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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临崖(二)

针管里是微量的麻醉品与肌松剂的混合物,一针下去,蒋贺之瞬间就被剿了行动力。他用最后一丝力气回头望了望盛星来,带着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倒在地上。

他濒临窒息,全身僵硬,但意识犹然清醒,甚至比平日里更加清醒。

“我一直很恶心你,搞同性恋的人都恶心,你把我哥都带坏了。上回把你锁在冷库里,怎么就没冻死你呢?”盛星来对这位蒋队长的观感基本都是负面的,他恨他出生于与自己截然不同的阶层,嫉他夺走了自己心爱女孩儿的芳心,更因为被“继兄”长期侵犯的不堪经历,令他对所有的同性恋者都深恶痛绝。他对长留街的复仇已经借由那些白色粉末开始了,自然也不想放过这个男人,所以当有人找上门来要他设计伏击蒋贺之时,他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还精准地提纲挈领,知道唯有涉及他的哥哥盛宁,这个男人才会方寸大乱。

此刻,这个成年男人就匍匐在他的脚边,令未成年的男孩大感快意,什么高贵的出身、优越的教养,什么得体的举止、出众的品貌,还不是都烂成了一坯任人践踏的泥?

不远处的电线上停着一排黑背皇鸠,传来粗哑低沉的啁啁之声,这种鸟形似乌鸦,城市里较为罕见,它们用一只只满含敌意的眼注视着地面上发生的这桩恶行,令这巷子里的一方世界变得更为幽玄而不详。

这凶兆般的阵阵啼叫声中,蒋贺之拼尽全力仍没法儿抬起头来,只依稀感到有人自那群混混身后向自己走近了。他同样没法儿看清来人是谁,即将坠落悬崖却无能为力,这感觉实在糟透了。

“敢跟周公子抢人,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来人突然扬起一枚一米多长的尖头钢筋,狠狠朝地上的男人扎去——带尖儿的那部分瞬间就扎穿了蒋贺之的右手,将他的手掌钉在了泥地上。

犹嫌这样的惩罚不过瘾,这人甚至手握钢筋尾部搅了一下,一注鲜血顿时溅入空中。随着这道优美的血色弧线的画出,蒋贺之听见了肌腱、韧带被齐齐切断的可怖声音,他全身痉挛,痛苦地从胸腔深处发出一阵非人类的低吼声,但依然开不了口,说不出话。

紧接着,如雨的拳头与腿脚就落了下来。

被钢筋钉穿、切割的手掌不断地往外冒着血,脏污的地面很快殷红一片。蒋贺之从头到尾只能活活受剐般任人宰割,他的脸被谁的鞋底踩进了巷子里的一塘烂泥里,鼻腔里充斥着腥腐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濒于昏迷的时候,他好像听见了一句上海话,应该是上海话吧——

“香港宁了伐起啊,册那,港巴子!”

这群混混到底不是穷凶极恶的新湘军,尽管接到了杀人的指令,但并没有胆量真的杀人。他们狠狠教训了这位落魄的三少爷一顿,就将他留在漆黑的巷道里自生自灭了。

还是一个大早出工的环卫工人第一个发现了巷子里的伤者,他打了报警电话,将他送进了医院。

第一家医院太小,没有对这种不完全性断掌进行手术修复的把握,待连续转院之后,已经耽搁了太多的时间。

再度恢复意识的蒋贺之感受不到右手的存在了。钢筋的尖头几乎将他的右手掌切成两截,原本修长的五根手指完全变了形,掌骨和指骨自一片模糊的血肉中露出,白森森的,捣碎的蒜泥一样。他听医生说最稳妥的法子就是立即全麻截肢,说他从受伤到这会儿已经耽搁太久了,断掌之间虽还有少量组织相连,但所受污染严重,肌腱、血管、神经皆已毁损,即使艰难地保留下这枚手掌,手部功能也不可能恢复如初。

然而蒋贺之既不接受全麻,也不接受截肢。他担心,在自己失去意识的时候,这只手就保不住了。

没有这只持枪的手,没有这只拭泪的手,他又怎么能守护与拥抱他的爱人呢?

