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建荣坠亡案即刻重启侦查,二大队的刑警便跑了一趟盛艺的舞团,舞团里的女孩子大多身材高挑、容貌昳丽,其中不少人的年纪能跟七年前出现在颐江公馆窗口前的那个女人对得上,自然都是此番询问的对象。
除了接受问询,还得采集指纹,跟颐江公馆藏匿的黄金上提取的那枚指纹进行比对。蒋贺之事先跟盛艺打了声招呼,二大队的刑警们刚一进门,十来个漂亮的女孩子就一齐涌了出来,她们围着他们嘁嘁喳喳,彼此调笑,惹得自诩定力最足的张钊猛打一哆嗦,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说,我感觉自己就是猪八戒,一脚踏进了盘丝洞。
“这男的看上去好猥琐,没见过,”一个女孩从张钊手中接过陆建荣的照片,细细辨认后摇了摇头,又转头去问另一个女孩,“林翎,你见过吗?”
“我也没见过,确实长挺猥琐的……”
女孩们都没见过陆建荣,在一片不甚严肃的笑语声中,她们的指纹也悉数采集完毕了。蒋贺之亲自来到盛艺跟前,对她说:“姐姐,你的也要。”
“我也要采集?”盛艺佯作不悦,故意打趣他说,“我回头就要告诉宁宁,你怀疑我是犯罪嫌疑人。”
“不是正式调查,只是线索征集,命案必破么,所有相干、不相干的,都要征集的。”蒋贺之闻言,立刻讨饶,“姐姐,你别跟他说了,我回去自己坦白。”
因时间久远,从黄金上提取的那枚指纹已经模糊、变形,所以采集的这些指纹还得送回公安局的鉴定中心,交由专业的指纹检视员进行对比。但蒋贺之取了放大镜,先以肉眼比对了两枚指纹,看出盛艺的指纹与它完全不一致,当场便松了口气。
“她们都喜欢宁宁喜欢得不得了,”临走时,盛艺以目光悄悄指了指不远处的林翎等人,又揶揄这位大少爷道,“三少爷,你的情敌不少呢。”
“我才不会跟这些小女孩吃醋,宁宁只可能是我的。”如今夜夜美人在怀,如胶似漆,蒋三少当然自信。
弟弟已不在跟前了,盛艺作为姐姐,仍不放心地关照:“你不准欺负宁宁。”
“姐姐,我哪儿敢欺负他啊,都是他欺负我。”他笑着说完这句,便打个响指提醒自己的队员,说,“收队了。”
微笑送走了二大队的刑警们,盛艺独自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室里,一副都快僵了的笑容便瞬间收敛起来。窗台仍摆置着一束白玫瑰,其中一朵已经打蔫,另一朵却犹带露珠,将滴未滴,窗台边的盛艺兀自颦眉、出神,全然没注意到,这些花朵与她忧心忡忡、暗自潸然的模样竟都如此肖似。
不一会儿,手机铃声响起,盛艺茫然地接起电话,听见对面的声音后,又茫然地回答:“对,警察都走了。”
不知对面的人说了些什么,她的脸色一刹变得更为惨白。
“你疯了!”盛艺压抑着惊恐的声音,带着气声叫喊,“蒋瑞臣马上就要来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你杀掉他的儿子,蒋家怎么会善罢甘休?这一定会是震动中央的大案,你不可能逃掉的!”
对面的人又说了些什么。
“我说过,交给我就好了。我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哪怕万一不小心被他发现了,他也会冲着宁宁的面子,放我一马的……”盛艺早已泪流满面,最后对电话那头的人爆发出一句绝望的哭腔,“求求你,别再杀人了……”
不久之前,佟温语刚刚完成转岗,从公诉处调入反贪局,眼下也成了侦查处的一名干警。她经手的第一件大案就是城桥集团财务部主任王敏坚的挪用公款案。
这会儿她正在盛宁的办公室,向他汇报近期的调查工作。
“通过对城桥集团的查账,发现集团财务部主任王敏坚伙同一名李姓女出纳利用职务便利,涉嫌挪用公款归个人使用,他们未将集团保障性租赁房的部分收入入账,共计挪用900多万元。同时王敏坚还在婚姻存续期间与李姓出纳存在不正当性关系,他挪用的部分公款为她购买了奢侈品,部分则在博彩网站进行赌球,我们从他几万条QQ、短信聊天记录里找出了他挪用公款的证据,还原了他的违法事实,还查出了那个博彩网站里他的转账记录,涉案赌资共计2900983.66元,铁板钉钉,他赖不掉的。”
“干得不错,不过王敏坚的案子可能只是城桥集团诸多问题中的冰山一角,还得继续跟进。”窗外已是万家灯火,这会儿反贪局的干警们还跟着他们的盛处长在为城桥集团的案子加班,人人桌上材料堆得山高,只怕不仅要加班,还得熬夜。盛宁喝了一口半冷的咖啡,问师姐道,“看来你上手得挺快,从公诉队伍到反贪阵营,什么感想?”
