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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爱神眨眨眼 ranana 27924 2025-07-05 10:07:06

当天晚些时候,我们就收到了范经理的微信,让我们暂时不用去上班了,过了两天,他又发了一条,内容是这样的:山长水远,小兔崽子们多保重!

整间好再来都歇业了。

根据我多方打探得来的消息,那天派出所确实去了两个片警,可是没检查出什么问题,反而教育盒盒妈不要随便报警,浪费警力,盒盒妈气不过,闹去了派出所,各种撒泼耍赖,派出所不管,她就跑去市局,就找电视台曝光,拉横幅,静坐,脑袋上绑个白布条,上头写:天理难容,身边放个扩音喇叭,成天在好再来门口广播:黑心按摩店,逼良为娼,黑心按摩店,拐卖人口。她非得搞垮好再来不可。范经理架不住,加上他在新区本来就有家店,做的是正大光明的生意,利润颇丰,他就带着楼上的有牌技师们去了新店。

我觉得盒盒妈一定能和冯芳芳成为好朋友。

范经理还在微信里告诉我们,宿舍的租约年底到期,要是好再来那会儿能再开张,他会续约,要是开不了张,他讲回老话: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就地解散。

盒盒说:“我才不会去找我妈。”

他又说:“真有点对不住老范。”

范经理给我们结了当月的佣金,在群里发了个888块的红包,我抢到两块三,盒盒抢到了八十。范经理一句都没和我们提要我们这帮不再给他打工,还赖在他租的房子里的小兔崽子付他房租。

我住回宿舍了,白天还是老样子,老三样:睡觉,看电视,打游戏,顶多在这三件事的间隙里看看秀秀捏泥巴。秀秀住进了我们宿舍,小宝搬出去了,她睡小宝的床铺,每天晚上她都会去挖附近河塘里的泥巴,她在客厅铺了很多报纸,坐在地上用挖来的泥巴搓圆球,搓扁球,沿墙摆着,时不时把几颗圆球和几颗扁球揉在一起,时不时把几颗圆球分得很开,一副很钻研的样子,还好小宝不在家,不然他看到这一客厅的泥巴球,肯定会发疯。盒盒还在,s依旧偶尔露个脸。白天,我照旧去医院看冯芳芳,失去了在好再来的收入,我和王阿姨表达了经济上的困难,停了她这个护工。可之后我再去医院,又看到王阿姨在冯芳芳床前忙碌,我问她,她说小业把她又请了回去。我说,小业什么什么时候来的?她说:“小业没来,是一个女的,说是小业的助理,代他来看看冯阿姨的情况,人才走。”那个助理看到冯芳芳的午饭放在床头,一动没动,床底下的尿壶也满了,就和王阿姨打听。王阿姨告诉她:“这床的儿子马上过来,他停了护工了,冯大姐吃喝拉撒都是他自己来。然后吧,她就给小业打了个电话,她管小业叫业总,欸,小业到底干哪行的啊?”

业皓文的助理把王阿姨又请了回去。一次性给她结了一年的费用。王阿姨不给退,还觉得我奇怪。

我银行里的钱根本不够还上这一年的费用,我又不想联系业皓文,更不想和秀秀提业皓文,只有一次我们说起过他,那天,秀秀捏出了根长长瘦瘦的泥巴竹竿,她抽着烟和我说,孙毓跑巡演,全国各地跑,业皓文也跟着跑,恨不得做空中飞人。我说:“是空中保姆吧?”

我们两个都笑,都抽烟。我给自己留了两千,银行里剩下的钱都从微信转给业皓文了。转完之后,我又把他的微信删了。

到了晚上,夜色一浓,我舒坦了,出去活动筋骨,阿槟还在融市,他有空,我就去找他,他忙,我就和盒盒结伴去四季广场。

我们在深夜的四季广场游荡,遇见一个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有时候在四季广场的厕所隔间里,我能听到好多人一起叹息,一起感慨,好再来怎么就没有了呢?还有人说,老范就是胆子小,不像阿丰,阿丰怕过谁?怕过哪个找茬的?那个老娘们儿坐在那里撒泼,他一扫把就把她扫得老远。条子?阿丰怕条子?条子要怕他!阿丰的房子你们知道从谁那里买来的嘛?什么买啊!是喜连胜的帮主送给他的!

我和盒盒都喜欢听故事,我们把自己听来的故事拼拼凑凑,我们搞清楚了,喜连胜是台湾的一个黑帮,阿丰就是那个死于车祸的歌星,在台湾唱过歌,跑过舞台,二十年前来到融市,他也在四季广场游荡过,他把广场当成自己的家,他追着那些兜售摇头丸的毒贩痛打,他给没成年的孩子买衣服,买鞋子,买书,他教他们不要为了一顿饭就出卖自己,他把一个偷拍小学生下体的变态的照片贴满整座广场。广场里的人谁犯了事都会去找阿丰,阿丰讲义气,在有几个人的故事里,阿丰因为替人出头,被人切断过手指,融市的黑道都知道九根手指的阿丰。阿丰风风火火的一生里,没有胆小如鼠的范经理出场的必要。

7月2号,阿槟要走了。他请我去新区的花园酒店顶楼旋转餐厅吃饭。阿槟不喜欢老城,他觉得那里什么都很旧,什么都“破破烂烂”,他说明年团建,他们可能住花园酒店。

我说:“那挺好。”

他问我:“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来吉隆坡玩?”

我说:“还没想好。”

“想好了告诉我,我全程陪同!”阿槟拍拍胸脯,举杯和我碰杯,他的眼神飘到窗外,看见了什么,还指给我看,“你看那边!”

他喝得不少,脸红了,人也变得很兴奋,我看出去,我看到远处的山,附近的人工湖,黑汪汪一片,像颗空洞的眼睛。到处都是多彩的霓虹,它们将新城区装点的妩媚生动。融江不在这一边。融江还是离老城近一些。

阿槟说:“那里就是百宝山吧?好玩儿吗?我还没去过!”

我说:“那里有很多别墅。”

业皓文在那里有房子,两层带一个阁楼,阁楼上安了个望远镜,能看星星。我去过一次,冬天,冷得要死,暖气还坏了,我们只好抱在床上看电视,谁也不想离开被窝,要是饿了,就猜拳,输的人下楼煮饺子,煮泡面。我回回输,输到后来没脾气了,煮了锅泡面在楼下吃完了,不回楼上了,裹着一条毛毯在屋里走来走去。我去了阁楼看星星,云太厚了,根本看不到星星,我这才回去二楼。业皓文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问我怎么去了那么久,我骗他,说:“你家的炉子坏了,这下连一碗热汤都没得吃了。”业皓文摸我的肚子,揉我的嘴唇,说:“撒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我吃饱了,放下了刀叉,阿槟还在喝酒,东张西望,旋转餐厅下头的融市缓慢地变换着妆容,霓虹逐渐少了,湖光山色多了,百宝山更清晰了。我打开手机玩纸牌,秀秀发了条微信过来,她说她然好想吃蓝莓派。

我和阿槟又坐了会儿,aa买了单,我准备去买蓝莓派,带回去给秀秀。她爱去的西点店离花园酒店不远,我和阿槟散步过去,临近打烊,展示柜里一只蓝莓派都不剩了,店员抱歉地说蓝莓派是畅销品,一般下午就卖光了。阿槟说:“那买点别的吧,这个榛子蛋糕看上去不错,这个草莓的看上去也不错嘛。”

我正琢磨,只见一个西点师傅从后面捧出来两个热腾腾的派,香气扑鼻。我看店员,店员看我,笑着道:“不好意思,这个是一个客人订的,他马上会过来取的。”

阿槟说:“早知道这样我们也先订了,我们买榛子蛋糕吧。”

他话音才落,那店员往我身后张望,招呼道:“业总来啦。”

我和阿槟说:“走吧,你们去机场的班车十点半就要走了吧,我们走吧。”

阿槟看手表:“来都来了,买点什么吧。”

我低下头,低下声音说:“也不用一定要买什么吧。”

业皓文的声音在我身边响了起来,他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没回答。阿槟说:“你们认识?”

我说:“不认识。”

业皓文说:“认识啊。”

阿槟眨眼睛,我改口道:“我认识他老婆。”

店员说:“业太太是很喜欢吃我们店里的蓝莓派的。”

阿槟小声和我说:“那问问他愿不愿意分你一个。”

我摇头,拉着阿槟往外走:“走吧,再不走缆车就要停运了,打车太贵了。”

我们出了门,业皓文追上来,高声问道:“你们去哪里啊?我送送你们。”

阿槟一乐:“那好啊!”

业皓文的车就停在路边,好巧不巧,他今天开的是那辆两门的宝马,阿槟坐后排,我跟着要去后排,人往后钻了,后排一股香精味熏过来,青苔味混着草腥味还有别的腥味,我一时犹豫。业皓文拉住我:“你也坐后排搞得我像专车司机。”

阿槟哈哈笑,我坐到了副驾驶座,抱着业总预定的两只蓝莓派。汽车发动,阿槟在后面问:“这车国内配下来多少钱啊?”

我说:“友谊宾馆,麻烦了。”

业皓文看看我,看看后视镜,说:“不太记得了,没多少钱。”

他手腕上的手表可能还比这辆车贵,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是值很多钱,又有什么是值得他记住的呢?

业皓文又说:“你们住友谊?”

阿槟清了清喉咙,说:“我们公司安排才住的友谊宾馆。”

业皓文笑了笑:“你们是同事?”

阿槟递了张名片给他,业皓文瞥了眼,丢进我抱着的装蓝莓派的纸袋里,说:“哦,不是同事啊。”

阿槟道:“我们公司来团建,每半年来一次,说不定过几年我就调过来,长期待在这里了,融市挺好的,居住环境,生活格调都不错。”

“房价也不错。”业皓文说。

阿槟道:“应该和吉隆坡差不多吧,我在吉隆坡住那种高级公寓,顶层套房,电梯入户,一个月划下来人民币也就万把块。”

业皓文微笑:“单身是还好,以后结婚,要是还要了孩子,教育是很大一笔支出。”

阿槟干笑,不接话了。我撑着脸,靠着车门,无话可说。

过了跨江的桥,到了友谊宾馆大门口,我说:“就停这里吧,麻烦你了,谢谢。”

业皓文在马路边停下,我和阿槟下车,穿过进门的小花园,在一排冬青树丛边说了会儿话,我们约在吉隆坡见,或者半年后见,我就走了。

业皓文还没走,车停在先前放我们下车的地方,人站在车外,靠着车门抽烟。我看到他,前后张望,想找另外的出路,业皓文冲我抬了抬手臂:“秀秀还住在你那里吧?”

我点了点头,往后退。业皓文又说:“你微信转账给我的钱算什么意思?”

我硬着头皮过去,说:“王阿姨的钱。”

业皓文说:“就当我做慈善。”

我说:“不用了。”我把裤兜里所有钱都掏出来,放到他的车上,说:“那些应该不够,再加点。”

业皓文皱起眉:“冯芳芳又不是你妈,我愿意请人看护,你管不着吧,再说了就算是你妈,我发善心,请看护,你也管不着啊。”

他把钱塞回我手里,戳了几下手机,朝我努下巴,我想都不用想就明白了,他打算把钱转回来给我。他说:“你加一下我,加回去。”

我说:“就这样吧。”

他说:“那银行卡,支付宝,给我一个什么吧。”

我不耐烦了:“我说了就这样吧。”

业皓文的脸色陡然变了,一副接到孙毓的电话的样子,不知所措,还带点委屈。我不要他的钱反而是委屈他了,因为他的优越感无从满足?我更不耐烦了,要走,他喊住我,问我:“刚才你干吗说我们不认识?他不知道你做什么的?”

我说:“好再来被人举报,歇业了。”

业皓文说:“那你更需要钱了吧?”他急着补充,“我真的不用这些钱。”

我笑着说:“我知道你不差钱,我虽然差钱,但是我视金钱如粪土,我去好再来工作是为了满足性欲,你满意了吧?”

业皓文闭紧了嘴巴,眉头依旧紧锁,瞟了我一眼,目光谨慎。我摊了摊手,任他看,我还有什么他没见过的?别说是穿着衣服的我了,我的裸体,他都不知道看了多少次了,他还指望再看出点别的什么?

