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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爱神眨眨眼 ranana 16203 2025-07-05 10:07:06

师兄的脸上有块很红很大的胎记,这块胎记太大太碍事了,以至于我想起师兄的脸想到的总是一只好像晕坏了颜色的寿桃包。但我记得师兄的眼睛是一双丹凤眼,师兄的眉毛细细的,像柳叶,师兄的鼻子是挺拔的,师兄的嘴唇是上面薄,下面稍丰厚些的,师兄一说话,细而小的牙齿时隐时现,师兄一笑,两边嘴角往上扬,好像大雄宝殿轻轻翘起的飞檐。

我在庙里上过画图课,画过大雄宝殿,画过它飞檐上的老虎,麒麟,凤凰。给我们上画图课的是管伙食的伙房和尚东明,三十七八,戴副圆片眼镜,胖胳膊一掀开蒸笼,眼镜片上就全是白雾气,我会趁这当口从笼屉里抓两个馒头藏进兜里,一来庙里每人每天定额分配的伙食太少,我吃不饱,二来伙房的一个斗鸡眼小和尚尘凡老爱偷我的袜子穿,我一看我的小鸭子袜子窝在他的布鞋里我就来气,我和他理论,他去大师父——云缘庙里的住持,和因和尚,那里告状,大师父说,尘匀,万物皆乃身外之物,由他来,由他去吧。我抢了大师父手里的一串佛珠,大师父说,你拿来,我说,大师父,万物皆乃身外之物,由他去吧,我跑了。大师父把我抓进阎王殿,罚我抄一千遍往生咒。我还打过尘凡,他力气比我大,我打不过,我去找大师父理论,大师父说,天将降大人于斯人也,必先让他的身体受一受苦,吃亏是福。我扑过去咬了大师父一口,大师父又把我抓进阎王殿,饿了我三天。

我爱看东明把镜片擦干净了,一瞅蒸笼里少了两个馒头,冲着尘凡大吼:“尘凡,你给我过来!!”

我爱躲在外头一边狼吞虎咽啃馒头,一边看尘凡挨骂。

尘凡还是老偷我的袜子穿,我还是来去偷他的馒头,老看他挨骂。

东明不光镜片滚圆,肚子也滚圆,一张脸上成天的油光满面,大概只有菩萨知道为什么他吃菜叶豆腐能吃出这么多油水。东明的嘴里总在嚼槟榔,一口牙齿发了红,说话时生生一张“血盆大口”。我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他大血蛤。

春城不靠海,但我去过海边,吃过血蛤,我喜欢它红通通的颜色,不喜欢它腥湿湿的味道,也不喜欢它滑溜溜的口感,妈妈喂我吃了一颗很小的,爸爸赶紧蘸了一筷子白酒塞进我嘴里,我被白酒辣得直咋舌头,直皱眉头,我恨不得把整张脸皱成一团,妈妈看着我笑,爸爸也看着我笑,那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了,那时候我可能只有我爸巴掌那么大。我爸的手好大,他牵着我的手,我感觉我整个人都被他提着,在路上走,在沙滩上走。沙滩上只有他和我妈的两串脚印,我的脚印是很轻的,很浅的,没能留在沙滩上。我爸的手到底有多大呢,他抱起我,抱着我,我就感觉整个天和地都盖了起来,我成了蚌壳里的蚌肉。我安安静静,舒舒服服地躺在我的壳里。我太小了,小得还不知道蚌壳也会进沙,进来的沙还赶不跑,我还得养着它,养到它变成珍珠,变成宝物。大师父说过,尘匀啊,修佛就是修珍珠。我搞不懂了,说,大师父啊,那是沙子修佛,我不是沙子啊,我是蚌肉啊。大师父闭拢眼睛,合十手掌,念了句阿弥陀佛,说了句,大半夜的有不睡觉在外头闲逛的功夫,去,给阎王爷洗头去!

我们在画图课上画阎王,十个殿的阎王,每位阎王老爷都是白面团似的脸,墨痕似的眉毛,直挺挺的鼻子,小小的圆鼻头、圆鼻孔,除了转轮王,各个都留着一把山羊胡。东明和尚说,这叫美虬髯,古代流行,留美虬髯的才是美男子。

我看十殿阎王里只有转轮王才算得上美男子,转轮王没有胡须,嘴巴紧闭,一张嘴是樱桃小嘴,红艳艳,喜滋滋的。东明和尚说,转轮王管的是转世发配,事情最少,活儿最轻松,死了的人,要受什么刑,要去哪里受刑,要投去哪儿,投去做什么,在前头九个殿就解决了,到了他这里的就是能去投胎的了,身上都带着文书呢,他就只管把他们发去孟婆那儿,管他们喝一口孟婆汤。你们说,活儿这么少他能不整天开开心心,和和美美的吗?地狱那可是活儿多到阎王都想吃人呐!大家都感慨,哦,怪不得阎王老爷们各个都长得那么吓人,原来是干活干出来了一身坏脾气,相由心生,人也变得丑恶,凶狠了。

我们也画佛,画的是大雄宝殿里的观音大士,十殿阎王的木头像存在偏殿里,大雄宝殿里只有那一尊观音。我后来去过不少庙,不少庙里都有观音,他们的观音不是一个脑袋就是一百双手,我们那儿的那尊观音,只有一双手,一手净瓶,一首结法印,但她足足有一百个脑袋!这一百个脑袋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和颜悦色的,有微微含笑,也有微微含苦的,脑袋多,管得事情也多,中考高考,就业分配,婚恋嫁娶,老婆要几个,老妈要不要养,只要有人来问,大师父都能给她找出管她烦心事的那个观音的脑袋。不过也因为这位百首观音管得实在太多,实在太忙,没能事事遂了人的愿,庙里的香火并不旺。大师父就琢磨,可能它管得还不够多,他得给观音再加几个脑袋,管彩票开奖,管股票涨跌。

