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抖着身体的猎人带他们回到了居住的村庄。而他们也才发现,这个猎人不仅迷失了方向,身上也受了伤,若不是遇上姒洹这行人,必定要死在风雪中了。
说是村庄,不过也只有十户左右人家。屋舍都稀稀拉拉的,用石头和枯枝堆成。因就地取材方便,还有不少人直接挖了冰块砌墙,砌成一堵又厚又硬的冰墙。在风雪的覆盖下,这些房屋低矮昏暗,几乎要被压垮,只在雪地里露出几个小小的鼓包。
好在现在风雪终于停了,一个壮劳力的回归也让村庄的气氛一松。憨厚的猎人赶紧通知了村里年纪最长的老村长,叫来了所有的人。这个小村庄里所有的人加起来站成一排,去过最近的城池的恐怕也没几个,更别提见过王室这几个银光闪闪衣饰华贵看起来就厉害得不行不是凡人的纯血了。难怪猎人一路大叫着“神呐!我见到神了!神救了我!”顾不上自己的伤就跑过来。
老村长双腿一软,就跪了下来,而其他人也是如此。姒洹平静地接受了跪拜,这一路上,他们遇到这样的场景太多了。而村民迅速把村里最好、最大的一间屋子让了出来,给他们落脚。村长的房子虽然同样昏暗,但比起其他人的还算温暖整洁。因预计着暴风雪还不会那么快结束,姒洹他们也暂在这村庄里停留了下来。
没了住所的老村长,也老老实实地去和自己的老姐妹挤一挤,但她们一点怨言都没有。反而觉得有这样的贵族大老爷来到她们村里,不知是多大的运气。恨不得他们住过的屋子,以后也要辟为神殿时时供奉,盼望能沾点灵气。因为这恐怕是姒族边境上最后一个村子了,姒洹他们也打算留下来,打听一下关于荒原的情况,再继续前进。
“我刚才看他们,虽人少衣饰简陋,但有老有少,倒还是个和睦的村子。”姒洹说。
姒泷点点头,有些村子日子难过了,就会丢弃没用的老人和孩子,保证壮年人能活下去。姒泷说:“但他们恐怕也很难熬下去,这场风雪持续时间长,阻挠了他们外出寻找食物。”
姒旦说:“这有何难。走的时候,给他们留下点猎物就是了。”
姜荔被风雪困得烦了,好不容易等风雪停了,他也坐不下来,就出门在村里逛逛。刚走出门,一群围在门外偷窥的小孩儿就一哄而散了,四处跑着躲了起来。虽然村长和长辈再三叮嘱不能来打搅这里的大贵人,但小孩儿好奇心重,哪忍得住这样看热闹的机会。尤其是回来后的猎人描述得活灵活现,把姒洹一行人说得如真正的神。
姜荔拿着自己的弓箭,在村子里慢慢走着。这个村庄几乎就巴掌大小,一眼看得到头。但行走在坚实的地上,也能消解些许他内心的漂浮不定。旅途上时,他们也曾一路打探过关于始祖之地的消息。始祖之地中生长着能够治愈一切的长生草,倒是的确有此一说。但如何能到达始祖之地,无论是问到多么年老的族人,都好像遗忘了。似乎是始祖们从中走出后,都不约而同地忘记了回去的路。
村子不大,姜荔不一会儿,又遇到了刚才的那群孩子。但这次这些孩子们不是在偷偷观察他们了,而是抱成一团,在打架。其中几个孩子化出了自己深灰色的蛇尾,缠成一团,直把其中一个还是人形的男孩子压着打。那孩子却十分不认输,虽然自己的身体被蛇尾缠住,力气也没有人家大,却十分灵巧,看准时机就抓住一个同伴的蛇尾狠狠咬上去,死也不松口,直逼得对方不得不松开。
“没有尾巴!”那群小孩嘲笑道,“你没有尾巴!”
那孩子被压到了最底下打着,但眼睛里仍聚满了怒气,手脚奋力挣扎,一直在努力反击。孩子们压在他身上欺负他,他虽不肯放弃,身上仍落了不少拳头。直到那群孩子终于在他身上找够了乐子,才把他放过了。
“打你这个没有尾巴的怪物!”小孩们哄笑道。
姜荔看了一会儿,站到地上的小孩面前,低头观察他。他伸出手来,指了指人群里那个最强壮的的大孩子,说:
“你想打败他们吗?”
小孩眼里的火光一亮。姜荔又说:“听我的——去!”
