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大的魔龙盘踞在洞穴之中,洁白的鳞片覆盖全身,每一片都闪着寒芒。脖颈后飘逸着白色毛发,但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可怖的白发火焰,而非无害的毛发。
魔龙的龙翼收拢起来,修长的大尾巴比蟒蛇更沉稳有力,上面耸立着黑色棘刺。
龙头枕在两只交叠的锐利前爪上,呼吸间都带着死亡和毁灭的气息,仿佛被打扰睡眠,他喉间则发出恐怖的令人退避的低吼,睁开深渊般的猩红双瞳凝视着来人。
那毛骨悚然的低吼忽然被消弭,魔龙直直地注视着面前的白发男孩。
阿尔宾被这庞大的生物所震撼,双脚就像生了根,完全忘记逃跑。
他的脸色因病通红,额际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唇色发白,口中呼出一团团热气,身体因为寒冷瑟瑟发抖,可他却逐渐展现出激动的神色,蓦地睁大双眼,红宝石般的眼里似有光华流转,脸上的红晕看起来更像是心潮澎湃。
“龙诶……”他难以自持地呢喃起来,呼吸急促,“是真的龙诶……”
很多孩子从小就对龙这种强大又神秘的生物心生向往,小孩子分不清龙的地域品种历史品种,只要和龙沾上边,就觉得帅气不已。
阿尔宾也是如此。
就像没有人能拒绝魔法一样,谁能拒绝一头龙呢?
他前世所在的世界科技发达,各种以龙为主题的乐园里道具一个赛一个逼真,不仅场景还原,有光效雾效气温调节,模型还灵活可动,他总是拉着哥哥一遍又一遍地跑去玩。
可直到他目睹真正的魔龙,感受到那种视觉上的冲击,那种身体上的震颤,顿时觉得那些模型实在僵硬,音箱放出来夹杂着漏电音的模拟吼声也相差甚远。
“好酷!”他闪闪发亮的眼睛观摩着面前的魔龙,差点要兴奋地跑过去。
那双龙瞳正看着他耶!眼里还照映着他的身影!
酷毙了!
不过怀里的小婴儿苏醒过来,哇哇大哭,阿尔宾才堪堪回神,谨慎地向后退了一步,低头哄了哄小孩子。
小婴儿抓住他的手指玩,顿时安静下来。
还好,看起来应该不是饿了。
阿尔宾松了口气。
前方的魔龙似乎懒得管他这种小崽子,重新闭上眼,趴下来枕着手臂闭目养神。
阿尔宾望了望四周。
这里显然不是他定好的接应地点,看着倒像是森林深处。
他好像迷路了。
他试着回忆脑中的地图,可是地图就像简笔画一样简陋,又没办法定位,实在不确定自己到底在哪里。
糟糕了,这里气温太低,万一自己迷路太久,婴儿肯定受不了。
阿尔宾感觉自己头很重,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总之一定要尽快出去。
要是能找人问问路就好了。
可这里是贵族林地,不可能有平民进来,如果找随从问,那不就自投罗网了吗?
他思索之时,目光落到了面前的魔龙身上。
倒也不一定要找人吧?
他会魔物语诶!
这应该是这个世界最实用的外语了。
想到这里,阿尔宾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
“龙先生?龙女士?你好。”
魔龙没有抬起头,只是掀开眼瞥了他一眼。
近在咫尺的龙瞳看起来更加深邃瑰丽,像是一座熔岩翻滚的火山口,其中涌动着如血液般猩红的波纹。
阿尔宾屏住呼吸,头脑发热的晕乎乎状态让他更加感觉自己好似被火山吞噬一样。
【离我远点。】
魔龙向他低吼。
经由龙声带发出的声音低沉悠扬,带着刺骨的冷意,像是从冰雪覆盖的山巅吹下来的暴风雪,让人本能地感受到危险。
不论是否能听懂他的意思,都能感觉那份驱逐之意。
“我、我就问问路。”阿尔宾如同一个站在偶像面前的小粉丝,怯生生地问,“龙先生,我迷路了,你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吗?森林附近应该有条小路,我想去那里。”
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有气无力。
魔龙看了他片刻,抬起爪子指向一个方向,紧接着又闭上眼。
阿尔宾迷离的眼里带出欢喜。
龙先生看着危险,但是龙挺好的!
他遇到的魔物好像都还不错,一点也不像爸爸说的那样危险嘛。
魔龙和蔼的态度令他信心大增,又凑近了询问:“那……龙先生,你住在这里,有见过我爸爸吗?他是个白发红瞳的长发男人,我好想见他呀。”
他勉力保持着意识清醒,期待地询问。
魔龙睁眼注视着他,却半晌没有回复。
阿尔宾的情绪渐渐低落下来。
“龙先生也没见过呀。”森林好大,爸爸到底去哪里了呢?
