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翎只是很真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她不愿让目标个体1139为她而付出太多,甚至是以牺牲健康为代价。这让她感到难过。
她是来夺取目标个体1139的性命的,并不是来索取他的感情与付出的。
所以,她不明白,她只是说出了自己真实的感受,目标个体1139为什么会这样看着她。
他的目光就像是天穹流淌而下的月光。
他看着她,静静地应了一声:“嗯。”
“你有很多需要处理的公务吗?是今夜一定要做的吗?”项翎问道,“你很累了,今夜一定要休息。”
“有些今日一定要回的。余下的,推上一推倒也无妨。”
“那你将重要的几份做好,剩下的就等明天吧。”项翎道,“明天,你就不要教我学书,也不要陪我看舞了。你有很多事要做,不该为我付出这么多的时间。”
她真的不应该再承受这份付出了。
璧润低眼看着她,伸出手,轻轻地理了理她的额发:“不必。旁人还配不上教你。”
他略顿了顿,再次开口:“明日起,我便将公事移到你的卧房处理。你学书时,我便也能处理公务。”
这可真是个全然意料之外的决定。
对项翎而言,这也是一个全然意外的惊喜。
原本,她还在考虑要如何才能取到他惯用的印泥呢。
“好。”项翎应道,“那你今日要早睡。”
璧润点了点头,唤来福康,命他将今日必须处理的公事文书从主人房带到了项翎的房间。
被小心呈来的文书皆合得严严实实,只字不露,却在项翎的卧房被1139随意地翻了开来。
被层层守卫的机要就这样呈现在了项翎的面前。
项翎遥遥地看了一眼。她如今已经识得一些字了,对文绉绉的书面文学却只刚刚入门,勉强看得懂一点只言片语。
但文件出现在她的面前,这件事本身已然足够,甚至太过敏感了。
其实,项翎和目标个体1139也没有认识太久。
究竟是什么,让他给予了她如此出格的信任呢?
*
“是怀疑。”季青临沉吟了片刻,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璧润,很可能已经开始怀疑你了。”
“嗯?”项翎被他说愣了,“为什么这么说?我不觉得他哪里怀疑我了。”
“你提到,在你初次装睡之时,璧润曾在你身侧坐了许久。恐怕那时,他就已然怀疑你没有真正睡着了。”
“是这样吗?”项翎有些不确定,“我觉得……他那时可能只是想看看我。”
这话实在太过天真,季青临不由摇了摇头,继续分析:“而后,他回房处理公务,等待你的上门。若你上门,便是真的没有入睡。你曾提到,在见到你后,他的回话有着几分的犹豫。这恐怕是因为他对你有所怀疑,因而适当地斟酌了回话的措辞。”
项翎同样不这么觉得。
“我觉得,他只是不想让我知道他在为我而熬夜。”
季青临几乎要被项翎逗笑了。
这姑娘的单纯心性实属难得,很难想象,这个世界在她的眼中是怎样纯粹美好的模样。
他自是喜欢这样的性子。如此单纯不染尘埃,正是他所向往的宽阔明亮的世间应当生出的性子。
然而,可惜的是,她却没有生在宽阔明亮的世间,而是身处这血腥残酷的魔窟。这份令人欣赏的性子,便时时刻刻都可能成为她的催命符。
季青临便不得不敛起了神色,正色道:“项姑娘,璧润恶行,世人皆知。你既心怀大义,应当比谁都要明白,璧润绝不是什么温情脉脉的寻常男子,他……他是魔头,是恶鬼,是双手沾满了鲜血的怪物。”
项翎当然知道。
长达上千页的犯罪资料,每一页都是目标个体1139的累累罪行。
项翎是很清楚的。
只是……她也很清楚目标个体1139的行为,清楚她自己的感觉。
“我觉得……”她坚持道,“他多半真的尚且没有察觉。”
季青临摇了摇头。他一时无法说服她,却唯恐她因错误的认知而做了蠢事,便开口下了死话:“无论如何,姑娘与在下商讨合作之时,曾承诺会听从在下的安排。此时,依在下之见,璧润恐怕已对姑娘有所察觉,将公务放到姑娘房中处理,十成九是借机放出虚假文书,刻意透露假消息,一来能够试探姑娘,二来可以误导在下。是以如今,姑娘切不可刻意探寻公文内容,也暂且先将获取指印的任务放下,需得小心谨慎,不做不为,静观其变。”
他看着项翎,目光之中满是忧心:“你一定要当心。”
项翎实在不觉得事情真有这样严峻,却也信守“听从季青临安排”的承诺,答应了下来。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项翎能做的事就只剩下了无所事事。她干脆放宽心态,在文明CA259中度了个假。
习字,看戏,观赏古文物,欣赏本地文学,发现新地点,探索本地美食。
