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就连字条上的内容,以及字条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项翎的心中也有了一个大概。
会将信息放在这样偏僻却公开的地方,恐怕不是为了隐匿,而恰恰正是为了传递。
目标个体1139的全部近侍都不可主动外出,季青临也是其中之一。这几乎封锁了他与外界沟通的可能。将信息放在这里,恐怕因为有什么个体可以光明正大来到此处水渠,借助这种方式与季青临完成通讯。
项翎看着季青临:“我们目的相同,可以结为盟友才对。”
告诉季青临自己并不识字并不能解决眼前的危机。自证“有”容易,自证“无”却是很难的。
而恰好,季青临的存在对项翎而言其实十分有利。
实际上,在无论如何都无法找到跃迁仪的时候,项翎就已然接受了仪器可能已彻底丢失的现实,转而选择留在目标个体1139的身边,融入其中,考虑其他的回到星际文明的可能。
现在,春兰透露了仪器的去向,更加坚实了仪器已经很难找回的现实。
如此,在彻底脱离星际科技支持的情况下,留给项翎的选择其实也只剩下了一个:诛杀目标个体1139,以唤起同事们的注意。
独自达成这一目标也许不难,毕竟,项翎有太多接近目标个体的机会了。但如果没有跃迁仪,在结束工作之后全身而退却是几乎不可能的。
毕竟,没有跃迁仪,她无法主动离开,只能被动等待同事的注意。而目标个体被执行消失是常规的情况,并不会引起执行科同事的注意,在个体消失之后没有收到跃迁仪的自动报告才是非常规的情况,这才是会引起执行科同事注意的第一个时间节点。而跃迁仪的报告生成与发送需要数十分钟。在白洞的影响下,星际文明的数十分钟将会是文明CA259中的很多天。这很多天足够目标个体1139的下属将项翎杀死无数次了。
所以,如果用简单粗暴的方式诛杀目标个体,那么项翎根本就活不到项翎的同事找到她的时间节点。
然而,如果不选择简单粗暴的方式,而是融入文明CA259的规则,顺应其中的规则杀死目标个体,却也许可以全身而退。
比如,帮助原本就要铲除目标个体1139的正统势力,借助他们的力量达成目的。
只是,项翎毕竟只是外太空的来客,这样的机会,她是很难接触到的。
谁能想到,这样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就这样随着季青临的出现猝不及防地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季青临看着项翎。
他当然不会轻易相信她。这可不是什么小事。行错一步,功亏一篑。
“你为何要杀他?”沉默片刻,季青临开口,“璧润对你的专宠实属罕见,你为何要放下一人之下的富贵荣华,转而冒着这样的风险,亲手毁去自己的前程?”
他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倒像是一种认真的探究。
“你是这样定义‘前程’的?”项翎愣了一下,一点也不能理解他的话,“待在一个对生命毫无尊重,以残忍的手段虐待无数生灵,罪行累累的有害个体……有害之人身边,成为这样的人的伴侣,享受践踏在他人血肉之上的‘富贵荣华’,将这样的生存方式视为‘前程’。这是你对‘前程’的定义吗?”
项翎甚至怀疑自己的翻译模块出了什么问题,否则她为何会听到如此毫无道理的言论,不着边际到超出了她的认知。
在数万年高新技术的成果之下,星际文明个体普遍早已脱出了对物质层面的追求,转而寻求精神层面的满足。普世价值观中的正义感与道德观便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环。否则,喜欢将匕首插入目标个体胸口的项翎也不会在星际网络中引发那样大规模的口诛笔伐了。
而项翎本人恐怕比一般的星际文明个体还要纯粹一些。哪怕热衷于寻求精神层面满足的星际文明个体,也还是会有一些世俗的沉醉的,比如“优越感”,比如踏上高位的“成就感”。