“很不一样。”才干了一个多月,佟温语便感触良多,深知新工作中的艰辛与不易,她说,“公诉可以说是维护司法公正的一个接棒者与传递者,一桩案子,前有公安支持,后有法院配合,反贪则完全是从无到有,更需要智慧、胆气还有魄力,来跟那群官场的老油子斗智斗勇。”
“工作上若还有不清楚的地方,随时可以来问我。”盛宁见她手里一直攥着一本书,书脊上还贴着索书标签,显然是刚从院里的图书馆借来的,便问,“这是什么书?”
“梅里美的《高龙巴》。”佟温语拿起书本展示了一下,笑笑说,“以前总借口工作忙,没有这份读书的闲心,结果前两天听综合处的同事说,院里打算把图书馆里这一批都落了灰的名著捐赠给附近的中学,突然就想借来读一读了。人呐,大概都是临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不怪佟检过去不读书,检察院里人人忙得脚不着地,内设的图书馆更像是门面工程,除了一些司法案例类的工具书尚有人借阅,其它名著类的书籍几乎从来无人问津,素蟫灰丝,早落满了。
“以前项北倒是常去,不过也就他去,院里的图书馆跟他私人书房也差不多。”
“是啊,尤其是我们婚前那阵子,说是要写出一篇人神共泣的感人致辞,看书看得简直入了迷。”
说话间,盛宁垂下眼眸,佟温语也满面黯然,斯人已矣,他们一度都快忘记那个男人了。
苏茵这时出现在了盛宁的办公室门口,抬手敲了敲门:“报告,处长。”
盛宁道:“进来。”
苏茵表情凝重,这小妮子很少表情这么凝重,她手中攥着一张纸片,面对办公桌后的盛宁,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怎么了?”盛宁看出了她大异于往常的态度,暂搁了手中城桥集团的材料。
“盛处长,你还记得前阵子你拦了周公子的车吗?当时被拖行骨折的那名辅警最近又出车祸了,我也是刚刚听人说,这回车祸更严重,他的右腿都截肢了……”
盛宁轻轻皱眉,沉默一下,问:“没找到肇事者?”
苏茵小心回答:“公安在调查了,但案发路段没有监控。”
“知道了,”仅仅一声“知道了”,盛宁便又将目光投回手头的材料上,说了一句,“过两天我找沙局谈谈,他们公安的办案能力是越来越差了。”
“可现在外面都传开了……都说……都说……”见盛处长态度冷漠,苏茵嗫嚅一下,不敢说下去了。
“说什么?”盛宁没问,佟温语倒问了。
“都说如果不是你为了一点小事非要纠缠周公子,那位辅警不可能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说完这句,苏茵便眼神惶惶又炯炯地看着盛宁,她心中既有惶恐,又含期待。
可盛宁没有多余表情,眉眼依旧清寒如月,只是好像以眼梢瞥到了她一直攥在手里的纸条,便多问了句:“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同事们打听来的那位辅警的地址,听说他家里特别困难,”勉力忍住眼底的失望,苏茵终于递上了她一直紧攥的这张纸条,她说,“我想,盛处长你有空的时候,或许可以去看看他——”
“辅警属于劳务派遣,出现这种意外情况,应由劳务公司负责。”似乎理解不了也不想去理解这些年轻干警的一腔热血,盛宁从办公桌的电脑后面将头抬起来,眼神凌厉,语气冷淡,“我不会去的,你们也不准去。”
窗外的夜像是一望无际的海,便是远处的灯火也像岸边粼粼的贝。此刻反贪局干警口中的周公子正登高而眺远,手中拿着一只望远镜,视线的终点恰是洸州市人民检察院。他颇满意地对身边的路俊文说:“洪兆龙办事确实干净,那个辅警残了,公安那边一点线索都没查到。”
“当然,”自己引荐的人靠谱,路俊文也颇感得意,“出林龙在洸州扎根了十多年,势力早已盘根错节,他想让谁受苦,谁必受大苦,他想让谁消失,谁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晨鸢不知所以地“哼”了一声,也不知认不认可这句话。
一连几日雨天终于放晴,夜风也频频送爽,趁周公子今天难得高兴,路俊文又乘胜追击道:“表弟,你哥我吧,最近又看中一块地。”
周晨鸢睨他一眼:“去年长留街启动第二轮旧改,百亿级的香饽饽,你怎么没想过掺一脚?”
