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柳的建议当然不会被采纳。
项翎与平安被套上枷锁,送进马车,直入进了牢房。忆柳甚至连跟车都没有被允许。
进了牢门,枷锁卸下。平安执起项翎的手腕,仔细确认她是否被镣铐划伤。
项翎拦住打算离开的捕快,询问道:“请问,什么时候带我们去问询呢?”文明CA259的常规司法程序与星际文明相似,给个体定罪前会经过正式的审判流程。
“老实待着!”捕快却没回她的话,重重地扣上了牢门。
平安无声地抬眼,看了那捕快一眼,而后低头,轻轻揉搓项翎手腕上的一点红痕。
“你在做什么?”项翎这才注意到他。
“手腕被铐子压了。”平安道。
“嗯?”项翎看了看自己的手腕,“这算什么。你揉得晚点,它都要消失了。”
比起手腕上根本没什么感觉的红痕,项翎更疑虑二人的处境:“这不太对劲。为什么他们没有任何问话,就直接把我们送到牢里了?”待过了这么些日子,她对文明CA259的司法程序也略有耳闻,知道这有些不同寻常。
“许是官老爷,”吐出“官老爷”三个字时,平安的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政务繁忙,便先将我们安排到这里。”
他宽慰道:“毕竟是嫌犯,也不好请做座上宾。”
项翎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这才暂且放下心来。
既来之,则安之。她转过身,看了看身后的牢房:“这里倒比我想象得要好多了。”
“好”从来都是一个相对性的词。县衙的牢房与外头的房子比起来,自然是狭窄逼仄,阴暗肮脏,难以落脚。但若是与项翎待过的另一个牢房——厂狱比起来,那这里可就真的称得上是“好多了”。
不潮湿,没发霉,更没有层层叠叠的陈年血渍。在来这里之前,项翎还以为文明CA259的牢房都是与厂狱一样的。
项翎不由得真诚地感叹:“我待过更糟的地方,比起‘牢房’,更应该算是——”
她想使用“集中营”一类的词汇,但本地文明并没有类似的特定词。于是,她采用了本地文明常见的表达:“魔窟。”
在吐出这两个字的一瞬间,她骤然想起了插入胸口的利刃。
她的匕首曾杀死过无数罪恶个体,却从未伤害过任何一个无辜的生命。
直到有一个人,亲自将她的匕首撞进了自己的胸膛。
因为想要保护她。
项翎慢慢地垂下嘴角,安静地补充:“吃人的魔窟。”
她的心理咨询师告诉她,她不能够放任自己沉进灰色的情绪。
她需要想象自己将无法自已的悲伤装入一个气球,然后松开手,叫它随风而去。
项翎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缓缓地吐了出来。
她拾起笑脸,转头看着平安:“还好。这里不那么糟。”
显然,项翎是在描述一件好事。
所以,她不明白为什么,平安的神色会那么……
糟糕?
对方紧紧地抿着薄唇,定定地望着她,眸子里不知道何时,尽是满溢而出的愧疚与悲伤。
还有很多很复杂的,项翎辨不出的情绪。
项翎愣了一下:“你怎么了?”
平安抿着嘴,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微微低下眉眼,开口:“对不起。”
每一个字都低而沉重,很是郑重,好像他真的做过什么很对不起她的事。
项翎不明就里:“为什么要道歉?”
平安顿了一会儿。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移开视线,哑着声音开口:“因为……没拦住他们,让你也进来了。”他的声音本就生来嘶哑,如今更还能从中听出一丝哑意。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项翎摇了摇头。
文明CA259的自责型人格真的太多了。前有忆柳,后有平安,都很喜欢把毫不相干的过错归结到自己的身上。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项翎道,“我还很感激你陪我一起过来呢。”
平安没有应话。
他兀自
沉默了一会儿,而后默默地蹲下身,将一旁的草席擦拭干净,整理整齐,给项翎休息。
项翎接受了他的好意,坐了下来,又硬拉着他并肩坐下,道:“何况,不应该过来的是你才对。我都和你说了,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不要来,你就是不听。”
“已经没事了。”平安低着眉眼,声音闷闷,“都是小伤。”
“显然,我们对伤情的定义存在着很大的分歧。”项翎探了探脑袋,“给我看看,好得怎么样了?”自打不需要每日换药后,项翎就没有每天都关心他的伤情了。但隔段日子,仍会要求看上一看。
平安低头,默默将衣襟解开,给她看自己的伤口。
他的伤势确实好了许多,已经开始落痂了。
项翎伸手摸了摸他的痂。
即使已经好了许多,他的伤口仍旧十分狰狞。出身星际时代的项翎曾经从未见过这样的伤势。
不是意外,不伤性命。他身上的每一道伤口,都是以让他痛苦为目的的。
狰狞,恶毒。
单单就只是为了让他感到痛苦,没有任何其他的目标。
她静静地看着他的每一道伤口。
看着看着,她强自提起的情绪就再一次地落了下去。
“如果,我有能力。”她静静地开口,“我不会让再任何一个人,经历这样毫无意义的苦难。”
这是她进入低级文明管理局罪恶干涉处的目的。
在一片片无人伸张正义的法外之地,在星际文明避不干涉的诸多低级文明领域,她会单枪匹马冲入其中,亲手拔除罪恶,让无数个体能够活下来。
妥帖地,有尊严地活下来。
