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项翎第一次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
在她的父母刚刚过世的时候,她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候。明明感觉只是发了短短的一会儿呆,时间却实际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若不是有远亲发现,她早就饿死在十二岁的那一年了。
她也就是在那时被诊断出精神问题,开始接受相应治疗的。先是药物,然后是稳定的心理咨询,直至痊愈。
痊愈之后,她的精神状态一直都很稳定,没想到会在今天——或者说是不知道多少天前——忽然复发。
意识到自己必须尽快进食,项翎试图撑起身来,不无意外地发现,她的身体无力,连支撑起身子都做不到了。
突如其来的动作使她眼前发黑。她靠在墙上,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暗暗积攒力气。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听到了牢门打开的声音。
她睁开眼,便见有个狱卒走了进来,手里提了个小罐,里头冒着食物的香气。
与往常在牢门口放下食物不同,那狱卒提着罐子径直向她走来,打开罐盖,拿出里面的勺子就要给她硬喂。
项翎顺手就接过了小罐,自己放到了嘴边。
那狱卒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配合,一时倒无事可做。
项翎没说话,捧着罐子吮吸里头的粥。
她其实仍旧没有半点食欲,但她必须摄入存活所需的基本能量。
何况……这粥还挺好喝。放了火腿和瘦肉,滑了鸡蛋丝,刚好都是她喜欢的东西,调味和温度都恰到好处。
项翎慢慢地喝了小半罐,才放了下来。那狱卒探头看了看空了小半的罐子,显然是完成了任务,收起了罐子。而后,他扯着项翎的衣服,一把将她提了起来。
项翎曾听说过,文明CA259在传统上敬重个体的死亡,会在处死个体之前给予个体一定的人文关照,这种关照通常体现为优质的食物。
那一瞬间,项翎的脑中出现了无数逃生方案,而后因过低的成功概率而被一一否决。她跟随那个狱卒起身,踏过染血的地面,穿过灰暗的回廊。
在最初选择处理低级文明目标个体的时候,她就已经预见到这样的可能性了。高级文明个体并不比低级文明个体高贵,作为猎手当然也要有被猎物反杀的准备。
她步步上行,一路被带到厂狱正门,来到地表的东厂,而后被门外大亮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她被自与奉天府并不接壤的东厂正门推出去,推到了熙熙攘攘的街道。
东厂的大门自她身后合拢。她遮蔽着刺眼的阳光,适应了好一会儿,总算能够看清四周的景色。
宽阔的街道来往行人不绝,无数人在偷偷看她,又在接触到她视线的刹那猛然偏头。
怨不得人稀奇。这怕是他们头一次见到全须全尾从东厂里头走出来的人。
而实际上,项翎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她转头看着东厂紧闭的宽阔大门,又低头看着了无束缚的自己。怎么看,这都是她自由了的意思。
猝不及防地劫后余生,项翎应当该感到喜悦。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感到什么喜悦。
她好像失去了对情绪的感知。她的大脑强迫性地一直一直转动。
她仰着头,望着东厂高高的大门,脑中就只有一个想法。
真是太可惜了。一直到最后,她都没有成功诛杀目标个体1139。
这真的是太可惜了。
项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放出来。无论从哪条逻辑来讲,她都不应该能够活着离开。
项翎能够想到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目标个体1139想利用她做些什么。毕竟,季青临意志坚定,哪怕暴露,应当不会为1139提供太多有用的信息。也许是因为这个,1139才将她放出,等待她与季青临所在组织联络,以顺藤摸瓜,将其他埋伏在奉天府的个体拔出。
实际上,在获得自由之后,项翎的第一个反应,的确就是投靠季青临背后的组织——多半就是这个国家的“皇帝”。毕竟,此时此刻,她的大脑就像是一台疯狂旋转的机器,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强迫性地思考如何诛杀目标个体1139,无论如何都无法停止。而此时已不再被1139信任的她,能够诛杀1139最具可能性的方式,就是联系到季青临所在的组织。
而她确实也有方法联系到。在得知季青临是通过水渠与外界沟通后,她曾留意过清理那条水渠的人,不出意外地发现,每次清理那条水渠的都是同一个人。从这个角度讲,尽管季青临没有暴露给她任何信息,她也已然知道他身后的连接点在哪里了。