无尾的孩子看了看姜荔,忽然就相信了他,这个一身黑色披风看不清形貌的人。那大孩子见到刚被欺负的人重新走了过来,又短又粗的尾巴在地上甩着,重新摆好了阵势,看起来是一点都不担心。姜荔只说了一声“去!”那小孩儿便重新扑了过去,一点都没有失败的胆怯。姜荔说:“打他的关节!”“拽他的尾巴!”“打他的手肘!”那小孩儿也一一照做。那大孩子还不知道为什么,就忽然觉得被打到的关节之处阵阵麻痹,原本轻易可以把对方打得哇哇叫,现在却处处受阻。一气之下,他又被拽住了尾巴,然后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在姜荔的指挥下,被倒提着尾巴给摔倒在了地上。
围观的小孩儿发出阵阵欢呼声,他们也不知道姜荔具体做了什么,只觉得平时的结果都倒转了。而那个浑身裹在黑色里的人,更是显得十分神秘。他们簇拥上去,又嘲笑着那个摔倒的大孩子,笑得他脸一阵红一阵白的。
这时,旁边的土屋里才匆匆忙忙地跑出来一个女人。她把那群还在打闹的孩子哄散了,又把那个身上都是泥印子的小孩子拽了起来。原来那个被打的孩子正是她儿子。她搂着孩子诚惶诚恐地跪下,她刚知道村子里来了贵人,而不想到,小孩打闹正被贵人撞见了。
女人非常害怕,在地上磕着头说:“大人……他是我的儿子……请您不要杀了他,他是个人……”
姒光跟了出来,站在姜荔身后,他说:“平白无故,我们为何要杀你的儿子。”
女人表情有点难堪,她搂着自己的孩子。而那孩子的目光却紧盯着姜荔,十分好奇,似乎是想看他兜帽底下长什么样子。
“你是神吗?”小孩说。
“我不是。”姜荔说。
“那你是那个神射手吗!”小孩欢欣雀跃地叫道,“我听父亲说过,山的那边有一个神射手,他带着金色的弓箭,射死了三足的怪物,还从天而降,从姬族人手里抢走了最贵的金沙……”
姜荔:“……”他没想到这个谣言可以传那么久,还自动丰富了细节。而听到提及孩子父亲,女人的神情再次变得忧伤,她抱着自己的孩子,低下了头。
女人说:“他是我的第四个孩子了……他,他天生没有尾巴……大人……求您不要杀他……”
原来这个孩子,是个天生的无尾人。
女人叙述道:“我和阿郎都是姒族人,但血脉已经非常稀薄了。阿郎还能化出自己的蛇尾,但是坚持时间不长。我们之前生过三个蛋,但每个蛋孵出来,都没有尾巴。我们很害怕,就把无尾的孩子都淹死了……但我生到第四个孩子……他还是没有自己的尾巴……”
她摸了摸那个仍不知道忧虑的孩子,脸上浮现出怜惜,说:
“我和阿郎实在是不忍心,就带着孩子逃了出来……这里地方偏僻,人口稀少……就算大家知道他长不出尾巴,也不会像族中一般,把他当成异类杀死……”反正生活在这里的都是血脉低下的人,人比人好不到哪去,就不像族中那般严格遵守规矩……
但作为一个无尾人,在以蛇尾作为神性象征的族裔中,无疑是被族群抛弃的存在。即使搬到了这里,无尾的孩子也会依然被其他有尾族人欺负。女人摸了摸孩子的头发说:“可惜这个孩子生来十分倔强。别人欺负他,他总是不肯低头的,想方设法要报复回去。所以那些大孩子总是要来打他……我让他服服软,也就过去了,他却是不肯……”
姒光看看那简陋的屋内,又说:“你说孩子还有父亲,在哪呢?”
