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无名府离开之后,秋菊仍沉浸在强烈的不真实感之中。
她的这一天,真的太过跌宕起伏了。难以想象,在这一日的清晨,她其实只是想要去看看弟弟妹妹而已。
“没受什么伤吧?”项翎在旁检查秋菊的身体状况。
“没有。”秋菊道,“多亏神医大人出手相助。”说起这个,她又感到了许多愧疚。
“是我对不起神医大人。大人对我可谓是再造之恩,前面才救了阿竹,后面又救了我。”她迟疑着,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其实……于情于理……他要我留在府中,也并不为过。”
单冲救了夏竹这一点,就足够她用一切报答了。
项翎却很不理解她的话:“他确实是个好人,也给了你很大的帮助,但你怎么会想到用自己的自由去报答他呢?按你之前说的,倚翠楼已经把赎身钱双倍还给了他。咱们临走前,你也把四千两银票硬留给了他,这已经远远足够回报他的仗义相助,怎么会还需要牺牲你的自由呢?自由不是交易品,怎么能因这种事而被牺牲呢?”
她是这样想的,秋菊却显然并不能理解她的话。尽管二人在物种上并无差别,思维鸿沟却犹如天堑。
倒是平安,在旁随口问了句:“你不是不高兴吗?”
是的,秋菊并不高兴。她确实认为自己应当报答鬼手大恩,却当然不愿从一个牢笼跳入另一个牢笼。
所以,她可以以自由相报,却一定会很不快乐。
以平安对神医鬼手的了解,这也是鬼手忽然发起脾气的原因。鬼手看出她因留在他的府中而感到很不愉快,于是也感到了不悦。然此人性情犹如孩童,许多时候自己也无法辨明自己为何不悦,只会遵循本能,如婴孩一般撒气胡闹,大发雷霆。
倒是平安识人向来极其精准,常常比当事人自己更能看清自己。
秋菊被他说中,回应道:“我确是不愿,可……毕竟是此等大恩。何况,鬼手大人是天下闻名之人,而我们不过平头百姓,开一家小小的客栈……”
“你不高兴,就不要做。”平安平淡地说道,好像说出的是天底下最理所当然的事。
好像他能够轻而易举地保护他们所有人,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出身南风馆的,身不由己命如草芥之人。
秋菊不由得看着平安。
说来,她至今都想不明白,平安究竟是如何让她如此轻易地离开无名府的。
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巧舌如簧的说辞或是精妙绝伦的技巧,只三言两语,鬼手便任由他们离开了。
个中关节,秋菊实在是想不明白。试图询问,平安也只是随口搪塞——他似乎对除项姑娘以外的所有人都有一种不易察觉的爱答不理。
实际上,项翎也在思考这件事。
她回忆了平安说出的每一个字,从字里行间学习文明CA259的谈判技巧。
好像是……只要足够冷静而强势就可以了?这和在谈判中需要摆出各种条件反复拉扯的星际文明还真是截然不同。
项翎认真地汲取着文明CA259的交际知识,丝毫也没有考虑自己学到的东西有可能是完全错误的。
回到客栈,春兰用惊天动地的骂声表达了对他们的欢迎。
“是倚翠楼不放人对不对!我就知道那老逼登没那么守信!老逼登,早晚有一天老子要亲自把她那脏地方弄倒闭!——菊姐姐,她怎么为难你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见秋菊迟迟未归,她就已然猜到,定是倚翠楼不守承诺,不愿放人。她本想赶去倚翠楼,却实在放心不下才没了腿的夏竹,便只好让项翎与平安先去看看情况。
这一去又是许久未归,她正忧心着,考虑要不要捏着鼻子暂且把夏竹交给忆柳照顾,自己亲自去一趟呢,这才好歹是将三人等了回来。
“罢了……”一通好骂过后,春兰总算降了降心里的火气,上前抱着秋菊,安慰道,“没事,赎不来就赎不来,我们再想办法。”
“赎了的。”秋菊笑出来,“我和冬梅,都自由了!”
“诶?”春兰一愣,而后是狂喜。
如是,他们四人可就都是自由之身了。
十数年的愿望,竟达成得如此猝不及防。
“是倚翠楼那老逼登——我是说,妈妈信守承诺了?”