而项翎,毕业于星际联盟第一高等院校——录取与结业条件都极其严苛,星际第一的名校,却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无数光鲜亮丽的前路,拒绝了无数主动抛来的橄榄枝,选择进入毫无职业发展可言的低级文明管理局,甚至从中选择了争议最大的罪恶干涉处,又在罪恶干涉处种选择了最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执行科。
在几次星际网络的口诛笔伐中,舆论一致认定项翎的选择是基于自己病态的心理,她是想要借这种工作名正言顺地以星际科技压迫低级文明个体,对毫无还手之力的个体施以残酷的虐待。
在死刑判决极其谨慎,执行死刑极致瞬时无痛的星际文明,不管是低级文明管理局未经星际法庭就判定个体死刑,还是项翎将匕首插入目标个体胸口甚至看着个体慢慢死亡,都具备着极大的争议。
但其实,项翎进入低级文明管理局的想法真的很单纯。
她的诛杀方式固然有些特殊,但那当然不是她选择职业的依据。
归根结底,她选择进入管理局,选择进入罪恶干涉处执行科,其目的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
因为星际执法者已经足够多了,在星际联盟的庇护下,每一个星际文明个体都享受着理所当然的正义与公平。但低级文明不是这样的。
失去父母的她,很快就收到了星际法庭的判决结果。杀死她的父母的星盗以恶意结束个体生命的罪名被判决为死刑。他的机械躯体被报废,他的全部意识备份都被粉碎性销毁,他再也不会以任何一种生命形式存在于宇宙之中。
然而,在低级文明中,对正义的维持却往往没有这样的轻松。
缺乏星际联盟的管理,低级文明自身往往没有足够强大的审判与执法机构,法律的威严无法覆盖到文明的每一个角落。
缺乏星际网络舆论的监管,低级文明中甚至会自然而然地形成无数罪行累累的个体,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而不可能被制裁,在生存的每一天都不间断地戕害着其他智慧生物的生命。
面对着无数低级文明,低级文明管理局的做法也许略显粗暴,却实打实地拯救了无数的个体,也从未错杀过任何一个案例。
那些被笼罩在暴力阴影之下无辜受戮,不断不断向自己并无科学依据的精神信仰乞求的低级文明个体,能真正仰仗的往往就只有低级文明管理局了。
而项翎只想要那些傲慢地,毫无缘由结束他人生命的个体,能够更少地存在于这浩瀚的宇宙之中。
她的目的,她的理想,其实真的就只有这样简单。
星际文明中 ,有无数星际执法者在做这样的事。而低级文明中,愿意承担同类工作的人真的太少了。
至于“职业发展”,这个选项甚至从未在项翎的脑海中出现过。
所以,她当然更加不能够理解季青临提出的问题。
她的目标个体各个罪名证据确凿,罪行罄竹难书,他竟把成为这类个体的伴侣称为“前程”?
项翎发自内心地无法理解。
她的不理解太过理所当然,以致于季青临反而愣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分明是在认真发问,她却像是听他说了一句疯话。她的态度太过理所当然,搞得他自己都不由得怀疑了一下自己,好像他才是什么扭曲的人。
这种坚实而太过理所当然的态度,倒让季青临不自觉地减去了许多怀疑。
“你说,你来到这里,是为了刺杀璧润。”季青临又问,“此话有何证据?”
“我带了匕首。”项翎答道,“就藏在我的床底下,粘在最里面。”
为了替项翎寻找空间跃迁仪,璧润曾下令找遍了奉天府的每一个角落,将所有人的住处和身体都翻找过数遍,却唯独没有令人乱碰项翎的东西。
项翎的住处当然也被帮助寻找过,却都会先经过项翎本人的容许,也绝不会有人胆敢碰触项翎的身体。 :
这让她得以将刺杀他的工具藏得妥妥当当,从未被人发现。
而在这样的地方,以这样的身份,藏着匕首这种绝不能被发现的东西,足以证明项翎所言的可信度了。
季青临沉默了下来。
如果项翎所言不虚,那么她的证据自然可信。但问题是,他无法亲自查明项翎所言的虚实。
他固然可以挟持着项翎回到住处查看证据,但璧润对项翎的荣宠,世人皆知。但凡不需外出公务,璧润必然会宿在项翎的住处。如今天色已晚,季青临丝毫也不怀疑,一旦带着项翎回到她的住处,他第一个看到的必定就是璧润。
他能瞒着别人挟持项翎,还能瞒住会自然地将项翎召至身侧的璧润不成?