路俊文赶紧摇头:“哎唷,表弟,你太看得起我了!这么一个全省瞩目的大项目,我可吃不下。再说,这么腥的肉我还不稀得去吃呢,跟那群穷凶极恶的刁民怎么打交道?差不多都快一年了,你看中标的盛域,到现在连三分之一的居民都还没迁走呢。”顿了顿,他又吐露自己的担心,道,“不过,检察院盯上城桥集团了,我现在有什么想法都一动不敢动,就怕稍不留神就把我们公司也牵扯进来。”路俊文子承父业有家公司,叫锦地集团,涉猎广泛,属于哪个行业赚钱就往哪个行业钻。
“这你放心,我有办法收拾那个盛宁。我跟你打个包票,今晚之后,你想干什么干什么,可以捞你那个发小,也可以抢你想要的那块地。”一辆金黄色的阿斯顿马丁出现在了检察院门前的那条大路上,其后还跟着七八辆颜色各异的跑车。周晨鸢突然笑了,他说,“好戏开场了。”
轮胎摩擦地面,引擎持续轰鸣,身处检察院的盛宁很快就听见了窗外的阵阵噪音。
叶远已去大门外查探过情况,匆匆而来,汇报说,有支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车队正绕着咱们检察院飙车呢。盛宁凭窗而眺,果然看见一支由八辆跑车组成的车队自长街尽头蛇形而来,你烧胎炫技,我原地漂移,车上的司机们更是扰民不休,不时发出阵阵夜枭似的怪叫与怪笑声。
而打头的那辆正是宣称自己“从不在洸州刹车”的阿斯顿马丁。
盛宁问:“阿斯顿马丁上坐的是谁?”
叶远答:“好像是洪兆龙的手下。”
这俩居然已经串通一气了?盛宁皱了皱眉,又问:“周公子呢?”
叶远答:“不在车里。”
盛宁冷笑:“孬种。”一旦事情闹大,反正开车的不是他,他能找个诸如“车辆被盗”的借口把自己摘个干净。坐回原位,盛宁埋首继续工作,淡淡地说:“给交警支队打电话。”
“已经打过了,他们……”叶远嗫嚅一下,“他们说在开会……”
晚上8点多钟还在开会,交警支队的拒绝、敷衍之意很明显。不管是提前经人打过招呼,还是惧怕遭遇那位辅警一样的下场,抑或根本就是双管齐下、双重威胁,反正盛宁知道,他们今晚是不会及时过来了。
“这哪儿是烧胎炸街的声音,这就是在我们检察人的脸上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啊!”车队此时经过了检察院门口,洪兆龙的手下们突然集体探出头来,开始冲反贪局所在的大楼高声叫喊盛宁的名字,一声声“盛处长,你还管得了事儿吗”令叶远也琢磨出不对来了,气愤得浑身都在打抖。
“直接给沙局打电话……”话一出口,盛宁又立即改口,“算了,别打了。”
此刻他已经完全明白周晨鸢的用意了。黑社会大闹检察院的新闻一定会在整个洸州司法系统内部广为流传,今天唤不动交警,明天也唤不动别的行政机关,他周公子就是要以这个方式昭告全世界,检察院的监督权名存实亡,以后谁也不必再卖反贪局的面子。
盛宁紧了紧拳头,面色湛寒,关节发白,他的面子无关紧要,但检察院的威严绝不容许冒犯。
“苏茵,你有东亚台那位谢导的联系方式,是吗?”见苏茵不迭点头,盛宁又说,“她不是一直跟你说,在我们院拍的那些素材,不够她做一期节目么?你让她三分钟内带着她的团队过来,就说我送她一个足够拿奖的大新闻。”
苏茵闻令立即行动,匆匆忙忙转身而去。东亚台与检察院一街之隔,这个时间东亚台正有一档直播的新闻节目,那些新闻人自然还在台里加班呢。
“国家司法机关,岂容撒野。”狭路相逢,无路可退,盛宁从办公抽屉中取出一副黑色手套,慢慢戴上说,“我们自己来。”
车队已经呼啸远去,但一会儿还会再绕回来。检察院也有拦车用的警示地桩,盛宁吩咐叶远,以地桩阻止相对方向的车辆行驶,以免一会儿酿成事故,同时在检察院大门前的那条主路上也设置一排路障,待洪兆龙的手下再飙车而来时,一定要将他们拦下来。
“拦也没用,他们肯定会冲卡的。”叶远有些担心地说,“我们没有路面执勤执法的权力,他们不会乖乖停下来的。”
绕着庄严肃穆的洸州市人民检察院,车队蜿蜒行驶一周,果然又出现在了长街尽头。橙白相间的拦车地桩在夜色中必然打眼,但这些车没有丝毫减速的迹象,而同样的,盛宁也没有一丝犹豫,直接站在了这排路障之后。
像是知道远处大楼上有人正拿着望远镜对准自己,盛宁突然转过头,抬起脸,目视那个方向。
眼前猝不及防地出现了一双清凛凛的眼睛,即使只是隔着镜头相对,周晨鸢也蓦然感到心颤,便连握着望远镜的手都急抖一下,险些握不住了。
这实在是一双很美的眼睛,既寒且静,不染一尘。
几秒钟的对视之后,盛宁又转头而去,再次正视前方。
黑社会大闹检察院,东亚台的记者已闻讯而来,扛长枪,持短炮,纷纷对准这洸州历史上都极为罕见的一幕。
面对那辆呼啸而来的金黄色跑车,盛宁掌心向前,举右手高于肩膀,做出一个交警停车的手势拦在大路尽头,他的一双眼不闪躲、不后退,一张脸凛然犹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