四肢无力,他快抱不住怀里的婴儿,连忙调整了下姿势。
“那我走咯,龙先生,今天真是谢谢你!”他转身离去,又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
龙,真酷呀。
“龙先生,我有机会一定会来看你的!你超酷的!我好喜欢你……”
告别魔龙,阿尔宾跌跌撞撞地朝洞穴外走去,总感觉每一步都走在棉花上,呼吸也越来越喘。
在踏出洞穴的一刹那,阳光晃眼,阿尔宾一下子栽倒在地。
他的意识昏昏沉沉,只在最后一刻护住了怀里的婴儿。
突兀的摔倒声和婴儿的哭闹声引来了魔龙的侧目。
看到在地上痛苦蜷缩,呼吸急促的男孩,魔龙下意识伸出手。
龙爪的阴影笼罩住阿尔宾,可阿尔宾却没什么意识。
魔龙轻触他,阿尔宾浑身发烫,眉头紧闭,浑身都在颤抖,看起来就像一只刚刚出世,浑身湿漉漉瑟瑟发抖的幼崽。
魔龙霍然起身,将阿尔宾托起来,放在自己跟前,也把襁褓里的婴儿带进来避免外面寒风吹拂。
魔龙尾巴卷起,用没有棘刺的内侧包围住阿尔宾,龙翼像个屋顶一样盖上去。
可看着阿尔宾仍然难受的表情,以及或许对小孩子来说仍然阴冷的洞穴,魔龙感到烦躁不已。
他短暂起身,飞出洞穴,拔了几棵树捏碎,对着木渣吐出龙息。
轰——
在他吐出的黑色火焰之下,木渣瞬间变成碳灰,风一吹全散了,没有一朵火苗幸存。
魔龙深沉着地注视那一地的焦黑。
他又故技重施,弄来新的树木,吐出更为克制的龙息。
多次之后,魔龙带着一撮小小的篝火,趴回洞穴,再次将阿尔宾圈起来。
噼里啪啦的篝火逐渐驱散了洞穴里的寒意。
但阿尔宾仍然露出难受的表情,他的意识在昏迷边缘徘徊,他感知不到外界的事情,却也无法陷入安宁的睡眠之中。
他感觉自己像在冰天雪地里被炙烤一样,只能翻来覆去地挣扎。
“爸爸……哥哥……”
魔龙敛了敛白焰,将脑袋凑近他,仿佛在轻抚他的发顶回应他,安抚他。
他冰冰凉凉,覆着坚硬鳞片的尾巴被阿尔宾一把抱住。
魔化但尚且保有理智的魔龙泽曼低头看向手脚并用扒着他尾尖的白发男孩。
龙尾巴主体是鳞片,但尾巴尖的部分长着一些白色毛绒,那是他被鳞片覆盖的身体上唯一柔软的部分。
阿尔宾又当抱枕又当被子地抱着,他不知道哪里来的习惯,虽然发着烧身体很热,但会乖乖把肚子盖好。
偶尔有点意识,眼睛迷迷糊糊睁开一条缝,看到长长的白毛,含糊但欣喜地呼唤着“爸爸”,热腾腾的脸颊蹭上来,紧紧抱紧他的尾巴。
“爸爸不要走……”
泽曼望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他只离开半天,这个孩子竟然就生病了,保暖也没做好,病得这样厉害还大冷天带着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婴儿在树林里跑。
他说的话阿尔宾也全都当做耳旁风。
明明告诉过阿尔宾,魔物都是群危险生物,见到魔物要拿上弑神之枪保护好自己,结果这孩子看到魔龙,看到那么醒目的星芒标记,反倒眼巴巴往前凑,也不怕被魔龙一口吞掉。
这孩子……果然还是个笨蛋啊。
这让他根本没法放心。
过了一会儿,阿尔宾的意识可能稍微清楚一点,朦朦胧胧的红瞳掀开,越过尾巴尖看到面前的巨龙脑袋。
他呆呆地愣住,就当泽曼以为他被吓住的时候,阿尔宾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
“龙!龙——”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脸,似乎这样就能把自己藏好了,只露出两只陶醉的绯红色眼睛,偷偷摸摸瞄着他。
不时还发出各种感叹词,嘴里呼啦呼啦不知道在给什么东西配音,然后又睡过去了,不知梦到什么,像条毛毛虫一样扭来扭去,兴奋的情绪好像也让他的痛苦有所减少。
对于自己魔化后的姿态,泽曼认为这毫无疑问是可怖的。
魔化对于他的影响不仅仅是无法使用魔力和身躯异化这么简单。
身为昔日太阳神殿的圣子,他却选择弑杀自己信仰二十年的太阳神,或许从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堕落为了魔物。
他也无法再以这样的姿态见到过去认识的任何人,人们只会惧怕魔龙,前赴后继地来杀了他。
被众人所推崇的那个“泽曼”,也早就在那天就已死去。
如今留下的他,只是神明恶意的集合体,不受人类待见,终将毁灭家乡,没有任何存在意义。
