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门聚餐是华粤信托半个月前就订好的。金融圈向来对学历要求高,但要求再高,架不住“权力世袭”。仗着行长妈、厅长爸,张耀元仅凭一张远渡重洋、快进快出的“水硕”文凭,就成了自带资源的圈中“VIP”,几乎啥活儿不干都能拿到巨额的项目分红。
然而,尽管受尽优待,张耀元依然不喜欢身边的人。奇怪的是,对他趾高气扬的周公子他不喜欢,那些自诩高知却又在他面前低头哈腰的金融精英他就更不喜欢了。但母亲张娅成天逼着他在圈内社交,想到自己确实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不务正业”,到底是勉勉强强地答应了。
一踏进餐厅大堂,他就看见了盛宁——公司订的地方挺高级,客人不多,何况这人本就是独秀于万人丛里的好模样。
盛宁与两个同性朋友同桌而坐,目光聚焦,微微含笑,一脸专注的聆听姿态。张耀元滞了一下脚步,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声招呼,倒是盛宁先转头,抬眼,微现惊诧之色。然后他便主动地冲他招了招手。
仿似受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张耀元控制不住地向这个男人走近。
“这么巧。”盛宁支着下巴微笑,用目光指向其中一位脸瘦长、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向张耀元介绍道,“这是粤东知识产权局专利局的白宪华主任,我们政研室前阵子打算聘请他为技术调查官,为涉侵犯商业秘密的司法实务作些理论研究工作。结果他偶然听我提了一句‘诸葛连弩’,倒反过来一直劝我为它申请专利。”
这话一听,再没有不落座的理由。张耀元对同事说了声“你们先进去,我跟朋友叙叙就来”,便顾自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见张耀元落座,盛宁继续为他引荐同桌的另一个男人,这人较年轻,人也瞧着精干,肱二头肌尤其打眼,像个常健身的。盛宁介绍道:“这位是在省博物馆工作的俞扬老师。俞老师不仅是位精通战史的专家,也是古代兵器迷,我那些战弩的古代文献还有技术图纸,都是他提供的。”
他只称张耀元是自己的朋友。
专利申请听着像是天方夜谭,张耀元将信将疑,问:“诸葛连弩的专利权不该属于诸葛亮么?别人还能申请?”
“当然可以申请。史书上的诸葛连弩本就缺乏物证,”白主任说,“这么精妙的设计,到了现在,也只有机械天才才能复原。”
“天才?”张耀元瞳孔长大,脸色微变,却仍作出一副不屑一顾的姿态抽动一下嘴角,“有这么夸张么?”
“不夸张,一点不夸张!”比起尚有一丝官腔的白主任,这位俞老师明显更健谈,也更热情。他手舞足蹈,滔滔不绝,“这把连弩绝对是我见过的众多后人的复原品中最贴近史料记载的。我敢说,制作者肯定具备着非常扎实的机械知识和手工技能,还有出众的想象力和工艺审美,光凭这些,就是个不逊于孔明的天才呀!”
两位专家看上去都不认识张耀元,不知道他有个行长妈、厅长爸,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认定这把连弩是杰作,而制作这弩的人是个天才。
这时,盛宁起身为两位专家添酒,又向他们介绍:“我这位朋友就是这把连弩的制作者。”
“哟,原来‘天才’近在眼前啊!”一直打着淡淡官腔的白主任竟做出一副“愧于有眼不识泰山”的样子,立即用双手举起酒杯道,“张老师,那我得敬敬你。”
张耀元一怔。叫他“张公子”的多,张老师?怪新鲜的。
“我是不会喝酒的,”一旁的俞老师也举起了斟满茶水的酒杯,附和道,“但今天必须以茶代酒,一起敬敬这位了不起的张老师!”