医生拗不过这个固执的男人,只能再次忧心地提醒:“你的伤情非常严重,手术时间会较一般手术更长,臂丛神经的局部麻醉不可能支撑你完成整台手术,你已经遭受的痛苦还将加倍——”

“不,就这么来。”蒋贺之却坚持就这么清醒着接受断掌“归位”手术。长达12个小时的手术过程中,每吻合一条细小的血管或者神经,他都会咬着后槽牙轻轻蹙一蹙眉,但始终不出一声。

就连见惯了这类血腥场面的主任医生都在心里暗暗吃惊:这史书上记载的“刮骨疗毒”也不过如此了!

蒋三少倒没有关二爷“割炙引酒、言笑自若”的豪情与潇洒,他其实都痛麻木了。他一直静静地眼望头顶上方的无影灯,又听见了那一声声不详的鸟类啼鸣,又看见了他爱的那个男人的脸。

昔年的那些好月好花,全是泡影。

蒋贺之的伤情很快就传遍了洸州的司法系统。盛宁没有及时去医院探病,却联系了人在上海的蒋继之。为了这个不争气又不妥协的弟弟,蒋二少终究还是飞了一回洸州。

两人约在晶臣酒店的咖啡厅里见面。这不是盛宁第一次见这位蒋二少。当他第一次从胡石银口中听到3000亿的时候,就曾约他见过面。

时隔八九个月,蒋继之却发现自己快认不出这位检察官了。

前阵子还算合身的衬衣,又大出了不止一个号码。勉强靠一米八出头的身板架子维系着体面,不至于憔瘦得太难看。这个男人的脸上都没有活人气息了,只有雪后戈壁一般的荒与寂。

“‘商道从政道,天意胜人意’,这是我到内地经商后,我父亲提醒我的第一句话。”蒋继之当然明白对方的来意,顾自低头喝了一口咖啡,说,“我很钦佩盛检的良知与为人,也很欣赏你能用这样的品质去对抗这个世界的暴乱与无序,事实上我们全家人都对你赞誉有加,但无论出于商业的考量还是一个兄长对其弟弟的爱护之心,我都没法接受你成为我的家人。”

“你不用接受我,”盛宁丝毫不在乎自己能不能被豪门接纳,他从来都只想让他的爱人远离黑暗与威胁,他以一种近乎央求的口吻说,“可他是你的弟弟,是蒋家的血脉,在这个只有冬日长夜的洸州,只有你能给他庇护了。”

“香港没有冬天,可从他为你离开蒋家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是了。”蒋继之面上带笑,镜片后的那双很美的眼睛却透着寒意,“抓住那个黑社会,贺之本已打算回家了,可就在他受伤的前几日,他又突然反了悔,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面对一位兄长的诘问,盛宁的眼神稍稍躲闪一下,单薄的双肩也轻轻颤栗。他怎么会不知道,因为那癫狂失序的一夜,因为他曾亲口答应要跟他一起走。

“贺之的伤是谁在背后搞鬼,我一定会查清楚。”蒋继之向这个男人作出保证,淡淡道,“但前提是他还是我的家人,是他主动向他的家庭低头。”停顿一下,他又微笑着补充道,“盛检,藕断何必丝连,我们上回见面就达成了这个默契,而你本应该做到的。”

“明白了……”盛宁点了点头,起身欲走。

“出于对盛检愿意放手的感谢,你让我帮你找的人,我找到了。”蒋继之将一只厚实的文件袋,轻抛在对方面前,“我的人跟踪了这个方蕊几个月,拍到了她带着儿子跟小男友偷情的照片。”

盛宁接过这枚重要的文件袋,却没有一点喜色。他转身而去,脚步有点踉跄,背影亦有种将随着这世界一起崩塌的先兆。但很快,他又被身后的男人唤住了。

“去看看他吧,他现在很不好。”在“藕断丝也断”的前提条件下,蒋继之又给了他好大一个难题,“贺之一直很骄傲,我想右手落下的残疾已经让他痛不欲生了。”

出了晶臣酒店,天气就不太好了。风是斜刮的,雨是横来的,天色如舞台的大幕急落,盛宁趁着这场风雨的藏掖,再次独自来到了荔宁路。

老旧的骑楼街下,为那蝇头蜗角的一点点小利,两方人马正在“嗌交”,一口一个“你老母”,一口一个“死仆街”,围观者众多,场面激烈得不得了。

但盛宁却一个字也没听见。

我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在痛不欲生的绝境中死去——

最近这句疯道人的箴言总是反复在耳边回荡,在他得知他受伤的消息时终于确信,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房东一边替这个年轻人打开房门,一边喋喋地抱怨着:就因为是警察才放心租房给他,也没押几付几的,没想到租期到了还拖着后续的房租不交,你若不来,我都要闯进去了……

