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蜀雪没动。我把手机放进口袋里,低下头,擦擦眼睛,摸香烟,摸打火机。我点了根烟,在地上踩了踩。地上除了我和蜀雪的影子,什么也没有。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不,地上还有一些肉眼看不到的尘埃,细菌,细胞,我踩到它们了,我踩着它们……蜀雪为什么不抱一抱我呢?可以理解。他是他——一个独立的个体,他不是地上随便一粒尘,只能这么被我踩着,什么都做不了,他有他的大脑,他的灵魂,他的思想,他的过去,它们汇聚成现在他的他,主导他行为处事的方式。我要求太多了。他过来和我说话,问我要不要吃剩下的鸡翅已经是他关心我的极限了。
细胞是不是还分为单细胞和多细胞?我不记得了,生物课上学的东西早还给生物老师了。
他路过甜品店会记得给秀秀买她爱吃的蓝莓派,他照顾盒盒的妈妈,为她做手术存钱,他为冯芳芳守灵,一整宿一整宿地不睡。他有一颗爱人的心。这颗心他当然可以自己守着,想给谁就给谁。他不用给我。他不用管我。
我咬着香烟,抽烟。
蜀雪的脚也踩着我们的影子,离我的脚很近,就踩在我的手落下的阴影的边缘。蜀雪往前走了一小步,我抬眼看他,一丝疑惑从他眼里闪过。他抱住我。他抱住了我。
他问我:“这样啊?”
我的手压在了蜀雪胸口,挤在我们两人中间,我摸到他的外套,感觉到他的心跳,砰砰,砰砰,有些快。他的外套太薄了,他该多穿点。他说:“香烟不要烧到我的头发啊。”
我点了点头,把双手从我们中间解放出来,绕到他的背后,从嘴边拿开了香烟。我夹着烟,看到小宝和s坐在花坛上望着我们这里,小宝拱拱s,s在吃汉堡,一口接着一口。小宝偏过头和s说了句什么,两人都笑了。
我不去看他们了,猛吸了下鼻子,我说:“小宝他们肯定看到我哭了,真丢人。”
蜀雪说:“小宝他们肯定看到我抱着你,也挺丢人的。”他又说,“鼻涕不要流到我的衣服上。”
我说:“哦,那不让你丢人了。”我说,“那你有没有纸巾?”
我没松手。蜀雪说:“外卖盒里有,有很多。”
他也没松手。他用手轻轻拍我的背。
他真好闻,像一截松木。我想和他去雨林里徒步。我们用望远镜观鸟,我们躺在长满青苔的瀑布边上坐爱。我就是会把他和“性”联系在一起,我太低俗了,无药可救。我想和他跳进瀑布里,我们在水里抱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但是不要穿衣服。不穿衣服,肌肤贴着肌肤,演不讲究灯光,不讲究配乐,主人公永远都在大喇喇的白光下缠绵的瑟情电影。
对啊,把他拍下来。用手机,用相机,用dv,用无人机,他要是走了,他还是会留在那些内存卡里,他要是走了,就让无人机跟着他,让我的眼睛跟着他,二十四小时跟着……不可能,无人机要充电,无人机的声音很大,没办法不让他察觉,可是让他察觉了又怎么样,他可以在网上不给自己的脸打码就张开腿摸自己,他的腿都摔断了他还在想这件事,他要赚钱……赚钱的方法多的是啊,他空虚……那他可以找我啊,他随便就能找到填满他的人,没必要找我……不过他会在好再来等我,好再来里面拆得不像样了,地下室里都结出了蜘蛛网了,地上好多玻璃碎片,好多用过的安全,套。断了电,断了水。他在一间房间里等我,也不是等我,我不出现的时候,他就用玩具满足自己。我会让他觉得满足吗?我对他来说足够了吗?
永远不够吧……
我抱紧蜀雪。
永远都不会够。
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强求他对我百分百满意,因为我而百分百满足?我也没法给他百分百的东西,我对他永远是愧疚掺杂着悔恨,我给他的是不纯净的,是成色很低,杂质很多的钻石,切割再精美,再闪亮又怎么样?
他喜欢钻石吗?他喜欢什么宝石?金的,银的,铂金的,他喜欢什么样的材质?
我买的是铂金的戒指。他会喜欢吗?