盛宁转头看着张耀元。他也举了酒杯,魅人的眼神与杯中晃荡的红酒、还有餐厅里明明暗暗的烛光一同摇曳,他以个打趣的口吻道:“张老师,那就走一个吧。”
这杯酒只是开始。这两位专家一口一个“天才”,一口一声“了不起”,每称“天才”或“了不起”都要举杯向他敬酒,不一会儿,张耀元就被他们合力灌得飘飘然,感到热辣的腹腔从未有过的满足。同事发消息问他什么时候进包间,可他已经完全失去应付那些金融精英的兴趣了。
酒过三巡,他看见盛宁从口袋里取出了一只小小的亮橘黄色的药瓶,从中倒出一粒白色胶囊,用餐厅免费提供的柠檬水送服。
除他之外,一桌三个男人的目光都挺疑惑,盛宁便主动解释道:“维生素K,能促进凝血功能,医生建议随餐服用。”
一场大酒,酣畅淋漓。醉了七八分的白主任自己打车走了,余下的三个人里只有俞扬一人滴酒未沾,便理所当然地由他开车,送盛宁与张耀元回家。凡遇周五,即使晚上九点多钟,洸州的街头依然热闹。夜空中忽有一道白色的亮光划过,有人兴奋地高喊一声“流星”,但应该只是飞机的尾迹。
“会手工的男人最性感了。”酒桌上,同为冷兵器迷的俞扬与张耀元聊得十分投契,到了车里,依然喋喋不休。他说,“我小时候也喜欢磨磨削削,每做出一辆小汽车或者一把小木弓,都觉得自己特别酷。”
“我也是,可能每个男人的小时候都有个匠人梦吧。”副驾驶座上的盛宁笑出一声,俄而,又叹口气,“可惜成年以后,一想拿锉刀、电钻做点东西,就会被人说‘浪费时间’‘不务正业’——”
“放屁!那都是外行人说外行话——哎哟,盛检,不好意思,我听到这话就生气,粗鲁了,粗鲁了。”说到慷慨处,俞扬的嗓门特别高亢,一浪接一浪地掀过来,“中国古代就有‘六工’一说,到了现在,航天、舰船、导弹,哪个最高精尖的行业也离不开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工匠技艺……我就这么说吧,中国首枚原子弹也是技术工人用三刀削出来的!”
不时传进耳朵里的这番话自然非常窝心,张耀元已经醉了四五分,却一直懵懵地睁大着眼,一眨不眨地望着盛宁。这位俞老师滔滔不绝,盛宁便一直挺有礼貌地侧目看着对方,以至于从张耀元的角度,恰能看见他弧度优美的下颌与白皙修长的颈项,联想那日他弯腰乍泄的衣底春光,他忍不住地想,这人的皮肤怎么白得这么异样?难道真是狐狸精?
“我最近也被这把诸葛连弩勾起了做手工的兴趣,可惜我没有张老师的动手能力,只做得出这么一只迷你弩……”副驾驶座上的盛宁仿佛知道后座上的男人一直看着自己,突然转过头来,将一只打火机模样的小玩意儿递到他的面前,挺轻快地说,“张老师,送你吧。”
借着车窗外闪现的霓虹,张耀元看见,这把迷你弩还真是用打火机改造的,牙签代替箭矢,皮筋充当弩弦,简易不失精巧。
他试着朝车窗外轻轻拉动弩弦,还真能把牙签当弩箭发射出去,嗖一声,爽利如风。
“还可以用火柴代替箭矢,打火的时候,就能发射燃烧的弩箭了。”停顿一下,听盛宁说下去,“我到了,接下来就麻烦俞老师把张老师送回家吧……”
俞扬的车稳稳停住,盛宁下了车,却没有及时离开,而是来到后座的车窗旁。他轻敲了敲车窗,躬身向前,将一张苍白中隐带酡红的脸映在光亮如镜的车玻璃上。他对后座上的张耀元说,“或者,你想不想上楼坐坐。”
窗外不是周公子的大宅,而是盛宁的旧住所。这地方偏一些,这个点了人也少,耳边是哗哗的风声,眼前是一张微现醉意的美人的脸。张耀元攥了攥手心里那只改造后的打火机弩,喉咙且麻且痒,就是没法拒绝。
其实,直到跟随盛宁踏进屋子,张耀元依旧是保留着几分戒备的。他率先停下脚步,紧盯身前的盛宁,问:“你为什么不回周公子那里?”
