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国家地震台网测定,5月12日下午14时28分在四川汶川县发生里氏8级特大地震,震中位于北纬31.0°、东经103.4°,宁夏、甘肃、青海、陕西、山西、山东、湖南等省市区均有震感,地震发生之后,中国地震局迅疾启动应急专项预案,组建了约180人的中国地震救援队赶赴现场,实施紧急救援。汶川大地震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破坏性最强、波及范围最广、灾害损失最重、救灾难度最大的一次地震……①”
电视里播放的新闻节目正是明珠台的《新闻中国》,主播是一张三十岁上下的年轻面孔,痩棱棱的,儒雅周正。《新闻中国》又称“中国政坛风向标”,采取主播轮班制,多是十年如一日的老面孔,这张年轻面孔便是新近提拔上来的林思泉,出镜没多久,便以醇厚磁性的嗓音、沉稳大气的台风坐稳了主播位置,被不少媒体与观众誉为“新国嗓”。
向杨检察长汇报完近期工作后,盛宁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内,他摁着遥控器换了一个频道,电视画面从明珠台切到了东亚台,同样在播地震新闻——
大灾见大爱,举国援助汶川。粤地领导也积极申请支援灾区,十万吨稻米将第一时间从粤地的粮库出发,穿越1600公里的公路与铁路,抵达此次地震的重灾区。
在一座座堆积如高山的散粮囤前,粮库工作人员都已忙得不可开交,机械声轰隆作响,呼叫声你来我往。华粮洸州直属库的大领导面对镜头,慷慨陈词:“二十世纪开始,中国粮食迁徙的主基调便是‘北粮南调’,改革开放以来,粤东省作为全国经济的龙头引擎,受市场经济规律的作用,粮食播种面积持续减少,粮食产量日益下降,而北方的一些粮食主产区发挥自身耕地资源与气候资源优势,多年来,为粤地的粮食安全与经济发展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如今大灾当前,粤地人民情系灾区,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愿以实际行动向受灾同胞伸出援手……”
随其话音落地,新闻画面又切换至华粮洸州那些大大小小的直属库与分库,一排排高大锃亮的运粮车正停在粮库的大门口。稻谷过磅检斤之后,经过自动设备的加工,就变作了白花花的大米,接着装袋、密封、出库——
心中轻叹一声,盛宁摇了摇头,摁下了遥控器上的开关按键。电视屏幕归于一片黢黑,映出一副扁薄、忧郁的身影。刚把遥控器搁回办公桌上,桌上的座机却突然响了。
接起来,电话那头是个男人声音,有些粗粝,倒也不错听。对方挺客气地问他:“请问是市检反贪局的盛宁局长吗?”
“是我。”盛宁问,“你是?”
“我是武警粤东总队的大队长车毅,”车队长在电话那头依然客气,但语气听着陡然严肃起来,“你的部下把我们运送抗震救灾粮的道路给堵了,死活不让开,请盛局长来看一下吧。”
原来那些人竟趁着他向领导汇报工作的工夫,自作主张地出动了检察车辆,堵住了运送救灾粮的必经之路。几位反贪干警与负责运粮的武警官兵还当场起了冲突,谁也不肯买谁的账。
走进侦查处的大办公室,盛宁不由轻轻蹙眉,果然,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剩下那个叫黄哲明的检察新兵,一见他便有点紧张,束手束脚地站起来,哆哆嗦嗦地喊一声:“盛……盛检。”
没跟这个小兵计较,盛宁让对方开车送自己去冲突现场。
雨后一轮水洗过的太阳,泛着黯淡、萧索的白光。一条宽阔的柏油大路,前后竟都被标有“检察”字样的车辆堵住,任困在马路中央的运粮车进退两难,只能干着急。
此时此地,两拨人马已经剑拔弩张。检察这拨身穿蓝色衬衫搭蓝领带的检察夏服,亮着检察证件,冲上来理论的几位武警官兵厉声道:“我们是中国人民检察官,现在执行公务,不准发车。”
武警那拨也着深橄榄绿的武警作训服,同样不甘示弱地回击道:“我们是中国人民武装警察,现在执行公务,必须发车!”