只可惜,既然有了1139可能在利用她的想法,她就不能直截了当地联系对方。
项翎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
她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应该做什么。她应该先解决眼前的事,想办法让自己活下来。找一份工作,赚一些钱,解决日常所需能量摄入,健康地生存下去,她才能够做其他的事。
可事实上,现在的她,却一点点力气,一点点欲望都没有。
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可她实在提不起力气,就只好找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先休息一下,攒一攒力气。
她是在谁的触摸中回过神来的。
她抬起头,见到的便是一双于月光之中泪眼朦胧的眼眸。
“怎么瘦成这样了呀?”忆柳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泫然欲泣,“有没有好好吃饭呀?”说话的工夫,他又赶忙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布包,将里面的点心翻出来,递到项翎的嘴边。
项翎看着忆柳,又看了看头顶的明月,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她是有过无法意识到时间流逝的经历,但从来没有出现过幻视幻听。
何况,哪怕是幻视幻听,也不应该是忆柳才对……在意识到目标个体1139的忌讳之后,项翎就与忆柳讲清了缘由,划清了界限。彼时,忆柳咬着嘴唇,红着眼眶,却还是尽力仰面冲她微笑,应了声好。她知道她背弃了他们之间的友
情,当然也不好受。可为了他们两人的安全,她不得不这样做。
那之后,她就几乎再也没有与忆柳见面过了。而忆柳名义上是目标个体1139的侍人,应当一时待在1139的府中。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他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才对……
可是喂入她口中的糕点是真的。
高糖的食物能够快速补充个体所需的能量。项翎咽下了几块糕点,终于确切地明晰,跪坐在她面前含着眼泪照顾她的人确实就是忆柳。
“你怎么在这里?”她开口问道。
“我跑出来了。”忆柳掏出竹筒给项翎喂水。
“很危险,”项翎很不赞同,“为什么要跑出来?”她已然懂得一些CA259的规则了,像忆柳这样的侍人,是绝不应该私自离开的。如果被抓到,他恐怕会死。
忆柳默不作言,闷着头给她喂水。
“忆柳,”项翎躲开他的手,“你现在回去,就说是迷路迟归。”
忆柳终于抬起头,一双远黛含烟的眸子拢着水光:“你这个样子,叫忆柳怎么能走。”
“我没关系。”项翎不能够理解他的行为,“我是一个有完全行为能力的成年人,我能够照顾好自己。你为什么要擅作主张地做这样的事?”
见她着恼,忆柳低下眼,显得有些委屈,手上却仍要照顾她。
项翎拨开他的手,很严肃道:“你现在回去。”几乎是命令。
忆柳嘴巴一瘪,脖子却执拗地一梗,半晌:“回不去了。吴管事说了,我踏出这个门就不能回去了。不回去就算是死外面了,贱命一条,没就没了。回去了就是逃奴,打死了事。”
“是吴同将你放出来的?”
“嗯……吴管事说你救了春兰,于他有恩。左右大人看我也不顺眼,他就把我带出去,回去说是已处理了。”
项翎听着,顿了顿,得出了个结论:“是我连累你了。”
“这是什么话。”忆柳急了,伸手去捂她的嘴,“是我非要出来,什么叫做你连累了我。若非你于吴管事有恩,忆柳想走还走不脱。”
项翎并没有答话,没有什么精神的模样。
忆柳看着她,一双柳叶弯眉哀哀地垂了下来:“幸好忆柳执意出来……”他没把话说全,只闷不吭声地低下身去,竭力将项翎扶起来。
他生得弱柳扶风,浑身也凑不出几两力气,却硬是把项翎撑了起来:“夜风凉呢,我们先找个住处。”
时已过子时,城中正经的客栈自是不开了的,城南烟花之地却正是人声鼎沸的时候。那处除风月场所之外,也有许多寻常客栈,用以招待喝足了花酒却又没钱留宿的“少爷”“公子”,生意倒是顶顶得好。
说来,这地方项翎倒也并不陌生。最初为了接近1139,项翎就是主动进了烟花之地,又主动被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奉天府选上。
包括忆柳、春兰、夏竹,以及写在犯罪资料上的所有被1139用过即亡的侍人,都是自同类场所被挑选出的,也不知是吴同挑选侍人犯懒,还是1139有什么特别的偏好。
忆柳牵着项翎的手腕,挑了目之所见的第一家清静些的客栈,叩了叩敞开的门扉。
“客官里边请!住店还是宵夜?本店醒酒汤仅销五文,保您一觉起来神清气爽,绝不头痛!”清丽的女声在里头响起,热情得不行。
项翎抬起头,就见客栈里,春兰的笑容僵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