他留着旧手机,说明他对纪念品是有好感的。
可是,那是能和他家人联系上的工具,血浓于水,一个人到最后还是要回家的。我不是他的家人。
我可以成为他的家吗?我不知道,或许我可以,我去查一查,搜一搜,如何让人有家的感觉,他喜欢吃秀秀做的菜,秀秀的食谱我都还留着,我等会儿就翻出来,马上开始学。
会有用吗?还是他会觉得我莫名其妙,我们现在相处得已经很愉快了,如果我逼得太紧,他会走。
可是,我什么都不做,他也会走……
要表达出来,要说出来。
可是,表达出来,说出来,结局就会不一样了吗?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砰砰砰,比他的快多了。他说:“你手机响。”
我一怔,这才感觉到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在震,这才听到手机铃声。我说:“应该是我妈妈。”
他说:“她这么晚找你,有急事吧。”
我没接。我抱着蜀雪,腾不出手。
我是一粒微尘,被一双脚踩着,我挣不开。
我说:“她只是喜欢我和她汇报人生,她是领导,我是她科室里的科员,唯一科员。”
蜀雪问:“万一是秀秀呢?”
我说:“秀秀要是想找我,不会打电话给我,她会从……”我看向不远处一片孤伶伶竖在夜色里的墙壁,它的身上长满窟窿:像门的窟窿,像窗的窟窿。
我说:“她会突然从一棵树后面窜出来,吓我一跳,吓得我大叫,她才满意,她就高兴了。她会说,业皓文,让你真情流露可真不容易。”
蜀雪笑出来。我还是能让他开心的。我也笑。我也是能开心的。
我十二岁的时候,我和秀秀一起过万圣节,她扮猫女,我扮彼得潘,穿着宝姨给我的彼得潘的衣服,她说去外面托裁缝特意做的。衣服很合身,我开心的不得了。秀秀却皱鼻子皱脸,不想和我一起去讨糖果,她觉得彼得潘幼稚,她说:“你应该扮蝙蝠侠!那多酷啊!”
我说:“彼得潘永远都长不大,也很酷啊。”
秀秀说:“小孩子一点都不酷。”
我说:“大人一点都不酷。”
母亲听到了,笑着捏捏我的脸:“妈妈希望皓文永远都像孩子那么天真,拥有一颗赤子之心。”
秀秀问:“阿姨,什么是赤子之心?”
母亲拍拍秀秀,说:“就是永远向往光明,向往太阳的心。”
秀秀喊了声:“阿姨,你讨厌太阳的吧?”
母亲笑笑:”哎呀,秀秀,等你大了就知道啦,紫外线是女人的头号敌人呀。“
我去换了我的彼得潘衣服,我找了一张白桌布,好大的白桌布,我问宝姨借了剪刀,用白桌布罩住自己,在嘴巴那里剪了个洞。秀秀笑掉大牙,围着我转着圈,我看到她的影子映在桌布上,围着我转圈。她说:“业皓文,你傻啊!是剪眼睛!眼睛两个洞!你剪嘴巴,哈哈哈。”
秀秀拉着我,我跟着她,我们在小区里挨家挨户要糖果。别人问我扮的是什么,我说:“大人。”
大人用嘴巴说话,大人的嘴巴说好多话。大人不看,不闻,大人们说话。
我变成了一个大人。
我不想长大,不想活在没有道理可讲的世界,我想去永无岛,和虎克船长战斗。
我想长大,但我不想变成大人。这又是我的一个矛盾。我解决不了,我便无视它们。我把它们罩进了白色的桌布里。
蜀雪在桌子下面碰我的脚。我也碰他的脚,他的脚冰冰凉凉,我钻进桌子底下,抓住他的脚踝吻他的脚背。
这当然是我的幻想。我从来没有在哪家饭店,哪张桌子下面和他亲热过。如果我提出来,他会答应吗?他会的吧,因为我会给他钱。如果我不给他钱呢?我直接了当地问他,我们到桌子下面去吧。他会怎么样?
我要问吗?现在问?