我怀疑现在云缘庙的观音得有两百个脑袋了。我怀疑云缘庙还在不在。

我们学画画时用的都是铅笔,毛笔珍贵,墨水金贵,只有师父师兄们腾抄佛经的时候才能用,宣纸也是矜贵的东西,经不起小孩儿的折腾,我们的那些画全画在老黄历纸的背后。

老黄历纸在我们庙里的用处可多了,我们学画图,学佛经,学叠元宝,叠莲花,伙房记账,茅房擦屁股全仰仗它。附近村子里家家户户都用黄历,每年都要淘汰几百几千本,各村的村长就收集了这些纸送来我们庙里积功德。

画图课上,我们画宝殿,画阎王,画观音。我画师兄。铅笔没法给黑白画上红色,我就不画师兄的胎记。没有胎记的师兄,白白净净,清秀温和,笑眯眯,有些像转轮王。

东明和尚没空时,师兄会来监督我们画图。画图画的好的人,能跟着师兄学木雕。师兄的师父也是和字辈,叫和仰,师兄说他是从仰光来的,从前就是个手艺人,他不会说话,也听不见,我们说客家话,说普通话,说缅甸话,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不过是人脸上一张嘴巴在动,送出些不同的气味。

师兄身上总有木头香。

那一百个观音脑袋全出自和仰师叔之手。

十殿阎王是老早就有了的,都说先有了第一尊转轮王才有了云缘庙,原先这天地间,山岭里,只有这一尊转轮王,不知是谁塑的,不知是谁将它立在了这里。据说,原先这转轮王的法眼所及全是横尸。云缘庙原先是片乱葬岗。后来有人给转轮王搭了个小亭子,再后来小亭子变成小房子,小房子变成小院子,十个殿的阎王“接踵而至”,全来了,聚齐了,又请来风调雨顺,普贤菩萨,文殊菩萨,最后才是观音大士。

这些大王佛祖全是木头身的,每天打扫了院子,打扫了各殿后,还要给他们洗头擦身子,那规矩可是成百上千条,我们刚进庙的几个小秃脑袋跟着在庙里待了一阵的小秃脑袋学,他们说一句,我们跟着念一句,我念了两句就烦了,就开始挖草鞋上的干草下来编蛐蛐。

我编的蛐蛐在庙里行情一直不赖,能换钱——纸钱。临近村子但凡家里办丧事都来找我们买纸钱。纸钱全是批发来的,大师父找几个师叔们坐在一块儿围着纸钱念半天经,给它们开了光,三块钱一麻袋的纸钱卖得也不多,不贪,能赚个三百,能供庙里的孔雀,山羊,吃上好几顿。

我集了那些纸钱就蹲在庙门口,但凡看见有人哭丧着脸来了就去问他们,阿姨,叔叔,要买纸钱吗?

有一回问到个老婆婆,她听了,脑袋一沉,托着步子哭哭啼啼地进了大雄宝殿,找到和因和尚,说,师父啊,我来给女儿求个平安,还没进庙,还没见到菩萨,就先遇到了个卖纸钱的小和尚,您说,我家孩子这一关还过得去吗?

我跟了她一路,在殿外头听着,和因对着她念阿弥陀佛,说:“在世怕遇劫,但劫来找我们,对我们是有利的,我们就能先它一笔找到化解的办法,来来来,施主,敬香吧。”

那老婆婆敬了香,还一个劲掉眼泪,和因又说:“来来来,施主,偏殿喝口茶。”

偏殿喝茶两块一杯,茶叶是我们早上上山采的,水是自来水,茶叫天泉仙茶。

他们去了偏殿,我赶紧溜去庙后头的山里,从藏在鞋底的私房钱里抽了十块钱出来,其余的全藏进了“莫须有”里。等我回到庙里,遇到东明和尚,东明和尚一看我,张开他那血蛤大口,两只肥手掌搓来搓去,对我道:“大师父正找你呢。”

我问:“大师父在哪儿呢?”

“阎王殿。”

我笑笑,拍拍衣服,去了阎王殿。

和因和尚站在阎王殿里等我,殿里阴恻恻,冷冰冰,我不等他说话,自己先跪倒在地,磕了三个相响头,搓着眼睛就开始哭:“尘匀知错了,尘匀知错了。”

我忙掏出那张十块钱,双手奉上给和因,抽抽噎噎地说:“大师父,全在这儿了,您要打要骂就打吧骂吧,尘匀没修好,还是得打得骂,吃得苦中苦,方能……方能……”

我还编得下去,但是这种时候得让和因编,我就抬头看和因,他拿了那十块,塞进自己兜里,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

“我们修佛不是为了修成人上人,是为了修正果,是为了对得起自己,尘匀,知道了吗?”

我连连点头。那天晚上我跑回“莫须有”,点了根蜡烛,数了数我的私房钱。四张十块加上一个五毛硬币,三个一毛硬币,这四个硬币磕得我脚底出了水泡。我抱着这些钱睡觉,那时候我想用这些钱回春城,回去找我爸妈,回去上学。我可以自己给自己交学费,我可以自己给自己交伙食费,住宿费,我就想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

我睡到一半,听到脚步声,一下就醒了,蜡烛还在烧,我拿起烛台一看,走进山洞里,走到光线里的是师兄。

莫须有是个山洞,这个名字还是师兄起的。

我爸妈把我送进云缘庙的第七天晚上——我因为和尘凡打架,大师父饿了我三天,放我出来的那天,我从庙里跑了。我一头扎进后山,转眼就迷了路,天上还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我怕得要命,好不容易找到个山洞,赶紧躲了进去。我又累又饿,还很困,我还没穿鞋,脚被石子木头刮伤了,疼得厉害。我想我爸,想我妈,想得直掉眼泪,我就连那口难吃的血蛤,那口难喝的白酒都想。

我不明白。我不是爸爸妈妈来之不易的宝吗,那他们为什么要我来吃这样的苦?