所以,验明这份证据的风险,真的太高了,高得离谱。若真的选择验明证据,他几乎就只能赌项翎说的是真话,否则,他今夜便会命丧当场。
最稳妥的方式,就是不要相信她,趁如今还无人注意,尽快将她处理掉。之后,哪怕尸首被发现,也无人知道是谁做的。
以季青临在府中的地位,他甚至可以随便指出一个本就恶贯满盈的替罪羊,保全自己,替天行道,一石二鸟。
傻子都知道该选哪一个。
季青临握紧了拳头。
半晌,他开口。
“带我过去。”他说,“去看看你的证据。”
“诶?”项翎倒还挺惊讶。
她固然在人际交往方面一窍不通,却绝不能说是愚蠢。季青临能想到的事,她当然也能想到。
目标个体1139每夜都会与她睡在一起。这个时间回去,他们大概率会碰到1139,这会让季青临的状况将变得十分不利。
他恐怕很难愿意冒这样的风险。
为此,项翎实际上已经做好了planB甚至planC,却没想到他居然爽快地答应了。
“只是——”果不其然,他还有其他的准备。
季青临站起身来,将手探入衣襟,从怀中摸出了一个药丸,递到了项翎的嘴边:“吃了它。”
在来到CA259之前,项翎曾对该文明的全部物质做过整体的分析。分析结果表明,文明CA259中的物质对项翎几乎不会有任何作用,致死概率近乎于无。
项翎毫不犹豫地吃了下去。
季青临没料到她如此爽快,顿了一下,才继续开口:“此物有毒,会缓缓毒发,叫你浑身渐渐溃烂而亡。”
他看着项翎,目光中没有丝毫作伪:“此毒歹毒,可叫姑娘半月烂皮,三月烂骨,六月化作脓水。历经数月痛苦,而后死无全尸。
“我不知姑娘,我绝不会选这样的死法。”
他一直看着项翎,找出所有能够令她脱身的可能,然后一一击溃:“此物是我独自研制,除我之外,绝无人能在六月之内制出解药。
“而我可以向姑娘保证,便是厂狱重刑加身,我也有法子先行自裁,绝不可能屈刑制药。所以……
“姑娘若使什么花招,数月之后,定会后悔没有干净利落地死在今日。”
季青临向项翎住处方向伸出手:“请吧。”
项翎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在项翎与季青临一同回到住处的时候,璧润果真已经等到那里了。
他靠在椅上,像是在兀自品茶,手指却不住地缓缓摩挲茶盏的边缘。
直到项翎回来,他闻声抬眼,手指也在同时停止了摩挲。
“等久了吗?”项翎一笑,眉眼弯弯,“我没什么事做,出去转了转。”
璧润点了下头,偏头看着季青临。
“大人。”季青临恭敬行礼,道,“路上遇见了项姑娘,担心姑娘天暗滑脚,便将姑娘送了回来。”
璧润便挥了下手,示意季青临出去。
没等季青临动作,项翎先对璧润开了腔,道:“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吗?”她看着璧润,笑眯眯的:“我自己乱转好没意思,想要和你一起。”
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并不是适合闲逛的时候。
璧润顿了一下,便站起身来。
这就是要与她一起的意思了。
“我们去花园看看吧。”项翎道,“你家真的种了很多花,都很好看。”是植物蓬勃的生命力。她很喜欢。
“嗯。”璧润便随她一同去了。
季青临躬身在侧,恭敬地将二人送了出去。
一直到二人身影渐远,侍卫也随二人一同离开,季青临才直起身来。
从决心相信项翎的那一刻起,他的耳侧便咚咚作响,心跳如同擂鼓,一直到现在,这擂鼓般的心跳已经快要将他的耳膜吵破了。
他真的冒了太大的风险,是绝不应该冒的风险。
如果此时,正与璧润相处的项翎说了任何一句不应当说出的话,他的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季青临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做,他不应该冒着如此风险对一个只是有可能无辜的人心软。但既已做了,他便也无法为之后悔。
他的选择就只剩下了一个:去确认这个无法被他左右的赌博结果。
季青临闭了下眼,而后睁了开来。
他果断地关门,转身,走到床侧,蹲下身来。
项翎的床很大,与这奉天府的主人——璧润的床是同样的规格。这其实并不合礼数,但当然没有人会置喙。
季青临在床下找了好一会儿,越找越是心惊。
他的手心冒出汗来,耳侧的心跳声越来越响。
他错信他人了。
他冒了绝不应当冒的风险,只因他不想杀一个女人。
他真的太愚蠢了。
季青临的拳头越捏越紧,紧得发白,心中的悔意如滔滔江水,直到他在大床的最里侧摸到了一小块丝毫没有露出头的布料。
那块布料包裹着的东西被很巧妙地藏匿在了床架榫卯结构的一侧,藏得严丝合缝,光凭肉眼绝不可能看到。
非常非常地隐蔽。
季青临将那东西摸在手心,感受到了坚硬的金属质感。
他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竟犹如劫后余生一般。
他将细长的包裹够了出来,缓缓解开。
那是一柄匕首。
坚实,古朴,拿到手中不像是现役的兵器,倒像是什么经历过岁月沉淀的藏品。
可是它尖锐而锋利的刀刃却映着寒光,不知是以何种工艺打磨,吹发断毛,绝不是什么放着好看的装饰品。
季青临从未见过如此尖锐的匕首,下意识用手指触摸了一下刀刃,只觉指尖一片寒凉,像是摸到了无数亡魂。
一见便知,这是一柄难得一见的好刀。
是杀人的刀。
季青临飞快地将匕首收了回去,复又细致地藏回了原处。
他推开门,用尚还带着些凉汗的手掌整了整衣襟,稳步离开。
而此时,事件的
另一当事人显然没有如同季青临一般的澎湃心情。
她有些后悔。
早知道晚风会越来越凉,她就应该多穿一件衣服再走的。
也不知道季青临看完了没有,她能不能找个由头回去。
正想着呢,带着明显暖意的衣服忽然就落到了肩膀上。
项翎顺着动作转头,就见目标个体1139只余一身薄衫,收回视线,好像只是随手放下了什么东西。
“怎么忽然把衣服放到我这里了。”项翎扯了扯被披到自己身上的华贵外裳,问道,“你觉得热吗?”
