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临震惊地看着项翎手中的纸张,难以置信地仔细观察着上面颜色通红泛着金辉的清晰的指印,又骤然合起遮住,反复环顾四周。
“的确是璧润的指印。”甚至用的是璧润专用的红中泛金的印泥,“你是如何得到的?没有被他察觉?”季青临低低地压着声音。
“在他睡着的时候印的。没有察觉。”
“他确实熟睡了?”
“确实。人在熟睡的时候,眼球会有规律性的移动。”
“竟有此事……”季青临的反应也佐证了项翎的观点,CA259对个体的睡眠反应并没有成体系的研究,“你可确信?”
“确信。”
“也是。”季青临想了想,悬空的心落了下来,“但凡他有所感,绝不会让此物落入你的手中。”
这可是璧润的指印。
璧润此人,手段狠辣嚣张,行事却谨慎无比,举国上下皆知他罪行累累,却无一人能真正握住证据把柄。
说他陷害忠良,冤死在厂狱之中的股肱之臣无数,可每一个死去的臣子都有着“确凿”的“罪证”,仿佛厂狱才是国家的正义之师,而每一个得罪了璧润的忠良之臣都刚好是深藏不露的国之奸佞。
说他滥杀无辜,草菅人命,可他所杀之人大多是自己的下属,或是府上的下人,前者办事不力理应受到惩处,后者身契在府本就打杀随意。也有所杀之人为自由之身寻常百姓的,然以东厂的手段,造出个缘由又有何难?
说他权倾朝野,祸乱朝纲,可他是先帝钦点辅佐圣上,
介入朝堂有何不妥?谁说他是“权倾朝野”,谁能定义“祸乱朝纲”?他不过是呕心沥血一心为国的骨鲠之臣罢了。
到头来,人人都知璧润是千古奸佞,市井巷间更是将他传作怪物,可竟无一人能够真正抓住璧润的把柄。
璧润能做到这一点,有一个很重要的举措,就是对足以成为证据的事物把控得十分谨慎。而最容易成为证据的莫过于书信公文。于是,璧润仅在自己房中办公,房外一日十二时辰不间断有精锐把守,绝无人能在主人不在时擅入,防止书信被窃。
这也能显出他将部分公文放到项翎的房中处理是何等反常,也不怪季青临会那般警铃大作,认为项翎很可能已经暴露。
当然,在部分公文进入项翎卧房的同时,也有同等规格的精锐把守项翎的卧房,实际并未降低公文守备的级别,
除对公文把守严格之外,璧润对自己的身份标识也很谨慎,书信公文不仅需盖印章,还需加盖其本人指印。需知印章尚可伪造,指印却太过精细,几乎无法做到以假乱真。如是,便几乎断绝了伪造璧润书文的可能。
这也是季青临一方能够伪造璧润笔迹,伪造璧润印章,却迟迟无法进行下一步的原因。
而现在,这个阻拦他们许久的问题就如此猝不及防地被轻易解决,以至于季青临甚至有些难以相信,一时间比起惊喜,更多的竟是惊疑不定。
璧润对面前这位女子的信任,实在是太过不同寻常了……
季青临稳了稳心境,将盖好指印的纸小心收好,而后俯身,对项翎恭敬一拜:“姑娘高义,在下不才,替天下万民谢您。”
“不必谢我。我们的目的本来就是一致的。”项翎道,“你帮我达成最终的目的,我才应该谢你。”
季青临抬首,不由得又看了项翎一眼。
天下女子,多是感性重情的。若有权倾天下的男子给予此等宠爱,付出这般信任,便是害人无数,千古奸佞,也不知会是多少女子的梦中良人。
可面前的姑娘,真正获得了此等荣宠,却没有对自己的目的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璧润在她心中,从始至终都是杀人的魔头。
季青临从未见过心性如此坚定的女子。
他不由得再次俯身,又是一拜。
“季青临,必定不负姑娘所言。”
*
赵昱将手放在桌下,不着痕迹地抹去了手心的薄汗。
秦耿得了赐座,坐在一旁,第无数次地看着手中的信纸,眉头紧紧地拧着,已不知多久没有松开了。
抬眼见得尚且太过年轻的圣上似有不安,秦耿只觉心中怒气更胜,连忙俯身跪下,再次忠耿道:“请圣上放心。待那贼人前来,微臣必令其认罪,要其伏诛。”
秦耿手中的信纸单薄,寥寥数字,却字字心惊。
写的是皇帝年岁渐长,无法拿捏,需扶新的傀儡上位,取而代之。
一字一划,皆是令秦耿甚是熟悉的璧润的字迹。
信纸的下方一如既往地盖着璧润的指印,指印通红,迎光泛金,旁有同色的印章。每一个细节都与过往令书如出一辙,毫无异处,这无疑是出自璧润之手。
而璧润,已在被宣来的路上了。
秦耿受圣上体恤而起身,再次看着手中信纸,怎么都不敢相信,此人竟有这般胆子。
谁能想到,一个阉人,一介脔宠,能敢动戕害天子的心思!!