但他还是打量我,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打量完了,他说:“行吧,你改头换面,那就不旧事重提了。”

他说:“那你现在还住老地方?要回去了?”

我点头,点完头又摇头。

“上车吧。”他开了车门,语气不容拒绝。我往前一指:“我走走。”

“走要走到什么时候,上车吧。”

我没理他,径直走开。不一会儿,业皓文跟上了我,手里提着西点店的纸袋,我看他,他睁圆了眼睛:“本来就是要拿去给秀秀的,你不是要回去吗,她不是还住你那里吗?”

我打算经过四季广场时撇下他,他认得宿舍,他大可自己走过去。我点了根烟,和业皓文走在友谊大道上。

业皓文非得说些什么,他道:“真的是你男朋友?”

我点点头,业皓文转移了话题,问:“秀秀和你说什么了吗?”

我说:“没说什么。”想了想,我告诉他,“她应该不打算离婚。”

业皓文奇怪道:“她和我离婚干什么?”

我笑了:“你们结婚是为了婚姻的本质,你们的关系不复杂,更单纯。”

业皓文轻哼了声,问我:“要是你和男朋友一起遇到秀秀,遇到小宝,盒盒他们,你也会当作不认识?”

我道:“别说是男朋友了,要是你和朋友同事在路上遇到我,你会喊我?你会说你认识我?你也会假装不认识。”

业皓文说:“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说会道?”

我说:“你想说牙尖嘴利。”

业皓文笑了两声:“嘴巴利不利我不知道,牙齿不尖。”

我低着头走路,不接他的话茬,他也说不出什么了,我抽完一根烟,又点了一根。长时间地没人说任何一句话,蝉鸣和夏天的热汽包围了我们,我出了不少汗,可我没停下,没休息,连水都不想买一瓶,喝一口,业皓文也就这么在我边上走着,我看到他的皮鞋,新鞋子,我没见过,栗色的,鞋上有花纹,他穿浅口的袜子,走路时会露出脚踝。

也是在他百宝山的山间别墅里,他用脚搓我的脚,他说我的脚像冰块,他还说,算了算了,看你可怜,逢赌必输,我去煮面吧。

我再抬头时,已经错过四季广场,已经错过很远了,再过一个十字路口就到宿舍了。我一时气恼,把手里的半支烟扔开了,加快了步伐。

宿舍里只有秀秀一个人,她在客厅鼓捣她的泥巴竹竿,身上是一条背带裤,里头只穿了内衣,我进去,业皓文跟进来,关上了门就犯起了嘀咕:“你多穿点行不行?”

秀秀直勾勾地看着他,看他手里的蓝莓派,摸到地上的烟盒,点香烟,翻白眼:“业皓文,你又算我例假时间,你好变态。”

业皓文说:“你不要?那我拿回去。”

秀秀起身,说着:“你拿回去扔掉啊?浪费食物要遭天谴的。”她走过来提走了纸袋,往厨房走。她光着脚,脖子上,脸上都有泥巴,业皓文跟在她后面,絮絮叨叨地说话:“谁说我扔掉,我自己吃啊,拖鞋呢?没拖鞋也穿双袜子啊?别用手扯啊,剪刀呢?你去洗手!这里有叉子吗?没给叉子啊。”

我听到放水的声音,还有秀秀的说话声:“你吃?你只吃里面的蓝莓!还要挑一颗一颗完整的才吃!”

我打开了靠近餐桌的电风扇,风扇吹出来阵阵热风,不过聊胜于无。一会儿,秀秀端着两只纸碟出来了,碟子是西点店送的,上头还印着店名,花里胡哨的。秀秀递给我一只碟子,里头是一片三角形的蓝莓派,派皮金黄,两边漏出深紫色的蓝莓内馅。秀秀坐在我边上。

业皓文也出来了,一只手里是一只纸碟,另一只手里是剩下的派。他坐在我们对面,正对着我和秀秀中间的空位。我们用筷子吃蓝莓派。

业皓文划着派皮问秀秀:“你的新作品?”

秀秀耸肩膀,业皓文半低下头,皱着眉,说:“你别把别人家里弄得乱七八糟的。”

秀秀和我说话:“你和阿槟晚上去吃了什么啊?”

业皓文一愣,道:“那个黑金刚你认识?”

“黑金刚?”秀秀不明所以。我笑出来,业皓文继续划那派皮,派松开来了,他挑挑拣拣,用筷子尖戳起两颗完整的蓝莓送进嘴里,嚼了会儿才说:“又黑又壮,不是黑金刚是什么?”

“神经病。”秀秀发笑,拱了拱我,我说话,说:“他有名字的,他还给了你名片。”

业皓文碟子里的派已经不成样子,他认真地在糊里糊涂的果酱里挑蓝莓,秀秀说:“你嫉妒?”

业皓文抬起眼睛看我们:“嫉妒他男朋友客户遍天下,随便走在路上都能撞见?”

秀秀摊开双手:“起码人家有男朋友啊。”

业皓文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的样子。我别过脸,掩住嘴偷偷笑,业皓文丢开了筷子,埋怨:“怎么这么甜。”他把碟子推开了,不吃了。秀秀吃完了一片,又切了一片放在碟子里,继续吃。秀秀问业皓文:“你不是在跑巡演吗?”

业皓文嘟囔着:“热死了。”伸手摆弄电风扇,风扇的风力已经调到最大,他就不停换吹风模式,说:“公司里有点事。”

秀秀用筷子刮干净了纸碟里的果酱,放进嘴里抿着,说:“你不要再搞他们舞团的鬼妹了。”

风扇一会儿定点对着业皓文吹,一会儿左右转动,给我送一会儿风,再给秀秀送一会儿风。业皓文说:“你别乱说。”

我吃完自己纸碟里的那份了,秀秀又分给我一片,那是最后一片了,我真的很饱了,但一小口一小口往嘴里送,还吃得下。秀秀又说:“表哥说下个月巡演结束,找我们去百宝山钓鱼。”

业皓文点头,秀秀咬着筷子说:“我,你,还有蜀雪。”

我看她,忙推辞:“我就算了吧。”

业皓文帮腔:“别人有别人的安排。”

秀秀说:“你陪表哥,蜀雪陪我,资源合理分配啊。”

业皓文拿起桌上的烟和打火机,要点烟,风扇正好吹到他那里,他护住火苗,可怎么也点不上,他把风扇挪开了,调了模式,完全对着我和秀秀吹。他说:“你也得问问他同不同意。”

秀秀便问我:“你愿意来吗?”她握住我的手,很认真地看我:“我希望你来。”

我说不上话,热风吹得我眼睛发酸,脑袋发胀,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把碟子里剩下的蓝莓派吃完。秀秀又说:“我们晚上可以看星星,阿文在百宝山的别墅阁楼有望远镜。”

上次我去那里没能看到星星,一颗都没有。

我还是说不上话,业皓文说:“动物园也能看猩猩。”

他脸上,鼻尖都有汗,身上的短袖衬衣变得贴身,眼神变得湿润。他穿的是一件花衬衣,那些花贴着他的胸膛,臂膀,贪婪地吮吸着他的汗水,吸收着他的神采,他显得有些无力。

秀秀笑出来,我也笑了,我吃完自己那片了,看了眼桌上,把业皓文剩下的那块已经看不出是什么的一团东西拿过来吃。

秀秀又说:“业皓文,浪费食物要遭天谴的。”

业皓文擦汗,大口大口地抽烟,吞云吐雾,秀秀托腮,吹风,望着厨房的窗户,只有我还在吃东西,在咀嚼,在吞咽。我看到纸碟边缘西点店的名字,印刷得和他们招牌上的,纸袋包装上的一模一样,十分花俏,以至于我一直都看不清,说不出他们的名字。我边吃边琢磨,快吃完时终于让我看出个所以然来了。sweet dreams,甜梦。

真是异想天开,梦怎么会有味道呢,梦都是无味,无色,透明的,抓不住,风一样。只有毒药才是甜的。

我夹起最后一点裹着果酱的派皮,吃下去。秀秀在桌子下面握紧我的手。

7月30号,我,秀秀,业皓文,孙毓去了业皓文百宝山的别墅度假。

去时,业皓文来接我和秀秀,孙毓已经在他车上了,坐后排。秀秀拉着我也坐后排,我和孙毓靠窗,她挤在中间。我们坐定后,业皓文转过头来看秀秀,一脸不快,问说:“你干吗?搞得我像司机。”

他说“你”,俨然和我无关,我拿出手机打纸牌。秀秀回他:“你不就是我表哥的司机吗,我们沾沾他的光不行啊?”

孙毓听了,哈哈直笑,我偷偷看秀秀,孙毓的笑声仿佛是助催剂,她愈发得趾高气昂起来,拍着业皓文的座椅指着前面发号施令:“快开车啊司机!”

业皓文不动,车上冷气开得很大,嗡嗡出风,我吹得有些冷了,把对着自己的冷气关了,一瞥业皓文,他嘴唇张开了似乎想说什么,可秀秀冲他挑衅似的努下巴,还偏过头去和孙毓咬耳朵,两人讲起了悄悄话,业皓文看看他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一点办法都没有,磨磨牙齿,来看我。他的眉毛一高一低,眼神压迫,我赶紧靠着车门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装睡。秀秀和孙毓不知聊了什么,笑得很开心,有些放肆,有些夸张,听得我也有些想笑。

业皓文还是发动了引擎。

一路上,秀秀的情绪都很高涨,孙毓也是,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就没停过,聊新开发的楼盘,新的手机应用,新的地铁线,网红餐厅,咖啡厅,我在“睡觉“,理应一言不发,业皓文却也什么都不说,偶尔秀秀撩拨他,他也只是模糊地应声。秀秀说,隔天想去山里的露天摇滚音乐节看看,今年是第三个年头了,她还一次都没去过。孙毓问说:“怎么会一次都没去过,阿文的别墅这么近,看完了就能直接回去休息了。”

秀秀埋怨:“他老古董,电吉他一响他就要头痛,他就觉得是噪音。”

秀秀又说:“可能从小到大优生优育,在娘胎里就开始听莫扎特,贝多芬,听惯了古典音乐,受不了摇滚乐。”

孙毓说:“不会吧,之前他来德国,我们还一起去看摇滚莫扎特。”

秀秀笑了:“那是你啊!你带他去听九寸钉他都会去!”

业皓文好不容易发言了,阴阳怪气的:“要是换成钟大小姐,别说听什么七寸钉,九寸钉了,上刀山下火海我都陪着去。”

秀秀说:“那你当然得陪着去!婚姻誓言里怎么说的?只有死亡能把我们两人分开!”

孙毓帮腔:“确实有这么一句,我记得,我作证,我手机里还有视频。”

他话音落下,秀秀开始哼婚礼进行曲,嘣嘣嘣,踏踏踏的,很激进,孙毓跟着她哼,一高一低,好不热闹。业皓文还是那副阴阳怪气的口吻:“你们注意一点,车上还有人在睡觉呢。”

我装睡装得更投入了,遇到颠簸的石子路,脑袋撞到车窗我也不换一个姿势。

一路上,秀秀都握着我的手。后来,我真的睡着了。

到了别墅,我们先去放行李,秀秀和我说:“晚上我们就在阁楼看星星吧。”她把我们俩的东西提去阁楼。我跟着她上去,我就带了一身换洗衣服,秀秀呢,光睡裙就带了两条,还有什么香薰蜡烛,护肤品,面膜,阁楼上有个小浴室,她在浴室和房间里进进出出,我把衣服放到床上后无所事事,就走去了外面的楼道上,从上往下俯瞰。我能看到二楼的一个转角,能看到一楼的客厅,小半间厨房。我看到孙毓拿着自己的东西径直走向二楼的一间房间,我记得那间房间,我之前来的时候,那间房间上了锁。孙毓有那扇门的钥匙。

秀秀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边上,和我说:“哇,你这个角度好好,拍电影的话就是上帝视角,什么都看得到。”

她笑着用两只手捏成空心拳头,在右眼前比出个长筒望远镜,我也比同样的动作,我们的望远镜都对准了楼下。

业皓文从二楼的走廊上探出个半个身子,朝我们挥手。我的望远镜里他的脸显得有些小,手显得有些大,比例怪异。

业皓文高声问秀秀:”你确定晚上不下来睡?“

秀秀说:”你睡觉打呼,我不要和你一个房间。”

业皓文瞪大了眼睛指控:“他晚上睡觉磨牙齿!讲梦话!”