“你们在干什么?”盛宁跳下了黄哲明的车,大步穿过那些横七竖八拦停在路中央的检察车辆。先来到人在冲突之外、车辆旁边的苏茵面前,他凝视她的眼睛,淡淡地问:“谁的主意?”
盛局长一贯是温和的、淡漠的、优雅的,甚至眉目间总有一种怜恤的、慰藉的光辉,让他的气质远远拔于世俗。然而一旦进入工作状态,他便威严犀利得令人不敢直视。苏茵的眼梢只那么慌乱地一瞟,始作俑者便藏不住了。
“叶远,胡闹什么?”盛宁转身走出几步,又来到叶远跟前,斥责道,“还不放行。”
“盛检,不能放行。北京来的调查组早到了,就住在定点饭店,明天就得被召回去了。如果我们现在开仓清查,一周左右就能出化验结果,”他们整整一周都没合过眼睛,彻夜守住了粮仓,却败给了老天爷的恶意。叶远不忍连日辛苦功亏一篑,用哭腔道,“就不能等等吗?”
盛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一部分检察干警站在他们的车前,更多的运送救灾粮的武警官兵则焦躁地等在路边,无论是武警绿,还是检察蓝,所有人都望着他,露出任其定夺的信任来。而他的目光穿过密匝匝的人群,落在了那一辆辆运粮的集卡车上。洸州的闹市街头很少能见到这样庞大的集卡车队。乌蒙蒙的集卡车上挂着鲜艳的红绸,上头写着象征川粤友谊的句子,“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或者“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
都是热乎乎的好句子。
沉默片刻,盛宁再次下令:“叶远,服从上级指挥,把车挪开。”再默了默,他说,“我也可以现在就叫来交警把车全部拖走。”
尽管领导已经发话,叶远寸步不让,依然据理力争:“盛局,汶川地震,举国支援是应该的。北京、重庆采集了将近一万袋血紧急送往灾区,江苏几天就搭起了供数万人使用的过渡板房区,辽宁、河北、山东、内蒙……都出救援队的出救援队,出医疗队的出医疗队。然而自改革开放以来,咱们粤东就不是产粮大省,这次却挑头要向灾区支援粮食,这背后难道没有猫腻吗?”
叶远都知道的事,盛宁又岂会不明白。当然有猫腻。
而这猫腻背后,必定有高位之人暗箱操作。这粮都捐出去了,是新是陈,是否短斤少两……再加上稻谷加工成大米的这个过程还有损耗,这损耗率任君上报,这笔烂账就再也查不清了。
而且他还有个预感,调查组此趟无功而返,无论以什么理由,再请一回就不容易了。而方兴奎侥幸逃过一劫,肯定会与他背后的势力进行疯狂的反扑与清算,就连孙书记都不可能幸免。
只是沉默了一小会儿,那位车毅队长便走到了盛宁身前,自报了家门:“盛局,我就是电话跟你联系的那个车毅。”
车毅是个三十出头的青年,军人气质鲜明,浓眉大眼国字脸,又高又壮。“深入都江堰的救灾官兵,还有受困于都江堰贮木场的受灾群众,他们的口粮最多还只能再撑一天……”顿了顿,他又郑重道,“盛局,黎元为先,大局为重啊。”
“再等两周就不行吗?”叶远认为反贪也是“大局”,试图以强辩做最后的挣扎,“要不等一周也行,饿几天又不会死——”
“混账。”盛宁抬手就搧了叶远一记耳光。
叶远明显被这个用尽了力气的巴掌搧懵了。他捂着脸、瞪着眼,一眼不可置信地望着盛宁。
“再要抓住那些人的把柄还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这么久的谋划与斗争,这下就都白费了!”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懵过之后的叶远突然抱膝蹲在了地上,嚎啕大哭。