她会按部就班地完成每一个任务,因为每一条小鱼都在乎。
“我会诛灭滥杀无辜,肆意折磨他人,为人们所恐惧的人。”她看着平安的伤口,眼睛非常非常认真,里面装着清晰的,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杀意,“我会让像你这样的人,再也不会被欺凌。”
她的信念是如此的坚定。那份坚定从她的眸子中清晰地透出来,叫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没有人能够改变她的信念。
“我会让你生活的世界,变得更好一些。”
这是她想要做的事。
她说要保护平安。这对平安来说是一件好事。
可是平安却没有显露出开心的模样。
他看着她的眼睛,无意识地捏紧了自己的衣服,手指冰冷。
“你怎么了?”项翎很快注意到了他的异常。
“……没什么。”他缓了缓,垂下眼眸,低声回应。
他感觉冷。
说不出来的冷。
寻常的冷是从外到里,可那一瞬间,他感到的冷是从里到外的。
从心底里发寒,寒到胸口,寒到四肢,寒到皮肤。他甚至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个过程。
因为自己感到冷,他抬眼,看着项翎,推己及人,忽然就很担心她会冷。
于是,他一时顾不得自己心中的寒意,下意识地脱下外衣,裹在项翎身上。
“怎么忽然?”项翎不明就里,抬头看着平安,正好撞到平安的视线。
他又展现出那种很复杂的情绪了。
仿佛胸中有着万语千言而无法说出,仅能通过眸子透出庞大冰山中的一个小小的角落,叫人一点也读不明白。
他眸中的一切都令人无法读懂,却唯有抬眼看她的那股关切无比清晰。
他将自己的外衣给她穿上,细细地将扣子一粒一粒系上,冰冷的手指碰到她的脖子上,激得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想来他才是冷得很,第一个反应却是担忧她是不是也感到寒凉,反过来脱了衣服给她。
项翎心里忽然动了一下。
她自然地伸出手,将平安冰冷的手掌握到手心里,抬头看着他,坦荡地说出自己的感受:“平安,你真好。”
她个性直接,喜怒哀乐从来都不加掩饰。
尽管项翎从未意识到过,但在过往,平安听得这话,会非常,非常愉快。
可此时此刻,他动作停了下来,却沉默着,没有搭腔。
在对方的沉默中,项翎回忆起文明CA259的社交礼仪,意识到对方的沉默可能是由于自己对异性的举动过于亲密,导致对方感到了冒犯。
尽管她此前还抱过他,甚至看过他不着片缕的模样,但“不”就是“不”,无论此前是怎样的。
于是,项翎果断地松开了手,道:“抱歉。”
她的手却被一把抓住,未能离开。
平安抬起头来,看着她。
他的眸子黑漆漆的,看不出情绪。
“那……”他静静地开口,“你喜欢我吗?”
“喜欢呀。”项翎答得毫不犹豫。
平安是一个很好的人,她与他在一起的时候会感到快乐。她当然喜欢他。
项翎感觉到,平安将她的手捏得更紧了些。
他顿了一会儿,而后缓缓地开口:“那么……你会杀我吗?”
项翎十分困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离谱的问题。
“当然不会,你为什么会这样问?——啊,是被我刚刚的话吓到了吗?抱歉。”项翎安抚他,“我只会想要诛杀罪大恶极的人,肆意屠戮他人的人。我绝不会主动伤害任何未负重罪的人,怎么可能会杀你呢?”
“如果……”平安顿了顿,再次开口,声音迟滞,“我,做错了事呢?你还会喜欢我吗?”
项翎从不做任何不负责任的回答。所以,她很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
很快,她就得出了结论。
“会的。”项翎道,“即使你做错了什么事,也改变不了此时此刻我对你这个人的认同。”
平安的呼吸似乎微微松了一松。
直到项翎认真地说出了下一句:“只要你为你做错的事付出应有的代价。”
……
平安便没有再说话了。
他只是在沉默中,将项翎的手牢牢地抓在手中,越抓越紧,紧到项翎甚至感觉到了疼痛。
他的眸子一直是黑漆漆的,深不见底。项翎实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怎么了?”于是,项翎一如既往率直地发问,“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说着,她轻轻晃了晃自己的手:“你抓疼我了。”
平安一怔,这才骤然间回过了神来,刹那间松开了手。
“对不起。”
他低下头,将她的手掌放到手心,轻轻地揉搓。
“松开就不疼了。我又不是瓷器做的。”项翎试图收回手。
平安却没有松开。
他安静地揉了一会儿,而后下意识地收拢双手,再次将她的手牢牢地握进了自己的手掌之中。
操纵一个人的想法并不难。
煽动,洗脑,恩威并施,不择手段。只需要短短的一瞬,平安就可以想到数种计划慢慢改变一个人的思想,每一种都不难实施。
他对此甚为熟练,已然做过无数次了。
可唯独对她,他不想这样做。
她是独立的,完整的。她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信仰,以自己的模样活在这世上。她的一切都值得全天下的尊重,绝不可被任何人肆意操纵。
这是他在痛苦无数个日夜后得出的最终的结论。
所以,他不会试图不择手段地改变她。他已然想得清楚,他绝不会这样做。
但他可以欺瞒她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