他的眼睛这一瞪,比例更怪了,我笑了出来,转过了身。秀秀放下了她的望远镜,对他扮了个鬼脸:”你是我爸吗,管我和谁一个房间!再说了,我爸也管不着我啊!他才不管我!”

我摸摸口袋,摸出烟盒和打火机,点了根烟。业皓文还在楼下大吼大叫:”室内禁烟!”

秀秀拱了拱我,冲我一阵挤眉弄眼,我递给她一根烟,点着了,我们两个边往下走边抽烟。走到二楼了,遇到业皓文,我们三个一起往一楼走,业皓文嘟囔个不停,左一句:”不要把烟灰弹在地上!“右一句:“你今天抽第几根了?”

秀秀根本不搭理他,挽着我来到客厅,通过客厅里连通后院的一扇玻璃移门走出了别墅。我回头看了眼,业皓文没跟出来,他站在门口和孙毓说着什么。秀秀扯了扯我,问:“你看什么?”

我说:“他一和你们说话就很急躁,完全没办法,平时就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古话说一物降一物,他像是命中有两个克星。”

秀秀说:“他小时候傻乎乎的,别人开玩笑说的话,他都会当真,现在好多了,现在做广告,哇塞,那叫一个八面玲珑,还没说正经事呢,先开玩笑。”

我说:“可能不正经一些,能过得轻松一些,他参透了这个道理。”

秀秀微笑,和我往前了走了会儿,忽而说:“我有时候会有一种感觉,他好像压抑了他的本性,你知道吗,我总感觉他不应该是这种你说的游刃有余的样子。”她挽了挽头发,一时失落,“其实他也不是什么都和我说……”

我说:“所以……他性欲很强?”

秀秀高声说:“那只有你知道了!”

我说:“应该不止我知道吧。”

秀秀哈哈笑:“古话还说有志者事竟成,你看他这么有志,不也没成吗?古话有什么好信的。”

我也笑,秀秀还挽着我,我还由她引领着,我们走在种了蔷薇,茉莉和丁香树的后院,走过了那后院,我们去往树林,去往水声潺潺小河边。

下午,我们就在那里钓鱼,业皓文备足了鱼竿,鱼饵,甚至还带了个水下声纳雷达。我们一人一张折叠板凳,在河边的树荫下坐着,一人手里一根鱼竿,我看鱼竿,看河,看阳光在水面上的粼粼反光看得昏昏欲睡,哈欠连天。

他们倒都很有耐心,也都静得下来,因为怕惊扰到鱼,没有人说话,我看秀秀,秀秀眼眸低垂,专注地看着膝盖上摊着的一本大开本的书,我看了看孙毓,孙毓喝柠檬苏打水,神情散漫,我又瞥了眼业皓文,他在穿鱼饵,穿好了递给孙毓,孙毓接过去,放进自己的饵料盒里。业皓文戴上了太阳眼镜,穿短袖,到膝盖的麻布裤子,拖鞋,他的样子也很放松,似乎正享受着恰到好处的日晒、绿树、清风、短暂的眼神相接和肌肤碰触。

我坐得很无聊了,脚也有点麻了,便起身想去周围走走。秀秀喊住我,冲我招招手。我走到她面前,说了声:“我到处逛逛。”

秀秀说:“这里的路有些难找,你把手机给我吧,我给你装个定位,比微信定位准多了,户外专用的,这样我就知道你走到哪里去了,你就不会丢啦。”

我笑笑,把手机递给她。她比我自己还担心我。

装好定位软件,我就从河边走开了。业皓文在我身后叮嘱了句:“别在树林里抽烟,小心森林火灾!”

我确实想抽烟,也确实怕引起森林火灾,烧死自己就算了,连累一大片无辜树木,那就造孽了,我忍着烟瘾在树林里走着,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开始留意树林里的植物,起初那些茸厚的苔藓,菌伞上沾了些黑泥巴的白菌菇,那些我从没见过的野草,野花看上去是那么新鲜有趣,我甚至还捡起一片落叶看了看,我也说不清它是什么树的叶子,叶片很大,尖端微微卷曲,潜伏在绿衣下的经脉是紫红色的。可没多久,当那些苔藓,那些菌菇,那些野草,野花,枯枝败叶频繁地,重复地出现,我有些厌烦了,为了换换心情,我把注意力从周围转移开来,开始拿那条河当坐标来估算自己走了多远,后来走远了,河不见了,我就拿业皓文的别墅当坐标,后来,一抬头,望不见那别墅了,我在林子里歇了会儿,继续走,说不清是往哪个方向走,树林里的光线,四面八方都一样的稀薄,一样的很淡,到处都很阴凉,没什么蚊子,偶尔有鸟叫几声,清脆悦耳,我的烟瘾虽然还纠缠着我,但我长久以来第一回感到轻松,惬意,我感觉我可以走去任何地方,我感觉自然能包容一切,会包容我的一切,我可能会在自然里迷路,但我不会丢。

我就这么一个人倍感煎熬又舒舒服服得走了阵,从树林里走了出来。一下子,阳光变得毒辣了,我的面前是一条两边都是半人高的草丛的小径。我沿着那小径走,不一会儿,走到了一潭水池边上。水池边有些枝叶繁茂的大树,我找了一棵,躲去了它的树荫下,迫不及待地点了根烟。有水的地方就不怕火了。

水池在光照下呈现出一种浓稠的墨色,它的四面都是芦苇,仿佛一潭死水。我走近了几步,伸出一只脚小心地在它的边沿踩了踩,它和芦苇地的分界是很模糊的,那边沿净是些腐烂的芦苇杆。我退回了那片树荫下抽烟。

这时候,我听到有人喊我,我回头看。是孙毓。

他笑着说:“树林里不能抽烟,水池边上总能抽了吧?”

我也笑,说:“你们在河边也可以抽的。”

孙毓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咬出一根烟,走到了我跟前。我擦亮打火机,他凑过来,烟点上了。我们站在一起说话,他问我:“你真的是手工艺人?”

“差不多吧。”我耸了耸肩。

“秀秀给我看过她画的你的手。”孙毓低下了头,他碰到了我的手,拉起我的手,看着我的手。他比我矮一些,真的很瘦。他低头时我能看到他锁骨的凹陷,有一小瓣黑影落在里头,他稍微动作,那黑影漂漂荡荡,不胜风力。

他说:“你的手是蛮好看的。”

他还握着我的手,还低着头。我抽烟,说:“谢谢。”

他抬起眼睛看我,我也正看他,我们几乎异口同声:“你会游泳吗?”

说完,我笑,孙毓也笑,摇着头说:“我想起来了,你跑过船,肯定会游泳的。”

我说:“我还会潜水。”

孙毓放下了我的手,伸了个懒腰,靠着树干站着,他往远处看,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应该一起潜潜水。”

我也往远的地方看,说:“业皓文也会吧?”

孙毓耸肩摊手:“不知道。”

我一时好奇,就问他:“你订过婚,又取消了婚约?”

孙毓点了点头,说:“应该算是一个音乐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定义,拍广告片的时候认识的,我蛮喜欢他的。”

“现在也喜欢?”

“喜欢啊。”孙毓笑着说,却不像是在开玩笑。我看他,可能我的眼神里透露出疑惑,他开始解释:“我喜欢他是没错,可是后来我遇到了更喜欢,更爱的人。我们谁都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可能现在爱的这一个你觉得他是你的最爱,可谁知道呢,不到人生的最后一刻,谁能彻底搞明白自己的真爱到底是哪个呢?”

我说:“或许真爱是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那个。”

孙毓耸肩,又说:“谁知道呢?”

他问我:“没想到你真的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我说:“我脸皮够厚,免费食宿为什么不来?”

孙毓笑着看我,说:“和你聊天蛮舒服的。”

我跟着笑:“可能是出于职业需要,我们的第一要务就是要让客人舒服。”

那种在孙毓面前能畅所欲言,放松,轻松的感觉又回来了。我想,多半是因为我们陌生,但并非完全不熟悉,我们有交集,但我有预感,我们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产生交集。

孙毓还笑着,他笑时眼睛弯起来,像两道月牙。我想到秀秀和我说她和孙毓反串跳《阿波罗》,她是阿波罗,孙毓是阿尔忒弥斯。月光,狩猎女神。他的眼里有温柔的,绵延不断的爱意,像河,不息,不止。

霎那,我懂得业皓文的心境了。少年时倘若涉足过这样的一条爱河,谁又会想要上岸?

我抽烟,低下头,但这一口下去,我的烟抽完了,我往池边走,把烟头扔进了水池里。孙毓远远问我:“你喜欢那天那出《火鸟》吗?”

我点头,说:“那是我第一次看芭蕾舞。”

我踩到烂泥地里的一株芦苇。它像还是活的。

孙毓说:“不要因为它是你第一次看的你就说喜欢。”

我回头望他,张望着,他正在树荫和阳光的交接处伸展手臂,一道树枝的影子落在他的胳膊上,瞬间缠绕住他的胳膊,像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了一圈树叶印花。

他说:“其实我更想演《春之祭》。”

他仰头看那印花,手臂慢慢地旋转、垂落,放低,那树枝上的树叶便也跟着慢慢地旋转,迅速地生长,徒然地凋零。后来,他手臂上的树叶印花全落进了他脚下的影子里,他做了个扫动手指的动作,毫不在意的样子。

我好奇阿尔忒弥斯在那古怪的《阿波罗》的故事里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于是,我问他:“听秀秀说,你们反串跳过《阿波罗》。”

“你知道《阿波罗》的故事?”孙毓咬着烟,他的烟也快抽完了。

我摇头,又说:“那天业皓文说给我听了。”

孙毓哈哈笑:“他看了太多遍了,我们每次排练都找他当观众,有时候我是阿波罗,秀秀是阿尔忒弥斯,有时候秀秀是阿瑞斯,我是爱神,后来我们一致同意,我们演兄妹最默契,跳得最好。”

他还说:“我们还一致同意,秀秀比较像阿波罗,我比较适合月神。”

我明白,我也同意。

孙毓说:“《春之祭》的故事就简单多了,春天,大地被祭祀,大地需要祭品。”

我问:“你是那个祭品吗?”

孙毓点头,他朝我走了过来,他也把烟头扔进了水池里。我们两个接吻。亲着亲着,他的手伸进了我的裤子里。他解开了我的裤头,慢慢跪下来,跪在泥地上。他给我口交。

阳光近乎刺眼,我低头看孙毓,手插进了他的头发里,他的舌头灵巧,柔软,嘴里温温热热的,很舒服。已经很久没有人舔过我了,业皓文从没管过我怎么发泄,我只从他那里得到过一次高潮,那一次是在宿舍里,他说他想见我,我说我后天上班,他可以过来,他说他现在就想见我。我把宿舍的地址给了他,他过来了,我反锁上门,我们在下铺做爱,那天我没收他的钱。有好几次我都忘了要收他钱。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我们找不到空调遥控器,往身上压了两床被子,几乎透不过气来了,我们没开灯,我根本看不清业皓文。我只是能感觉到他一直摸我,摸我的耳朵,脖子,手臂,后腰,屁股,摸我的阴茎,他还亲我,亲我的脸,鼻子,嘴唇。

我射在了孙毓嘴里,我用手帮他擦嘴,他也用自己的手背抹嘴。我提上裤子,穿好,孙毓的牛仔裤弄脏了,我替他拍了拍,我们还靠得很近时,业皓文的声音从我们后面传来。他问:“烤了几条钓上来的鱼,要吃点吗?”

孙毓笑着和他挥手,走了过去。我侧过身,又点了根烟,业皓文喊我:“你来不来?”

