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厉的刀锋横亘在姒泷颈间,像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
姒泷轻轻一笑,道:“荔……就算走,你又能走多远呢?”
“不劳你操心。”刀刃更迫近了些,仿佛能感觉到上面的温度,姜荔说:“带我出去,我就不伤你。”
姒泷叹了口气,道:“把刀放下吧,荔,我会带你出去的。”
姜荔的住所在姒族王庭重重包围的深处,而每个层级之间,又都有着守卫巡逻,想要逃出去,谈何容易?以姜荔的形貌,在此间行走,再显眼不过,更何况,本就有很多人在看着他。但即使姒泷如此说了,姜荔的刀刃仍未放下。他还是不信任他们啊,姒泷心中叹道。
“从此处走到王庭之外,有九道关卡,而每道关卡间,都会有人守卫。我会告诉你守卫轮值的时间,助你掩人耳目,但能不能出去,能走多远,这就得看你自己了。”姒泷说。
姜荔的刀刃才渐渐放了下来,但仍贴在姒泷腰上。姒泷注意到,姜荔今日,已经背上了他的弓,看来是早有准备了。他早就想走了啊……姒泷在心中叹道,易地而处,荔的想法也可以理解……
姒泷说:“你的样子和装扮,不要说在王庭中,就是在银谷里,也是惹人注目的。你要想避人耳目,就得换上当地旅人的装扮,模仿姒族之人的举止,才可躲过别人的注意。你放心……我既说了任你驱驰,绝不会害你的。”
姜荔的刀刃才松了寸许,其实在这之前,他的手也是有些颤抖的。他低声问,也有些疑惑:“为何……你会愿意……帮我?”
“只是不愿强留罢了。”姒泷道,但他随即又看着姜荔,意味深长地说:“有缘之人,自会再见。”
姒泷屏开了众人,关上房门,看守之人自是不会再来打扰他们。他为姜荔寻来一套北地羁旅之人常穿的灰色衣服、皮靴和披风,将姜荔的长弓、黑发都藏在披风之下。房中灯火通明,他却带着姜荔悄悄地从窗口离开,绕过了守卫最为森严的几道关卡之处,又告诉了他接下来几道外围守卫轮换的时间,如何躲过看守的监视,以及一些死角之处。
站在一堵石墙之下,姜荔只要再翻过几道这样的石墙,就可以逃出王庭。但是如何离开银谷,又如何回到姜族,就得看姜荔自己的了。在石墙之下,荔忽然感觉到难言的激动,那么久了,他终于要离开这个鬼地方,终于要回到他的萝身边了吗!?
泷却忽然拉住了荔的手,这里,是火光不能触及的死角之处,他的样子也完全隐没在黑暗里。他握着荔的手,轻轻说:“荔……我只能送你到这处了。我不能一直带你出去,因为这样他们很容易怀疑到我。到那时候,你的行踪也会暴露。我会尽力助你拖延时间……走吧,走远一点!但你……要记得回来!”
荔却已经完全沉浸在了即将逃离的激动里,他看了姒泷一眼,并没有同样感受到对方眼里的不舍情绪。他忽然一推,将姒泷猛地推到地上,在姒泷错愕之间,借力跃上了墙头,纵身几下,便如鸟雀一般,自由飞去,只留下了一个背影!
荔在阴影里穿行着……他一路捡各种安静和荒僻的小径走,若遇上巡逻的守卫,就躲入角落里,等他们离去,再度悄悄行进。他速度又快,反应灵敏,所过之处,不过如雀鸟轻轻飞过,没有一丝痕迹。他以这般方法,成功越过了几道藩篱,直接逃到了王庭最外围的高墙之下。这是最高,也是最为厚重的一堵石墙,而石墙之上,常有人举着火把巡逻,石墙里侧,亦有守卫时常经过。姜荔观察几下,找准了他们一个轮替的时间,一下子助跑跃上了石墙,想要一鼓作气,直接翻过去高墙去,逃离这囚笼般的王庭!