师兄在山洞里找到了我。师兄的鞋子没了一只,师兄的灰袍子划破了一道,他擦擦我的脸,擦擦我的脚,说:“小宝啊,你可跑得够远的。”

我哇哇大哭。师兄拿着个手电筒,到处照了照,从怀里摸出包饼干,包装湿透了,我抢过来拆了就啃。师兄说,慢点吃,别呛着。

他轻轻拍我的背。

我一边点头一边努力咽,努力吃。吃完了,我一看空了的包装袋,又开始哭。

“师兄!我没给你剩!”我哭着说。

师兄笑起来,他半边长胎记的脸隐在了阴影里。他没说话,在地上摸了摸,摸到一块石头,先在地上划了划,接着往山洞墙壁上划。师兄在山壁上画图。他边画边说:“你爸妈不是不要你,他们会来看你,会来接你的。”

我说:“可是我不想等他们过来,我好怕等啊。我怕等不到。”

师兄不说话了,他画图得时候很认真,他画啊画,我看啊看,看出点苗头来了,我喊了一声,摇着师兄的手臂说:“是我爸!”

师兄笑着点了点头。他继续画,我眼巴巴地看着,等着,我看到他画了我爸,画了我妈妈,画了小小的我,我等到他画着我爸,我妈一人一边,一人一手牵着我的双手。我开心极了,但开心了一阵更委屈了,我抱着膝盖瞅着那壁画吸鼻子。

师兄说:“这也是修行的一课,凡间种种,皆是前尘往事,皆是莫须有。”

“小宝啊。”师兄喊我,在庙里,只有他会喊我小宝。

我看他,师兄说:“你总有一天会和父亲和母亲,你珍惜的人告别的,你现在是预习,预习好了这门告别的课程,等真的告别来了,你就做好准备了。”

我摇头,我说:“我不懂。我听不懂。”

我说:“我不想和他们分开。”

我再看那壁画,看到师兄,他的嘴脸变得有些讨厌了,我不想看他了,就挪去了边上,靠着块大石头坐着。

师兄说:“我们就管这里叫莫须好不好?以后你要是烦了,烦师父了,烦师兄了,你就来这里坐坐。”

我说:“我不是烦你。”

我说:“我不懂修行,我也不想修行。”

我说:“我想吃烧鸡。”我摸着我的脚说,“我想穿我的小鸭子袜子。”

师兄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发,摸了摸我的脖子,摸了摸我的脚。他的手放在了我的肩上。我的衣服湿透了,贴着我的皮肤,师兄手心的温度贴着我的衣服,便也贴紧了我的皮肤。

师兄说:“小宝啊,有人能告别是很好的事情,师兄没有人可以告别啊。”

师兄稍侧过脸看我,他那一边的胎记好像在烧。我低下了头。师兄是个孤儿。他是被人丢在云缘庙门口的。

我说:“师兄,你要是烦师父了,烦画图,烦做木头人了,你也可以来这里坐坐。”

师兄笑了两声,说:“小宝,睡一会儿吧。”

他关了手电筒。我靠在师兄身上睡觉。我感觉他在揉我的脚踝,轻轻按我的小腿,很舒服,让人很放松。我不由地靠他更近了些。

那年我才十岁,我什么都不懂。我能懂什么?

我就觉得师兄很好,对我好的人,我都想亲近。谁不想呢?谁不想被人当成一个宝,被捧着,被惯着,我被捧了惯了十年,人和心都飞得高高的了,飞到了天上,一朝跌进泥潭里,遇到师兄,我想,他可能是来捞我出泥潭的,可能是要带我重回天上去的人。师兄也确实宠我,惯我,他知道我吃不饱,省下自己的小米南瓜粥,馒头花卷给我,他干体力活的,他还有巧克力饼干吃,每天在食堂吃过饭,他一个眼神,我就跟着他去他和和仰师叔的小院里加餐。师兄和师叔单独住一进院子,两人睡一屋,院里另有三个房间,一间放的是完工了的木头佛,有半个我那么高的,有师兄的手掌那般大小的,有我的拇指壳那么迷你的,都等着上油彩;一间放的是上完油彩的佛像,等着晒太阳,山里多阴雨,彻头彻尾的晴天少得可怜,太阳一出来,满寺庙的人都会来帮忙把这间屋里的佛像搬出来晾晒,佛像搬完了,佛祖慈眉善目,含笑享受日光沐浴,我们小和尚大和尚,二十来个青青的脑袋聚在一块儿被佛光普照,和因和尚带头诵经,大家跟着念,我偷偷打量师兄,暗暗在僧袍上画画,我想被师兄挑中学木工活,这样我就能光明正大地出入他住的小院了,再不用被尘凡告我不去田里干活,不给山羊捡大便,收拾羊舍的状了,我得在画图课的考试上考了第一名才有这么个资格,可我没什么画画的天赋,所以我一闲下来就画画,画佛,画师兄;院里还有一间房间呢放了好多蜡,好多木头树墩,师兄说,那是为以后再给一百个脑袋的观音做更多脑袋准备的,有人给庙里送来上好的檀木,黄杨木材,全都屯在那间屋子。

他们院里也堆了很多木材,比放在屋里的稍次一些,遇到雨水连绵的天气,小件的木头就搬进屋,大件的得用油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起来。那三间房间里常备黑木炭和一些圆滚滚的石头小球。这些东西能吸湿气。师兄他们睡的那间房间常备的是熏香,不知道什么香,在一个青铜色的香炉里烧着,熏香常换,夏天像青草,闻着发涩,发苦,叫人头脑清醒,精神振奋,秋天有股甜味,也可能是因为每到秋天,我都会在师兄院里烤栗子吃,栗子肉甜。后山的栗树结了野果,我回回都能捡一大包,师兄用剪子剪开栗子带刺的壳,我生火,把它们扔进火堆里,听它们噼里啪啦炸开来,咧开嘴对我笑。

冬天……

冬天我不常在庙里。

和因和尚说我长得讨人喜欢,一到冬天,一到人很容易熬不过去,很容易就会死了的冬天,他要我跟着几个擅长吹拉弹唱的师叔下山,去给人办丧事。送人往生的和尚里有个长得讨人喜欢的小和尚,似乎能多些进账。一开始我不愿意,我不想下山,我还没吃够栗子,我还等着冬天地里的番薯熟了,和师兄,和仰师叔一块儿吃烤番薯。我去和因和尚屋里找他说话,说:“大师父,画图课,念经课要考试了。”

和因和尚大手一挥:“都给你过。”

我说:“我不要过,我要考第一名。”

和因和尚说:“尘匀啊,争名逐利有违修行本意。”

我说:“大师父,佛经上好多僧人都辩经,非争个高下不可,那不就是争名吗?”