晚上,秀秀做饭,明令禁止我们任何人踏进厨房,我们三个只好在客厅里坐着,我第一时间拿出手机接上充电线窝在沙发一角打纸牌,业皓文开了瓶红酒,开了电视,喝酒,换台。他给孙毓也倒了杯酒,孙毓拿着酒杯,摇晃着,时不时抿上一口,他站在一排书柜前搜寻着什么,那书柜里有些书,也有些桌游,半晌,孙毓挑了盒桌游放到茶几上。他在我边上坐下,说:“这个三个人也可以玩。”

业皓文瞥了眼,说:“这是全英文的。”

我还在玩蜘蛛纸牌,这一回合的最后一次发牌了,我说:“你们玩好了。”

纸牌游戏叫codenames。

孙毓说:“我英文不太好,不过我的手机英文不错。”

他把手机拿出来,放在了那盒桌游边上,他还打开盒子,把游戏规则说明找了出来,摊开来,放在我也能看到的地方。最后一次发牌却没找到任何可移动的纸牌,我选择结束这一回合,等分数结果的时候,我扫了眼那桌游的规则,我的英文还算可以,规则说明能看个八九成。通常这个游戏需要双数的玩家,玩家分成红蓝两方,每一方会有一名特工首脑,队伍里的其余玩家便是他手下的特工,每一回合的游戏,先在数百张文字卡牌里挑选出二十五张,以5x5的格式放在桌上,回合开始后,每一队的特工首脑会拥有一张解题卡,解题卡上清晰地显示那25张卡牌哪一张是路人卡,哪一张是间谍卡或者是刺客卡,特工们需要根据首脑给出的指示找出桌面卡牌里己方的所有间谍,而所谓指示只能是一个词,这个词必须和桌上的不止一个词存在某种关联联想的关系,哪一方先找出所有间谍就获胜。我们三个人倒也可以玩,三个人的话通常由一个人兼任红蓝两方的特工,另两人分别做红蓝两方的特工首脑,其余规则照旧。孙毓给我们分配了角色,他做那个双面特工,我是红方的特工首脑,业皓文是蓝方的特工首脑。

我们随机挑了二十五张卡牌,摆在茶几上,我和业皓文坐一边,孙毓坐去了我们对面,地毯上。业皓文抽了张解题卡出来,架在我们中间。红方先出动,于是我先给我提示,我说:“magician。”

孙毓很快就挑了三张卡牌出来,分别是,cane,rabbit和ball。

轮到业皓文了,他说:“space。”

孙毓摸了摸下巴,也很快地开始挑牌,他第一张挑的是:room。

第一张就错了,是路人卡,业皓文难以置信:“space啊!宇宙啊!”

我一看,确实牌面有很多和宇宙相关的词可选,什么科学家啊,木星啊,卫星啊。孙毓说:“我以为你说的是空间。”

业皓文托腮,问他:“那魔术师和手杖有什么关系?”

我看他,孙毓也看他,一本正经地说:“你没看过魔术表演么?魔术师不都是拿手杖敲敲帽子,兔子就跑出来了吗?”

我附和地点头,业皓文不说话了,我继续,我说:“london。”

孙毓出手了,他选了第一张:“capital。”

我点了点头,孙毓看了我一眼,视线落在茶几上,手指摸到bridge这张卡牌的边缘,他又看向我。业皓文敲敲桌面,皱紧眉头说:“不能用眼神给提示啊。”

看他玩得这么投入,我便遮住了眼睛,孙毓笑出声音,选了bridge后,他又选了king和crown。

都是对的。

业皓文嘀嘀咕咕说话:“又不是说到王室,说到伦敦都能想到这么多……”

孙毓笑着道:“那只能说明你做人缺乏想象力。”

我估计我和孙毓会赢。到业皓文了,他琢磨了很久才决定出那个提示词:“fire。”

孙毓第一张选的是train。业皓文的脸色一下难看极了,他向后靠在沙发上,这是张刺客卡,抽到即算输。他又坐起来,问孙毓:“为什么不选火炬,火柴?有这么多其他可以选的,我都没想到你会想到火车……”

孙毓摊了摊手:“可我就是想到了啊。”

我说了句:“翻译成中文,都是火字开头啊。”

孙毓和我击了下掌,业皓文瞪了我一眼,我清清喉咙,到处乱看,极力憋笑。孙毓对输赢没什么所谓,还找来纸和笔,记下,某年某月某日,某地,我,他,业皓文玩纸牌游戏,我先赢了一局。我们洗牌,业皓文忽然问孙毓:“下午你们跑那么远干什么去了?”

我拿手机查一些生词的意思,我感觉业皓文还在瞪我,我听到孙毓回答说:“联络下感情。”

业皓文说:“认识的人才需要联络感情吧?”

孙毓说:“我们算认识啊,上次吃火锅不就认识了吗。”

孙毓给我倒了小半杯红酒,我抓着手机,没动。

业皓文哑口无言,我想笑,可能这想法掩饰得不是很好,被业皓文看出来了,他被刺激到了,便来挑拨我,问我:“你周末不用上班,不用赚外快?”他的口吻还算客气,末了,加了句:“我还以为你会去考什么按摩技术证,有了证件赚得更多更稳定吧?总比你现在游手好闲要好吧。”

我看他,他的眼神倨傲,仿佛对什么赛事都胜券在握,他显然忘了他在刚刚的游戏里才输给我一局。我喝了口酒,说:“本来我确实不想来的,秀秀说她怕无聊,让我来陪陪她,那天你不也在吗?”

业皓文沉默了,沉默地喝酒。我们玩新的一盘,换我做特工,来猜词。孙毓是红方,业皓文是蓝方,这次是蓝方先行,业皓文看了看解题卡,看了牌面很久,说:“europe。”

我看了一圈,桌上有两个国家,一个是加拿大,一个是埃及,都不是欧洲国家,桌上有橄榄和南瓜,但也很难说和欧洲有关,桌上还有鲸鱼,凤凰,风,公园,等等等等,二十五个词,我完全想不出哪个词和欧洲有关。

我最终选了disease。业皓文看我,有些不可思议,很是迷惑。孙毓说:“这是刺客卡。”

我在本质上属于自己和自己比赛的游戏里走得第一步就栽了。看来我和业皓文在灵魂上毫无共性,也毫无默契可言。

我说:“我想可能是黑死病。”

业皓文摇了摇头,却没说什么,他在那些没用过的词语卡牌里重新挑牌。我不禁问他:“那和欧洲有关的是什么?”

他不搭腔,孙毓也问:“对啊,我也看不出来有什么词和欧洲有关,你不会是故意的吧?因为他刚才赢了你?”

业皓文争辩道:“我要怎么故意才能故意让他挑中刺客卡啊?”他的音量一时高了,他自己马上意识到了,显得有些窘迫,喝了口酒,在桌上摆牌,声音又轻轻的,温和的了,他说着:“我们大学附近有家咖啡馆,叫欧罗巴咖啡馆,里面的招牌菜是俄罗斯红菜汤。”

刚才那些牌里好像有张soup。我不记得了。

孙毓接着问:“你大学的时候经常去那里?”

业皓文说:“就去过一次,我一个同学以前在那里打工。”

他低着头,我帮忙摆牌,也低下了头。我去过欧罗巴咖啡馆,但也不是经常去,尹良玉说,那里离学校还是太近,熟面孔太多,但是他也说,蛮刺激的。

我喝酒,孙毓给我添酒,业皓文嘀咕了句:“秀秀到底在煮什么啊,这么久。”

孙毓说:“也没很久啊,我们也才玩了十几分钟。”

我们玩新的一轮,这一轮业皓文是特工。孙毓先出题,他看解题卡,又看看牌面,很开心地说:“cafe。”

咖啡馆,还是咖啡馆。业皓文一张一张挑选,全是对的,他终于挑完,孙毓在旁整理那些卡牌,说:“欧洲太多咖啡馆了,我家里楼下有一间,我很爱去,他知道的,那里有一个正对着风口的位置,经常有客人的报纸啊,帽子啊会被吹走。”

哦,所以有wind。

“我们去看演出前会去那里吃点简餐。”

哦,所以有theatre。

“夏天的时候,路边的苹果树长到遮阳篷下面。”

怪不得还有apple。

“还有瑞士,翁根,整座小镇看不到一辆汽车,很安静,太安静了,我们就坐在咖啡馆外面看少女峰。”

所以还有mountain。

我说:“你们的生活也太精彩了,看来投胎真是门本事。那到我了?”

我看解题卡,我的间谍词是star,himalayan,superhero,pepper, poison…我看不下去了,我的头有点痛,应该是之前一口气喝了太多酒引起的。我又拿起了酒杯。

业皓文说:“少喝点吧,你酒量又不怎么样。”

我笑了:“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样。”

孙毓问:“你们是校友吧?”

我说:“我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业皓文不耐烦地说:“还玩不玩?”他又说,“因为我不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我说:“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过来。”

业皓文说:“你不是已经说了,因为秀秀。”

秀秀现在离我们很远,厨房离我们很远,那些噪音,那些声音,那些气味,那些味道,都离我们很远。我们三个人像被孤立在了客厅。

我对着业皓文说:“我觉得我有可能看到你出洋相,出糗,就想过来看看。”

孙毓坐到了地上去,人笑着,我继续说:“我没见过,我觉得应该挺好笑的。”

业皓文问:“你还玩不玩?”

我说:“玩啊。”我说了一个词,“salt。”

业皓文选了himalayan和pepper。孙毓说了句:“你要看他出洋相,那下次我带给你看他小时候的家庭录像带。他小时候经常被秀秀追着打,他就吓得呜哩哇啦,到处乱跑。”

孙毓手舞足蹈的比划,我直笑,业皓文道:“我什么时候被她吓到处乱跑?”

孙毓指着厨房:“那我帮你找当事人来问问。”

业皓文一时着急,耳朵有些红:“行了行了,到底还玩不玩?说玩的也是你,玩得最不认真的也是你!”

我还是喝酒,放松地靠在沙发上,业皓文把我的酒杯挪远了些,我想拿回来,不小心弄乱了茶几上的牌局,业皓文干脆把酒杯和酒瓶都拿走了,孙毓也冲我吐舌头,指指酒杯,摇摇手指。他们重新整理牌局,我确实喝得有些多了,精神涣散,肢体不受控制,我勉强地看着业皓文和孙毓,他们都靠我很近,他们说着话,我有时能搭上,有时一筹莫展,有时想搭话,有时又什么都不想说。有时一种鄙夷的情绪会涌上来,鄙夷他们,有时那鄙夷的对象是我自己。

我忽然觉得世界上就只有我们三个人,而我们三个人就是世界上所有人。

秀秀喊我们吃饭,我们才放下游戏。她张罗了一大桌菜,全是鱼,有红烧的,有香煎的,还有烤的。桌上开了瓶白葡萄酒。业皓文和孙毓都不准我再碰酒,我默默吃鱼,挑鱼刺。秀秀问我:“你们刚才在玩什么?”

我说:“桌游。”

秀秀问:“好玩儿吗?等会儿吃完饭继续啊?”

孙毓吃得很少,早早放下了筷子,说:“蛮好玩的,一开始以为是在考验对对方思维模式的熟悉程度,后来才发现是在推理排查搜刮彼此的记忆。”

秀秀说:“啊?你们刚才完通灵板啊?我们这里没这么封建迷信的游戏吧?”

