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之后,蒋贺之发现自己的高烧竟离奇地退了。
这几天他都烧得稀里糊涂,糊涂到甚至做了一个很奇诡香艳的梦,无数个相似的这样的梦里,他就在他触手可及的面前,醒来却只有一张孤单的床。
可那梦实在太真了。那冰凉的肌肤、细致的亲吻、温柔的抚慰,都太真了。他试着在房间内搜寻一遍盛宁来过的痕迹,但很快就放弃了。他受伤已有几日,那人却不闻不问,连通电话都没有,又怎么会上门探望?用伤手拍了拍脸颊,他用疼痛逼迫自己清醒,冷笑着骂:这个时候还惦记着一场春梦,蒋贺之,你可真有出息!
取了一只塑料袋将伤手潦草地护在里头,蒋贺之走进浴室,冲了澡,再用不惯用的左手将自己收拾得容光焕发。没注意到桌上那柄雕花黄铜的裁纸刀不见了,事实上这会儿什么小事都不值得他费神了。他决定回家了。
从洸州到香港的总距离不到180公里,一趟洸九直通车约莫2个小时。有阵子没回来,却还是记忆里喧嚣又无章的样子,只不过北京奥运临近,街头五环氛围浓郁,人人脸上带笑,一如祈盼佳节。
回到蒋家主宅,蒋贺之在一声声欢喜的“三哥”声中踏进了家门,然后与快步迎上来的弟弟妹妹一一拥抱。
“我的荔枝干呢?”蒋宣淇自他坚实的怀抱里仰起脸,头一句就这么问。
“带了。”蒋贺之冲妹妹微勾嘴角,稍一侧眸,提着大包小包的钟应元就跟着进门了。
“三哥,现在发觉了,哪儿都比不上家里好吧?”一旁的蒋慜之展开双臂抱过哥哥,又转头用粤语呛起妹妹,“你点解唔关心三哥嘅伤,净系挂住食?(你怎么不关心三哥的伤,就惦记着吃啊)?”
“使乜你理,等阵你记得唔好抢我啲嘢食(要你管,一会儿你别抢我吃的才好)。”这对漂亮极了的兄妹跟没长大的孩子似的,嘻嘻哈哈地打闹一阵,就都躲到一边尝零食儿去了。
“回来了?”这下出声的是蒋继之。蒋二少似对这一幕的发生不意外,边自二楼拾级而下,边说,“爸爸这会儿不在家,晚些时候他回来了,你先去跟他认个错。”
“嗯。”避开兄长的目光,蒋贺之垂了垂眸。
“过两天就是奥运马术比赛场馆的首次亮相,爸爸会和曾先生一同为其揭幕,你也一起去吧。”北京奥运的马术比赛落户香港,香港能够承办如此高规格的国际赛事自然少不了蒋家的助力。蒋继之也有他的打算,无需为弟弟的回归特地召开发布会,亮相于这样举世瞩目的重大场合,就等同于宣告三少爷正式回归蒋家,想来一定会成为港媒的焦点。
然而蒋贺之却似对此兴趣寥寥,懒散地说了句:“我还要回去的。”
“还要回去?”蒋继之皱了皱眉,“还回洸州?回去干什么?”
蒋贺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抬了抬那只被纱布重重包裹的右手,沉默注视。他仍然感觉不到这只手是自己的。断掌虽已接回,医生也说手术成功血运良好,然而他除了右手拇指尚有一丝麻木僵硬的感觉,其余四指仍跟缺失一样,一点知觉没有。
“你先好好休息吧,我会为你联系最好的康复医生,尽可能地让你的伤手恢复正常功能。”香港的医疗水平在全球都位于前列,蒋继之见弟弟始终眉头紧蹙神色阴郁,只当他是咽不下被人偷袭重伤的这口气,于是便走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就在你踏进家门之前,你那个沙局还打了电话跟我说,在抓捕过程中,那个叫盛星来的洸州小子被货车撞了,当场身亡。不过你放心,二哥绝不会让你白白伤了这只手。”
“我回房了。”对于那个小混蛋的死讯,蒋贺之没表现出一点大仇得报的快意来,仿佛事不关己,径自转身上楼了。
盛宁还是从体育新闻里得到了蒋贺之已经回到香港并被认回蒋家的消息——他走出了地铁车厢,冷不防就撞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可能是为了实时转播奥运比赛,眼下洸州到处都是这样的led电视屏幕。
奥运马术场馆的揭幕仪式上,亦政亦商的蒋瑞臣与港特在镜头前互相谦让了一番,最后还是由他站在了最中央的位置。为表重视,蒋家五个子女尽数到场,也都成了媒体的宠儿。这段新闻的导播别有深意地推了一个特写镜头,镜头的终点便是久未在人前露面的晶臣三少。“财气养人”果真有道理,这个脱下了警服、回归了家庭的男人瞧来已跟当初截然两人了,他似乎意识到一枚枚不怀好意的镜头正对着自己,于是也用最直接、最挑衅的目光顶了回去。这般眉眼恣肆,都有些惊心动魄了。盛宁情不自禁地就伸出了手,隔着屏幕摸了摸蒋贺之眉宇处的那道伤疤。尽管蒋家子女个个天人样貌,但他还是觉得,他的贺之最好看。
