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晨鸢发现盛宁最近好像开心了起来。他的电话突然变多了,脸上也常见笑容了,好几次他经过他的房门外,从门缝里窥见他握着手机煲电话粥,有时,盛宁也会察觉他在门外,原本的一张笑脸顿时冷下来,他走过来,砰一声就把门关上了。
周晨鸢不知电话对面是谁,但他怀疑,盛宁又跟那位蒋三少恢复联系了。这让他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
这天晚上到家,盛宁照常不在。周晨鸢兀自瘫在沙发上生闷气,忽然听见了一阵手机铃声。铃声聒聒噪噪,不依不饶,不是他自己的。再循着声音找一找,就在沙发的缝隙里找到了盛宁的手机,干反贪的习惯不止一部手机,可能是不当心落下的。
周晨鸢替盛宁接起电话,是他省检的同事,意思是盛宁下午就没进检察院,结果来了一份重要文件,提醒他别忘了过目批准。
挂了电话,周晨鸢几乎一秒钟也没犹豫,便查看起盛宁的短信,试图寻找能为自己解惑的蛛丝马迹。
其中一条短信格外值得留意。盛宁对一个名为“俞扬”的人说,我晚上要回旧屋,咱们这场八点就得结束,提前见面吧。
为什么要回旧屋?他在那里约了谁?周晨鸢立即抬手腕看时间,八点二十了。他拿起车钥匙就出门,他必须去他的旧屋探个究竟。
“张耀元,我宰了你!”
挨了花瓶爆头的张耀元当然还击了。这一宿,他一腔掺了酒精与豪情的热血直冲上下两头,他脑袋发热,下体发胀,竟也朝着周公子毫无章法地挥拳蹬腿,成功砸中他不少下。可周晨鸢到底常练拳击,这人越反抗他越愤怒,下手也越没轻重,他骑跨在他的身上,照着脸一拳一拳地往下砸,直到挨打的人渐渐没了声息,一张脸成了血淋淋的黏糊状。
空气里弥漫着酒精与血液交织的气味,周晨鸢突然从一种暴怒的状态中惊醒过来,再探探张耀元的鼻息,万幸还活着。自己的脸上也全是被溅上的血点子,他转头望住盛宁,目光又嗔又怨又可怜,仿佛在问:为什么背叛我?
“我喝醉了,发生什么了?”盛宁似乎完全在状况之外。他衣衫凌乱,面若桃花,遍体酒气,也迷瞪瞪地望着他。然后他注意到倒在地上的张耀元,注意到他那张完成没了人样儿的脸,似被眼前这残酷的景象所劈中﹐他瞠目愣怔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道,“我觉得……你最好还是给你爸打个电话吧……”
周公子这会儿已经发泄够了,他擦了擦脸上的血,听话地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给自己亲爹。待电话接通,他定了定心神,说,爸,我……我好像闯祸了。
张耀元送进医院前就不省人事了。他伤得不轻。颅骨骨折、眉骨骨折、颅内出血……最严重的是他左眼的破裂伤,致使视力丧失,须行眼球摘除。张耀元的伤势在法律上都够得上“重伤”的标准了,若王子犯法真与庶民同罪,那就是三年以上十年以下。
周嵩平挂了儿子求助的电话,直接打了个电话给付勉,让他务必把这件事情平息下去。他轻描淡写地暗示,他周嵩平年底就要进京履新,留下这个一省之长的位置,你付勉未尝不可以再“进步进步”。
到了这个级别,省里也只有推荐权,这话听着就像敷衍极了的空头支票,付勉虽然不快,但忖度一下,反正那小子也不是他亲儿子。他决定先找借口瞒住自己的妻子,待张耀元的伤势稳定了再说。
然而一位不懂事的“年轻医生”却把付勉极力保守的秘密捅破了。以必须与重伤的患者家属取得联系为由,他在一个银行行长的工作时间,拨打了张娅的号码,告知了她张耀元的伤情与所在医院。