我咳了声,秀秀给我夹菜,说:“来来来,多吃点,你看,职业舞者好可怜的,还好我放弃得早。”她又说:“像食欲这种身体方面的,比较物理性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就只好注重精神方面了,你要小心我表哥,他如狼似虎。”

我险些呛到,不免想看看业皓文的表情,业皓文正好接了个电话,他妈妈打来的,他边说边往楼上走,直接进了自己的卧室讲电话。这一通电话一讲就是好久,他迟迟不再露面,秀秀吃得也不多,一桌子菜几乎都是我吃的。我这个人精神方面没有任何追求,只好追求追求物质方面了。看我停筷,秀秀和孙毓开始收拾桌子,我也去帮忙,直到我们洗完碗筷,准备吃些水果,业皓文还是没下楼。秀秀给他留了些饭菜,切了些橙子,送去了楼上,不一会儿,她就下楼来了,和我们说:“他妈妈就是这样的啦,一打起电话来就没完没了,刚才还问我最近没回家吃饭,还好我溜得快。”

秀秀吐了吐舌头。

她回来餐厅,我们三人吃水果,吃完,洗了餐具也就分开了。我和秀秀回到阁楼,她去泡澡,我坐在床上刷手机,刷得眼睛干涩,还有些口渴,便下楼去找水喝,走到二楼时,我遇见了孙毓,他正走进自己的房间,我们互相瞧了瞧,没人说什么。我继续往楼下走,走到了楼梯上,我回头看了眼。孙毓的房门开着。

我进了他的房间。

孙毓就站在门后,屋里没开灯,我们站着接吻,亲了会儿,他把我带到了床边,他坐下了,坐在了床上,我也坐下,坐在他身上,我们都脱光了衣服。我抱住他。孙毓的身上很香,他抱上去很柔软,很温暖。他的动作是温柔的,他抚摸我,手指像在我的皮肤上跳舞,我觉得有些痒。

业皓文进来了。看到他,我才想到我们没关门,我们也没有压抑自己的喘息,还像下午时在水池边那样,想喊就喊出来。业皓文慢慢走近,屋里没开灯,他的形象有些阴森,孙毓还抱着我,我也还在抚摸他,孙毓把我压在床上,仍然在吻我,我不确定孙毓有没有看到他,反正业皓文越走越近,我却越来越不想去管他,最后我彻底不看他了,闭上了眼睛。

我感觉到一双手在抚摸我的头发,抚摸我的脸。

我忽然很想秀秀。很想她会问我,喜不喜欢业皓文。

没有人来问我任何问题。

业皓文把我抱起来,我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孙毓撑开我的腿,他一边亲我一边用手指插我,后来换成他的阴茎在我的屁股里进进出出。业皓文一直在摸我的背,我受不了,夹紧孙毓的腰,快射了。

业皓文也亲了我,他亲我被孙毓亲过的嘴唇,他也干我,孙毓射在我身体里后,他就着那些精液插进来,我有些痛,在空中乱抓一气,抓住了孙毓,我抓住他的胳膊,抓他的手腕,抓他的手,我含住他的手指。他摸我的头发,像在奖励乖巧听话的学生,业皓文用双手箍紧我的腰,我跪着,业皓文每一下都插得很用力,我感觉我随时都可能摔在床上,孙毓就坐在我身边,他抱着我的一条腿,温柔地抚摸,还会吻我的手和胸口,他的触碰恰到好处地缓解了业皓文带给我的痛苦。我支撑着,支撑住了,我给孙毓手淫,他射出来后,我舔了舔手掌,孙毓张开嘴,迎上来,也来舔我的手指,手掌,业皓文还在干我,但动作轻柔了些,我有余力去抱孙毓了,我抱着他,摸他的背和屁股,他湿了,我往后看了眼业皓文,他又开始蛮干,我的大腿一软,躺在了床上,业皓文便就势把我摁在床上插,他一下比一下用力,像在泄愤似的,我受不了了,痛叫了出来,业皓文把我翻过来,把我的腿架起来,捂住我的嘴继续插,我更痛了,还是孙毓来安抚我,吻我的脸。他搂着我,一下一下吻我的眼皮,嘴唇,喉结,我好受了些,模模糊糊地,我看到他的手攀上了业皓文的后背。我感觉业皓文快射了,他的阴茎蠢蠢欲动,果不其然,没多久,他就射出来了,射精后,他放过了我,他的双手伸向孙毓,他抱住他,孙毓没拒绝,亲吻,手淫,爱抚,他照单全收。

我从他们中间挤出来,爬起来,我想走,撑着床试着站起来,有人拉住了我,我一看,是孙毓,他把我拽了回去,他没用多少力,我就又躺回了床上,我看着他,摇了摇头。我还不算老,但也不年轻了,业皓文刚才那几下够我受得了,我吃不消了。孙毓在和业皓文热吻的间隙指了指我的阴茎。

我勃起了,这我控制不了,但是我不想做下去,我觉得我的任务完成了,我该走了。于是,我还是摇头。这时,业皓文和孙毓换了个姿势,他们面对面坐在床上了,我又试着起身,又有人拉住我。这次是业皓文。他的手伸向我腿间。他摸到我的时候我就射了。我看着业皓文沾满了我的精液的手,喘了几口粗气,孙毓拍了拍我,他俯身亲我的阴毛,舔我的龟头,帮我清理。他的嘴巴太暖了,以至于我全身都涌上了股暖意,我不自觉地半闭上了眼睛,我感觉到、闻到,几根沾染了精液的咸腥的手指凑到了我的嘴边,我张开嘴吮了吮,那几根手指便趁机在我嘴里攻城略地,我的嘴巴被迫张得很开时,这几根手指抽离了,我的头皮一紧,忙睁开眼看了看,业皓文抓着我的头发把我的脸凑到了他腿间。他勃起了,但显然还想更硬一些,更湿润一些。我又看了看,孙毓坐在了床头点烟。

我跪起来给业皓文口交,孙毓夹着香烟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掠过我的大腿。

他们在抚摸对方吗,应该吧,他们在接吻吗,也许吧,他们寻寻觅觅,丢丢找找,会找到自己最爱的人吗?谁知道呢。

我有些累了,在孙毓骑到业皓文身上,搂住他的脖子,没人再留我时就走了。我去洗了个澡,抽了两支烟,从浴室出来时,孙毓已经睡下了。业皓文不在。我悄悄走出了房间,楼下有人在看电视,我瞄了眼,那正对着电视的沙发上有两道人影,但又很像一个横躺下来的人,电视里在播纪录片,英文的,我听得懂一些,讲鲨鱼灭绝的。讲那些鲨鱼被渔民从海里捕捞起来,割去鱼鳍,再被扔回海里,自生自灭。我趴在楼梯扶手上研究了会儿,坐在电视机前的确实是两个人,一个是秀秀,另一个是业皓文。业皓文靠在秀秀身上哭。

第二天,我们去了音乐节,四个人一块儿去的,秀秀兴致勃勃,带了野餐盒,便携式的小冰柜,汽水啊啤酒啊都拿了些。临出门前,她往我手里塞了一盒安全套。我哭笑不得,秀秀说:“人生得意须尽欢。”

我拆开盒子,还给她几个,说:“你给业皓文和你表哥留几个吧。”

她一挑眉毛,全部退回给我,说:“你们一人一盒,我谁都不偏心。”

我笑出来,她拉过我,拍拍我,揽揽我的肩,没再说什么了。我们坐业皓文的车,还是我们三个坐后排,他开车,这次他一句话都没有了,我想,经过昨晚的纵情滋润,他应该春风满面,满面红光才是,可他的情绪看上去颇低落,我搞不懂他。反正,他和孙毓,我一个都搞不懂。

音乐节的举办地说近不近,徒步穿越森林的话半个小时就能到了,可我们开车,开了得有一个半小时,到的时候是正午,烈日当空,几个主舞台周围早就人满为患,我们对在台上演出的那些乐队没抱什么太大的热情,就在较冷清的电音舞台前头找了个位置,铺开野餐布,开啤酒,点香烟,吃秀秀做的各色三明治。

孙毓单喝蔬菜汁,吞维生素片,抽香烟。业皓文变戏法似的变出了瓶香槟,边上有人听到开香槟的声音,朝我们看过来,秀秀热情地发香槟给所有自带杯子的人,转眼我就连香槟泡都看不见了。我咽下一口三明治,用杯子里所剩无几的香槟加啤酒加橙汁加苏打水的混合饮料漱了漱口。附近的舞台都很热闹,台上灯光特效飞来舞去,偶尔还能看到喷干冰的,秀秀对什么都好奇,率先离开我们去探索。孙毓抽完手里的烟也走了,业皓文不像要离开,他不是在看手机,就是看舞台,视线两点一线。我喝完杯里的混合饮料,给自己充满了寻欢作乐的动力,我也走了。

我四处闲逛,音乐节也像森林,刚刚好介于鸟语花香的自然森林和好再来这样的湿欲雨林之间,这里的每一道眼神,每一句问候所传递的信息也都是刚刚好的,既不太过直白露骨,显得商业下流,又不太过隐晦委婉,有装腔作势之嫌。就算临阵改变主意,对方也不会恶言相向,拳脚相加,他们还有音乐,他们听着歌就去找别人了。愿世界和平。

一整个下午,我都在不同的舞台和不同的帐篷之间穿梭,我喝了好多种不同的啤酒,抽了很多不同的烟,有几次,我想我愿意亲一亲给我点烟的人,亲他的上面或者下面,但是我没亲下去,全赖那些帐篷的遮光效果太差,我在白天总是有些畏首畏尾。暮色西沉时,我的感觉来了,我和一群弹尤克里里的年轻人窝在一起,他们都很擅长即兴弹唱,每个人编着歌词,哼着小调,都很开心,我想亲一亲那个看上去最开心的人,可忽然有人开始抽大麻,我被熏出了帐篷。

没多久,天完全黑了,我一看时间,八点多了,音乐节会持续到午夜,人越来越多,最大牌的歌手还没出场呢,主办方拉来的酒类饮品赞助商才开始四处派发免费鸡尾酒饮料。通常推广人员只会倒一小杯递给路人尝鲜。我拿到了一整罐鸡尾酒饮料,交到了一个新的微信好友bingyy95。

bingyy95约我十点时在电音舞台后面的移动厕所附近见面。他还问我想不想去后台看大明星。我喝着鸡尾酒饮料往电音舞台的方向走回去,回道:大明星还是算了吧。

我等他。等的时候打了几把纸牌,回了几条微信。盒盒问我怎么人间蒸发,我感谢他这么关注我的动向,我才几小时没和他联系就成了人间蒸发了。小宝说想找我吃饭,问我什么时候有空,我约他明天中午去天星。秀秀说,他们十点走,我要是想跟他们的车一起回去的话,可以十点回去找他们。她把业皓文别墅的确切地址给我了,她写:你想回来的时候打我电话,或者打车,叫滴滴都可以。

晚上十点,我和bingyy95在电音舞台后面的第三间移动厕所里做爱。他年轻,吻技生涩,肩膀宽阔,手臂有力,腰也很有力,身上有海风的味道,他说他在海事学校念书,我说,嘘,别说话。

我帮他舔了,他也帮我舔了,他太有激情了,我恰好需要这些激情,我们做了很久,事后我点烟,抽烟,擦屁股,擦大腿根,我们穿裤子的时候,移动厕所的门被人拍得砰砰响。一个女人骂街:“我去你妈的穷鬼投胎啊??操你妈,宁闻千里屎香,也他妈不去开房!我操!!”

还有人帮腔:“拜托你们啦!外面野战队成千上百,你们参与下山区战役行不行啊!憋精憋精,越憋越长寿啊!憋屎是会憋死人的啊!”

我笑得停不下来,bingyy95听傻眼了,系皮带的动作僵在半空中,样子有些可爱。我拍拍他的脸,夹开嘴里的烟,亲了亲他汗湿的额头。bingyy95低下头,系好了皮带,趴在门板上听了听,外面只有音调奇高的电子音乐声,他看了我一眼,问我: “等会儿你怎么回去啊?”

我说:“不知道,搭顺风车吧。”

bingyy95应了声,说: “我的同事们好像十点就都坐班车走了,从这里约车回去市里不便宜。”

他的裤子穿好了,不动了,双手搓着裤腿,双眼看着别的地方。我给了他五十。他看我,我说:“我也要给自己留点车钱吧?”

他还是看着我,我笑笑,他转过了身,可下一秒,他就又转了回来,一拳打在了我的脸上。我头晕得厉害,他趁机扒了我的裤子。我听到哐啷一声,清醒了些许,我看到我的手机掉在了地上,我赶紧伸手压住。bingyy95在搜我的裤子,我说:“我没多少钱,你拿了就走吧。 ”

我还说:”我不会报警,说出去也是件丑事。我就这一部手机,不要拿走可以吗?“

他骂了声,开了门就走了。立马有个女孩儿进来厕所,我正穿裤子,和进来的女孩儿大眼瞪小眼,她吓跑了。我重新关上了门。穿好裤子后,我抹了下脸,手心湿湿的,我知道我可能流血了,不过鼻子不痛,鼻梁骨应该没事。出了移动厕所,我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对着镜头把脸上的血迹擦干净了。bingyy95的拳头在我的右面颧骨上留下了一块擦伤,不算什么大事。

电子音乐舞台的方向传来的乐声好像在模拟某种鸟类的鸣叫,有些刺耳。

没几步,我看到了业皓文,他被远处的紫色舞台灯光照出了丝鬼魅的气息,我吓了一跳,真的以为活见鬼,我喊出来:“业皓文?”