这算什么样的一个问题?太不切实际了,太低级了。
我和他的关系能有多高级?建立在揉体上,沉浸在揉欲里。昨天我们在客厅坐爱,坐了好多次,早上干洗店的人来收要送洗的衣服,我让他们把沙发套也换了,洗一洗。蜀雪坐在厨房里抽烟,探出个脑袋看我们,他笑笑地打量一个干洗店的员工,男员工,年轻,头发很短,头发看上去很软。
我会老,他也会老。
他好像都不怎么显老。如果真的有上帝,上帝造他的时候一不小心给了他太多悲伤,只好把他造得美一些,好看一些,警告时间远离他,借此来弥补他,完全可以理解。
我眼前忽地闪过一点火星,我眨了眨眼睛,一看,原来是我手里的香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它烧不到他的头发了,我靠在蜀雪颈边,蹭了蹭他的头发。真想问一问他,问他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我,我要提前做好准备。从现在开始就做准备。我不要和大学里的同学来往了,那个法国珠宝品牌的接洽就交给别人吧,百宝山的别墅不去了。卖掉吧。卖了。他存在我这里的,秀秀送他的花瓶,我拿去秀秀家。还有戒指……戒指没法退了,买了一阵了,那我就自己戴着。我有一双手,十根手指,总有一根合适。
还是不问了,就让他搞突然袭击,突然消失。然后我会愤怒,愤怒冲走了所有理智,我就恨他,全心全意地恨他。再也不爱他了。
我爱他的什么呢?
我爱他的脸,爱他的耳朵,爱他的脖子,爱他的身体。爱他的沉默,爱他和我一起在沉默中释放。太原始了,最原始。最真实。
我爱他冷的脚,越来越暖。我爱他温热的嘴巴,含着冰块,越来越冰。
爱情应该更高级,应该脱离低级的审美,低级的趣味,低级的揉欲交和。爱情应该涉及到灵魂的共性,灵魂的默契。
我们毫无默契,我们连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去。我们坐在一起拼拼图,他总是先拼框架,我总是先把我所能看到的能拼出什么的缺块凑起来。
爱情是念念不忘。
我忘记过他。把他从我有关大学的回忆里切出来,从他撞到我,从他的烟灰烧到我的手背那一刻到他离开学校,一个人走出校门,手里拿着烟,烟升得很高。遮天蔽日。这段回忆也在我的白桌布下面。不知不觉它和那桌下的所有东西相互融合。不知不觉,它成了一个宇宙的中心。
蜀雪又问:“那万一是孙毓呢?”
我说:“倒有可能,现在这个点,他可能准备吃晚饭。”
蜀雪说:“时差有多久?”
我说:“六个小时。”
“早六个小时?”
“我们比他们快六个小时。”
蜀雪说:“哦,那他现在在我们后面。”
我说:“是的,他现在还在晚上。我们这里是凌晨了。”
蜀雪说:“我们还要抱多久啊?”
我说:“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连自己的那么多问题都没法给出答案,我又怎么给得出他的问题的答案呢?
蜀雪不说话了,我也不说话了。他突然提到孙毓,也不说原因,孙毓也突然提起过他,原因倒是说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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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别字防止屏蔽。
(下)
就在不久之前,孙毓第二次订婚,和一个法国人,路易斯,他们在书店里因为一把伞认识,路易斯会写诗,法语诗,孙毓读他写的诗给我听,他说他想把它们翻译成中文,在国内出版。我认识一些出版社的编辑,给他介绍了几位,他们的一场只邀请了近亲好友的小型订婚派对结束后,我们在我住的酒店里讨论这件事。孙毓说:“小孟介绍了一位翻译老师,是风顺大学法语系的一个老教授,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我说:“隔系如隔山啊,不过如果是小孟推荐的话,那水平应该不错的,你放心,”我看看他,问了句,“叫什么名字?我帮你去打听打听。”
孙毓笑笑,摇头,说:“我拒绝了。”
我点了点头,说:“你自己翻译地确实蛮好,感情很强烈。”
孙毓问我:“蜀雪最近怎么样?”
这个问题来得十分突然,非常突兀,打了我个措手不及,我说:“他……他就这样吧……就那样吧,他……”
我听到自己结结巴巴,支支吾吾说出来的句子,我和孙毓打了个手势:“抱歉,被口水呛到了。”
孙毓耸肩摊手,目光在我身上转来转去,说:“真该录下来,业皓文也有说话打格愣的时候。”
我说:“打格愣这么土的词你从谁那里学来的?秀秀吧?”
孙毓笑眯眯地说:“那该怎么说?能说会道的业少爷也有开不了口的时候?”
