而让他平静下来。
没有哭,没有喊,没有崩溃。
他想喊,但是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大脑里面一片空白,他第一反应是怎么回事?
而后又是怎么办?
接着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有些人来这世上走一遭好像就是来接受苦难的。
方锐眼神空洞地直直盯着床上的人形,嘴巴半开半合,喉咙挤压着断断续续发出两声“啊……啊……”的嘶吼。
他跌在地上,伸手撑地板慢慢把自己移动到方老太身边。
像个破碎的孩子拼命想回到家人身边一样,什么都不顾。
方老太的手已经僵硬到没办法再弯曲,方锐捏着她的手指试图把她唤醒,捏了好几次后才反应过来这么做并没有丝毫用处,于是自己低下头,把脸凑到已经僵硬的掌心里,和方老太经常做的动作一样。
她时常摸摸方锐的脸,带着爱意叫他的名字。
“锐锐呀,锐锐。”
他的脸是湿热的,有温度的。
方老太的掌心是僵硬的,冰冷的。
方锐磕磕绊绊说不出一句话,浑身颤抖着,许久之后才勉强发出一点声音,他叫了一声“阿嫲。”
打开门之后屋内的味道散出去一些,家里大门虚掩着,方锐进来后就没有关。
他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只知道天都要暗下去了耳朵才重新听见一点声音,这声音方锐很熟悉,是楼上的周婶。
她敲了敲门发现没有关,走进客厅里叫了两声方老太。
方锐没应声,因为喉咙根本发不出声音,紧紧拉着方老太的手也不松开。
接着他就听到往里进的脚步声,最后方锐听见刺耳的叫喊声。
周婶差点吓晕过去,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跑,很快楼下就聚集了一大群人。
方锐跟着上了警车。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再抬头发现自己已经在派出所里了,执勤的女警倒了杯温水放在他手边,方锐头都没抬,眼睛转过去看了一眼,没有会。
他听见女警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方老太胃里和口腔发现了大量农药残留,她房间的衣柜底下有患癌的检查报告。
不是他杀,没有任何外力因素,排除所有谋杀可能。
这是一个无路可走的老人吞农药自杀。
所有听见这个消息的人瞬间就能知道老人在死之前有过什么思想,所有人都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温水放到变凉,方锐突然伸手端起那杯凉水喝下,走出了女警带他过来的这间休息室。
周婶在大厅和警察说着什么话,见到方锐出现忽然肩膀开始抽动,哽咽着哭出声。
她眼睛小,哭的连缝儿都看不见,明明自己都控制不住情绪,却还是边抽泣着安慰方锐:“好孩子,你要好好的。”
“你阿嫲半辈子都是为了你,你一定要好好的。”
方锐没有哭,没有流泪,他的反应特别反常,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给吓傻了。
毕竟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呢,亲眼见到自己的至亲死在面前,还是以这样的方式,他肯定是吓傻了。
方锐又去了医院。
病房里没有多余的床位,他懒得下楼再去租躺椅,又怕躺床上挤到谢幸,于是就趴在谢幸病床边,拉着谢幸小手睡觉。
方老太的尸体天一亮就拉去了火化,身后事一切从简,甚至连追悼会都没有办。
方锐一夜被迫成为大人,各种签字手续繁琐的要命,他白天看着阿嫲被推进焚化炉,再出来已经是一个小盒子。
家里剩余的钱全部取了出来,他在殡仪馆买了个骨灰位,阿嫲的骨灰就存放在这个地方,往后每八年要续一次费,没续费的工作人员会把骨灰扔掉。
而他捧着师公刻了字的牌位和黑白照回家。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方锐第一次好好看自己的家。
小房子被收拾得很干净,桌子都擦的一尘不染,阳台上还晾着几件衣服。