若真要说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那就是等待死亡。
自我厌弃的他无法理解阿尔宾看到魔龙时的兴奋。
可阿尔宾所认识的“泽曼”,不是那个光辉的英雄“泽曼”,而是如今一无所有的他。
即使是面对最不堪的自己,这个孩子也未曾流露出一丝的惧怕,那双眼睛永远闪亮地注视着他。
他遗憾自己没有更早与这个孩子相识,如今的他无法与这个孩子做更长久的父子,当他与这个孩子的约定完成,他最后的使命也结束了。
但他却也庆幸这一点。
庆幸当他身在狂暴的魔气之海中,习惯忍耐与痛苦,深陷漩涡,独自面对着那样的暴风雨时,还能被这个孩子给予的某种柔软的情感所包围。
就像是……某种临终慰问。
这孩子像个降临在他身边的奇迹,一不留神就会落入危险中的奇迹。
魔龙的脑袋毗邻着白发男孩,呼吸变得轻之又轻。
阿尔宾紧贴着他,可身体状况依旧很糟糕。
泽曼脑中思索着有什么办法治好他。
对于发烧这类疾病,最常见的治疗手段还是放血。平民们甚至都不需要聘请专业的医生,镇上随意一家理发店就能提供放血服务。
泽曼并不信任这种疗法,这意味着他就算抓个医生来也无济于事。
他需要治愈的魔法,但其他神殿的治愈魔法只能疗愈外伤,唯有治愈神殿的神官才有治愈疾病的能力。
在12位主神之中,有一位神明乃是治愈之神。
治愈之神的信徒众多,可其中能成为神官的只有极少部分人,再加上治愈神殿的最高祭司和圣子之位常年空置,无人主持大局,治愈神殿根本来不及扩张就被前来求医问药的信徒们围得水泄不通,让神官们忙得焦头烂额。
有些重病的家庭,甚至会倾家荡产千里迢迢地赶赴治愈神殿。
所以想就近找到一位治愈神殿的神官绝对不可能。
不过在他的印象中,治愈神殿曾对外传授过一些草药的用法,在太阳神殿里也有所收录。
他需要弄到那些草药。
泽曼将目光对准了洞穴外一只魔气充裕的魔物。
森林里。
狐狸一路跟在阿尔宾身后,他已经做好了主动进入陷阱的念头,可没想到人类的影子都没看到一个,却看到了一只可怕的魔龙。
什么时候有这么强大的魔物了?
由于翡翠只提及了和阿尔宾有关的部分,狐狸实在没认出面前这头巨龙的来历。
他因对方的气势汗毛耸立。
别说什么陷阱了,那孩子自己都要落入魔物口中了!
狐狸不得不相信,那个孩子似乎真的没想过抓自己。
眼瞧着魔龙已经开始生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把那小家伙烤了,狐狸思索起来,自己到底要不要去救一个人类。
他憎恶人类,根本不想救人类。
可要是不救,翡翠那个蠢货事后知道了一定很难过。
他看向仍然吊在自己脖子上,格外碍事的红围巾。
这一抹红鲜艳、纯粹且刺目,就像阿尔宾的双瞳。
自从遇到阿尔宾之后,狐狸的心里一直翻滚着一种异样的嫉妒。
他在代替过去的自己,嫉妒着如今的自己。
同样在贵族狩猎活动中被视作猎物,他却遇到了两个目的截然不同的男孩。
他是个小心眼的家伙,嫉妒心超强。
他嫉妒翡翠的愚蠢与天真。
他嫉妒人类没有被神明诅咒,憎恨人类的贪婪无度,想要人类全都去死。
他也嫉妒如今的自己,千方百计地想让如今的自己也落入和过去相同的境地,想要阿尔宾背叛自己,以印证自己不是唯一的倒霉蛋,都是人类不好。
那个和他印象中不同的人类孩子,或许就这么死了也不错。
只要那孩子死了,人类在他眼中依旧是一群烂人。
而就在他内心挣扎之时,魔龙那双血色双眼忽然直直地看向他。
【过来。】
魔物的世界要比人类残酷得多,服从强者是他们为了生存演化出来的本能。
狐狸并不认为自己弱,他也像翡翠一样无惧死亡,并且是拥有人形的高阶魔物,但他并不是锋芒毕露的人,能力也不是攻击系,并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和魔龙作对。
他顺从地上前,一如他在伯爵面前的管家姿态那样,优雅地行礼。
【魔龙大人,您有什么吩咐吗?】
泽曼冷冰冰的目光打量着他。
这是一只智慧程度不低的魔物,至少也是只中阶魔物。
【我要你帮我找到几种草药。】
他详细说明了那几种草药的名称与样貌。
泽曼暂时还无法化作人形,硕大的身形不便做这种事,并且附近有这样目的不明的魔物在,他也不可能将阿尔宾留在这里,那无异于羊入狼口。
他尚未忘记,因为阿尔宾血液的独特作用,觊觎那孩子的魔物可不少,这么多天来消息应该已经传开了。
按理来说他应当已经将周围的魔物清干净了,这只狐狸是从哪来的?