我急了:“什么开不了口啊?不是,我和他很久没联系了,他还能怎么样……还活着啊,应该还活着……活得应该还挺滋润,反正他无欲无求,”我说,“不对,是他只对欲有所求。”
我说:“他可能有幸隐。”
孙毓眯了眯眼睛,起身走去吧台,拿了一瓶迷你伏特加,拿了两个玻璃酒杯,分了那瓶伏特加,说着:“那那天晚上在百宝山他不应该走啊,他该留着解解他的瘾啊。”
我望向窗外,外头在下雪。
慕尼黑的雪一片一片,很大,鹅毛一般,街道被白雪覆盖了,房顶也被白雪覆盖了,不远处的公园上方飘荡着绉纱似的橙色光芒。
我说:“不知道,谁知道呢。”
孙毓递给我一个玻璃杯,又坐回原来的位置。那天,我们是面对面坐在窗边的两张单人沙发座上的。窗外漫天飘雪。
不想雪了……我想过了,那雪景我已经回忆过了,还要怎么回忆……
他还要怎么霸占我的回忆?霸占我?
接下来,我和孙毓说了什么呢?是我先说话的,我说:“来德国你让我喝伏特加,不是该喝啤酒吗?”
我应该是笑着说这句话的。我的口吻应该是诙谐的。孙毓听到,应该会开一瓶啤酒,但是不给我喝,他自己喝。可那天,孙毓却没有动,一双黑眼睛盯着我,手靠在酒杯边上,人往前倾着,坐着。
他说:“说说他吧。”
我说:“他有什么好说的?”
我点了根烟,孙毓咳了一声,我找到一只烟灰缸,掐灭了香烟。我说:“不好意思。”
我说:“我有时候看到他,有点烦。”
我说:“要不是你提,我都快忘记他了。”
我说道:“我打算彻底忘记他的。”
孙毓说:“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们怎么认识的,这么多可以说的,你说这些?”
我想了想,说:“哦,那次你回融市,你记得吗,就是那次全国巡演之前,你说先回来看看场地那次,突然回来,突然打电话给我,找我去机场接你。”我看了眼孙毓,笑笑,说:“以后这种事还是提前和我说一声吧,搞得像在搞突击检查。”
孙毓也笑,手指摸着酒杯,不喝酒,问我:“那以后我再突然回来,再突然打电话给你,你还会来接我吗?”
我说:“当然会啊。”我笑着举了举酒杯,抿了一小口伏特加,“义不容辞啊。”
孙毓站起身,走到了我面前,弯下腰,伸手摸着我的脸,亲了亲我。他和我接吻。我也伸出手。我搂住他的腰。亲了会儿,孙毓推开了我,低头看我,问我:“我们还是能和以前一样的吧?”他问我,“什么都没变吧?”
我说:“没变啊。”
他亲我,我也亲回他,他抱住我,我也抱住他,他提出任何意愿,我尽我所能满足他。他想要的,我都会给他。
秀秀说,我爱他。我说,我也爱你啊。秀秀的任何愿望,我也尽可能地满足。她需要拥抱,需要陪伴的时候,我也都会提供给她。
秀秀说,有时候真搞不清楚你是有太多爱可以分给别人,还是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
又是这个问题。我逃不开这个问题。就像我逃不开蜀雪。
爱,爱……爱……
爱是什么必需品吗?不,水,氧气,食物才是必须品。
蜀雪是什么必需品吗?不,水,氧气,香烟,酒精才是必须品。
我不知道……
孙毓听了我的回答,笑了,蓦地,那笑容黯淡了,他说:“什么都不会变的。”
他转身,拿起我的酒杯,闷掉了杯子里剩下的酒。
孙毓开始脱衣服,边脱边说:“继续说说蜀雪吧。”
我拉起了窗帘,走到床边,坐下,关了顶灯,关了墙角的落地灯,只留下床头的一盏小灯。我说:“那天我身上穿的那件t恤,你说根本不像我的衣服的那件就是他的衣服。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我本来在和他吃宵夜,那天我本来是去同学聚会的,大学同学聚会,然后我去找他,吃宵夜,才点好菜,你的电话就来了,我一闻,完了,身上那么重酒味烟味,你闻到又要皱眉头。我就和他说,我们换一换衣服。我说……”
我看孙毓,他光溜溜的了,走到我面前,点着头问,“结果什么?继续啊。”
我搂住他,他坐在了我身上,我往后倒下去,倒在床上,孙毓坐着看我,手撑在我的胸口。我望着孙毓,说:“你知道吗,我们吃宵夜的地方,他竟然知道吃宵夜的地方一个服务员的裤子尺码。他们肯定在厕所干过,说不定还在包间里,餐馆打烊了,就在包间的餐桌上,他做得出来。”
孙毓哈哈笑,说:“可以想象。”
我问他:“那天在百宝山,那个水池边上,你们是不是做了?”