但也许是一路上太过顺利,爬到一半的时候,荔忽然脚下一滑,落下了几颗石子。而此时,一队巡逻的战士路过,抬头一看,就发现了墙上正挂着个人,连忙大叫起来,呼唤着各方守卫前来将他抓住!而墙头上的守卫一听,也连忙赶了过来。荔脸色一白,加快了攀爬的速度,他已经被发现了,只能尽快翻过这堵墙,逃出银谷去!
高墙外侧,一个健壮又落魄的年轻男人正躺在墙根底下睡觉。他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散发着不知多少天没洗的异味,胡须长了整整一脸。他闭着眼睛,虽然已经如此狼狈,却仍有劫贫济富的跳蚤前来吸血,让他不得不,在睡梦中,又伸出手来去抓那些恼人的小虫。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许久未见了的拙。他原本被关在采石场中当苦力,但上次不知从哪儿来了个神秘人物,杀入采石场,把朴打成重伤,而后逃走不知所踪,许多人也受到波及,受了伤。混乱之下,他趁机逃出了采石场。但又恐被人发现,再抓回去,只能每日躲躲闪闪、偷鸡摸狗度日。
近日来,冬日渐近,野外猎物渐无,城中也人人闭户。拙找不到足够的食物,四处活动又费力,干脆终日躺在墙根之下,节省体力,以抵御饥饿。他无事可做,只能坐着抠脚,而难得地,怀念起采石场里的稀粥来,至少那粥,还是每日固定提供的……
拙正咂摸着嘴,回味那粥的味道。可他已经不知多久没吃过一回饱饭,嘴中也淡而无味。那日采石场之事,他后来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混乱应该与那新来的异族人有关。因为那人在混乱之后,同样失踪了,不知去了哪儿。那个叫荔的异族人,一看就不同寻常,而采石场管事无论如何嚣张,从来不敢打骂他……
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得。正当拙在墙根底下抠脚、抓虱子时,一个正在他脑海之中的人物,忽然从天而降,砸到他身上,差点没把他砸死!拙大叫一声,怒着爬起来,定睛一看,那人却正是他想了许久的神秘消失的异族人!
那面孔和瞳色,不是他还是谁!拙看着那异族人,记忆一下子复苏了!只是这异族人看起来过得比他好多了,至少脸颊没有营养不良,身上的衣服也不知道什么材料做的,反正摸起来厚重多了!拙气得抓着荔的手就哇哇大叫:“好哇!你这异族人!跑了也不带上我!我当你还是什么清高孤傲的模样,原来也是我同行!你偷了哪个贵族老爷家的好东西,居然不带上我!?你一个人吃香的喝辣的还抛下爷在这儿,你好意思吗……”
荔甩了甩,拙却抓着他的手抓得死紧,听着身后的追兵就要追上,当下他也顾不上许多,拉着拙起来就要一起跑!拙这个混人,被荔拉着还不明就里,但听到身后传来的兵甲之声,立即反应得比谁都快,和荔一起逃了起来。
拙一边跑,一边骂道:“碰上你这异族人就没好事!自己偷东西还要被抓住!爷是倒了哪辈子的霉,撞上你!?完了,这下,那些战士肯定以为我和你是一伙的了……”
荔也受不了他了,他自然回想起了这个乱糟糟的蛇人是当初在采石场遇见过的那个,随即不耐烦地答道:“别废话!不想死就快跑!”
眼睛瞟见身后战士的甲胄和刀剑,拙更是恨不得自己多长几条腿,使出吃奶的力气在逃跑。更何况,在他身前,却总有一个跑得比他快的异族人,让他时时刻刻有被落下而被抓住的风险。不怕敌人跑得快,就怕同伴跑得比自己快!他又骂了几声,却发现那异族人虽然跑得快,却根本不认路,跟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不得不叫道:“你乱走什么!想跑掉就跟我走!”