比起一个冷静的继父,身为母亲的张娅一听就发了疯。她先跑去医院看了儿子。病床上的儿子太惨了,惨得她差点没认出。还未植入义眼的左眼包着纱布,张耀元费力睁了睁另一只眼,见是母亲,便艰难动了动手指,颤巍巍地朝她伸出了手。
张娅嚎啕着当场崩溃。
周晨鸢料想张娅不会善罢甘休,经盛宁提议,索性就带着他躲进了省委大院,由老子庇护着,晾这女人也不敢生事。
没想到他还是低估了一个母亲的护犊之心,张娅竟真的闯进了大院。她疯得更厉害了。在周家大宅的门外大喊大叫,又砸窗户又擂门。
警卫们晓得这是公安厅长的老婆,不敢动粗,只能规劝。劝当然是劝不住的。隔着影影绰绰的白色纱帘,他们齐刷刷地抻长脖子,朝三楼倚窗而立的盛宁望过去,表情都十分复杂。世无不透风的墙,整件事的起因就是两个纨绔为抢一个男人大打出手,而且都不是一回了。上回好像是周公子跟那晶臣的三少爷动了手?大院里,古树参天而立,扑面的花香浓得跟要把人网住一样。这些警卫也被网住了。他们一边感慨“蓝颜”祸水,一边又由衷道,这祸水真漂亮。
儿子惹出这样的大祸,周嵩平不宜露面,便冷着脸,吩咐自己的司机老金道,立即给付勉打电话,让他过来管管他的老婆。
不一会儿,付勉就来了。
三楼窗边,盛宁的眼睛一直没离开周家大宅前撒泼的这个女人。张娅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凤眼浓眉,成熟绰约,一点瞧不出已经年逾半百。连卯足了劲叫骂的样子都好看,她迈步如猫行,腰肢却扭得蛇里蛇气。
付勉试图劝回妻子:“小孩子么,打打闹闹,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张娅一把推开了他,又指着周宅大门,继续大骂:“周嵩平!你的孩子是孩子,我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周晨鸢就是个有爹生、没娘管的畜生!周嵩平,你给我滚出来!我儿子已经替你儿子背过一次锅,差点就坐牢了,现在连眼球都摘——”
生怕妻子说出太大逆不道的话,付勉忍无可忍,抬手就甩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马上就后悔了。张娅是他学生时代的初恋,是全校男生都惦念的女神,他思之念之几十载,不然以他当时的地位,压根犯不上娶个二婚还带着拖油瓶的女人。
“好了好了,丢不丢人呐?”付勉不舍得再对老婆动手了,只能不停地拉、不停地劝,“咱回去再说……回去再说……”
“你也是省部级,你怕他干什么?窝囊废!”张娅捂脸愣怔了那么几十秒,接着便化悲愤为大嗓门,彻底爆发了,“付勉,打狗还看主人面呢!我是你老婆,耀元就是你儿子,现在是他周嵩平仗着京里有人就欺负你老婆儿子!他在位子上这些年,你替他们家平了多少事儿?可在周家人眼里,你连条狗都不如!”
这一闹,明天整个粤东省就该都知道了。
盛宁想,同在省委大院的骆亦浦肯定也知道了。
被付勉强行拽离,张娅当然不可能咽下这口气。张娅没少自比武曌,对,就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一代女帝,在金融圈,她凭借智慧与美貌,以利益做交换,以婚姻为阶梯,步步为营,节节高升。但其实她远没有一代女帝的能力与魄力,至少人武皇杀起亲儿子来毫不手软。如果“金融美女蛇”张娅还有软肋,那就是她这个五岁还没断奶、初中还要与母同床的傻儿子。此仇不能不报,此恨不能不雪。她暂时动不了周晨鸢,但不表示她能容忍那个盛宁在自己眼前晃悠。
张娅先去找了自己老公的老部下,省特警总队的总队长陈江,直截了当地对他讲,无论用什么法子,无论走黑道还是白道,她一定要那姓盛的死无全尸,最好也先活剜他一只眼睛!