和因说:“那是给佛祖争名,为的是佛理,为的是佛。”

我说:“大师父,画图课考了第一名就能学木工了,我想学木工,把佛祖的好样子雕给大家看,也为佛组做点贡献。”

和因瞅着我,我瞅着他,他眼珠转转,说:“阿弥陀佛,行了行了,等你回来就跟着你和仰师叔学木工。”

我说:“大师父,等我回来,我要补考!”

和因还看着我,我也仍看着他,他摇着头对我笑了笑,我也笑出来。和因从怀里摸出颗芦柑,招呼我到他身边坐下,说:“来来来,往生咒再背来听听。”

我坐过去,叽里咕噜背往生咒,往生咒就那么几句,我早就背地滚瓜烂熟了。和因剥芦柑吃,吃一瓤,递给我一瓤。秋冬之交,庙里阴寒湿冷,和因屋里已经烧上了炭炉,芦柑有核,吃到核,他往炭炉里扔,我有样学样,和因看到了,对我道:“尘匀啊,你来山上快一年了,第一回下山,下了山切莫行歪路。”

他又说:“你爸爸妈妈春节就会来看你了,你在庙里修,他们是会有好报的。”

我点头,又往炭炉里扔了两颗芦柑核,搓搓手指,芦柑吃完了,我眨巴眨巴眼睛看和因,吞了吞口水。和因敲了下我的脑袋:“还得管住自己的嘴!”

我又点头。

临下山前,师兄送了我一尊木头转轮王,我一手恰好能握住。师兄说:“我看你总画他。”

我开开心心地收下了,又有点舍不得师兄,我和师兄说:“下回雕个你自己吧,我也总画你啊。”

师兄笑眯眯地拢着手和我说话:“我有什么好画的,脸上那么大一块胎记。”

大家都说师兄就是因为脸上的胎记才被爸爸妈妈抛弃了的。我想到这件事就要掉眼泪。我哭着拍师兄的胳膊,说:“师兄,你等我回来啊,等我回来我就补考,我考第一名,我和你学木工。你等我。”

师兄擦擦我的脸,和我挥手,我也和他挥手,转身走出好几步了,我回头看,师兄还站在原地,我又朝他挥手,他又朝我挥手。我觉得他像在笑,因为隔得远,我看不清。我记不清了。

我把师兄送的转轮王贴身带着,我觉得它好暖,我每次掏出他看,掏出他摸,我就奇怪怎么有木头天生这么暖。

咳,我都忘了天再冷,人的身体也是暖的,是我自己的体温把它捂暖了。

人的忘性真大,人也真容易为了一点半点地开心糊弄自己,没人想明明白白地活着,活得太明白就成佛了,佛在人间是待不下去的。可人间有好吃的,好玩儿的,红花绿草,换我,我不愿意成佛。我就在人间稀里糊涂地活。

冬天山下的村子办丧事的确实多,那年冬天,我学了个新词:喜丧。说的是人活到儿孙满堂,有人养老送终,牙齿掉光,皮皱肉干,撒手人寰,那就是喜事了,是得欢欢喜喜操办的。师叔们里有会吹唢呐的,走在丧事队伍最前头,吹唢呐,我们走在最后头念经。就念往生咒。有的人家点明要听《心经》的,我还念不来,就混在师叔们里面动嘴皮子。和因和尚说得没错,办丧事的人家看到我,本来哭成个泪人的,都要擦擦眼泪,看我几眼,大姑娘们议论,说这个小和尚长得真机灵,怪可爱的。

还有人来逗我说话。他们问:“小和尚,你有法号吗?”

我说:“法号尘匀。”我还写给他们看是哪个尘,哪个匀,装模作样地说:“大师父说,要我修为人匀称,匀和。”

那些问话的人一个看一个,一个个都笑,摇着手指说,这个小和尚有慧根哇!

丧礼上很多人哭,吃白事饭的时候很多人笑。这就是喜丧了。

我在这些丧礼上收了好多糖,我每天只吃一颗,存了许多下来,我要带回去给师兄。

我们路过了春城,但是春城没死人,没人要办丧事。我坐在小面包车上往下望,春城是被群山包围的一座村庄,冬天,草木枯萎,它像一个睫毛很长的人的眼窝。

我在本子上画了画它,我还画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我的本子是一次办丧事的时候一个女人送给我的,她是老师,我从别人的闲聊里听说了之后,她吃完白事饭走了,我就跟着她走。走到她家门口,她注意到了我,问我:“小师父,你迷路了吧?”

我点点头。她说:“你上我家坐坐,我去找你的师叔们过来。”

我进了她家,她一个人住,桌上放了好多作业本。我翻了翻,翻到一本空白的笔记本,我在上面画画。

女人把这本笔记本送给了我。

车上,一个师叔问我:“尘匀,你画什么呢?是你爸爸和妈妈吗?”

他说:“春节到了,他们就来了。”

我揉了揉眼睛,师叔说:“熬过这十年,你以后的人生是有大福报的。”

我问师叔:“师叔你多大了?”

师叔说:“我四十一啦!”

我说:“师叔,你也是小时候被爸爸妈妈送过来的么?”

师叔笑着说:“我是自己来的,当和尚比当人没意思多了。”

“没意思?”