狐狸听到他的要求,眼里诧异一瞬,很快又转为了然。
【当然,我会尽快完成您的吩咐。】
狐狸扬长而去。
粉色的身形奔袭在林中,他轻而易举地避开来抓捕他的人类。
回忆着魔龙的要求,混迹贵族间的狐狸也认出来那是治愈发烧的药方,暗自思忖。
看来魔龙并不打算立刻吃了那孩子,也许就像翡翠说的那样,打算把那孩子养着当血奴。
对于养人类当血奴这种事,尽管狐狸同样被觊觎血肉皮毛,但他并不会去同情人类,自然也不会反对这种事,甚至还保有一种隐密的恶意。
他经历过的事,人类也在经历。
只是他并不需要缓解药。
他尚未遇到过狂暴化的时候,就算狂暴了,反正杀的也是人类。
不过……他倒是好奇,若那孩子真的成了血奴,对于魔物到底是什么态度呢?真的会像翡翠梦境里说的那样,一点憎恨都没有吗?
狐狸溜回伯爵的别墅,变回人类管家帕德玛的样子。
以管家的身份,他轻易弄到了别墅里备下的草药准备拿过去。
临走之前,他想起什么,顿了顿,将脖子上的红围巾解下来,放在枕头上。
回到森林深处的龙穴,将晒干的草药一一展示给魔龙看,狐狸又毫无意外地得到了制作药剂的任务。
狐狸看着神色痛苦的阿尔宾,也确实不放心魔龙来做这种事。
魔龙用密集的魔气将草药切割成粉末,狐狸再将粉末制成药水,稍微凉了会儿就叼着木碗走到阿尔宾面前。
阿尔宾正发着烧,觉得喉咙干渴,嘴唇感受到湿润的液体,下意识舔了舔。
然后瞬间就被苦哭了。
“好苦……”他执拗地偏过头去,迷迷糊糊地喊道,“爸爸……哥哥,不要吃药,苦……”
他语调撒娇,嘴巴撅起,浑身都写满了抗拒。
魔龙殷红的血瞳里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
狐狸却冷不丁说道:【你爸爸明明都不要你了。】
大冬天把小孩子抛下来,在狐狸看来那完全是个渣爹,完全不值得这个孩子那么上心,还四处寻找。
这个孩子被他的人类父亲背叛了,才导致他如今落入魔物手里,即将成为血奴。
这个孩子的经历与他如此相似。
他话音刚落,一股可怕的杀气骤然锁定他。
狐狸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幸好这时阿尔宾急急忙忙转过头来,刚一开口准备反驳,狐狸就眼疾手快,喂了他一嘴药水。
阿尔宾的脸顿时皱起来,苦得他眼泪汪汪。
狐狸偷袭,阴险狡猾!
狐狸,坏!
可为了反驳狐狸刚才的话,他还是忍着苦,“吨吨吨”地把味道可怕的苦药水喝下去,只为了能快点开口。
最后一口刚咽下去,阿尔宾甚至顾得不嘴里还未散去的苦意,就急忙开口:“才没有!爸爸可是和我约定好了的!他不会丢下我的!”
说完之后,他才张着嘴巴,像小狗一样吐着舌头,不断哈气呼气,试图带走舌面上的苦味。
大概是刚喝下一碗热水的缘故,他感觉有稍微好些,再加上被苦了那么一下,他也暂时打起精神了。
他气呼呼地看着狐狸,一脸委屈地扭头找魔龙评理。
“龙先生,狐狸先生好坏,他居然说爸爸不要我了!”