“不是。”秋菊转身,颇为感激地看了平安与项翎一眼,又在心中默默再次谢了鬼手,道,“此事,就说来话长了。”
秋菊将前因后果说来。忆柳在旁听着,望了平安一眼。
那日,平安又不知得了春兰姐妹多少感激。他不喜欢此类寒暄,随口应付,不堪其扰。
但项翎也谢了他,说他善于谈判,夸他真是厉害。
平安就心中扑通扑通,变得好高兴了。
他们解决了大问题,不曾在意路上的小麻烦。
于是,小麻烦在第二日就找上了门来。
秋菊赎身的第二日,春兰就暂停了客栈的运营,与秋菊一起在楼上尽心照顾夏竹。
说到底,他们拼命赚钱,本就是为了给姊妹赎身。如今秋菊冬梅已然得了自由,春兰这生意做得自然就没那么走心了。
衙门的人找过来的时候,客栈大堂只有项翎正带着冬梅玩儿。本来还有平安与忆柳陪着,但这二人见了面就不对付,项翎就支使他们一个去厨房,一个去劈柴了。
冬日的天气冷得很。菊梅客栈的大门被猛然推开,带进一股猛烈的寒气。两个穿衙门官服的捕快闯进门来,气势汹汹:“哪个是管事儿的?”
项翎抬头,一眼便看出对方来者不善。“是我。”她便应道,同时轻轻推了推冬梅,示意她上楼去。
听得项翎的应声,二人拿着镣铐,径直向项翎走去。外头天冷,二人身上带着外面的凉气,给人一股切实的凉意。
冬梅缩在项翎的身边,畏畏缩缩却不肯走。一身凉气的大人靠她越近,她就越害
怕,到最后,她嘴一瘪,就哭了出来。
尖锐的哭声几乎是立即将平安与忆柳引到了大堂。
平安见得来者不善的二人,一言不发,几步就走到了项翎的前头,挡在了二人与项翎之间。
忆柳则迎上前去,怯怯询问:“不知二位官爷造访,实在是有失远迎。敢问官爷有何要事?”
“有何要事。”来人态度不善,“你们店吃死了人,你知道吗?”
“怎么会?”忆柳被惊得杏目微睁,而后柳眉一蹙,眼泪就要落下来了,实在是楚楚可怜,令人怜惜,“我们店的蔬菜蛋肉都是最新鲜的,每日去市场采买,从不掺假的,怎会吃死人呢?”
说话的工夫,他的思绪早已转了数圈。
做饭最多的是他与春兰,他自然知道他们绝做不出害人性命的东西。可衙门口若无切实证据,也不会连审讯问话都没有,直接大张旗鼓带着镣铐前来捉人。如此看来,怕是有人蓄意栽赃。
栽赃之人,要么是能以人命蓄意构罪陷害,要么是与衙门本身有所关联。不管是哪一种情况,他们一介平民,都会难以脱身。最坏的情况,怕是得在衙门里头脱去几层皮。
除非……
忆柳看了一眼平安。
可此事,他不能完全拿得准。若平安不是,那么他们进了衙门,仍是朝不保夕,任人鱼肉。
“官爷,”忆柳凑到两名捕快的身边,看上去害怕极了,“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呢?”
他这一手楚楚可怜无往不利,没有哪个男人能够完全不被触动,不管是不是断袖。
两个捕快见他模样,都不自觉地顿了一下,面上的姿态不由自主地好上了许多。
“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若无证据,自然不会随意抓人。”一个捕快冲他拱了拱手,而后拨开他,就要将项翎带走。
平安一直站在项翎的前头,面容冷漠而平静。
“她不是这里的主事。”稍加猜想,他就知道对方为何会冲着项翎来,“我是。”
“你别这么说呀。”项翎连忙拍他,而后踮起脚,凑到他耳边,“我看他们是来抓人的,可能要坐牢。你没坐过牢,不知道牢里多不好待,待着可难受呢。你身上的伤还没完全好全,不要去。我去看看情况。”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让平安面对捕快时的冷漠平静一下子消失殆尽。
他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他抿了抿嘴,似是想说什么,却什么也不能说。
万语千言自唇边滑过,最后却只留下了低低的一句:“你上楼去,别着了寒气。此事我来解决。”
“别呀。”项翎当然不能认同。
倒是前来拿人的捕快看上去颇不耐烦,皱着眉呵斥道:“干什么呢!推三阻四,当衙门口是儿戏吗?我二人本就是来拿两人的,两个都拿下!”
“诶!官爷!”忆柳连忙迎上前去,挡住了项翎,指着平安道,“爷,这位就是我们掌柜了。有什么事,烦请您带走掌柜详谈就是。”
说完,他又回头看着项翎,低着声音以谎言安抚,免得她又要出头:“左右我们没做错事,官老爷湛湛如青天,查清实情自会放人,谁去都是一样的。”
然而,拿人的捕快却显然有自己的想法。毕竟,临行前,上头可吩咐过呢,要一男一女,二三十岁,个子高挑。
一瞅就是这两个。
于是,二人抖了抖镣铐,一个冲着项翎,一个冲着平安。二指粗的锁链叮当相击,清脆骇人。
忆柳一个错步,拦到捕快的前头:“厨房掌勺是我。若是餐食有异,该拿我才是。若二位官爷一定要带走两个人,就带掌柜与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