“对啊,人活着总是想要很多乐子,想要很多意思,意思多了就没意思了,还不如当和尚,修因果,无因也无果。”

我听不懂了,困了,抱着我的笔记本,和装满糖的小包睡着了。

我还画花,画草,画树,闲着在本子上画,睡着在被子上画,我们给人办丧事,常常通宵达旦,不是睡在别人家就是附近找个庙,我那时候才发现只有我们庙里的观音是一百个脑袋的,我讲给别的小和尚听,他们还不信,我就画给他们看,我画得不好,画得丑了,他们更不信了,说我画的是一百个脑袋的毒蛇。我气死了,骂他们心里有毒蛇,看什么都是毒蛇。

后来,我回到云缘寺的当晚,在床上躺了会儿就溜了出去。我想去大雄宝殿,走到半路,感觉有人跟着我,我没回头,继续走,摸进了大雄宝殿后,我躲到了门后头去,等了一会儿,眼看钻进来个小秃脑袋,我扑上去就把这个小和尚按在了地上,借着外头扫进来的月光一看,看到一双斗鸡眼。我问尘凡:“你跟着我干吗?”

尘凡说:“你半夜不睡觉不去伙房偷吃的,来大雄宝殿干吗?”

“哦,你这个小王八蛋,又想去告我的黑状!”我说。

“你才是小王八蛋,呸!”

“好啊,你在佛祖面前说脏话!”

“你先说的!”

我说:“我是来拜佛祖的,我要画她,我要好好画她!我带着诚心诚意,佛祖才不会介意我的脏话!”

尘凡问我:“你干吗那么想当木匠?”

“你管得着吗?”我松开了他,站起来,走到观音像前,我问他,“那你想当什么?”

尘凡说:“当大师父啊!住持和尚!”

我说:“你能有点出息吗?”

“当木匠就是有出息?”

当木匠是没什么出息,但是能和师兄待在一块儿,要出息好像也没什么用。我没说话,我才不稀罕把师兄的事情说给尘凡听。我翻身上了供桌,跳到观音像身上,一口气爬到了她的肩上。尘凡在下面直喊:“好啊!你污辱……你污辱观音大士!!”

我翻个白眼:“你没听大师父讲课吗,佛像都是虚的,假的,佛祖在心中!就你这修为,猴年马月才能当上住持和尚?“

尘凡气得直跳脚:“我去找大师父!你等着!!”

我说:“你去啊,你去了我就说你也爬了观音像。”我往观音像另外一边踩了几个脚印,指着说:“喏,你的脚印!”

尘凡急了,匆匆忙忙爬上来那衣服擦脚印。我看得直乐,尘凡擦着擦着擦到了观音的一颗脑袋,那是一颗老婆婆的样子的脑袋。师兄说,这个样子的叫老妪。尘凡擦着那老妪的脸,头一低,哭了起来。

我看他,他撇过头去,抹眼睛。他低低地说:“她好像我阿嬷啊……”

我扶着我手边的一颗观音脑袋,那是个女人的样子,年纪不小了,眼角有皱纹,嘴角翘起来,像在笑。我摸着她,靠着她。

我还记得她。

她的眼睛是杏仁形状的,她的耳垂是厚厚的,她的鼻尖圆圆的,鹅蛋一样的脸。

她右面脸上有两颗浅棕色的痣。

我还记得我妈妈的样子。

我也哭了,一边抽气一边说:“她好像我妈妈啊。”

我一哭,尘凡哭得更厉害,我的眼泪更停不下来了。我和尘凡就那么一人趴在观音一边肩上,一人摸着观音的一颗脑袋,哭个不停。我瞥见地上我们和观音的影子,我们像落在观音身上的两片叶子。一阵大风过来,我们可能就会被吹走。

哭着哭着我们就睡着了。

第二天,东明发现了我们,揪着我们两个的耳朵去见了和因和尚。我故技重施,不等和因说话,噗通跪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老实交待:“大师父,昨晚观音大士托梦给我,说肩周炎犯了,要我帮她揉揉肩。”

东明踢踢我的屁股:“小和尚你还知道肩周炎?”

我还知道肠胃炎,结膜炎,加碘盐呢。小和尚就一定什么都不知道,大和尚就一定知道得比我多吗?

大人就一定懂的比小孩儿多吗?大人就一定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吗?那我问我妈欠佛祖的是他们,为什么要我还,她答不上来,光问我要不要吃糖,我问我爸为什么不让我回庙里,他不说话,他抽自己耳光?

如果他们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没有人来告诉我。

尘凡还算机灵,跟着磕头,一声声附和:“我也梦到了!我也梦到了!”

东明踹了他一脚,尘凡垂下头,揪着衣角瞥我,我也瞥他,没抬头,等候和因发落。

和因清清喉咙,说话了:“行吧,那往后观音大士就交给你们两个伺候吧,每天上完早课和晚课别先去吃饭了,先去大雄宝殿打扫卫生,中午别睡午觉了,去观音大士面前抄抄心经。”

我还惦记着画图课考试的事情,轻悄悄问了句:“大师父,那画图课考……”

尘凡扯扯我,我不多嘴了,要是我自己一个人,我倒愿意争一争,可身边多了个尘凡,要是争出个阎王殿饿三天三夜的罪过,我就太对不起他了。

领了和因的罚后,我们跟着东明去了食堂吃早点,食堂只剩下两个冷冰冰的馒头,我和尘凡坐在桌边啃馒头。我问尘凡:“期末画图课谁考了第一名啊?”

尘凡说:“尘澶师兄说大家画得都很好,没有第一名。”

“咳!那不就是画得都不好嘛!”我说,一时有些开心,连馒头都觉得没那么难啃了。

东明给我们倒了两杯热开水,我和尘凡就着开水泡馒头吃。眼看东明走开了,尘凡和我说:“当木匠没什么好的,要是混个伙房和尚,那日子过得可够可以的。”

我说:“你以后不是要当住持和尚的吗?”