孙毓说:“我帮他舔了。”
我说:“他没有讲究礼尚往来,帮你一下吗?”我哼了声,“不像他。”
孙毓拍拍我的脸,我支起身子,孙毓搂住我的脖子,亲我的脸,亲我的鼻子,额头,眼皮。嘴唇贴着我的脸颊和我说话:“可能他本来想的,但是后来你找过来了。”
我问:“他社了吗?”
孙毓笑了两声,抱着我不动了,可很快他就又忙活了起来。他趴在了我腿间。他是在变相地回答我的疑问。
我释放之后,孙毓坐在我边上问我:“那说说我吧,说起我,你会怎么说?”
我从床头的纸巾盒里抽了两张纸巾递给他,亲了亲他的嘴角,像他喜欢的那样。我也坐了起来,我说:“你是秀秀的表哥,我们很小就认识,你跳芭蕾的,跳得很好。”
孙毓抓着纸巾,看我,问道:“就不能情绪化一点吗?”
我说:“芭蕾跳得特别好。”
孙毓仰头大笑,他在床上躺平,抬起腿,绷直了小腿,活动起了脚趾。他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脚背上。他说:“蜀雪的手蛮好看的,腿,脚也好看……”
我说:“好看就要挂牌出售?”
孙毓说:“美的东西大家要一起欣赏啊,来提高审美啊,不然芭蕾舞为什么会流行?美是永恒的。”他的足背微微弓起,“美是抓不住的。”
我说:“美是永恒的。”我说,“你们都抓不住。”
孙毓轻笑:“取决于你想不想抓。”
我说:“我觉得你是自由自在的,像希腊神话里那种森林里的精灵,宁芙一样,不应该被抓住,他嘛……”我看着孙毓,孙毓跳到了地上,在地毯上踮起足尖旋转了下,他们舞团演《仲夏夜之梦》,他的出场就是这个动作。我笑着鼓了鼓掌,说:“他是一股邪风,歪风,没法说清楚,他以前在大学里就勾三搭四……”
孙毓笑出声音:“你的用词怎么这么封建大家长?”
我抓了抓头发:“我这是引用。”
我想抽烟,看看孙毓,又看看茶几上的烟盒和打火机。孙毓从窗边跳开了,他跳起《火鸟》里的火鸟之舞。我第一次看他跳芭蕾时他跳的曲目。他从明的地方一跃跃进了光照不到的地方。他在黑暗中起舞,舞姿仍旧清晰可见,步伐轻盈,像随时都会飞起来。我看着,说:“他应该多看看芭蕾,提高一下审美,别谁能陪他暖暖床就跟谁走。”
孙毓说:“人不都是这样的吗?不都在找一个能给自己一点温暖的人吗?你对他真苛刻。”
我说:“起码要有点共同语言啊,共同爱好吧,不然在一起就只是发泄,也太低级了,有什么意义呢?”
我批判的不就是我和他的关系吗?毫无意义,毫无价值。我们应该分开,他去找和他有共同语言的,他灵魂的另一半,我去找我的另一半。
我要怎么才能变成他要找的另一半?他到底喜欢聊什么样的话题,他看书,不发表对书的看法,他看电影,静静,默默,什么都看,他听歌,什么都听,听完肖邦,心情不赖,继续听公告榜排行,心情也不错的样子。他没有特别的偏好。没有什么对他来说是特别的。他说过他讨厌我,烦我。那我对他来说是特别的吗?
我不知道……
我问孙毓:“人的天性是会被改变的吗?”
孙毓问我:“你相信人性本善还是本恶?”