御书房外通报声响起,是璧润已被宣来了。
“进来吧。”赵昱开口。
不多时,御书房的门被随侍太监恭敬推开,璧润抬步踏入,躬身行礼:“陛下。”
他由先帝钦点辅佐当今圣上,见圣亦可不跪。
璧润一介阉人,脔宠出身,身份何等低微,却受命辅佐新帝,自是大大不妥。但先帝一代明君,驾崩三年而积威尤在。此事白纸黑字写在先帝的遗诏之中,自是无人能够置喙。
甚至秦耿带领的十万禁军直接听属于璧润,令行禁止,也皆因先帝遗诏。遗诏将禁军军权归于掌印太监,成了璧润权倾朝野的重要倚仗。毕竟,他可是手握了军权的。
有了这样的先例,几代之后,禁军定会自然而然地听命于宦官。但现在显然还没到那个时候。
先帝驾崩,留下一纸遗诏,毫无征兆又不明不白地将禁军改受令于宦官,禁军自然不服。好在,禁军统领秦耿受先帝知遇之恩,对先帝耿耿忠心,愿执行先帝的一切决断,当即自降军衔,将禁军军权交由璧润。但秦耿在禁军之中颇有威名,而皇帝又尚且年轻而根基尚浅,可以说,禁军的实际掌控权仍在秦耿。
“督公不必多礼。”赵昱道。
此话让秦耿听得更加冒火,心道这阉人仰仗禁军势力,竟叫圣上知其谋反也不得不对其如此礼遇,何等可恨。
可怜他对先帝一片忠心,竟终是帮助阉人拿捏了圣上,实在是令人不能不气。
璧润起身,见得小皇帝与秦耿的神情,眸子一深。
“今日请督公前来,是朕截获了一封书信。朕不愿令忠耿之臣陷于冤屈,还请督公解释一二。——秦将军,还请将书信交于督公看看。”
秦耿依言上前,将书信往璧润面前一放,还不允他碰触,免得他销毁了证据。
璧润看着面前的书信,眸子微微睁大。
奇怪的是,他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上面大逆不道的内容,而是此信所用的纸张,与他教项翎练字所用的纸一模一样。大小,规格,色泽,全都一模一样。
而后,他才定睛细看,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迹、印章与指印,无一不显示这是他传出的令书。
而他从未传出过这份令书。
没有人能够伪造出如此精细的指印。至少现在没有。
璧润极少发愣。大多数时候,哪怕泰山崩于面前,他也是面不改色的。
但在那一刹那,他真的因一个唯一合理的可能性而着实一愣。他愣了好一下,以至于秦耿认定他已然哑口无言,当即怒斥:“你这阉人,竟真敢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枉我因先帝诏令对你耿耿忠心,从不听信风言风语,确信你能好生辅佐圣上!”他对先帝称得上是愚忠,相信先帝的一切决断,就连当今圣上都不认,只认先帝的诏书。先帝诏书将圣上交由璧润辅佐,将禁军军权也交予璧润,秦耿便不知多么信任璧润。若非手中铁证如山,便是圣上亲自与他说这谋反之心,他怕也是不信的。
如今,他不知多么懊悔,他竟轻信了如此狼子野心之人!
声讨之声落下,秦耿拿起茶杯,猛然摔到了地上。
清脆的瓷碎声起,四面八方骤然响起无数脚步,混杂着兵器相击之声。显然,外头已不知埋伏了多少禁军。
璧润这才回过神来。
下一刻,十数名禁军破门而入,明晃晃的刀矛直指璧润咽喉。门外亦是寒光耀眼,不知多少人守在四周。
而璧润甚至没有看一眼指着自己喉咙的利刃。他抬起眼来,面上毫无异色,仿佛只是寻常地与人商讨事宜:“我建议秦统领先令人回避。”
秦耿被他气得笑出声来:“阶下之囚,令擒你者‘回避’?”
璧润淡淡地瞥了秦耿一眼:“秦统领也不想传出什么秘而不宣的皇家秘辛吧?”
如果璧润说的是别的什么,秦耿绝对不会放在心上。但若牵扯的是皇家……
秦耿略加思虑,终是挥了挥手。
反正贼人已如瓮中之鳖,便是令人暂且回避又能如何?
十数名禁军一一退出门外。璧润开口下令:“关门,退至十步之外。”
最后退出的禁军看了秦耿一眼,秦耿点了点头。
于是,御书房的门被牢牢关紧,门外禁军皆退出十步之外。
与此同时,秦耿已然向侧方走了一步,略略挡在小皇帝
的方向,避免璧润向天子突然发难。
璧润并不是武官,他自然不会以武力发难。
他只是静静地抬眼,看着小皇帝,对秦耿道:“秦统领可知,致使先皇陛下驾崩的真实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