业皓文在抽烟,翻了个白眼,上来抓了抓我的头发,一拍我的背,说:“走啊。”说完,他拉住我,问我:“你的脸怎么了?”

我说:“黑灯瞎火的,撞了。”

他说:“撞到刚才那个推销饮料的身上撞出来的?”

我摸摸胳膊:“你老婆跟踪过我就算了,现在你也跟踪我,你们一家都对我这么着迷,干脆收养我当你们养子算了。”

业皓文道:“神经病。“

我笑了,他的语气听上去像秀秀。

我说:“你也还没走?”

他说:“我等你啊。”

我说:“你等我?”

我又说:“你等我干什么?”

他看我:“不然你怎么回去?山路你不认识,开车……你有车吗?”

我说:“秀秀微信我你那里的地址了。”

他点头。我拍拍胸口,呼吸平复了:“我知道了,秀秀让你来的。”

他摇头。我打了个嗝,还是吓的,也是因为冷,喉咙跟着打哆嗦。山里晚上气温不高,我穿的是短袖,手臂上感觉凉凉的。我和业皓文走到了停车场,他从车后箱拿了件外套给我。他问我:“你晚上吃东西了吗?”

我说:“你回去了又过来的?”

他摇头,说:“我在车上睡了会儿。”他又说,“正好有点事,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看着我,我抱着他的外套看着他,百思不得其解:“你等我干什么?”

他还是说:“不然你怎么回去?”

我觉得好笑,笑出来,他抽完一根烟,马上就点了第二根。我上了业皓文的车。

业皓文开了点天窗,我们两个人都在抽烟,烟往上飞,风钻进来,风不大,只是有寒意,我缩在椅子上,裹着外套,咬着香烟打纸牌。业皓文说:“去天星吧。”

我点了点头。业皓文说:“都七月份了,怎么还这么冷。”

我知觉敏锐,一下就从他的话里嗅出了股熟悉的没话找话的气息,可我不想听他说话,或是和他说什么,以我的经验,我们之间的关系开始得太不正经,说多了,百分之九十九的话题都只会朝着同一个不正经的方向发展。我不年轻了,两天来消耗了太多,已经很累了,我怕他要是把车停在路边,我们车震,我做不来多久就没力气了,说不定在车上直接睡死过去,磨牙打呼,说梦话,到时候他泄欲的心情被影响,我呢,砸了自己招牌,显得服务很不专业。为了避免落入这种不必要的尴尬境地,我决定故技重施:装睡。我才闭上眼睛,业皓文就开始清喉咙,清了好多声,却迟迟不讲什么,我预感,他想讲的是我们之间翻来覆去的一个旧话题。我预感,他要和我讲尹良玉。这个话题很严肃,它是那剩下的百分之一,它永远都是严肃的,它通往的是祭坛,因而它永远都能在很短的时间里打消人的积极性,带走人的快乐,留下一种虚无的感觉,一种不安的,惶惶不可终日的负罪感。它落下来,就是一道铅灰色的墙,压在我身上,要压扁、榨干我。

接着,业皓文就说了:“对了,你有没有想过送冯阿姨去设施好一点的疗养院。”

我知道为什么业皓文要提这个严肃话题了,他也累了,对性疲倦了,于是只好踏上他和我之间那唯一不会走往性的一条路。但他完全可以不说话,他可以来点音乐,我对音乐不挑剔,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好,他知道的。然后,我们就这么无声地听着音乐,再来几根烟,多吹吹冷风我也无妨,我没那么容易着凉,不和人交流对我来说没有任何问题。我的嘴可以闭得很紧,很久。他不知道我可以一年不和任何人说话,所有语言都让我觉得有血腥味。反正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就会回到同一个地方,我们走进不同的房间,各自睡下。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一段车程,我会想念它的。

业皓文又说:“我知道你没睡着。”

我揉开眼睛,点烟,放下一半车窗,靠过去抽烟,吹风。风声很大,我说:“把我在附近的路口放下来吧,我约了人。”

业皓文把车窗升回去些,说:“一直住在医院也不是个办法吧,冯阿姨现在主要还是要针对性的恢复。”风声更喧嚣了,他索性把车窗都关上了,继续说:”我前几天去了间疗养院,我没想到融市还有这么好一块地方,离融江很近。“

我懂了。他等我是因为他要和我讨论安置冯芳芳的事,我笑出来,看他,说:“你不会现在真的改行做慈善了吧?”

业皓文说:“不是和你开玩笑,那地方真的不错,设施都是一流的,我看欧美那些好的疗养院也不过如此。”

“谁出钱?”我问,“我出不起。”

业皓文说:“我来给好了。“

我拍他的肩膀,冲他挑了挑眉毛:“你是不是大学的时候暗恋尹良玉?”

他一直不提这个名字,这有些反常,那我先来提。我笑着,抽烟,道:“说起尹良玉,你是不是忘了他是跳融江死的?还是你觉得冯芳芳忘了?她是中风,不是老年痴呆啊业总。”我指着前面。前面什么也没有,前面是盘山的公路,一些像树一样的黑色线条,竖着的一根根,斜着的漫天散射的好多根,我说,“放我下车吧,我真的约了人。“

业皓文问:”谁?小宝他们?那一起去天星好了。“他看看路,又看看我,眉心紧锁:“我们就不能好好讨论这件事吗?”

我和他好好讨论冯芳芳的养老事宜?我摇头,我以为我会很大声地笑出来,但我只是发出轻呵的声音,我理理头发,给业皓文看我微信好友里binyy95的头像,说:“就是刚才音乐节那个。”

他不信,问我:“那刚才你们为什么不一起走?”

我说:“有些事情,有些人,要回味才觉得有滋味。”

业皓文冷声道:“移动厕所是够有滋有味的。”

我笑,这个比方太倒胃口了。我说:“冯芳芳住医院我看挺好的,住医院,我去看她,她试图谋杀我,我大概率死不了,住疗养院,我就废了。”

业皓文的声音温和了下来:“你别这么说,冯阿姨那次应该不是故意的。”

我看他,指指自己右腿:“你说的是她推我下楼那次吧?”

业皓文点头,我握住自己的右边膝盖,说:“好吧,可能当局者迷,我这个被人推的觉得她是故意的,你旁观者清,你看得很清楚,觉得她不是故意的。那你应该早点告诉我嘛,害得我误解她,误会她这么久。”

业皓文说:“我们能不能好好讨论疗养院的事。”

我点头,业皓文却沉默了,片刻后,他说:“那天孙毓打电话给我。”

真好笑,孙毓是他人生所有行动的唯一解释?他一说是孙毓找他,我就要理解,我就要体谅?我笑笑:“我们不是讨论疗养院的事情吗?”

业皓文说:“医院里都是医生护士,都比我管用,孙毓正好找我帮忙,我就先走了。”

我说:“他也被人推下楼梯?”

业皓文说:“他在商场里买了挺多东西,拿不了。”

我说:“看来投胎真是门本事。”

业皓文又说:“我当时很害怕,真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处理,我自己也说不清,就是下意识地……”

下意识地去找孙毓嘛。我理解。我和他之间只有性关系,这种关系谁都可以给,我残了,我死了,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太理解了。我一时好奇,在他眼里,是我的命比较重,还是孙毓手里的一只购物袋比较重,于是我问他:“他都买了些什么?”

业皓文一愣,随即说:“不说这个了吧,不说了……”他越说越委屈,还和我赔礼道歉了,态度好极了,说着:“对不起,我确实不应该就那么走了,是我不对,那我们能继续聊冯阿姨的事了吗?”

冯芳芳难道是他失散多年的亲生母亲?她以后的生活,非得有个说法?这个说法还非得和我讨论?我说:“你停车吧。”

业皓文叹了声,苦口婆心:“我明天带你去那个疗养院看看吧,真的挺不错,一个人配三个护工,还有专门的营养师,还有……”

我说:“业皓文,你停车。”

业皓文没理会我,还稳稳地开着车,稳稳地说着话,道:“其实你也希望她好起来的吧?”

他真是以君子之心揣我这个小人之意。我巴不得冯芳芳去死,她毫无尊严地死在医院里,是我最想看到的结局。我发誓。

我说:“你要么停车,要么我们换一个话题。”

我的口气强硬,业皓文放慢了车速,缓缓地说着话:“她的性格那么要强,你是她的仇人,她最恨的人,你这样一个人天天去看她……其实你是想给她活下去的动力吧。”

我解开了安全带,车上的提示音咚咚作响,我问业皓文,我说:“你等我就是想和我说这些,对吗?”

业皓文说:“我觉得这件事我们两个单独商量比较好。”他看我,“你解安全带干吗?”

我看外面,边上没有车,后头也没车,隔着一条车道就是防护围栏,围栏外头是山坡。业皓文说:“你和冯阿姨,或许都在支撑着彼此活下去。”

我开了车门锁,开了车门,跳下了车。

我摔在了地上,头,胳膊,脚,都摔着了,都在痛,耳朵里还回响着刹车皮紧急摩擦过柏油路面的声音。我看了眼,业皓文的车停在了不远的地方,副驾驶座车门大敞。我摸摸脑袋,摸摸两条腿,痛归痛,但是手没断,腿也没断,我咬牙从地上爬了起来。业皓文倒车倒到了我面前。我低头看,我的右脚脚踝肿起来了。又是右脚。

业皓文停了车,开了紧急灯,下了车就来抓我,歇斯底里地在我耳边大吼:“你疯了??”

我推开他。他一大步跨到了我面前,抓着我把我往后面拖。我挣不开,阴恻恻地问他:“冯芳芳是你亲阿姨?”

他看我,眼睛瞪得老大,老圆:“当然不是我亲阿姨,那是尊称!”

我笑出来:“哦,那你为什么不多去孝敬孝敬你亲阿姨,亲妈?”

业皓文松开了我,我们走到了他的车边,我靠着车门平复呼吸,压抑疼痛。业皓文走去车后,拿了两瓶矿泉水,递给我一瓶。我没拿,脱下身上的外套,丢给他。我点烟,抽烟,从后视镜里看自己的脸。脸上刮伤了,好几道,像爪痕。我拉起衣领擦拭血迹。

业皓文说:“你至于吗?”

他把外套披在我肩上,掏出一块手帕,往上面倒了点水。他用手帕轻轻地擦我的下巴。我慢慢仰起下巴,说:“我说了,你要么停车,要么换一个话题,你不停车,也不换话题,好,我走。”

“你不想面对的事情你就逃避。”业皓文说。他开始擦我的脸颊。我往下看,看到他的双眼,我看进去,只看到黑幽幽的瞳孔。我说:“我不是逃避。我问你,你等我干什么,你说不然我怎么回去。”我吞了一口烟,吐出来一口烟,瞬间我就看不到业皓文了。我伸出手,摸到一条皮带,我说:“还是你等我,最终还是想……”

我解那根皮带,我咬住烟,跪在地上,我摸到那皮带主人的裤子,他的大腿,小腿,裤裆。

我被推开了,我笑着坐在地上,撇了撇嘴。我看着柏油马路,那地面反射着车灯的光,映出一道清晰的刹车痕。我说:“我就是心理变态喜欢看你的冯阿姨活得毫无尊严,她毁了我……她害死了她的儿子,我恨她,你要送她去过好日子那就去过啊,我不想知道,不会去看,你要养她,你养吧,我正好省点钱。我要省钱买房子,还要省钱为以后养老生病考虑,反正我摔断腿,是没有人会找营养师,找三个护工来照顾我的。”我嫉妒,不开心,不服气,“操,冯芳芳的命也太好了,生前一个儿子孝得要命,儿子死了,她中风两次都死不了,现在……”

我瞄了眼业皓文,他正站着喝水,一手插进口袋里:“现在还有个冤大头,非得孝敬她,非得让她好吃好住,我太嫉妒了。”

业皓文不置一词,他弯下腰,摸了摸我的右脚脚踝:“崴了?”

我点头。他说:“去看急诊吧。”

我问他:“你属猫?”

