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柳的厚被子是昨日送到平安那里的,忆柳的人是今日就忽然受寒的。
“阿翎,”忆柳抽着鼻子,在平安的房门之外探头探脑,“我给你送姜汤来。”
“姜汤?”项翎正在为平安料理伤口,闻言不明就里,“为什么要用调味料做汤?”文明CA259的习惯是用蔬菜与肉类做汤——也经常用茶树叶子汤做饮料,很少见只用一种常作为调味品的植物根茎做汤的。
“姜汤可以驱寒。”忆柳捧着冒热气的汤水走进来,“我着凉受寒了,怕阿翎也受凉,赶紧做了汤来。”
“怎么这么突然?昨日不还好好的?”项翎转过头,看着忆柳红彤彤的鼻子,以及有些不正常潮红的脸,下意识地伸出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诶,你发烧了?”
“是吗?”忆柳仿佛这才注意到似的,懵懵懂懂地伸手探了探自己的额头,“不打紧……哎呀,阿翎可得离我远些,别过了病气。”
“你若真的不想过病气,就不会特意跑来了。”榻上,平安忽然冷冷地开了口,“既已跑来,还假作什么模样。”
忆柳闻言一愣,眨巴眨巴眼,眼眶刹那间就发了红。
“你误会了。”项翎知道平安对忆柳有误会,开口替他解释,“他是怕我生病,给我送药来呢。”虽然她对原材料为本地调味料的传统药物功效持明确的怀疑态度。
“忆柳公子若少讨一点巧,病了便待在房中,不特意出门给人送汤,定也不会将病气过给他人了。”
“他不传染给我,我也可能会染上风寒的。”项翎拍了拍眼睛通红的忆柳的脊背,一面安抚,一面替他解释:“风寒本质是个体受凉致使机体免疫力下降,使……”文明CA259还没有发展出对“病毒”的专有词汇,“病气更易入侵身体,令人生病。他不来这里,我若受了凉,也很容易染上风寒。”
说到这儿,她又想到了什么:“你忽然生病,该不会是因为昨天换了被子,着了凉?”
“怎么会。”忆柳眼睛仍旧是通红的,却硬是绽开了一个笑容,看上去体贴又懂事极了,“平安哥哥还受着伤呢,最重要的是哥哥不要受寒,忆柳没事的。”
嘴上说着“怎么会”,实际却一点也没有否认项翎的猜测。
平安一把捏紧了身上的被子,差点没把手里的被子扬出去。
若不是看在项翎拿来给他的面子上,他怎么可能会要此人的东西!
“下次不要这样了。”项翎皱眉,“我之前也与你说过许多次了,为他人着想没错,但首先要先顾好自己才行。你的个性太利他了。”
“因为哥哥,太令人担心了……”忆柳小声辩解。
“先照顾好自己。”项翎重复道,将他手中的姜汤拿到一边,“你先去休息吧,我过会儿去看看你。”得看看他的床品是不是太薄了。
“好。”忆柳柔顺道,“阿翎也不要太过劳累了。”
“不会。”说完,她便低下头,飞快地处理了平安的伤口,便收了药品,往忆柳那里去了。
独留下平安一人坐在原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呼了出去,指头差点没把手心里的被套给捏碎。
她怎么就这么容易被这虚伪至极的人骗去!!!
他深深吐纳了好几次,仍是气得不行,终于猛
然起身,转到柜子后头,气冲冲地纺起线来。
也就是在这一日,春兰请的大夫前来复诊,看过了平安与夏竹的伤势——再次确认过不需报官,而后宣布,二人的伤口都已经收口,可以下床活动活动了。
春兰高兴得不行。夏竹伤势太重,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四个月,如今总算能起床活动一番了。
她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
只是大夫多少有些忧心忡忡,捏了捏夏竹那条软绵绵的腿,皱着眉看了半晌,而后道:“多盯着点这条腿,别出了什么岔子。”
夏竹被捏得龇牙咧嘴,想使性子呢,被春兰一巴掌拍了回去。
“要如何注意呢?我们平日都拿木板绑着,唯恐变形了。”春兰问得事无巨细。
“倒不见得是变形的事……唉,罢了,你见他精神头儿不错就行,日后我仍半月来瞧一次。若哪日他忽然烧了病了,你一定尽快找我。”
人都能下床了,还要半月一瞧,搁寻常人家,怕是要觉得这大夫骗钱。春兰却丝毫也不犹豫,一叠声道:“好,好,多谢您。”说着,还抠抠搜搜掏出些赏钱,唯恐人不尽心尽力。
“罢了。”那大夫没要,“你们姐弟二人也是苦命人。”说罢,他便摆摆手离开了。
春兰对给夏竹治病的人毕恭毕敬,夏竹本人倒很是不屑。人家前脚走了,他后脚便撇着嘴说怪话:“我都能下床了,好些伤结的痂都快掉了,他还要半月来一次,怕是把你当金鸡薅毛。”
“胡说什么!”春兰斜了他一眼,抬手作势揍他,“人家给你治病,你还碎嘴。你看看你都伤成什么样了!就是他不说,我也得让他常来看看。”