“把你们的车都挪开,为救灾车辆放行。”盛宁一眼不再看他,转头看向其他的人,他轻声却有力地命令道,“听不懂这话的,现在就可以脱下这身检服。”
这一声令下,一众检察官们再没敢抗辩的,都乖乖上了车,脚踩油门手打方向盘,为运粮车队让开了道路。
只有叶远的车还停着不动。
盛宁朝身旁的黄哲明瞟了一眼,说:“你去。”
黄哲明只得大着胆子上前,朝蹲地的男人说声“叶检,不好意思”,便掏了他兜里的车钥匙。
最后一辆拦路的车也让开了。
这场闹剧总算消停了,暂时也没引发更大的风波与舆情,车毅大而化之地冲盛宁笑笑。他感激地伸手握住了他的手,用力地上下抖动几下,连连称谢。
“对不起,车队长,我代表反贪局向你和你的战友们道歉。”盛宁肩膀微抖,尽力压制自己心里那类似大厦坍塌般的巨响,面上却没有多余的表情。他有些冷淡地从这个过于激昂的男人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只说,“救灾要紧,一路顺风。”
待检察官们放行,武警官兵们便一脚油门到底,把运粮车开得六亲不认。集卡一辆接着一辆呼啸而去,如蜿蜒的龙,旋起一股股弥天的尘烟。
那些写着好句子的红绸被疾来的风猛一把拉扯,猎猎飘响。
回到反贪局,还不等盛宁发火,当着一众等着挨训的检察干警的面,叶远竟先毫不客气地指出,“外头一直有个传言,说你跟周公子是一对儿,我起初还不信……”他对盛宁这种不反驳、不抗争的态度感到失望,撇了撇嘴,完全不过脑地往下说,“你是会被个人感情左右的绥靖派,我没法儿在一个绥靖派手底下做事。”他其实想说,别因为被捅了屁眼就变得那么顺从。
“你不看新闻吗?地震已发生几天,余震依然不断,目前外界的支援力量还是杯水救薪,受灾较重的地区早就断粮了!”盛宁头一回对自己这群下属大动肝火,苍白的脸色微现红潮,他愤怒地抬手一指自己的办公室大门,“不想干就卸了你的检徽,滚出去!”
挨一顿骂,叶远反倒冷静下来了,虽觉出了自己那句“饿不死”不妥当,但仍硬着颈子,不低头也不出去。
“还有谁不想干了?今天打申请,明天就调你们去别的部门。”盛宁知道因为周公子的关系,他在整个洸州司法系统里的声名已经恶劣透顶。他剧烈地咳了两声,又手扶办公桌面,倦怠地闭了闭眼,“还想干就回你们的岗位上,今天的事情下不为例。”
众人面面相觑,晓得此刻再触领导逆鳞不是明智之举。在一声声“盛检,我先出去了”的怯怯回应下,原本闹哄哄的办公室很快就清净了。
待办公室里一个闲杂人不剩,盛宁赶紧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只亮橙色的小药瓶,用水送服下里头的一粒药片。想了想,觉得不够,又送服下一片。
或许是那一夜太疯狂,又或许是先前打人的动作幅度太大,他左腹的伤口又撕裂般疼了起来。因为凝血障碍,医生曾嘱咐他服用能够凝血、止血的维生素K,但忙起来就顾不上餐中餐后,只有想起来的时候才吃一片或两片。
不一会儿,已经离开的苏茵又返了回来,敲响了他的办公室大门,脆生生地喊了声:“盛检。”
“还有什么事?”盛宁及时背过身,披上检服的那件西装外套。他怕自己流血的伤口被人发现。
苏茵小心地瞧他一眼,小心地回:“蒋队来了。”
【作者有话】
①这段地震播报是央视新闻的原稿,明珠台是什么台,大家都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