尘凡咽下嘴里的馒头,摸摸肚皮,笑了。

我又说:“你当了住持可不能这么不讲理。”

尘凡一下来精神了,昂首挺胸,得意洋洋地说:“我以后当了住持,咱们早上天天南瓜紫米地瓜粥!中午就吃菜油炒蘑菇,晚上就吃木耳香菇炒笋丝!花卷里面的葱放上三大把,每个月还吃一顿芝麻元宵,芝麻咱们自己磨!”

我吞吞口水:“能吃红豆沙吗?”

尘凡拍着胸脯:“那怎么不能?能啊!陈皮红豆沙!你说怎么样?冬天咱们还晒柿饼!你瞧咱们庙里那颗柿子树,结的柿子又红又大!”

我连连点头。

“还有花生米!炸蚕豆!馒头……馒头就吃黄金小馒头!还要加炼奶!”

“炼奶是什么啊?”我问。

尘凡说:“炼奶就是很甜很甜的好吃的!我在东明和尚房间里见过,他早上喝茶都得加一勺,哇噻那味道,我和你说啊,香得啊……”

尘凡吞口水,擦嘴巴,眼睛看得远远的:“咱们还要喝可乐,喝雪碧!还有啊,还有……”他想了好久,说:“还要夹心面包!”

我继续点头。吃完馒头,东明打发我们去菜地里干活,我趁他没注意,拉着尘凡溜回了房间,尘凡胆小,进了屋就关上了门,我爬到通铺上,从我的枕头下面摸出个小包,招呼尘凡过来。尘凡走过来,看看我,我从包里抓了一把糖塞给他,我说:“给你吃。”

他看见那么多糖,眼睛都亮了,抓了几颗,剥了一颗橙色糖纸裹着的糖,吃糖。吃着吃着,他低头一瞅自己的鞋子,在床上坐下,脱了鞋子,脱了袜子——我的小鸭子袜子,他把袜子在床铺上捋平整了,递给我,说:“喏,给你。”

小鸭子变成了臭鸭子,我皱起鼻子:“你也不洗洗!”

尘凡自己闻了闻那袜子,表情变得古怪了,不看我了。我抱着小包跳下了床,和他道:“你留着吧!”

我往外跑,跑出了门,尘凡追上来,抓着门框小声地喊我:“你去哪儿啊?咱们不是要去翻土嘛!要是被东明发现了,又得去见大师父领罚了!”

我冲他挥挥手:“你不知道就不用和我一块儿受罚啦!”

我跑去找师兄去了。

师兄坐在他的小院里拿砂皮纸磨木头,戴着手套,戴着围巾,裹着棉袍子。我站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师兄都没反应,我敲了敲门,师兄这才抬起头。看到我,师兄就笑了,说:“小宝下了趟山,修为大有长进,佛祖都给你托梦了。”

我害臊,嘟囔着:“别提了。”走进院子,走到师兄边上。和仰师叔不在,院子里只有成堆的木头,师兄,和我。

师兄摸了摸我的光脑袋,摸摸我的脖子,他脱下自己的围巾给我系上。我闻了闻,我说:“师兄,你好香啊!”

师兄说:“木头的味道。”

他脱下了手套,我凑过去闻他的手。我说:“听说今年画图课没有第一名,那往后没人学刻佛像,刻观音脑袋了,那可怎么办?”

师兄说:“我和住持说了,我说尘匀很有心,可以让他试试。”

我抓住他的手:“真的?”

可是我想到我画的那一百个脑袋的观音被人说像一百个脑袋的毒蛇,我就蔫了,我怕我学得不好,害师兄被骂。我说:“可是我画图画得不怎么样……”

师兄说:“画图是画图,把画出来的样子雕在木头上又是另外的本事了,你有心学就是好事。心诚则灵。”

我说:“我平时一有空就练画画!没空也练!”

我掏出我的笔记本给师兄看,我掏出我存下来的糖给师兄。我说:“师兄,给你吃,好甜的,还有巧克力糖。”

师兄拿了两颗,自己吃一颗,喂给我吃一颗。

师兄看我画的画,看一页夸一句,他夸我画的男人的眼睛很传神,画的花很有韵味,师兄翻到了“毒蛇”那一页,我抢过本子,不给他看了。我说:“他们说我画的不是观音,是毒蛇……”

我不看师兄,我内心里期盼着他说些好听的。

我是不是潜意识里已经知道他会说好听的给我听呢?

师兄说:“心里有毒蛇的人,看什么都是毒蛇。”

我好开心,乐滋滋地看师兄:“我也是这么说的!”

师兄说:“小宝,这叫心有灵犀,意思是你和师兄想到一块儿去了,世上有两个人能想到一块儿去,多难得啊。”

我点头,更开心了。

师兄说:“小宝,晚上来找师兄,师兄带你去一个好地方,好不好?”

师兄在我耳边说:“不要告诉别人。”

师兄在我耳边说:“这是师兄和小宝的秘密。”

晚上,我溜出了房间,我去找师兄。

师兄带我去看孔雀。

孔雀养在阎王殿后面的小院里,那里还养了山羊,养了驴,都用铁丝网围了起来,一个动物有一个动物能活动的区域。有时候驴会借出去帮人驼东西,山羊和孔雀除了被养着就没派上过别的用场。

那天晚上,月亮躲在云后面,风躲在山后面。我跟在师兄后面。山羊在羊舍前头睡觉,孔雀在自己的领地里踱步。

真奇怪,我们庙里每个人能吃上的口粮那么少,除了东明和尚,小和尚都和豆芽菜似的,大和尚像竹竿,孔雀却养得“膀大腰圆”,山羊养得“膘肥体壮”。我出神地盯着那孔雀,孔雀不看我,黑眼珠在黑夜里油亮。

师兄冲它闪了两下手电筒。孔雀开了屏。

我吓了一跳,心砰砰直跳,我头一回看到孔雀开屏。在那么暗的天色里,孔雀的羽毛会发光,会闪。它们闪着蓝色的光。我揉了好几下眼睛,咬了咬我自己的手,生怕我看错了,生怕我在做梦。

师兄问我:“小宝,你喜欢看孔雀开屏吗?”