拙一直在银谷中乱逛,自然知道哪里的道路复杂,哪里的建筑混乱,最容易甩掉追兵。荔看了他一眼,也迅速转换方向,跟上了他。之后拙几个闪身,以他丰富的鸡鸣狗盗的经验,迅速躲进了狭窄逼仄的贫民区中,拖慢了追兵的速度。
追兵失去了荔他们的踪迹,但是却仍没放弃,反而人越来越多,点着火把在仔细地寻找。拙和荔靠在土墙上喘息着,跑出了一身汗,却见追兵仍穷追不舍。拙猛地吐了一口唾沫,道:“你丫是惹了哪个大贵族!?这下是要把老子一起拖死啊!”
不知道是哪个大贵族,反正是城中最大的一个。荔冷笑一声,见追兵的火把逐渐逼近,又揪紧了拙的领子,说:“不想现在死的话,带我出城去!”
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见追兵的确越来越近,才知道自己是上了贼船了,当下只得暗骂一声,拍了大腿一下,道:“走走走!算老子倒霉!”
王庭之中,沅他们已经发现了荔的失踪。
原本以为是荔和泷在房中,但过去许久后,偶然闯入的侍从才发现,房中空无一人。而王庭中四处找不到荔,他已经不知去了哪儿,常用的蛟弓也不见了。
泷表示,那个下午他一直在房中修行,不曾见过荔,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侍从所见到的那个像是泷的人,自然是假的了。而荔又是如何闯过重重守卫的阻拦,逃到王庭之外呢?他消失得无声无息,却无人报告,在这其中,必然有人在帮他。
沅长发披散,拖着长剑,走在人群之中,清冷之极,也美丽之极。他怒意已极,脸上如同结了冰霜,而一双红眼,仿佛泣出血来。耳朵上的白蛇栩栩如生,眼里的风暴却几近混沌,失去姜荔,让他已走到暴乱边缘。
“是谁?放走了他!”
沅手起刀落,跪在地上的一个奴隶,胸口就被破开大洞,一声惨叫过后,暗红的血液流淌在雪地上。更多的在王庭中伺候的奴隶或护卫,都跪在庭中,瑟瑟发抖,又不敢哭喊。因为他们的主人,一个白发的杀神,已经狂乱至极。失去爱人——他唯一的温柔对象,已经让他方寸大乱,无暇冷静,冰雪迅速地蔓延,在他身后,如遮天幕布般落下,席卷了一切生物。
“说!是谁放走了他!”又是一剑穿胸,几个曾在姜荔住所周围服侍过的奴隶,睁着恐惧的眼睛倒在了地上,喉咙里只啊啊了几声,便垂下头颅。浓烈的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着。奴隶们却只能吞声咽气、颤抖低泣,无人敢说一声不屈,因为王室与奴隶之间,本就如天壤之别。王座之上,是他们生生世世的主人,对他们生杀予夺、残杀屠戮,不过也是天经地义之事……
“啊啊啊……是谁!放走了我的荔!”沅的狂乱悲伤之下,暴动的灵力四处蔓延,地上的坚冰寸寸暴裂,却又重新冻结起来,将无数人的双腿,冻在坚冰之中,人们恐惧哭嚎,而后又失了声息;天空中落下厚重的雪花,密不透风,寒风乱舞,卷走了所有人身上的温度,互相依偎着,成了雕塑。沅的身影仿佛化作了千万个虚影,又抓不到实处,只有一个背影在轻轻颤抖着,好像在轻声哭泣。
“荔……我的荔……”
泷坐在座椅之上,也有些坐不下去了,照二哥这样暴乱下去,在场大半的人,都要被他杀死。他叫来一个侍从,低声吩咐几句,而后,跪在庭中,几乎要被冻死的侍卫,才向姒沅报告,他们昨夜曾撞见一个爬墙的小贼,从王庭往外逃去。但那小贼逃得极快,跑入城中,追踪不上,应该是逃出了城。
而当沅他们再追到城外,雪色茫茫,脚印混乱,哪还见荔的踪影?雪地又脏又乱,有数个脚印朝多个方向而去,痕迹驳杂,哪里还知荔跑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