“不行,洸州扫黑工作卓有成效,早就没有什么‘黑道’了。”
陈江表面敷衍,回头就把这个情况报了上去,还不是告诉自己的顶头上司付勉,而是直接告诉了周嵩平。
“我年底就要去北京了,多少人耽耽虎视,留在粤地的最后这段时间很关键,不能出一点差错……”老金既是司机,也是心腹。周嵩平对他坦言,眼下他最操心的还是金乌名城的事情。毕竟登过报纸、上过新闻,万一真让业主们闹出水花来,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他打算等奥运开幕便动手,就在全粤地人民被金牌攫夺注意力的时候爆破了那群烂尾楼,这样可以把骗拆强拆的恶劣社会影响降到最低。言罢,他摇头,叹气,“可我这个儿子啊……实在太没出息了……”
“可惜晨鸢的妈妈走得早,又是因为那样一场意外走的,晨鸢的脾性儿难免怪了点,”眼下只有主仆二人,老金敢言人之不敢,他压低了音量说,“我看,要怪还是得怪那个‘检察之光’。”
“检察之光”这个称号已经没人提了,盛宁那点“脱裤子侍人”的风流事儿早已传遍全城,谁提都像骂人。一枚定时炸弹就搁在身边,可偏偏没法除掉。儿子对那个盛宁入迷太深,周嵩平是真怕他在这个节骨眼上给自己惹麻烦。
“这回的全省金融工作座谈会是不是定在洙海了?”他突然这么问。分管金融的副省长会出席,身为洸业银行省分行负责人的张娅当然也会参加。
“是啊。”老金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在北京奥运开幕的前两日、在一个香艳又血腥的三角恋故事再度流传全城的时候,盛宁被省检派去了洙海,参加为期两周的检察院异地协作的会商交流活动。
洙海,既是经济特区,也是“百岛之市”,东望香港,南接澳门,咸集经济之发达与风光之秀丽。所以领导们也愿意在这儿开会,闲时还能临海观景,消消夏,乐一乐。
只是,两个省级的重要会议都被安排在了同一家酒店住宿,于外人,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于当事人,便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了。
还是张娅先远远地看见了盛宁。
当真是化成灰都认得,她一时理智全失,踩着高跟鞋就朝盛宁冲过去。一场企检服务座谈会刚刚结束,四周人声哗哗,盛宁正跟同事讨论会议内容,全神贯注,完全没留意到一个气势汹汹杀将而来的母亲。
张娅想抽这个男人一耳光。儿子的事儿她已经被各方施压警告不准追究了,至少众目睽睽的,让他丢一丢脸也好。
“盛宁——”为吸引更多人的注意,她突然大喊他的名字,扬手就劈下去——
几乎同时,一个人影疾电一般自人群中掠出,一把擒住了她的手腕。
盛宁闻声终于抬眼,怔怔望住眼前这位故人。八月酷夏,一阵不知何来的、路径奇诡的风在他们之间轻轻打旋。
蒋贺之是用左手擒住张娅的,右手则戴着一只黑色手套。他肩膀稍一用力,再一松手,就把女人震开了两米远。张娅当然也认得这位大名鼎鼎的蒋三少,为免自己在人前丢脸,她极其恶毒地剜了盛宁一眼,怒冲冲地来,又怒冲冲地走了。
无数不怀好意的目光已经射过来,盛宁本能地想要逃离,可还没转身,手腕便被人拽住。
不得不回眸,再次与这双天生多情的眼睛相对。蒋贺之的表情却静得离奇,毫无不期而遇的忐忑、慌乱与狂喜,他只淡淡道:“直升机就停在酒店楼顶,我想带你去岛上看看。”
一阵湿暖的水气自眼底弥漫,盛宁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一直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办法对这个男人说“不”。
“盛检,”同事见他发怔,及时出声提醒,“晚上还有座谈会呢。”
“盛检不去参加座谈会,”蒋贺之转头看了那人一眼,彬彬有礼地笑,“盛检今晚也不回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