他摇头,我说:“我也不属耗子,你就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

业皓文笑了:“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说话这么损。”

我说:“我恶毒,阴损,年老色衰,生,没有远大梦想,要我死,我胆小,窝囊,怕。”

业皓文不接我这岔,指着我的脸,说:“都是擦伤而已。”他看着我右边半张脸,眼角一飞,道:“这里是被人打的吧?”

他问我:“那个推销饮料的是不是觉得你开价高了打的你?”

我说:“我没要他付钱。”

我说:“很多人我都不问他们要钱,他算一个,近一点的,孙毓算一个,阿槟也算一个,还有……”

业皓文牵牵嘴角:“远一点的,尹良玉算一个。”

又来了。算我怕了他了。我爬起来,拖着右腿往前走。业皓文跟上来,我走不快,他很容易就跟上了我,他要搀我,我说:“昨晚3p,我给你一个友情价,你给我三百就行了。”

“你先提的孙毓。”

“他不能提?只有你自己能提他,我不能提?”我冷笑,“昨天该不会是你和孙毓的第一次吧,怪不得事后喜极而泣。”

业皓文站住了,人一下就木了,呆呆地,恍恍惚惚地。我闻到血腥味,或许是我的,也可能是业皓文的。他真脆弱,他一次次,一刀刀刺我,我还能走,能跳,能吃能睡,我不过还他一刀,他就一副失血过多,快昏死过去的样子。所以,人为什么要爱呢?爱真没用,轻易就能被人用来攻击自己。轻易就能让人失魂落魄,让人死。业皓文这样的,纯属宣爱逐真的反面教材,爱神要想巩固凡人对自己的信仰,应该让她的传教士天天宣讲我的故事,先死一次,然后再遇到什么人,不爱我,没关系,爱我,那我就去买一束玫瑰,我会看着花,默默告诉自己,花会枯萎,会枯萎。

我会去买一束玫瑰的。

我喘了口气,拍拍胸口,继续往前走。可走了没几步,我就走不动了,只好在路边,靠着围栏休息。业皓文走了过来,坐在了我边上,他递水给我,我没要。我说:“你走吧,半天都没第二辆车,我要浪费社会资源呼叫山林救援了,你不走你就要跟着上电视了。”

业皓文说:“昨晚我和孙毓,不是第一次。”

我真是没力气了,说话都只能用气声:“关我屁事。”

他看我,露出笑容,说:“你记不记得你大二的时候,大一新生开学,你去给他们做欢迎演讲,讲什么大学生美好未来,人生梦想的。”

我受不了了,不等他再讲什么屁话,我说道:“你这么想聊我的大学生活?一个人大学的时候有一个自杀了的前任,他下半辈子就要拖着他的尸体生活吗?我大学没毕业,没有未来,我也没有梦想,我整天游手好闲,我不可以吗?不然你帮我想想我生活的意义吧,我这个年纪应该怎么过才算有意义,找一个老婆成家?我没车没房,没有稳定工作,再说了我喜欢男的,我找女人结婚就是骗婚,我做不出来。我做事业?做什么事业呢?我没什么商业头脑,想不出来,我只会读书,太会了,会到一张文凭都没有,梦想……从小到大我的梦想就是我妈的梦想,当医生。我实现不了,我过不上很有意义的人生了,起码我能开心点吧,还不能让人开心了吗?我也可以想要开心一点的吧。”

我问他:“怎么?我没资格吗?”

业皓文点香烟,点了两根,一根递给我,一根自己抽。他不说话,我也静下来。我们抽烟。

良久,业皓文说:“昨天秀秀问我,她很久和没我一起回家了,要不要我们一起回去看看我爸妈。之前她每周都会回去陪我爸妈吃一顿饭,最近确实有一阵没去了,我妈也问起我了。我说,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我深深地吸进一口烟,业皓文继续说道:“这个月2号的时候我妈来融市了,她在这里找了个什么基因研究室,之前我在忙孙毓巡演的事的时候她就一直催我去做基因检查,说是为了将来孩子考虑,先排查一下后代的基因病什么的,我就去做了,2号,报告出来了,她从风顺过来和我一起去听医生的分析。”他笑了笑,抖落些烟灰,“我没什么问题,健康得很,也没什么基因病,医生分析完,我妈特意问医生,我得肝癌的几率高不高,医生说不高,我没听说过家里有亲戚得过肝癌,就问了句怎么想打听这个。我妈说,是生我的那个女人最近得肝癌,死了。”

业皓文抬起头看前面,我们面对着的是一片小坡,坡上拉着铁丝网,种着瘦弱的小树。业皓文的声音轻轻的。

“我一直都知道我是代孕生下来的,我妈怕身材走形,也怕痛。我和医生说,可是代孕母亲的体质应该不会影响到我吧,我妈说,那是你生母。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就是字面意思。”

“我生母是家里的一个女佣,我妈想要孩子,自己又不想生,我爸倒觉得要不要小孩儿无所谓,不过男人嘛,多睡一个好像也不会怎么样,反正我生下来之后,我妈就把女佣赶走了。”业皓文已经抽完一支烟了,他摸出烟盒,烟盒空了,我把我的烟递给他。他不抽,就拿在手里,弯着腰坐着,以一种探索的目光看着那片小坡,说着:“我问她,那她的墓地在哪里。她说,根据本人意愿,骨灰撒融江了。我问她,为什么她死了,你都不告诉我,她说,我养你这么多年,你最好搞搞清楚谁是你妈,她还说,她肝癌晚期,我把她送进最好的疗养院里伺候,临终关怀,已经仁至义尽。昨天,我和秀秀说了这件事。”

我拿过他手里的矿泉水,喝了两口,问他:“你要不要送我去急诊?”

业皓文低下了头,夹香烟的手也低垂了下来,他说:“是我。”

“什么?”

“那个拍照的人是我。”业皓文的头低得更低了,声音还算清晰,“但是真的不是我放到论坛上的,真的不是我,是阿标在我的手机里看到,偷偷复制了发出去的,他吃过尹良玉的亏。我已经不和他来往了。”

我有些糊涂,推了下他:“你在说什么事情?”

业皓文抬起头说:”尹良玉的事。”

我知道了。我说:“我知道了。”

“你真的有点冷血。”业皓文捏着眉心说。

我说:“你突然和我说这些,我要消化一下。”

业皓文看了看我,只用眼角看,看得还很快,偷偷摸摸的。他道:“一直找不到好的时机和你说,我看到你就……挺过意不去的。”

我消化好了,我站起来,但是站不稳,业皓文扶了我一把,我甩开他的手。我完全明白了。他为什么总是会提尹良玉,他为什么对他自杀的事耿耿于怀,他为什么那么想知道他死时在想什么。

他有负罪感。他觉得对不起尹良玉,他还觉得对不起我。

自始至终,我和业皓文全是靠尹良玉的死来维系。我看着业皓文,我想说,原来如此,可我和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一次又一次地来找我,他打电话给我,他给我钱,很多钱,他帮我照顾冯芳芳,笑话,什么帮我照顾啊,他是在赎罪。通过我,通过冯芳芳。我们在他眼里是尹良玉留在人世间的金身,接近我们,就能消减他的孽,除他的障。

所以他等我。

我烦透了,彻底烦透了。我要走,必须得走,必须得离开,就像十年前我离开风顺时那样,我从家里楼下走开,我没有回头。

我丢开了水瓶,丢开了香烟,瘸着腿,亦步亦趋地往前走。不要回头,不要停下。哪怕这一次有人喊我,追上来也不要停下来。

业皓文追上来。他当然会追上来。他嘴里嚷嚷着:对不起,蜀雪,你别生气,我真的不是故意瞒着你。

他抓住我,他当然要抓住我,不抓住我,他就会自己被一个人的死亡击沉。他要拉我下水,他需要一个有关者,一个共犯,同谋。他看太多日本犯罪小说了。他对我太不了解了,他不知道我已经走出来了,我的灵魂早就解脱了,对谁的死都释怀了,我也原谅了所有人,抛弃我的人,诋毁我的人,伤害我的人,我还原谅了我自己,只是我的肉体反应太慢,仍在苦海里浮沉。

业皓文的手机响了,一直响,他拿出来看,是孙毓。

他没有接。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开口了。他说的是:“我班上一个同学说,他打工的咖啡馆里,我们学校的一个老师和学生乱搞,两个都是男的。”

他抿了抿嘴唇,眼神一时闪烁,眨了眨眼睛,才继续:“我偷拍到你和副教授乱搞,我是想要挟你,威胁你,我想,什么优秀学生代表,先进学习对象,我们要和你学什么?学你搞老师?”

我脱口而出:“怎么听上去像三级片的剧情?”

业皓文说:“你怎么知道我受三级片启发?”

“哪一部?”我问。

不等业皓文回答,又有手机响,这次是我的,小宝打电话给我,我接了,他的声音颤抖,说:“蜀雪,你能不能现在来一趟飞天路这里的派出所啊,蜀雪,我只能想到你了……”

小宝被抓了,说是因为私藏枪支。业皓文开车送我去的派出所,我走路不利索,他扶着我进去。派出所里只有两个警察,一个在电脑前打字,一个边看报纸边抽烟,脸都很黑。小宝坐在一张靠墙摆着的木头长凳上。他缩在很角落的位置,我一进去,先喊他。

“小宝。”我抬起胳膊朝他挥了挥手。

小宝打了个激灵,抬头看我,嘴唇抖动,再上上下下一看我,哇地哭了,嚎啕大哭。

“哥!你怎么了啊!“

那两个警察这才注意到我,我也才注意到小宝的一只手腕被铐在了长凳的一边扶手上。

看报纸的警察问我:“你就是钱小宝的表哥?”

我说:“是的。”我掏身份证,客客气气地说话,“我姓蜀,警察同志,小宝怎么了啊?说是因为枪?”

业皓文找了张凳子,让我坐下,笑笑地掏烟,派烟,没说话。那警察捏着我的身份证,问我:“你是风顺的,他是庆远的,你们这俩亲戚可离得够远的。”

我说:“远亲,远亲,他妈妈是我爸的堂舅的三表姑的二侄女,都来融市讨生活,就互相照应照应。”

那警察不停打量我,我笑着任他看,看了会儿,他把身份证还给了我,敲着桌子和我说:“你这个小表弟大半夜揣着把枪在外面走,看到了警察还跑,要拘留的知道吧?问他话吧,只会喊妈。”

我出了点汗,陪着笑说:“大哥,小宝这个孩子您别看他这么大个,白白净净,看着精明得很,他啊……”我压低声音,那警察挑起眉毛,我的声音一哽咽,哆哆嗦嗦地继续,“其实他是个傻子,低能,一岁检查出来的毛病,说孩子长大了顶多也就五岁小孩儿的智商,他爸听了就跑了,他妈一个人把他拉扯大,也是太操劳了,前阵子两腿一蹬,也走了,”我擦擦眼角,看了眼小宝,长吁短叹,“唉!小宝啊!可怜啊!”

小宝伸长了脖子正听我们讲话,我冲他使个眼色,他忙呜呜怪叫起来。那打字的警察敲敲桌子,说:“安静点啊。”

小宝便开始喊妈妈,低低啜泣。我又说:“清明那会儿我爸回老家扫墓,看到小宝一个人睡在猪圈里,没人管他,他还去和猪抢吃的,他身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都是让猪给踹出来的,还有那些小孩儿,没事就去拿石头砸他,我爸可怜他,就把他接了回家,正好我们公司……”我一指业皓文,“我们公司缺个清洁工,我就想要不让小宝来干,我们老板还挺支持的,小宝干了两天表现也挺好的,也是我有些松懈了,可能忘记锁家里的窗了,让他自己跑了出来……我正和我们老板开会呢,他一个电话过来……”

业皓文给警察递名片,笑着说:“我们公司一客户连夜要改方案,我们正讨论方案呢,小宝一个电话过来,他这个表哥心急,本来好好等着电梯的,电梯半天不来,就说走楼梯下楼快些,结果人给摔了,我说那我送他过来吧。”

那打字的警察走过来了,两个警察凑在一起看业皓文的名片,业皓文笑容可掬。我高声问小宝:“小宝,哥不是说让你在家待着,不要出门的吗?你怎么自己出来了呢?”

小宝还是喊妈,还开始吃手。这角色分析,我佩服。

我和警察说:“唉,估计是想妈想的。”我又说,“那枪……是真枪啊?”