我点头,我从没看过。我觉得很神奇,很神秘。很美。我好奇地问师兄:“孔雀为什么会开屏啊?”

师兄说:“因为孔雀喜欢我们两个,所以就开屏给我们看啊。”

师兄说:“小宝,你知道吗,孔雀在佛经里是很神圣的东西。”

我说:“我知道,大师父说过,说孔雀是圣兽。因为孔雀能吃有毒的虫子,我们修佛就是要修吃尽一切的毒,扫除一切的毒根。”

师兄夸我:“小宝懂的真多,真厉害。”

师兄问我:“小宝,那你知道大象也是圣兽吗?”

我们庙里没有大象,听说缅甸有大象,和仰师叔或许见过大象。

听说缅甸的僧人光脚走在路上,他们的脚底不会磨破,听说缅甸到处都是金顶白身的佛塔,灰色的大象成群结队地走在佛塔下。

师兄又问我:“小宝见过大象吗?”

我摇头。

我又听到师兄说:“这是师兄和小宝的秘密,我们不告诉别人,好不好?”

那晚回去我就生病了。一病不起。老是咳嗽,发低烧,到了春节还不见好,大年初一,我爸妈就要来了,大年夜我还在卧床,我听到外头有放爆竹的声音,爬起来张了张,除了黑漆漆的夜,什么也张不到。我还听到诵经的声音,庙里要守岁,这是云缘庙一年里香火最鼎盛,最热闹的时候,十里八乡不少人都等着要抢年头里的第一支香。

师兄端着一碗豆沙元宵来看我。他喂我吃元宵,和我说,师兄和小宝的秘密连爸爸妈妈都不能讲。

我迷迷糊糊地问,要是我把秘密讲出去了,师兄是不是就不理我了。师兄笑着,没有说话。我说,我不会说的。我和师兄拉钩。师兄说,捂热一些,捂出一身汗就好了。

我烧得糊里糊涂的,那碗元宵也吃得糊里糊涂的,吃不出什么甜蜜滋味,可能东明做元宵的手艺确实不怎么样吧,我记得碗里还漂着一只煮破了皮的元宵,豆沙馅儿漏出来了,把整碗白汤水都弄混了,弄浊了。我不想吃它,碰也不想碰它。

我在好再来认识过一个做饭很好吃的客人,小林,小林会自己炒豆沙馅,包包子,包汤团——小林家乡管元宵叫汤团,汤团是包出来的,不是摇出来的。

小林在培训机构做老师,教心算和奥数。我知道他是老师后,常问他要他的教材看,“林老师”“林老师”的喊他,林老师很爱照顾我的生意。一来二去熟悉了之后,有一次完事了,我们在按摩房里歇着,我翻小林的备课本,那本子上的内容就和天书似的,我根本看不懂,但看得很开心。我知道那些都是能长进学问的东西,能长进学问,涨知识的东西我都喜欢。

我问小林:“你的学生都多大啊?学得懂吗?”

小林说:“能啊,都是小学生吧,最大的也就十一来岁,都挺聪明的,有时候还出题考我呢。”

我从天书里抬起头来,直鼓掌:“哇噻,十一来岁就能懂这些?我十一岁的时候只会阿弥陀佛。”

我说:“我十一来岁看《心经》也和看天书似的。”

小林奇怪了:“你小时候在庙里当小和尚的?”

我点点头。

小林摸我的头发,抓了抓,揉了揉:“你当了几年和尚啊?”

我说:“五年。”

“五年都学了什么啊?学会看《心经》了吗?”小林笑眯眯地问。

我盘腿坐起来,摇头晃脑,合十手掌,念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完就空虚了,空虚了之后就又想色了。没被色相迷惑过就不会懂什么是空的境界。”

小林重重拍我的大腿:“胡说八道,你这是亵渎佛祖了吧?”

我睁开一只眼睛看他,笑着说:“亵渎尊敬从嘴过,佛祖常在心中留,你没听过吧?”

小林哈哈大笑,他连着问:“你老家不是这里的吧,你怎么去当的和尚啊?不当和尚了之后都干了些什么啊?怎么来的融市啊?”

我说:“我爸妈送我去当的和尚,我不当和尚了我就到处走,就来了这里。”

小林的声音忽而变得温柔了,他摸着我的大腿,动作也变得轻柔,我在他身边躺下,我们都侧着身子,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枕着自己的手臂,他的手搭在我的腰上。好久,他问我:“小宝,你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啊?”

我问:“什么第一次?”

“初吻,初恋……初夜。”小林说。他亲了亲我的额头,靠我很近。

我说:“十岁的时候。”

我说:“都是十岁的时候。”

小林的手本来是在摸我的背的,小林的目光本来是在我脸上游来游去,滑溜溜,鱼一样的,听到我的话,他的手停住了,他坐起来,摸到烟盒和打火机,点了根烟,看着地上说:“你亲戚?邻居?”他转过头看了看我,“所以……你爸爸妈妈送你去庙里当和尚?”

他搞错了事情的顺序。我也坐起来,点烟,抽烟,和他说:“不是的,是我去了庙里之后,是我师兄。”

小林摸了摸我的手背:“大你很多吧?”

“大八岁吧。”

小林起身去拿了个烟灰缸,走回来后,坐下,把烟灰缸放在按摩床上,抽烟,在烟灰缸里抖了些烟灰,看我,凝视着我,说:“小宝,这是不对的。”

他说:“你师兄那样做是不对的,他不可以那样……”

我也在烟灰缸里抖烟灰,我说:“我知道。”

我知道那是犯法的,那是一种病态的“情愫”。师兄对我做了很不好的事情。等我下了山,等我认识了一些人,看了一些电视,一些电影之后我才知道,那是多不好的一件事。

可是……

我看着小林,说:“可是他真的是我的初恋,我十岁的时候,我真的喜欢他。”

小林说:“小宝,不是这样的,你不懂,恋爱应该是……初恋应该是美的,爱情都应该是美的,可以有点酸楚,可以不再爱,可以遗忘,但是,”小林摸我的脸,“你十岁,你是不懂的,”他说,“他是在占你的便宜。”

我说:“那我是错了吗?我喜欢他……我错了吗?”