“房子一直空关着,我偶尔就会来打扫一下。”盛宁也不招呼客人,兀自换鞋进门,比起周晨鸢的豪宅,到底是自己的家舒服多了。换了鞋,他又开始脱衣服、解领带,一边释放自己,一边懒洋洋地笑,“这位俞老师真能扯,一晚上都在听他聒噪,我头都疼了。”大约真是醉了,他偶或咳两声,说话的腔调也是恹恹的。
“你……你能不能别……”制式领带就缠绕在他的右手腕上,制服衬衣的扣子业已一一解开,在一身洁白如瓷的肌肤完全袒露前,张耀元再次想到了那旖旎的衣底春光,他又惊又燥地往门外退去。
“我怎么了?”回过头来,盛宁先是瞠目,再是蹙眉,最后微笑着抬起下巴作大悟状,“我懂了,你怕他。”
“怕谁?”张耀元依旧嘴硬。
“当然是周晨鸢。”盛宁也不看对方,随手将领带扔到茶几上,貌似无心地说了一句,“我只是不懂,你又不比他差,为什么要活在他的阴影下?”
张耀元还想强撑着辩两句,却看见盛宁走到了客厅里的书架旁,从上头取下一只银白色的面具,接着便戴在了自己的脸上。
“我姐姐生前曾想过把《剧院魅影》改成舞剧,这是她去观摩学习时,顺道买的纪念品。”说着,盛宁转过脸,走到了张耀元的生前,他仰着脸问他,“你见过我姐姐吗?”
张耀元忙乱地摇头,又点头。他没见过真人,但这满屋子都是演出剧照,都是这张妖惑众生的美丽的脸庞。
“我跟我姐姐长得很像,以前常有人对我说,‘如果你是女孩儿,一定很漂亮。’”带着面具的盛宁凑得更近了些,几乎要把自己柔软的唇覆在了这个男人的嘴唇上。这都不是一句陈述句了,而是在叩问他的心。
“你……你现在也……”张耀元又露出了那种厌恶与恐惧交织的眼神,紧接着便惊慌地往后退去。他不想却不得不承认,他实在太怕周晨鸢了。他一开始是极讨厌这个“检察之光”的。可他清楚地知道,他对他的厌恶,很大一部分也是源自对周晨鸢的恐惧。
盛宁也没更进一步的亲昵举动,他摘下了那“魅影”的半块面具,笑一笑,又凑上前,把这半块面具戴在了张耀元的脸上。
面具犹带着这人的体温与肌香,张耀元呼吸渐渐急促。
一个舞蹈演员的家里一定有落地镜,此刻,他们就站在这样一面镜子前。张耀元面向镜子,打量着里头陌生的自己,半块银白色的面具与房间内本就昏暗的光线恰到好处地掩饰掉了他脸上因皮肤病留下的疤痕,显得他如此挺拔又如此英俊,事实上他的长相本就随了他那美丽的母亲。
而盛宁一袭敞着衣襟的白衬衫,就站在他的身前。
张耀元情不自禁地入戏了。他望着镜子里这对形容般配的璧人,眼里忽然涌满了滚烫的泪。
何况盛宁还说了一句,如果我是克里斯汀,比起空有其表的拉乌尔,我会选择才华横溢的魅影。
这简直是欲的号角,爱的告白,张耀元彻底无法儿思考了。镜子里不再是曾经互相敌视的两个男人,而真是才华横溢的魅影和倾国倾城的克里斯汀。
魅影当然是会为克里斯汀发狂的。
张耀元把他压倒在沙发上的时候,盛宁是完全顺驯的姿态。他闭着眼睛,咬着牙关,接受一张热烘烘的嘴在自己的唇上、脸上、脖子上啃来啃去,容许对方撕扯他的衬衣、解除他的皮带——
他想念的是他的贺之,眷恋的,也是他。
尚未进入正题,房门却哐一声被人踢开了,闯进门来的竟是周晨鸢。这个男人完全化作了一团愤怒的火,他怒吼一声“张耀元,我宰了你”就发了疯似的扑了过去。
周公子说到做到。他暴怒地将张耀元一脚踹翻在地,随手抄起一只花瓶就爆开了他的脑袋,接着他又朝他的脸砸去一记记势大力沉的拳头,很快就将这张本就不甚好看的脸砸得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