有疤怎么了?有疤也最好看。
缱绻的抚摸被突如其来的地铁广告打断了。盛宁一急,忽感腹部的伤口又恶狠狠地疼了起来。一下疼得他只能勉强倚墙立住,他低着头,捂着腹,仍有些庆幸地想,多亏了蒋家是名门望族,他今后不愁听不到他的消息。
盛宁此行的目的地是金乌山。听燕子说新密村的村民代表大会已经通过了全村土地流转,那5000亩良田到底还是没能守住。
经过金乌名城的时候,恰巧遇上了一场难得一见的大迁徙。
很难想像这是一场发生在2008年洸州的迁徙,自古这类逃亡似的人口迁徙总与“水旱蝗汤”相关。金乌名城的居民们收拾好了一家一当,用三轮车、用木板车装着大大小小的包裹,排成一条长龙,携儿带女地往前走。不日金乌名城里的这些违建高楼就得爆破拆除了,尘将归尘,土终归土。
其实他们也闹过,可闹不抵用啊。被双开的市长,被追责的法官,丢了档案的房管部门受了处罚,就连法律上无需为整件事情负责的锦地集团都给予了业主们一部分出于人道主义的补偿金。够意思了。
何况,就连媒体都集体缄默了,包括最爱凑民生热闹的《南城周刊》。最近新闻里都是奥运相关,全省74名奥运健儿即将奔赴北京的消息令所有粤人大感振奋。盛宁其实能够理解,经历了汶川地震这样巨大的伤痛之后,人们是该找个方向重新振奋起来的。
也许这样一场有组织、具规模的迁徙,本就是一次体恤的温驯的抗议。
只是金乌名城的这近万口人还是太少了。
这些业主里经济稍好的还能继续租房住,但盛宁知道,还有相当比例的一部分人,确实得想法子去桥洞底下占个好位置了。
缓慢移动的人口长龙中,盛宁又看见了哑巴的妻子与儿女。母亲拉着车,哥哥跟着跑。婉君似的小女孩则坐在一颠一颠的板车上抱着父亲的黑白遗像,眼里再没有了那种天真又善良的奇亮。
车轮忽然陷在了一只雨后的泥坑里,盛宁便走上前,帮助女人扶了一把。
“不用了。”女人回过头,冷冷地回他。
告别吱嘎吱嘎的搬家的队伍,盛宁又来到了新密村,也是同样一番荒凉景致。无所事事的农民们围在田边抽烟、打牌,而田里那些插了半蔸的“华早35号”因为无人照料,都死绝了。
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无能为力,伤口更疼了,他只能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盛检?”突然有个脆亮的声音这么唤他。
一张很青春的、一笑一靥的漂亮脸庞陡然出现在路边。这个女孩有些忐忑地问:“盛检,你还记得我吗?”
“我记得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这儿来了,盛宁想起曾经看过的女孩的档案,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高雪卉,你还好吗?”
“我挺好的,开学就读高一啦,”女孩眉眼飞扬,特别骄傲地补上一句,“我考上了省重点呢。”
“已经出分了?”盛宁想了一下,中考好像刚刚结束。
“我是提前录取的,数学竞赛拿了奖。”女孩解释说,“那件事情之后,我得把过去浪费的时间都补回来,我学得比谁都认真。”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与女孩年纪相仿的男孩推着自行车出现在了小路尽头,朝女孩所在的方向挥了挥手,笑容十分腼腆。而女孩也看见了男孩,立马两眼发亮,害羞地朝盛宁耸了耸肩膀。
看上去有段青涩的感情即将萌发。盛宁一下由这对可爱的少年人想到了当年未经世事的姐姐和她的初恋沈司鸿。他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去怀念自己的姐姐了。自揭伤疤总不是明智之举。
“盛检,我得走了。”在男孩的呼唤下,高雪卉不得不离开了,但她仍像他们上回在病房里初见时的那样,依依不舍地再次回头,向这个改变了她一生的检察官郑重致谢,“盛检,谢谢你。”
盛宁点点头,微笑着说,“去吧。”
女孩掉头而去,轻快地小跑几步,然后轻巧一跃,就坐上了男孩那辆自行车的后座。看得出来,她已经完全从小梅楼的阴影中走出来了,她的面前是一条弯弯曲曲的乡间小道,本不过一米来宽,但因为铺满阳光,瞧着格外宽敞。
盛宁久久伫立原地,微红着双眼,对女孩远去的背影轻声地道谢。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