他虽然之前意识模糊,但也隐约感觉魔龙好像在照顾他。
魔龙瞳孔一缩。
【你能听懂他的话?】
“对呀,”阿尔宾得意地仰起头,“我能听懂魔物语呢!”
魔龙注视着他,龙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嗯,狐狸,坏。】他幽幽瞥了一眼狐狸,又阿尔宾说道,【你父亲……没有不要你。】
“龙先生真好!”
有人帮腔,阿尔宾底气更足了,朝着狐狸哼哼两声。
又小小声说:“不过还是谢谢狐狸先生的药。”
他确实不喜欢吃苦药,但也知道只有吃了药病才能好。
狐狸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他的嘴看起来似乎一直在微笑。
听到阿尔宾向他道谢,他优雅地推出来一个小布包,阿尔宾打开一看,发现里面居然是一些白干酪。
他吃了一块尝尝,这干酪里除了有浓郁的奶香,竟然还带一点甜味,正好压住了嘴里的苦味。
“谢谢狐狸先生!”他这次说得可就响亮多了。
压下嘴里的苦味,阿尔宾也缓过来一点。
他东张西望地询问:“那个婴儿呢?我得赶紧带他离开。”
他都不知道耽误了多久。
魔龙掀起另一边的龙翼,那个婴儿正睡着。
他用爪子托起襁褓,婴儿感受到晃动苏醒过来,立刻哇哇大哭。
阿尔宾慌张地接过婴儿,逗了一会儿,却发现这孩子还是哭。
“他是不是饿了呀……”他看向剩下的干酪,“虽然是牛奶做的,但是有点硬,感觉不适合他吃。”
“我还是赶紧把他带到车上吧。”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打算离开龙穴。
魔龙用尾巴挡住他的去路,不赞成的目光看着他:“你还病着。”
这样出去,恐怕没一会儿阿尔宾又倒了,还会倒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阿尔宾:“可是我已经和叔叔们说好了,要他们接我把这个孩子送去爱神庙。”
狐狸开口道:“我送你们出森林吧。”
魔龙立刻用警告的目光看向他,寒气四溢。
他怎么可能让阿尔宾和这只心怀不轨的狐狸待在一起。
他冷冷道:【我送他们出去。】
狐狸感受到他的威压,愈发笃定魔龙打算留阿尔宾做血奴。
“那就拜托龙先生……不对,”他突然想到,“我现在病着,恐怕不适合和小婴儿一起待在密闭的马车上,万一传染给他就糟糕了。”
他思索着怎么办。
倒是可以和车夫叔叔们一起坐车外。
他点点头,决定好怎么做,魔龙却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抢先开口道:【你可以暂时留在这里,等人来接你。】
阿尔宾愣了一下,思索片刻后,欣喜地点头。
“魔龙先生太好了!”
他们又商量了一下怎么送过去,阿尔宾现在不适合吹冷风,没法带着婴儿骑龙过去,单独一头龙体型太大可能会直接把车夫吓跑,也容易引起伯爵等人的注意。
最终还是决定由狐狸带过去。
阿尔宾对此十分遗憾,他居然错过了一次骑龙的机会!
骑龙诶!龙骑士!
那该多帅呀!
“不过狐狸先生的体型也不合适吧?”阿尔宾疑惑地打量他。
狐狸体型纤巧,运点小东西还好,运孩子好像有点难。
【这样就可以了。】狐狸说着,他脚下突然出现一道奇异的黑色魔法阵,上面刻满了神秘的符号,环绕着他缓缓转动。
紧接着,魔法阵突然放出耀眼光芒,魔法阵中央,狐狸身上的毛褪去,身形逐渐变得挺拔,终于,一位身材修长优雅的男人单膝跪地出现在原本狐狸所在的位置上。
与狐狸同样的粉色长发垂落在他肩膀上,他身穿修身的燕尾服,手上带着服帖的白手套。
“帕德玛先生?”阿尔宾惊愕出声。
狐狸竟然直接在他面前变成了人类的形态,而且这个人居然是帕德玛先生?
可是伯爵还说要抓粉毛狐狸,帕德玛先生还说要为他烹饪……我烹饪我自己?应该是搪塞伯爵的吧,狐狸先生怎么想也不是那种笨蛋。
而且帕德玛先生是狐狸变成的人,难道这就是……狐狸精?
衣服是怎么变出来的?这个变身效果还有魔法阵,就像魔法少女一样诶!
阿尔宾本就晕乎的大脑顿时乱成一团。
“帕德玛先生是狐狸?”