那看报纸的警察一瞪眼:“假的我们扣他干吗?”

我说:“应该是捡来的吧?”

我问小宝:“你是不是去海星公园了啊?”

那打字的警察看我:“你真是他表哥?”

小宝一个劲说:“鱼鱼,鱼鱼。”

业皓文又派烟,没人收他的烟了,两个警察互相看了看,我握紧拳头,逼出点眼泪,说:“真是要拘留了,我这儿有个他的残疾证,孩子能送去精神病院关着吗?”

打字的警察说:“那你把他的残疾证拿来。”

我说好,业皓文扶我起来,我们走到了派出所外头。业皓文问我:“你上哪儿去弄残疾证?”

我说:“我们宿舍里不光有残疾证,还有学生证,教师证,残疾证还分证明你脑子残疾的证,证明你心里残疾的证。”

业皓文看了我一眼,说:“太费劲了。”说完,他打了通电话,电话那头是个什么陈局,业皓文照搬我那套说辞,电话很快讲完,不一会儿,我听到派出所里的电话响。我看看业皓文,业皓文点香烟,搀着我往车边走。我们到了车前,开了车门,派出所里那看报纸的警察出来了,和我招手,说:“小宝表哥!来签个字!”

我赶紧往回去,签字收人。我挽着小宝,好言劝说:“以后我们不去海星公园了吧,好吧?”

小宝还演戏呢,特别入戏,开始发拗劲,松开了我打我的胳膊,又是跺脚又是甩手,喷口水:“不,不,不!鱼鱼!鱼鱼!”

业皓文帮着拉着他往外走,和两个警察打招呼:“麻烦你们了,不好意思了。”

那打字的警察说:“就这情况还是别出来工作了吧。”

我连连点头,派出所里的电话又响了,看报纸的警察接了电话,应了几声后,挂了电话,开始穿外套,和打字的警察说:“四季广场,肇事逃逸,我跑一趟。”

我和小宝对视了眼,但我们谁也没说什么,出了派出所,上了业皓文的车,我给盒盒打电话。小宝冲业皓文拱手作揖:“谢谢业老板!”

业皓文问他:“你枪哪儿来的?”

小宝说:“海星公园捡的啊。”

业皓文骂了声,一手搭在车窗上抽烟,斜睨着小宝:“我看你去横店发展算了。”

小宝一摸自己的脸蛋,忧虑道:“我太单纯了,做人又没底线,一进娱乐圈就要纸醉金迷的生活腐蚀个底朝天,我不行。”

业皓文听了直乐。小宝来问我:“盒盒怎么不接电话?”

我摇摇头,忙音还在响,小宝又问我:“盒盒说你去百宝山吃香的喝辣的了,怎么成这样了?”

他的眼角瞥向业皓文,业皓文忙撇清:“他自己跳车。”

“跳车?”小宝惊呼。

电话通了,我示意小宝噤声,小宝点点头,我说:“喂,盒盒?”

我问:“你在哪儿呢?”

盒盒说:“我在救护车上。”

他说:“我妈被车撞了。”

我问他:“要送去哪家医院?”

盒盒说:“融大附院。”声音还算稳定。

我说:“我和小宝现在过来。”

之后,我给s打电话,他倒很快接了,只是那里有些吵。我问:“s,你没事吧?”

s奇怪:“怎么这么问?”

我说:“今晚挺邪门的,我和小宝,盒盒都遇上事了,就想问问你怎么样。”

我把盒盒妈被车撞了的事告诉了他。s说:“好的,我知道了。”

他先挂了,我看小宝,道:“s好像没事,看来我们一屋子四个人还不至于一起倒霉。”

小宝吹了声唿哨,松了口气,靠在了座位上。业皓文开车送我们去了一附院。

到了急诊大楼,业皓文找来辆轮椅,小宝先去找盒盒,我也想去,业皓文不让,直接摁住我,推着我去挂号看医生。我的脚踝是扭伤,骨头没断,脸上都是些擦伤,不用缝针。医生给我开了点消炎药,我当场吃了一颗,就去和小宝汇合了。

盒盒的妈妈被推进了手术室,据盒盒说:一脑袋都是血。

他躲得太好了,他妈怎么也找不到他,她打听到范经理狡兔三窟,还有个藏身的地方:欧泊spa会所,她就去了会所蹲点。盒盒呢,因为好再来关门的事心里一直对老范过意不去,傍晚的时候提了个果篮去会所给老范赔不是,结果被他妈跟踪,一路跟到了四季公园。至于在四季公园,他妈会看到什么,他们会发生什么,盒盒不说,我也想象得到。

盒盒说:“她就和我吵,推推搡搡的,要拉我走,把我拽到了马路上,一辆车过来,我就想,撞吧撞吧,撞死了我,我就清静了,结果她把我推开了。”

“司机跑了。”

他抱着一只女人的皮包看我,问我:“你又是怎么回事?”

我说:“别提了。”

业皓文说:“他跳车,”他补了句,“我没想到他真的会跳车。”

盒盒笑出来:“大少爷,你根本不知道他的能耐。”

业皓文似乎想反驳,但张了嘴,却没说话,人靠墙站着,低头挠眉心。完全沉默了。我摆了摆手,小宝问了句:“盒盒妈不会有事吧?”

他脸色不太好,我拍了下他,说:“你以后真的别去海星公园了。”

小宝吐了吐舌头,擦擦额头,四下乱看,嘟囔道:“好饿哦。”

盒盒疑惑地看我:“海星公园?”

我耸肩摊手,小宝起身道:“我去买点东西,你们要什么吗?哎呀,饿死了,附近有便利店的吧?”

业皓文说:“医院外面有。”他说,“我和你一起去吧。”

他们两个一块儿走了。我这才和盒盒说:“小宝被抓了,藏枪。”

盒盒咂舌,眼珠转转,道:“不过听人说他最近那个好像是社会上的。”

他问我:“你们和好了?”他冲业皓文和小宝消失的那个方向努下巴。

我说:“说得好像如胶似漆过一样。”

盒盒笑着看我:“你这个样子最好不要被老范看到,不然一定骂你个狗血淋头。”

我也笑:“骂我什么?”

盒盒说:“骂你倒贴,命都赔进去。”

我说:“不是的,我要他停车,他不肯,《大话西游》看过吧,他像里面的唐僧一样,嗡嗡嗡嗡,苍蝇一样说话,我受不了,那我就只有跳车了。”

盒盒说:“老范教育过多少次了,忍一忍,海阔天空,苍蝇一样的人谁没遇到过几个?”

我笑,低头拍拍裤子。

盒盒说:“最可恨是孙悟空讲话喷苍蝇。”

我看他,乐不可支:“他要是孙悟空,我就是三太子。”

盒盒说:“你让紫霞仙子看到孙悟空嘴里喷苍蝇,她就疯了。”他问我:“不会留疤吧?”

我摇头,拿过他手里的皮包,抱住。没了这只包,盒盒一下垮了下来,沿着墙往下滑,蹲在了地上。他咬着手指望着手术室的方向,好久,他说:“她就把我推开了。真奇怪。”

我们都不说话了,手术室外还坐着一些人,一个年轻女人手里捏着病历卡,神情茫然,一个中年男人用手机看电视剧,一个老人扶着额头喊,要死了要死了,一个孕妇撑着后腰从走廊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再从那一头走回来,她的步伐很小,很慢,出了一脸的汗。我看时间,凌晨两点半,我们一二三四五六个人一起等待死神。它来还是不来,从来没个准信。你要等它。

两点四十的时候,s来了。他穿西装,踏皮鞋,领口开着,脸上汗津津的,盒盒看到他,眼睛先是眨了眨,接着两滴眼泪掉下来。s弯下腰,拉长衣袖擦他的脸。

他们靠得很近,我以为他们会拥抱,但是他们没有。

s把盒盒扶了起来,他们在两张相对的空椅子上坐下,他看看我,盯着我的脚踝。我耸肩摊手,s摇摇头,笑了笑。

盒盒低着头咬着手指说:“她最好不要醒过来。”

s把他的手从嘴边拿开。盒盒抱紧了胳膊,压在自己腿上,小幅度地前后摇晃着身体,不说话了。

我说:“要不要通知她的家人?”

s看到我膝上的皮包,拿过去翻了翻,翻出一部手机,要密码锁。盒盒说: “我试过了,试不出密码,我怎么可能知道她的密码。”

s说: “试试你的生日。”

盒盒抬头看我们,捧着脸说:“试过了,不对。”他嗤笑,“真可笑。”

s把手机放了回去,这时,小宝和业皓文回来了,小宝买了面包薯片巧克力饼干和奶油雪糕,一大包东西,放在我身上,他坐在了我右边,业皓文站着,拿了只红豆面包。我拆了包黄瓜味的薯片,盒盒吃饼干,吃雪糕,用饼干蘸雪糕,小宝啃鸡腿,喝牛奶,s喝水,吃芥末味的脆海苔。没人说话,我们之间只有咀嚼的声音。我吃薯片吃得很慢,嚼得很仔细,我听到自己耳朵里沙沙的响,那响声就算一时断开,也会立即有别人口腔里发出的沙沙声接上。

我们谁也不去看手术室,我玩纸牌,小宝看抖音,盒盒玩消消乐,s盯着地上。

要死了要死了,那个老人还在喊。那个孕妇还在来回地走,她开始用嘴巴呼吸,汗水湿透了她身上的睡裙。

业皓文的手机响了。我看到来电的是孙毓。业皓文接了电话,往外走。

事实证明,他就是没办法不接孙毓的电话。

他或许会挂断,会犹豫,会咒骂,会发狠,但是每一次,最终他都还是会接起来。

他会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讲电话。我觉得他很可怜。

我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小宝忽然说:“这么说起来,好再来是不是能重新开张了?”

盒盒妈大概率要住院,没有了她的死缠烂打,好再来说不定确实能重新开张。

盒盒莞尔,说:“那我要去订做一面锦旗,感谢方女士舍身让我们再上岗。”

小宝冲我吐了吐舌头。我问道:“你们有没有看过哪部三级片,讲两个大学生,差了一届,算学长和学弟吧,有一天,学弟发现学长和老师乱搞,就偷拍了他们乱搞的照片……”

小宝举高手抢先说:“我知道我知道!学弟用偷拍照威胁学长和自己上床!”

盒盒笑着看他,小宝一看四周,自己压低了声音,压低了肩膀,凑到我面前:“是不是这个剧情走向啊?”

盒盒说:“三级片不都是这个剧情走向。”

我问:“有没有人看过啊?”

s摇头,说:“你应该去咨询迎春路那个电影院的老板。”

小宝问:“真的有那么个地方啊?你们去过没有啊?”

盒盒说:“真的有,我教你啊,你走到迎春路384号,你要诚心诚意地想,我今天就是要在电影院看三级片,打飞机,你默念这句话三遍,就会出来一个男人,他就是三级片之神,你跟着他,他会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小宝,心诚则灵。”

小宝打他:“神经病!”

s笑出声音,我也笑,踢盒盒: “神经病!”

边上的人看我们,我们继续笑,继续吃东西,笑到笑不出来,吃到吃不动,我们瘫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我们都很累了。

我看外面。窗外,天边,隐约透露出青蓝的底色。

天要亮了。

这漫长的一夜很快就要过去了。

我说:“我下去抽根烟。”

我坐着轮椅,一个人下楼抽烟。

我去了住院部的紫藤花架下面,业皓文也在那里抽烟,坐着。看到我,他问我:“手术结束了?”

我摇头:“没有,我出来透透气,抽根烟。”我点上烟后,说:“冯芳芳的事情,随便你。”

业皓文说:“我会问一问她本人的意见的。”他还道,“我会和她说的,照片是我拍的这件事。”

我说:“随便你,和我没关系,我不欠她,不欠他儿子,更不欠你,你也不欠我什么。”

业皓文坐直了些,看我,他要说话,但他选择不说,选择沉默。看来,他也明白我们之间无话可说了。毕竟他坦白了,他是因为愧疚接近我,我搞清楚了,他试图利用我还债,真相大白,无论这一出是悬疑电影还是犯罪艳情片,都应该要结尾了。

我说:“以后我们就别见面了。”

业皓文答应了。

作者感言

ran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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