直到盛宁掏出一沓大额纸币给他,他才满意地收声,欢喜地离去。

门一开,酒味扑面而来,还有满屋子盘旋缭绕的浑浊烟雾,蒋贺之没有躺在床上休养,而是倚墙歪头而坐,就坐在满地狼藉的酒瓶与烟头中央。但他早就失去意识了。盛宁的走近他也没有发现,只痛苦地蹙着眉,闭着眼,喃喃自语。

念叨着的还是他爱人的名字,却完全不知道他就在自己的身边。

盛宁伸手探了探蒋贺之的额头,滚烫的体温令他瑟缩了一下手指,少说四十度吧,难怪都没意识了。他紧张又心疼,赶忙跪坐地上,一粒一粒地解开他的衬衣扣子,检查他的伤口。

一身的伤痕在昏暗的灯光下仍然显眼,最严重的莫过于险些断裂的右手掌,重重纱布缠绕,却仍往外洇着淤黑流脓的血。

再解开纱布一看,一道狰狞的伤疤完全模糊了他掌心的纹路,起于生命线的下方,终于爱情线的尾端,几乎横剖至他手掌的边缘,惨不忍睹。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只要留在洸州,就免不了要被这无边的黑暗与寒冷吞噬。牵你一发而动我全身,盛宁一边不自禁地颤抖、流泪,一边发自肺腑地低声诘问:你为什么就不回香港?你为什么就不回到爱你的家人的身边去?

得不到一个伤重者的回应,他便无可抑制地责怪起自己,正如他的兄长所言,他本该好好地把对他的爱继续瞒下去,他本应该做到的。

像是听见了这声声绝望的责问,这张昏迷中的英俊的脸忽然轻轻地搐动了一下,似痛得皱了皱眉,盛宁的心也跟着狠颤一下。他以双手拭面,催促着自己从自诘的状态中醒过来,然后打来一盆温水,替蒋贺之擦拭身体,消毒伤口。

一切收拾妥当之后,盛宁又往自己自己嘴里含了一口凉水。他先低头轻贴他的嘴唇,用自己湿漉漉的唇瓣润一润他的嘴,再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将水喂给他喝。

就这么舌抵舌、嘴对嘴地饮下几口凉水,男人紧蹙的眉心舒展一些,好似遍体的伤痛终于得到了一丝慰藉。蒋贺之的头发好阵子没剪了,兽鬃一样浓密,肩与腰比例悬殊,也一样透着兽类的强壮性感。盛宁便在他的身边躺下来,将他发着高烧的脑袋揉进怀里,用自己的颊抵住他的额,反复地温柔地摩挲。长期贫血使他体温常年偏低,脸颊真跟沁了水的缎子似的,凉飕飕的,惹人快慰。

以往亲密过后,他偶尔也会这么将他的脑袋揉进自己的怀里。两个男人都汗津津的,咻咻地喘着粗气儿。一次,盛宁忽然这么说,每次这样抱着你,我都以为我成了父亲,正抱着我未满月的小女儿。

父亲、女儿,还未满月?蒋贺之便抬眼看他,忍着笑问,“领导,你这形容怎么有点变态啊?”

“变态么?我形容不好。”眼神懵懂干净,偏偏又透着股蛊媚与诱惑,这小子没有一丁点感情经历,怕是找不到更妥帖的形容了。他实在羞于启齿那类“爱”呀“喜欢”呀的直白字眼,他能想象的一个男人最丰沛深刻的感情,就是一位父亲怀抱他刚出世的小女儿。

这一夜,盛宁一直没合眼睛。他抱着他,吻着他,抚慰着他,聆听一宿风雨,然后在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擦拭掉自己来过的痕迹,悄然而去。

临走时,他看见了桌上那柄黄铜雕花的裁纸刀,这刀唤起了一些甜蜜的记忆。他将它带走了。

作者感言

薇诺拉/金陵十四钗/金十四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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