帕德玛笑眯眯回答:“少部分高阶魔物可以化出人形。”
阿尔宾又想到一件事:“狐狸先生之前不是骨折了吗?”
他紧张兮兮地看着帕德玛的手臂。
帕德玛勾起唇角,轻巧地抱起小婴儿道:“我已经恢复了。”
“等一下,帕德玛先生。”阿尔宾凑上去,他打量着婴儿的样貌,发现自己想象不出来对方长大后的模样,摸了摸身上,取下衣服上一条装饰用的细牛皮绳,绑到婴儿的脚腕上。
“如果他的父母是个好人,请告诉他,他的儿子还活着,被送去了爱神庙。”
“我知道了。”帕德玛了然,“不过他的父母恐怕并不会认回这孩子,这会招致贵族的降罪。”
在被伯爵抱走的这一刻,这个孩子就注定死亡了,奴隶对此也心知肚明。
“没关系,但他们长大了还是可以见面。要是家长以为孩子死了,那该多伤心呀。”
帕德玛心道那也不一定,说不定做家长的还会嫉妒儿子不用被戴上项圈打上烙印当奴隶呢。
他总是不吝于用恶意去揣测人类的想法。
不过这些想法他没说出来,只是微笑地应下,又侧身向魔龙行了一礼。
“那么,魔龙殿下,我先告退了。”
他径直离去。
阿尔宾转头看向魔龙,眼里充满了好奇。
“龙先生也可以变成人类吗?”
魔龙撇开脑袋,趴回去闭上眼,用尾巴圈住阿尔宾示意他睡觉,却并未回复他。
阿尔宾抱着他的尾巴尖躺回去,悄声说:“没关系的,不能变人也很棒!”
龙是完美的!
躺下之后,本就状态不佳的阿尔宾立刻昏昏沉沉。
他调整着睡姿,半梦半醒地说着:“龙先生有种爸爸的感觉……像爸爸一样可靠……”
都是大好人!
阿尔宾睡去,魔龙却陡然掀开眼皮,血瞳凝望他许久。
另一边,帕德玛将婴儿交给了两位车夫,告知了阿尔宾生病的情况,让他们先把婴儿送走,回头再来接人。
结束之后,他变回狐狸的样子,故意进入狩猎圈,被伯爵发现抓到。
抓到了魔物,伯爵满面红光,立刻遣随从送回去。
他道:“快让帕德玛把这狐狸烹饪成美味,若不让我满意,我决不轻饶他。”
狐狸按照帕德玛之前的吩咐,被放在小房间里,谁也不许进入。
他以狐狸姿态切割下自己的四肢,没过多久,他又长出了新的四肢。
这就是他的能力[再生]。
变回人类的帕德玛面不改色烹饪着自己的血肉,将他们做成了一道道包含剧毒的美味佳肴。
晚宴开始之前,他轻哼着小曲,将混有魔物血的料理端给了被聘请来解毒的神官。
眼见那贪婪的,助纣为虐的神官毒发身亡,无法为自己解毒,帕德玛微笑着关上了神官的房门。
盛大的晚宴开始了。
宾客们尽情享用着新鲜的魔物肉,讨论着用一个奴隶的孩子就能捕捉到这样上等的美味实在值得,各自分享着经验,对帕德玛也多有夸赞。
在他们酒足饭饱之际,一位宾客的脸上突然长出长毛,眼睛翻着白眼,像牛一样狂暴顶着餐桌。
周围的宾客们哈哈大笑起来,这是食用魔物肉后毒性发作的表现。
他们并不当回事,因为他们知道提前安排好的神官会为他们解毒,反而觉得这样长出非人的部位,吃毒药冒险的行为格外刺激。
“去把神官唤来。”伯爵对帕德玛说。
帕德玛离开餐厅片刻,再回来时又有三位宾客异化。
他走近同样开始异化的伯爵,在对方期冀的目光中,弯下腰,惋惜地说道:“伯爵大人,很遗憾,神官大人误食了魔物肉,已经毒发身亡了。”
伯爵的神色立刻惊恐起来,可他的喉间已经无法再发出人类的声音。
帕德玛在他意识尚未完全湮灭之时,无声地询问:“您对我的料理满意吗?”