“阿郎外出去了……”女人道,“他说这里没法让我们都吃饱饭,就外出去了……好几年了,还没回来……”
姒光叹息一声,给女人和孩子留下了些食物。
姜荔却仿佛在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因为姜荔帮过他的缘故,这个孩子迅速粘上了姜荔,每天一早守在姜荔他们的屋子外面,眼巴巴地看着姜荔。姜荔原本无动于衷,却也渐渐对他产生了联系,开始慢慢教他一点战斗的技巧。这个孩子连蛇尾都无法化出,灵力更是低弱近无,脑子却十分机灵。但即便如此,他在面对长尾蛇人的蛮力时,也总是处于下风之中。姜荔因自身斩尾灵脉淤堵,对于如何不使用灵力进行修炼、与长尾的蛇人进行打斗,有着自己的经验。他既无他人可以传授,留着自己也没什么用,便将自己的一点儿体悟,都倾囊传授给了这个孩子。
时日渐长,因姜荔擅长射箭,他还送给了孩子一套的木弓。连同他之前在他人身上学到的,以及自己感悟的射箭的技巧和方法,都教给了孩子。因这孩子年纪小又娇憨,姜荔也渐渐对他放松了心防。孩子胆子又大,也敢整日缠在姜荔身上不松开了。
姒洹出现时,姜荔还在教那个孩子射箭。他一点点帮孩子纠正着姿势,在他未命中目标时,还摸了摸他的脑袋表示安慰。在孩子眼里,甚至对姜荔出现了孺慕的情绪。
姒洹走到姜荔身边,而姜荔的眼神仍落在那个射箭的孩子身上。姒洹淡淡说了句:
“辛也和他差不多年纪了。”
姜荔的身体突然一震,姒洹抓住了他的手,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的确是和辛差不多的年纪……虽然比辛瘦小得多,也桀骜得多。但恐怕连姜荔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何会对一个陌生的孩子,如此有耐心,如此有温情。甚至这种情绪都多余,与他以往的性格不符,仿佛是把别处无法安放的情感,落到了此处。
姒洹说:“回去后……也教辛和辰射箭吧。”
等了一会儿,姜荔终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他们在村子里打听到了荒原的消息。据村民所说,他们也不知道还会有其他村庄,比他们更北了。而那广阔的北部荒原,他们也极少进入,只听闻其中非常危险,满是凶兽。那位老村长甚至非常忧心地劝阻:“各位大人!冰原中真的很危险!我们最勇敢的猎人也不敢进入!那里的野兽都有小山一样大!而一年四季刮着刀一样的风,能把人的皮肉都割下来……”
姒洹他们当然不会被这点危险吓住。但他们也知道了荒原中可能存在巨兽与罡风。而至于在大陆的尽头是否有一片海,却没有一个村民知道,毕竟他们连荒原都未进去过,更不知道尽头是什么了。
姜荔一行人休息足够,准备继续前进。而得知他们要走,村里的男女老幼都来送行。那个姜荔教了数日的孩子尤其不舍得,眼含泪花,差点就想扯住姜荔的衣服不让他离开:
“老师!您真的要走了吗?呜呜呜……我不想您走……”
孩子母亲呵斥道:“小兔崽子你干什么呢!快回来!别缠着大人!”
孩子跪在地上,尽管母亲一直拽着他的手臂,他却不肯离开。他忽然往前膝行几步,在地上砰砰磕了几个头,说:“老师……如果您一定要走……还请您赐我一个名字吧!”
他从未见过姜荔这样的人,时而高不可攀,时而又温和低沉,教会他很多很多的东西,开启他从未想象的世界,也给了他前所未有的信心和勇气。他从不敢想,那些长尾的蛇人竟是可以打败的。而即便他没有尾巴,他同样可以打倒那些有尾的神人!
姜荔和姒洹对视一眼,这些日子,他虽然只是小小指点了一下这个孩子。但他的聪明与领悟速度之快,也的确出乎他的想象。而即便数度受挫,那种坚强和狂傲,却仿佛是与生俱来。姜荔忽然预感,这个孩子也许将来会变成一个不平凡的人,而也给这个世界带来不一样的变化。仿佛风吹过心间,姜荔说:
“你叫,启。”
“启……”阿启喃喃念了一下自己的名字,又重重地在地上磕了几个头,直到把额头都磕出血。他看到姜荔一行人转身即将离去,又呼唤道:
“等等!老师!等等!您能否……告诉我您的名字?您对阿启的教导,阿启毕生不敢忘,必将刻苦钻研、勤奋练习回报您的恩德!但若阿启有一日能走出这个村子……我必将您的功德弘扬至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您的威名!到那一刻……还请您告诉阿启您的名字,阿启必将竭尽心命,使您的名字不朽!”
姜荔忽然笑了一下,说:“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
他从未想留下什么名字,也不想改变这个世界。
姜荔看着阿启眼睛里那种热切的光,这些日子,虽然他一直在教阿启,允许他唤自己“老师”,却从未告诉过他自己的名字。而阿启一直误认为他就是传说中那个杀死了三足怪兽的神射手,姜荔也一直未否认,就维持了这种微妙的误会。
姜荔忽然说:“若你能将所学一切传授出去……若有人可从中获益,也许……那也是好事一件吧。”
阿启深深地伏下身去,眼里的光开始变得执着,他说:“阿启必不负老师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