他甚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阿嫲在喝下那瓶农药之前特意把家里收拾得一干二净,那是她最后一次擦拭这个她生活了小半辈子的地方。
方锐搬了把椅子踩上去,在墙上钉了几颗钉子把板子装上去,装好再摆上牌位和小香炉,做完这一切他又点了三根香,微微摇晃把火光晃灭插上去,接着转身出门上医院。
谢幸已经醒了,恢复的还可以,今天已经能出院。
方锐去接他回家。
东西不多,方锐一手提着从医院拿回来的袋子,一手牵着谢幸,回到了现在只剩他们两个人的小家。
谢幸没发现家里有什么不一样,只是刚进门时脑袋一直转,眼珠子看这儿又看那儿,方锐猜他可能在找阿嫲,但他没有问。
周婶提着篮子下楼,篮子里放着两碗饭还有一些小菜。
她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喊方锐出来拿。
这是他们这地方的习俗,家里刚有人过世的话别人不能进家门的。
周婶知道方锐今天接谢幸回家,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方锐肯定没顾上弄饭吃,特意多煮了点给哥俩送过来。
但是周婶送来的东西方锐都没有吃。
他根本没有胃口。
一连那么多天脑子里蹦着根弦,今天回家方锐就病倒了。
他开始反复发烧,吃口东西就吐,脸色白的吓人。
谢幸不懂怎么照顾人,只会一遍又一遍地给方锐倒水,在他睡着后趴到他身边睡觉。
方锐肉眼可见地瘦下来,以前脸上还有点儿肉,现在完全变了个人一样,眼睛下是怎么都掩盖不住的乌黑,他突然从青春洋溢的少年变成了大人的模样。
这场病来的快速,几天下来就把方锐折磨得异常憔悴。
他状态很不好,是因为生病了还是因为方老太,没人知道。
今天中午他班主任忽然出现在家门口,谢幸开的门,方锐身体好了不少,已经没像几天前那么难受了。
他顶着头乱糟糟的头发下床,随手披了件衣服坐在班主任对面。
谢幸怕生,躲在隔间里,露出半颗脑袋往这边看。
班主任是来看他的,也是来叫他回去上学的。
方锐喉咙很痛,他没说太多的话,只是在最后无奈地冲班主任笑笑。
这个家只有他一个“大人”了,他走不了。
班主任转头看了看谢幸,小孩眼睛圆溜溜的,有些害怕又带着好奇偷看他。
他也没再说什么,起身离开。
送走班主任后方锐在他刚才坐的椅子缝隙里发现一个小塑料袋,里头装着两千块钱。
不多不少,差不多是班主任半个月的工资。
他意识到什么,招手让谢幸过来。
谢幸跑到方锐面前,跟以前一样拉他手指。
方锐拍拍谢幸的头,问道:“饿不饿?我给你做饭吃。”
他声音变得沙哑,谢幸点头。
阳台外还是万年不变的景色,抬头望去是看不到天的小巷,只看得见密密麻麻交织的电线和各种挂在窗边的衣物。
因为煮饭一直是在阳台,供奉灶王爷的小架子也钉在阳台边的墙上,方锐一抬头就能看见。
那里的红盘子常年有吃不完的小饼干小糖果,如今却成了空盘子,再没人会添上食物。
方锐看了一会儿,因为反复发烧一直堵着的鼻子一下通了气似的开始发酸。
谢幸拉着方锐的手叫道:“锐锐。”
方锐没应他,谢幸又叫了一声:“锐锐。”
“嗯?”
谢幸眼睛里带着疑惑:“锐锐,阿嫲去哪里了呀?”
为什么阿嫲好久不在家。
我想阿嫲了。
方锐低头,冷不丁砸下眼泪。
他脊背瞬间弯下,抱着谢幸大哭。
这场撕心裂肺的痛哭迟来好久,他一直压在心底,不愿意去接受阿嫲已经离开的事实。
可谢幸拉着他问阿嫲呢。
方锐脑袋里绷紧的弦瞬间炸毁,把他炸的血肉模糊。
再也不会有人为灶王爷添香火,再也不会有人掐着针头缝衣服喊他锐锐,那个啰嗦的老太太不在了。
方锐再也没有阿嫲了。
一个名叫刘尾儿的老太太在世界上消失,连身份证也销了一角,她在这世上的痕迹变成了一张薄薄的死亡证明。
所有的难过与痛苦都在此刻爆发,方锐哭的很厉害,自他有记忆以来从来没有过的哭泣,这么刻骨铭心。
谢幸见方锐哭也跟着哭,哭狠了,哭到声音哑了,哭到眼睛模糊看不清任何东西。
“锐锐,锐锐,你不要哭。”
谢幸小小的手擦不干方锐的眼泪,他只能跟着难过,揪着自己衣服给方锐擦。
大苦瓜呀小苦瓜,两个苦瓜想阿嫲。
方锐垂着脑袋,带着哭腔说:“我们没有阿嫲了。”
【注「师公:身份职称,操办红白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