伯爵的眼里透出恍然大悟与无尽的怨恨。
边上异化较慢的宾客听到神官死了,笑声戛然而止,一时间餐厅里绝望的尖叫声和愤怒的咒骂声不绝于耳。
但很快,餐厅里就只剩下一群非人的怪物,以及各种袭击、破坏和扭打的声音。
再之后,这些怪物们也没了声音。
帕德玛满意地离去。
心情愉悦的他这天晚上做了一个古怪的梦境。
当意识到这个梦境的质感与众不同、格外逼真时,他立刻就想到了翡翠的描述。
梦境里的自己似乎作案太多了,已经被神殿势力察觉,正在被多方神殿势力追杀,就算有再生能力,血还是一样会流,粉狐狸都变成了一只毛打绺的血狐狸。
帕德玛对此早有预计,并不意外。
梦境里的自己显然也是早有准备,直接躲进了一座半废弃的城堡里,他早就给自己弄了个假身份,准备好了安全屋。
[狐狸]的嗅觉灵敏,他刚一进安全屋,就察觉到了魔气和人类的气息。
[狐狸]看向不速之客,其中一位竟然是他的朋友[翠青蛇]。
他瞥向旁边的[白发少年],烦躁的眼底染上怒意:【你竟然带了个人类来我这!】
【他不是人类……至少不一定是人类。】[翠青蛇]连忙向他解释前因后果。
尽管如此,[狐狸]仍然满脸狐疑,骂他蠢货。
[白发少年]看到他被血糊住的皮毛,以及一些正在愈合的伤口,蹲下来小心翼翼地询问:“我可以帮你处理伤口吗?”
[狐狸]对人类没什么好感,嗤笑一声:“没看到我有再生能力吗?这点伤一会儿就好了。”
“就算有再生能力,也是会痛的吧?”
在[翠青蛇]的再三保证下,[狐狸]勉强允许对方靠近自己。
[白发少年]凝聚着水元素,又用火元素加热水,调整到合适的温度后用小水球清洁他的伤口。
[白发少年]一脸惭愧道:“抱歉,我没学过魔法,不会用治愈魔法,只能这样慢慢弄。”
[狐狸]打量他:“我确实没见过人类会这样使用魔法,他们总要吟唱好长一段。”
“这是我无聊时自己研究的。”
清洁完一块,他还用火和风组成暖风,将打湿的皮毛轻柔地吹干,帮他梳理毛发。
不知不觉间,[狐狸]已经舒服地趴到他腿上了。
没多久,[狐狸]已经变成一只干净漂亮,毛发蓬松柔软的粉狐狸,也听完了[翠青蛇]那罗里吧嗦的介绍。
堕落!
梦境外的帕德玛毫不留情地奚落自己,心里有种微妙的嫉妒。
不过比起翡翠那带有强烈主观情绪的转述,亲眼看到梦境的帕德玛注意到一点。
[白发少年]显然对魔物的诅咒原因很了解,也明白一切都是神明所为。
这显然是有魔物告诉他的。
可问题就在这里,所有魔物都被神明下了诅咒,无法将真相以任何形式告诉人类,那么这个人类是怎么知道的?
要么是有其他人类知道这件事通过某种方式转述给他,要么这个梦境是某个魔物编造的,所以出现了漏洞,要么……这个少年根本不是人类。
他并不像翡翠一样,听到对方能说魔物语就上赶着将对方认作魔物,但这个疑点也确实让他认为,[白发少年]可能并非人类。
梦里的[狐狸]看起来也想到了这一点,总是若有所思的望着[白发少年]。
因为思绪飘远,等[狐狸]回过神来,发现[白发少年]已经把他翻过来,仰面朝上,清理爪子肉垫和腹部的毛了。
被人温柔地摸了肚子,[狐狸]一下子炸毛跳开。
[白发少年]一脸茫然无措。
【差不多了。】[狐狸]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目光瞥到对方手臂的伤疤上,问出了梦境外的帕德玛也想问的问题。
【你不恨魔物吗?】
【你被魔物囚-禁,当成血奴饲养,不见天日,他们伤害你的身体,取你的血,你难道不憎恨魔物吗?】
[白发少年]垂眸看着手上的伤。
“父亲大人说是为了我好,也为了大家好才这么做的,而且人类不是也盛行用放血疗法吗?我在庄园里的书上看到过。”
[狐狸]戳穿他的想法。
【放血疗法也只在生病时采用,你既然没有生病,还被一次又一次地放血任魔物饮用,你真的不恨吗?】
[白发少年]手臂上除了放血留下的痕迹,还有不知什么魔物留下的齿痕,大概是匆忙饮血,所以等不及直接咬下去,毕竟魔物根本不需要在乎血奴的看法。
亦或者是什么凶残失控的魔物打算吞噬他,狂暴之中朝他咬下的第一口。
在衣服之下,瘦弱的身躯上可能有更多这样的伤疤。
直面死亡的恐惧,[狐狸]不相信他无动于衷。
就算是自欺欺人,那也是建立在知道真相,逃避现实的基础上。
至少被人类觊觎血肉的[狐狸]无法对人类露出真正的温柔,就算他脸上笑眯眯,内心也只是满心嫌恶想着让对方去死。
只有在人类充满怨恨和惊恐的死去时,他的笑容才是真实的。
由己推人,他不相信刚才[白发少年]对他这个魔物所展现出来的温柔。
“我……”[白发少年]缓缓开口,“我很怕痛,对放血疗法也根本不信任,遇到狂暴的魔物我也会害怕,所以最开始时候,我心底也想过‘为什么是我’。”
“可是当我受了很多伤,当我看到自己的血能让他们冷静下来,我渐渐变了想法。”
“我想,幸好是我。”
“因为我做了这件事,所以世界上不会有另一个孩子被关起来面对魔物。因为我有着能让魔物恢复理智的血,所以我能间接救下更多人的性命。我只要付出一点点血,只要被小伤口痛一下下,就能救下那么多人,让人类和一部分魔物有可能和平相处,也能获得父亲大人的爱,这不是很划算吗?”