她甚至还成功地邀请了目标个体1139一同出府闲逛。要知道,绝大部分贴身侍奉1139的个体都是不被允许踏出府中半步的。提出出府要求的时候,项翎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应允。
矜贵的高位者不知有多久没有踏足过平民阶级聚集的街道,所过之处犹如摩西分海,隔绝熙熙攘攘的人群。
璧润视线冷淡地划过无数人的惊恐的面容,竟像是罕见地有些分神,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回过神来的时候,项翎已经杵在了一家小小的酒庄门前,要掌柜打酒喝了。
小酒庄的掌柜哪见过这种架势,慌得手脚直抖,酒都打不利索。管他买酒的姑娘是长相讨喜,笑意盈盈,可她身后的男人……
半张脸美艳如妖鬼,半张脸丑陋如恶魔。这样的人,他是听说过的。
举国上下,没有一个人未曾听说过这个人。
翻云覆雨的奸佞,奉天府的恶鬼,遭咒的怪物,食人的魍魉。
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嗜血残忍,一手遮天。
掌柜抖着手,挣扎着要去打最好的酒,却被项翎拦了下来,指着不起眼的本地黄酒:“我闻着这个很香呢。”
“好眼力,好眼力。”掌柜忙不迭地盲目恭维,打了满满的两坛酒,恭恭敬敬地送到了项翎的手中。
“多谢。”项翎接过酒,礼貌地道谢,正想转头要1139帮忙付账,就见福康已然机灵地上前,将银钱递到了掌柜的手中。
福康:还好反应快。不然就要见这位大小姐当着无数人的面支使督公大人了。
她可能意识不到,但她一定能做得出这事。
项翎嗅着酒香,挺高兴地拎着酒坛,一路上开开心心地招猫逗狗。
她甚至还遇到个小女孩,和伙伴们一起出来玩的,见到一行人过来没来得及跑,看着璧润的脸就开始掉眼泪。
“哎呀。”项翎对生物幼崽有着十足的耐心,不假思索上前去哄,谁料小孩最经不得哄,越哄越会哭。
都不用看督公大人的脸色,福康便知道,得赶紧把这小孩抱走。可那孩子却不依,见福康直戳戳地朝自己伸手,吓得直往项翎怀里藏。福康又不能硬从项翎怀里掏孩子——这位他可也得罪不起——一时竟也没了办法,只能赔着笑脸,建议项翎把孩子抱到一边去 ,让孩子爹妈来管。
可孩子的父母显然不在附近,项翎就没听,仍自己哄着。
在孩子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声中,璧润的脸色越发阴翳,晦暗不明。终于,他冷冷地开口:“拿纱笠来。”
福康连忙称是,急着要去找卖斗笠的店,却见项翎也刚好听到了这话,挺奇怪地转头,道:“要纱笠做什么?太阳也不大呀。”
她看着璧润的脸,很惋惜的样子:“这么好看的样子,遮起来未免也太过可惜了。”是的,目标个体1139永远是宇宙间最长在项翎审美点上的生物。
不知道是不是福康的错觉……
不,肯定不是福康的错觉。
福康清晰地看到,大人那阴沉如暴雨积云的面色刹那间缓和了下来。
而那孩子在项翎坚持不懈的安慰下,也终于停止了哭泣。
项翎就把孩子抱在怀里,一直一直地哄着她,一点一点地向璧润靠近。
“你看,他一点也不凶。”她声音甜得出水儿,哄着孩子安静地靠近,“你看,他多好看呀。”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项翎出身的天河文明的普世价值观都认为,生物幼崽是最正直、纯粹、诚实而忠于内心的。可事实其实不然,甚至恰恰相反。生物幼崽是最懵懂、无知而容易受人引导的,他们甚至可以漫无目的地说出毫无根据的谎言,不是因为天性邪恶,单单就只是因为懵懂无知。
大部分生物幼崽都处于对世界的探索阶段,对世界的“准则”和“事实”都十分朦胧。他们是摇摆不定缺乏原则的混沌派,会有意识地观察成年个体的反应,根据环境的反馈动态地调整应对世界的策略。只要对生物幼崽加以诱导,他们甚至可以承认第二次星际大战是自己发起的。
比起这个,靠近一个看起来很可怕的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项翎就这样引导着孩子,一步一步地将她还带着些脏灰的小手盖在了璧润的脸上。
“你看,他的脸很滑吧?”项翎笑眯眯的,献宝似的对孩子道,“全宇……全天下哪里找得到第二个比这个哥哥还要好看的人呢?这可是我最喜欢的哥哥啦!”
论美貌,绝没有任何一个个体比1139更让她感到喜欢的了。
“你喜欢吗?”项翎狡黠地引诱着。
“……喜欢。”
“是吧!”项翎绽开明媚的笑颜,转头对目标个体1139道:“听到了吗?她喜欢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