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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苦谛(二)

盛宁再睁眼时,已是翌日正午。那个拥抱发生的同时,他就朦朦胧胧地失去了意识,甚至忘记了昨晚是怎么回到了卧室的大床上。身上是酒店柔软的浴衣,四肢百骸却无一不痛,他伸手探了探额头,好像有点低烧。

起床去洗漱淋浴,出浴室再看手机,全是未接电话与未读信息。盛宁撇去了一些无关紧要,给覃剑宇回了一个电话。

“你让我查的我已经查到了,果然从光业银行的‘不良资产’往下深挖,就有意外收获。蔺先荣的女婿安坤,现任华粤信托副总经理,跟张娅交往很深。以现有的证据来看,我高度怀疑他们银信串通,用违规借道、以贷还贷的方式隐匿不良,作为回报,光业银行则利用自身平台优势包装并代销他们的‘垃圾’产品,有的投资者本金损失了一半,有的已经逾期一年多了……”这种损失于普通老百姓就是哑巴亏,一句“投资有风险”就能把银信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可背地里两家的勾当何其龌龊。显然,他们能查到的还只是冰山一角,覃剑宇在电话里问盛宁,“可咱们的‘花脸书记’是‘中管干部’,我没法儿再查下去了。”中管干部,顾名思义,就是由装儿直接管理、在中组部备案的干部,即使是省局也没有直接调查对方的职权,只能配合装儿工作。

“我知道,所以才让你查他的女婿,你把材料都准备好,”盛宁说,“剩下的交给我。”

又是一声语焉不详的“交给我”,再多追问一句,对方也只是潦草地说,我俩之间,总得保全一个在幕后。同在省检察院,覃剑宇当然也听见了那个香艳血腥的三角恋故事,作为一个三十来岁的直男兼党的干部,他对此相当反感,也早就分辨不出,盛宁那份远远超乎常人的缜密与聪慧到底用没用在正道上。

“盛宁,我总觉得你在做的事情很危险。”他严肃地提醒他,“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衽席为战场、颦笑胜弓刀’,但你招惹的那些都不是省油的灯……”有些话电话里已经不方便说了,但他真的很想劝他,别钻邪门歪道,也别因此给自己招来杀生之祸。

收了线,盛宁走出卧室,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检察制服。一件长袖的检察蓝衬衣,已经洗净、熨平、挂高,即使酷暑八月,因严重贫血导致的低体温,也令他完全穿不了短袖。

盛宁打算换衣服,忽然意识到蒋贺之就坐在厅里的餐桌边,数步之外,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陡然耳热,从挂衣架上摘下制服与领带,转身就要回卧室。

“不用背着我吧,”蒋贺之笑出一声,低头用戴着黑手套的伤手为自己倒酒,“你的身体,哪儿我没看过。”

话没错,再躲反倒显得心虚,盛宁犹豫一下,便背过身去,开始脱衣服。他不愿正身面对这个男人,他的腹部有道时不时就流血的伤口,难愈且难看。

蒋贺之依旧目不转睛。这才发现,盛宁的后背、大腿后侧有好多显眼的淤青,可能是昨晚在泳池壁上磕出来的,细看又不像。由于常年贫血,他的皮肤蝉翼般白中透青,皮下的血管棱棱可见;又因过痩,两片尖削的蝴蝶骨自肩胛处怪异地凸起,随他动作一耸一耸,仿似随时可能破穿而出……得亏这万中无一的好骨相,脸还堪看,但这副瘦楞楞的骨架实在教人不忍猝睹。

蒋贺之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又仰头猛灌自己一口酒。

换上检察制服,人就精神了。盛宁转过身来,见蒋贺之面前方才还满着的洋酒瓶已经半空,当即蹙眉道:“白天就喝这么多?”

“不用你管。”这一个月几乎酒不离手,医生也劝他这样不利于恢复。可恢不恢复都是残废,蒋贺之懒得听这些不痛不痒的劝,索性撒开了喝,管它今宵酒醒何处。

直升机迟迟没到,岸边也没有船,再看时间,上午的会议早已错过。盛宁急于参加下午与未成年人犯罪相关的研讨会,冷脸道:“我真得回去了。蒋贺之,放我回去。”

蒋贺之面露淡淡微笑:“我要不放呢?”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真在这岛上锁他一辈子。

“你……”这人还真有可能这么乱来,盛宁无可奈何地说,“你再这样我报警了。”

“你可以试试。”蒋贺之摊了摊手,一脸胜券在握的无所谓。

“看来我们三少爷又横起来了,挺好。”盛宁是真觉得“挺好”,他的贺之本就该这样恣意。

两人缄默相对,太阳一寸一寸地西移,时间一分一秒地走。蒋贺之始终不肯正面回答“让不让走人”这个问题,良久,他才说:“你先把药吃了。”

盛宁疑惑:“什么药?”

“维K不是得随餐服用么,”蒋贺之用目光指了指餐桌上一只亮橙色的小药瓶,这是从盛宁衣兜里自己掉出来的。他仍表现得不耐烦,以命令的口气道,“就着粥,把药吃了。”

“只喝粥不吃药,行不行。”盛宁只朝那药瓶瞥去一眼,马上又垂眸说,“反正只是辅助凝血的药品……你在的时候就不用了。”

见蒋贺之沉着脸不说话,他便自己坐到了餐桌边,拾起勺子喝白粥。

明明饿到这会儿,可才喝了两口,胃部就一阵痉挛似的剧痛,再喝两口,更是恶心欲呕,怎么都咽不下去了。

“大口点!一个大男人,吃点东西怎么这么矫情!”蒋贺之看不下去了。一碗白粥,他极细极细地嚼,极慢极慢地咽,好像吃得不是一碗粥,是道家的火炭镬汤,是佛家的八苦四谛。

“不好意思,”盛宁搁下了勺,摇了摇头,“实在没胃口……”