他歪歪头,笑了一下,绯红的眼里满是真挚。
“父亲大人也说了,这些伤疤是我的功勋呢。你如果需要我的血,请不用客气地告诉我,这是我唯一有用的地方,能被大家喜欢我很高兴。”
[狐狸]因他的话,骤然炸起毛。
这个少年真的对魔物没有一点点憎恨。
这种疯狂的想法让他难以理解。
这是个小疯子吗?
而梦境外,帕德玛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孩子甚至能被蠢货翡翠骂笨蛋了。
梦境里,[狐狸]也抱着差不多的想法。
尽管无法理解对方的想法,但他也没再那么警惕对方了。
毕竟警惕一个笨蛋毫无必要。
听完一人一蛇的来意,[狐狸]变成人类的样子,带他们去了城堡的书房。
这座城堡原本属于一位贵族学者,里面收藏了不少书籍,说是书房,其实和图书馆差不多了。
[白发少年]欣喜地感谢他,连忙投入书籍的海洋。
[翠青蛇]试着翻开一本书,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懂上面的文字,晕晕乎乎地睡过去了。
他们在城堡里生活了好一阵,这天,[狐狸]端着红茶和茶点进去,也随手翻开一本书帮他们寻找,余光注意到[白发少年]面露喜色,便询问:“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嗯!”[白发少年]用力点头,指着手里这本吟游诗人杂记说,“这位吟游诗人是爱神殿的一位神官,他的诗歌在援引典故时提到了一则众神打造弑神之枪谋杀爱神未遂的故事,但在其他信仰的记载里,我从没见到过类似的典故。”
“也许是受害者一方才有的记录,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他沉吟着,困惑道,“这则典故里完全没提及众神为什么要杀害爱神,这点很奇怪。”
“神明们性格都比较独,过往的神明争斗故事中,一般都是一对一,这是第一次听说众神合谋针对一位神明,其中还有不少都是爱神过去的情人,如果不是伪造,那很可能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内幕。”
“以及典故里也没说爱神究竟是怎么从弑神之枪下活下来的。”
[狐狸]问:“接下来要往这个方面找是吗?”
[白发少年]点头:“这是目前唯一能找到有关弑神的内容,我想去爱神殿亲自调查一下。除此以外,还有其他两件事。”
[翠青蛇]问:【还有什么事?】
[白发少年]说:“一是我想查查看六年前失踪的太阳神殿圣子泽曼,几乎在他失踪的同一时期,老教皇也死了,这很不寻常。泽曼既然是最强人类,又怎么会这么不明不白地失踪了。圣子和教皇,这两个出事的人身份太独特,都和神明紧密相关,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去往爱神殿的路上正好会路过荆棘城,我想顺道调查一番。”
[翠青蛇]疑惑:【不是都说是灭世魔龙干的吗?】
“那就是我的第二个目的了,如果魔龙连最强人类和老教皇都能杀掉,那他一定很强大,如果我们真要弑神,恐怕需要他的帮助。”
[白发少年]合上书,眼里闪着期待的光。
“我想去见他,请他成为我们的同伴。”
[狐狸]问他:“你打算怎么说服他?我也听说过一些试图拉拢他的魔物,全都被他消灭了,那可不是个好脾气的家伙。就算魔物都厌恶神明,但他也不一定会相信你,跟随你的目标。”
[白发少年]笑起来。
“我身上不是还有一种讨魔物喜欢的东西吗?他一直离群索居,我觉得他其实并不想伤害人类。”
“我可以把我所有的血都给他。”
他还有一个去见魔龙的原因没有说,那是他一点小小的私心。
——他喜欢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