我说:“我相信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的性格,但同时人生来又是一张白纸。”
孙毓说:“人的天性不会被改变,只会被压抑,总有一天会释放出来。”
我说:“他怎么可以叫蜀雪呢?搞得一下雪我就想到他。”
孙毓过来抱住了我,他说:“我打算和路易斯结婚。”
我说:“恭喜你,祝福你们。”
他说:“就这样?你听到这个消息是什么感觉?”
我看他,疑惑,迷惑:“感觉?”
他碰着我的胸口,他也有疑惑,但是不迷惑:”你的心会跳得很快吗?没有……你的心没有跳得很快。“
我说:“有点不真实的感觉,我感觉婚姻,伴侣这样的东西是没有办法束缚你的,如果有了更爱的人,你就会走开。”
我说:“你知道吗,我第一次感受到‘美’这个概念,就是看你跳舞,美……就是很不真实的感觉,很虚幻,却让人沉醉,不知不觉就沉醉,我在台下站了好久。”
孙毓说:“你觉得我不真实吗?”
孙毓笑着说:“我记得,我们老师问秀秀,你带来的这个小傻帽是谁?看个芭蕾还看傻了?”
我也笑了,接着说:“对对,秀秀就气鼓鼓地数落我,没见过世面,给她丢人。”
孙毓接着说:“她本来是想带你去充场面的,我们班上那个米歇尔,那个混血的小姑娘,成天挤兑她,抢了她的奥戴特,还拐跑了她喜欢的男孩儿,她气不过。”
我们两个想起这桩往事,都笑得停不下来。笑够了,孙毓开了电视,躺在床上看,我去洗澡,洗完出来,孙毓睡下了,睡得很熟,很沉的样子。电视上在播杜鲁门卡波特的纪录片,卡波特怪腔怪调地说着,没有人真正地爱我,他们只是觉得我很迷人。
孙毓睁开了一只眼睛,我忙把电视关了。孙毓说:“开着好了。”
孙毓摸到我的左手,摸着我的无名指,他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提起蜀雪吗?”
他拍拍身边的位置,我过去,躺下,躺在他边上,他侧着身子,我也侧过身子,我们面对着面,像很多个少年时代的午后一样,我们离得那么近,在户外草坪上,炽热的阳光下头,在他的房间里,在我的房间里,在舞蹈教室的地板上,阳光总是很好,他吻我,我也吻他,我总觉得他会在阳光下消失,像安徒生写的童话。我要趁他消失之前吻一吻他。我要吻一吻这个美丽的人。
我亲孙毓的脸。孙毓摸着我的头发,像很多个成年后的夜晚一样。我们在酒店的床上,在他家里,他身上总是笼罩着淡淡的光辉,吸引着我,我忍不住靠近他,我抓住每一个靠近他的机会,我觉得他会流走,像河水,溪流,流向远方,他还可能会飞走,像精灵,像仙子一样。我羡慕他能去远方,羡慕他能飞,他演过那么多芭蕾,《天鹅湖》,《胡桃夹子》,《风流寡妇》,《春之祭》,《火鸟》……
我最爱看《火鸟》。火鸟会飞,火鸟关不住,火鸟会重生。
我后来才知道,孙毓最爱跳的是《春之祭》。他告诉我,他不是火鸟。他觉得蜀雪是。
孙毓继续说蜀雪,他说:“吃晚饭的时候,你去外面打电话,看上去懊恼,生气,恨痛苦,我想知道是谁让你这样,我猜是他。”
“我痛苦吗?”我问,我说,“还好吧,我只是觉得……我生气是生自己的气,我不想去想他的。”
孙毓说:“上次我在商场买东西,你来接我,你记得吗,你也是那个样子。我问你,怎么了,你说一个朋友摔下楼了,在医院里,你说,医院里那么多医生,肯定有办法的。我说,我们一起去医院看看情况吧。你说,不要。我后来知道,你说的那个朋友就是蜀雪。秀秀和我说的。你记得吗,你开车的手一直在发抖,还差点闯了红灯。”
我看着孙毓,说:“我很害怕,我怕他被推进手术室,然后医生出来告诉我,我们已经尽力,像电影里电视里演的那样,我不要去接触他的死亡……我不知道……也许我就是没心没肺,他可能会死,我还跑了,我没有陪着他。但是他需要我吗?他需要我陪着他吗?”