“嗯。”1139应了一声。
嗬,她和文明CA259的个体同根同源,体感差距居然可以这么大。她正觉得冷呢,他竟然还有些热。
这样倒正好。他们两人温度平衡,winwin双赢。
项翎把宽大的外裳穿起来,裹紧,嗅着衣服上的隐约檀香,感受着衣服里留着的恰到好处的暖意,舒服得呼出了一口气,一下子就不觉得寒冷了。
“这几日,在外头逛什么?”1139问道。
“逛你家呀。”项翎道,“你家可真的太大了,走好远才能走到头。”
当年建宅,璧润甫从卑贱玩物真正翻身,宅子建得大到离奇,实际能用上的地方还到不了两成。这番暴发举动明里暗里得过许多讥讽。他对这些敏感异常,将自视甚高者的名字一一记住,在其后的几年间将他们一个一个地扳倒,用自己的势力填充。
直到今日,传至他耳侧的话语都万般小心,绝无人敢对他的东西做出丝毫评价。
而现在,项翎大大方方,说璧润的宅子真的太大了。
“是大了些。”璧润道。
“何况,在房里也没什么事可做。”项翎道,“就只能四处走走。”
“给你备了不少书,没有喜欢的?”
“带图的我都看完了。”毕竟待在房里也没别的可做,“剩下的没办法看。我不认得字。”
璧润微微一顿,看了项翎一眼。
先帝曾大力推广人人读书,举国上至老叟下到幼童,任谁都学过几个字。是以,平头百姓也许识字不多,却少有一个字也不认得的。
但就项翎的人设而言,她的话确实没有任何漏洞。
“我没有父母,没人教我认字。后来进了青楼,也没人教我这个。再后来,就到你这里来啦。”
生若浮萍,命如草芥。
她话说得轻松坦荡,璧润听着,却半晌也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我也是十余岁才学书。此前……”
他顿了一顿。
“我不过一卑贱玩物,命尚且不由己。”
举国上下,绝无人敢言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的主人是“卑贱玩物”。
但此时此刻,绝不可为人冒犯的怪物却亲口对自己做出了这样的评价。
因为……
“我亦不过如此,你无需对过往有所介怀。”他对项翎这样说道。
项翎愣了一下。
Again,项翎只是对人际关系一窍不通,但她并不愚蠢。她知道目标个体1139是绝对不可以冒犯的。
绝对不可以被冒犯的目标个体1139,为什么自己会对自己做出这样冒犯的评价来。
简直像是在用贬损自己来宽慰她似的。
项翎抬起头,就见不知何时,璧润已经将视线放到了她的身上。
他缓缓停下脚步,看着她:“如今,你在我这儿,过往种种皆不会重演。无论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
他看着她,片刻也没有移开视线,目光非常,非常地认真:“有我撑着,绝不会有任何人敢看轻于你。”
他说:“你是万万人之上。”
有那么一瞬间,项翎的呼吸停了一下。
她迎着目标个体1139甚是认真的目光,一时竟失去了反应。
她想,这好像有一些不对。
她感到了迷茫,她的脑中杂乱,她一时理不清头绪。
在纠缠如毛线团一般凌乱的思绪中,项翎的脑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他说,她想要什么,他都会让她得到。
如果他知道,她想要的是他的性命呢?
……
如果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你的性命呢?
你还会用这样的态度,对我说出刚才种种的话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