“我有什么事,这不都好了嘛。”夏竹左手支着拐杖,用没了手掌的右胳膊拍了拍自己的身子,“痂都快掉了。”
“好什么好。”春兰斥了他一句,说着说着,眼圈忽然就红了,“让你别逞能,让你别逞能,你就不听!什么叫都是你干的!什么叫是你一个人做的!那不是我说这么得罪了项姑娘怕是必死无疑,要先下手为强吗!那不我是主谋吗!你瞎逞什么能!你是不是脑子不好!”越说越难受,气急败坏地掉眼泪。
“啊……骂,骂人就骂人,你哭什么啊……”夏竹明显慌了,拄着拐往她跟前凑,“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下回我就说都是你干的,跟我没关系。”他单手拄着拐,想用另一只手给她擦眼泪,又想起自己已经没有另一只手了。
只余手腕的胳膊凑到她脸上怕是要更惹她难过,他便只能收回胳膊,站在原地,低着身子,挤眉弄眼地逗她开心。
春兰一巴掌把他拨到一边,咬着嘴唇一直哭。
项翎站在门口,见夏竹无计可施,便走进门去,抱着春兰安慰。
适当的肢体接触很有利于安抚个体的情绪。
平安也站在门口。
他得了大夫的应允,今日第一次地出了房门,左右也无处可去,便跟着项翎看大夫给夏竹瞧病。
他站在那里,看着拖着残废的身子想方设法逗春兰开心的夏竹,看着趴在项翎怀中哭得满脸通红泣不成声的春兰,沉默了一阵儿,什么也没说。
自那之后,两个一直被封在房中的人放了出来,菊梅客栈可以算是多了两个活人,一时更热闹了许多。
平安是没什么话的,只对项翎话多不少,夏竹却是吵嚷得不行的。他被关了足足三四个月,褥疮都快躺出来了,如今更添几分人来疯的气质,哪儿都能听到他的嬉笑声。
春兰也惯着他,并不管他胡闹,只在他动作太过容易伤到腿的时候骂他。夏竹却不那么听话,总要不服气地顶嘴,然后在春兰真的怒气冲冲走过来的时候缩头缩脑小声叨叨。
用项翎的话说,他这叫做叛逆期。
除了在客栈上下玩耍胡闹,夏竹的另一大乐趣,就是和平安凑近乎。平安并不那么爱理他,却倒也会应他的话,有时明显被他扰得烦了,转头看见他的腿,便又耐着性子应他一句。
其实,就夏竹这个年纪,会跟不爱搭理自己的人凑近乎,还是很有几分稀奇的。夏竹虽一直都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却到底也十四了,正是青春叛逆的时候,连听春兰说话都要犟嘴,自然不会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春兰还问过呢,问夏竹为什么那么喜欢和平安搭话。夏竹不说,平安也不知道。
这个答案在几天之后有了结果。那天,夏竹拄着拐棍,看着平安身上狰狞的伤口,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疼吧?”
平安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伤口,没应这答案显而易见的废话。
夏竹就坐到他的身边,自顾自地开口:“反正我是特别疼……受刑的时候,疼得发疯,疼得想死,跟下了十八层地狱似的,感觉就是把我活蒸了活煮了没有这么疼,从来不知道人活着能疼成这样。那时候,我真的……每时每刻都恨不得自己赶快死了,赶快上奈何桥,再也不用受这个罪。一直到现在……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还是成宿成宿做噩梦。”
平安这才正眼看了他一眼,顿了顿,没说话。
“我听说,你是自己主动受大刑的?”夏竹看着平安身上的伤口,脸上不由浮出了许多钦佩,“除了手和腿,你受伤其实一点也不比我轻。你可真厉害,这么能忍……我刚受完刑的时候成宿成宿哭,哭到天亮,还不敢让春兰知道。”
是的,他不敢让春兰知道。即使现在,他也不敢让春兰知道。所以他憋了一肚子的苦痛,就只能说给有着同样遭遇的平安听。
也只有平安能够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所谓惺惺相惜,大约也就是这么回事。
平安看着夏竹。说来,夏竹确实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个子还没开始窜,坐在那儿不大的一个。
平安沉默地看着夏竹,没有回话。
就在夏竹觉得不会得到平安的回应的时候,平安顿了一会儿,忽然开了口:“用冰块,敷到伤处。”
迎着夏竹疑惑的视线,他补充道:“止痛。”
“啊?哪儿都能敷吗?”
“皮外伤冰敷最能止痛,打到皮肉里的淤青敷着也有用处。”
“哦,我试试。”夏竹看着他,忽然感到莫名,“你怎么这么有经验?好像经常挨打似的。”
平安没有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