蜀雪在我眼前倒下来,我只想逃。孙毓的电话救了我,我接了他的电话就走了。我不要管蜀雪了,他生就生,死就死。我不管了。
我不要给他造坟墓。
坟墓是给蚯蚓的,给爱情的,给婚姻的,不是给他的。
我的害怕,恐慌,混乱,拥抱是给他的,给实实在在的他。他要流走,我不让他走,他要飞走……不可以……不行……
我抱紧蜀雪,问他:“怎么突然提起孙毓?”
蜀雪说:“也没什么。”
我说:“一定有原因的,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吧。”
蜀雪说:“如果我年轻的时候遇到像孙毓这样的一个人,我也会一直牵挂着他,爱着他。”
我问他:“像他一样是什么样?”
蜀雪说:“很迷人的人,让人无法拒绝的人。”
蜀雪的手松开了,我一怕,慌忙说:“你是不是要走了,是不是在我家里住够了,你租了新的房子了?立即就能住进去的吗?你在我家多住一阵吧,我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很多房间我都不知道要派什么用场。“
我在说些什么呢?我不知道……他一松开我,这些话就脱口而出了,我的舌头不受大脑控制了,它脱离了我的掌控。或者,它开始由一个隐藏着的,潜伏着的我掌控了。
我的潜意识……
我的本性……
苏格拉底,康德,黑格尔,萨特,谁能来告诉我,我爱不爱他,如果我爱他,为什么这爱的感觉不像我爱其他我爱过的人一样?
笃笃笃,有人来敲门,我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蜀雪。他冒着大雪来了,头发上还有雪花,他抖抖衣服,拍拍头发,抬起眼睛看我。
我梦到过这个场景。就在昨天。就在前天。一个星期里梦到过四次。每一次都停在他看我的那一瞬,我不知道要不要请他进来……
我要请他进来。我要搞清楚他的皮囊里裹着的是不是爱。
我会去关心非洲的大象,尼日利亚的用水困难,环境污染,我会去关心耶路撒冷的悲恸,我会去关心也门无法去上学的女童们。
我可以的吧?
他能给我答案吗?
我深深吸进一口气,和他说:“我感觉像做了一场梦。”
我梦到母亲;梦到常年缺席的父亲;梦到一棵我再没爬上去过的枣树;我梦到我在我生母的遗物里找到的一套小小的,旧旧的,手工缝制的彼得潘的衣服;我梦到我爱过的人,男孩儿,女孩儿,我喜欢他们的声音,喜欢他们的脸,喜欢我在他们身上得到的片刻的喘息的空间,喜欢和他们说话,喜欢他们也喜欢我。
我梦到我迄今为止的整个人生。
可能这不属于梦境的范畴了,类似人生的走马灯了。因为那把枪,我以为我会死。但是我没有。我觉得蜀雪早晚会走,但是蜀雪到现在还没走。
我要重新开始画画吗,我不会出名的,不会有所成的……谁知道呢……我重新学一学吧。
我对任何事情都没有答案了。我不知道爱一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我不知道我到底爱不爱我爱过的每一个人。我不知道我到底爱不爱母亲,父亲。我好像有些恨他们。
三十年都像一场梦,一声没有响起来的枪声结束了这场梦,梦醒后,我可能会失去做了三十年业皓文所拥有的一切。可我拥有过什么呢?
我有一张桌子,大家在桌边轮流吃饭,轮流举办宴席,都不是我的宴席,都不属于我。我弯腰去桌布下面看看,桌布下面是一个蜀雪,抱着我的恐慌,懦弱,幼稚,愧疚,悔恨,阴暗的,扭曲的,充满独占欲的,暴力的,卑微的,所有”业皓文“不该拥有的东西。
我去抱住他。
我抱住他。我问他:"你愿意听一听我的梦,我的故事吗?”
他说:“我很困了,你最好长话短说。”
我说:“我爱你。”
业皓文(一)
小宝又喊了我们一声,我看到一只黑猫跳到了小宝的腿上,叼走了他手里的鸡翅,我们同时发出了很懊恼的一声。
蜀雪(一)
小宝又喊了我们一声,我看到一只黑猫跳到了小宝的腿上,叼走了他手里的鸡翅,我们同时发出了很懊恼的一声。
——《爱神眨眨眼》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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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以为明天会写完结章,结果今天写着写着就写完了。明天写个后记吧,晚安,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