“装什么?是要我喂你吗?”蒋贺之脸上始终漫着一种淡淡的厌恶的表情,也不知是厌恶对方还是自己,“别忘了我是残疾人,要喂你就只能用嘴了。”

“那你喂吧。”盛宁微仰起脸,竟做媚般笑笑说,“反正几P都可以,也不差你一个‘故友’。”

又是那种挨了刀子的表情,蒋贺之眼眶一红,陡然失声。

他静静地看他一晌,猛地仰脖子灌口酒,又将手里的酒杯拍在桌上,啪一声就碎了。余下的那点酒液滴滴溅落,他紧紧攥住碎玻璃,任其穿透手套,刺破手掌。不是心脏就是手,他必须受点疼。

“不要辜负一个一大早起来为你熬粥的残疾人,”狠狠疼过一阵后,蒋贺之又恢复了大少爷的容光,斜起嘴角摄人地笑。他用健康的左手打个响指,命令服务员端来了整整一锅粥,对盛宁说,“这锅粥见底了就让你走。”

大口径的砂锅,满满当当,少说也是七八人份。盛宁却不用小碗分而食之,直接用起陶瓷的长柄大汤勺,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真跟吞火食炭似的,他时不时就得捂住嘴,强忍住阵阵自胃底泛起的恶心,然后深深一个呼吸,又强行逼迫着自己咽下去。

“够了……够了!”受够了这种伤敌一千自损过万的彼此折磨,蒋贺之终于投子认负了。他用伤手支住额头,闭起眼,疲倦地挥动另一只手,“船会停靠在岸边……你走吧……”

盛宁起身就走,然而人到门口,忽又停下脚步。他这时才注意到自己胸前那枚检徽不见了。

“我的检徽……”他低头顾盼,四下寻找,“我的检徽呢?”

蒋贺之招呼了一声,负责提供洗衣服务的工作人员就赶忙跑来解释:“拿这件制服衬衣去清洗时,上头本来就没有检徽……好像你进酒店的时候就没有,可能掉在来时的路上了。”

“我的检徽呢……”盛宁突然怔忪一般,屋子里没找到,就只能到外头找去了。他仔细地回忆昨天走过的路,一直追索到了海边。哪儿都没找到,他已经找了一下午,此刻还要找下去。

傍晚时分天气陡变,阴风怒号,昨天那条迤逦绵长的海岸线已被潮水吞没。一个很高的浪花扑在他的身上,几乎将这薄薄一片人影拦腰折断。见盛宁在海浪中趔趄一下,竟失魂落魄般要往大海深处去,蒋贺之及时健步上前,将人死死拽住。

“发什么神经!不就是一枚破铁片么?”蒋贺之看不下去这种找死的行为,去检察院再领一枚不就结了?他不知道这枚检徽其实属于叶远,属于那个不知长眠在何地的永远二十九岁的检察官。他强硬地拽住盛宁,用抱的,用钳的,阻止他再疯魔地找下去。

“你不明白……除了这枚检徽,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战友,没有健康,没有尊严……”死活挣不脱对方的怀抱,盛宁抬脸望住这个男人的眼睛,似笑非笑地颤动嘴唇,“没有妈妈,没有姐姐……没有你……”

他也想要伸手摸一摸他的脸,却哆哆嗦嗦,欲近终远。

蒋贺之用着残手,将这只犹疑胆怯的手轻轻摁在自己脸上,他同样紧着眉,红着眼,同样神情凄切,声音哽咽:“你本可以有我的。”

他们互相望着,望着望着,也不知谁先靠近了谁,先是耳鬓厮磨耳鬓,接着嘴唇覆住嘴唇。

海浪在身后扑扑打打,两个人也就顺势倒在了海滩上。

岛上的工作人员都被准许在自己的房间里观看北京奥运开幕式,这座夜幕下的岛屿此刻就仿佛独属于他俩。蒋贺之翻身将盛宁压在了身下,与此同时,盛宁也似迫切需要汲取温暖一般,主动撕扯起了他的衣服。他们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海里,在岸上的那半还穿着,在海里的那半已完全袒露。

盛宁弯身如弓,自己把腿打开了。然而冰冷的海水令他的身体异常紧张,试了两回,仍进不去。蒋贺之不得不用手指反复打前阵,直到对方愿意毫无保留地接纳自己。

他进入的时候恰逢一个大浪袭来,盛宁极痛苦地喊了一声,但喊声瞬间被浪声吞没,他浑身颤抖,痛苦却未退缩。

海水冰凉,肉体滚烫。他们就着海水深吻,满嘴苦涩的咸腥味儿,他们也随着海水的节奏彼此挺腰撞击,一时间,耳畔潮声山响。

把人抱回酒店大床,又忘生忘死地疯一阵,盛宁早就意识全失,而蒋贺之只小寐了半个钟头,就醒了。

蒋贺之想起身,却起不来。怀中人抱他抱得这样紧,是同生同死的样子,根本起不来。经历如此荒诞的一场性事,他仍不忍心将盛宁吵醒,几番抽身未果,他便低下头,轻轻捧起他的脸,吻住他的唇。

许是这吻太过令人安心,盛宁人虽未醒,但渐渐松开了死死钳住对方的手。

蒋贺之穿上衣服,先在床边坐了一阵,伸手探了探盛宁的额头。还是烧得滚烫。

这会儿是凌晨两点多种,海天归于一色,窗外是望不到尽头的墨沉沉的夜。他起身找来一只手电筒,悄声出门。

作者感言

薇诺拉/金陵十四钗/金十四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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