小林显得很可怜,忙说:“你没有错,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挪近过去,抓着他的手看着他,很急地问:“那是什么意思呢?你和我说说吧,你解释给我听,你教一教我吧,我很聪明的,你一说,我就会懂的。”我说,“没有人教过我……”

小林问我要不要搬去和他一起住。

我和小林分开已经很久了。小林做老师的,太爱教人了,除了教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还教我要穿什么样的衣服,穿什么样的鞋子,我嫌他啰嗦,偷了他的一副耳机卖了,给自己买了件衬衫。我想不起来小林的长相了,可我总是忘不掉他说我不懂,我没有错。

我总是忘不掉师兄坐在院子里,砂纸沙沙地响,师兄的手从白色的纺线手套里脱出来;师兄脱掉衣服,他不像竹竿,他像一棵挺拔的树;树叶也沙沙的响,阳光像金色的鱼鳞一样在草地上翻滚;师兄脱下手套,师兄的手不像爸爸那么大,不是我的蚌壳,他的手是海浪,澎湃地扑过来,绵绵地盖住我;眼珠黑亮的孔雀托着长长的尾巴在笼子里,夜里,朝我走过来,走过来,白色的光闪了两下;师兄的喉结上下滚动,一滴汗珠从他下巴上流下来,流过他的胸膛;师兄脱下衣服;我们在满是佛像的房间里捉迷藏,我躲在一尊弥勒佛后头,师兄找到我,抱住我,问我,小宝,你知不知道弥勒佛也是欢喜佛,小宝,什么是欢喜,你知道吗;孔雀开屏了,黑夜中,我看到孔雀绿,孔雀蓝,宝石一样,闪耀得刺眼;师兄走在河边,垂着手,没穿鞋,小腿泡在溪水里,师兄弯腰抓鱼,他的小腿上全是水珠,他的手泡在透明干净的溪水里;师兄的手冰冰凉凉;师兄的手暖暖和和;师兄捧住我的脚,我感觉自己要飞起来了,我说,师兄,我要飞起来了,飞起来了。那么多佛祖看着我,我就要飞去天国了,飞过这个色的境界我就要懂得空的境界;如是我闻,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小和尚老和尚念经的声音沙沙地响,含含糊糊,铮铮铿锵;一群大象走过金色的佛塔;海浪在响,是海浪要卷走我,海浪卷走了我的脚印,卷走了我的爸爸,我的妈妈;师兄说,小宝你飞吧,飞吧,师兄接着你,师兄的手掌托着我的脚,掌心贴着我的脚底;蝉在叫,海从厦门奔腾而来,涌进椽山,水淹云缘庙;我一身都是水。

我总是忘不掉师兄坐在院子里,他拍拍自己的大腿,我坐上去,他搂着我和我说话,他摸我的背,大手包住我的小手,细致地摩挲。我成了他手里的砂纸。我被按在木头上打磨,被压在木头佛像上摩擦,我变得柔软,我被磨得扁平;师兄给我看他的大象,他要看我的小象;嘈杂的爆竹声、诵经声里,师兄抱住我,抱着我;师兄把手指压在嘴唇上。

嘘。

我也不记得师兄的长相了。他是一只染坏了颜色的寿桃包。我记得师兄的声音,他总是在说: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我记得师兄的眼睛,眼珠那么黑,比孔雀的眼珠还黑;孔雀在夜里开屏,真神秘,真美,它从没在白天开过屏;真是罪过;我记得师兄的鼻子,从鼻子到嘴唇,人中的部分,那里总是有汗,那里有刮了胡子留下的发青的痕迹;师兄啃苹果,师兄吃栗子,师兄啃我,吃我,师兄的嘴唇总是在动,翻滚出好多浪花;师兄的手指压在嘴唇上。

嘘。

爱应该是美的。

师兄脸上的胎记好丑。可师兄的样子还是好看的样子。世上怎么有这么矛盾的事情?我真的不懂。

我不能再想师兄了,我得喘口气。我点了根烟,转身看了看后头的拆了一半的围墙,我一时间想不起来这里以前的样子,我问蜀雪:“这里以前是小超市还是卖彩票的?”

蜀雪说:“好像是面店。”

业皓文说:“面包店吧?”

蜀雪嗤了声:“面包店?老城哪里有这么洋气的东西?”

业皓文说:“老城不也有好利来,星巴克吗?”

蜀雪说:“那是洋派,不是洋气。”

业皓文抽烟,不说话了。我看着他们笑,我觉得他们会在一起很久。我放松了些。s走到我们边上了,他说了句:“卖炒货的吧,就是干果什么的。”

我又问:“那以后会变成什么啊?”

蜀雪说:“星巴克吧。”

业皓文抓了下他的头发,笑出来,乱喷烟。我也笑,s挠挠眉心,说:“奶茶店吧。”

我说:“听说台湾黑社回现在都改行卖奶茶哇。”

s笑了,和我们说:“今天的事不要和盒盒说。”

我吹了声唿哨:“那我们也得能联系得上他这个失踪人口啊!”

s还笑着,坐在了我的另一边。一阵,没人说话,大家只是抽烟,我隐隐约约地看到天星边上那条黑乎乎的街上走过来一只孔雀,我忙问s:“最近有什么好看的电影吗?”

s摇摇头。

s和盒盒经常一起去看电影,一起散步,一起吃饭,同进同出。有一次,我回到宿舍,回到房间,看到他们两个躺在一起,他们都穿着衣服,还有一次,我冲回宿舍撒尿,一进厕所,看到他们两个泡在浴缸里抽烟,都没穿衣服。我觉得他们没有上过床,一次都没有。

我问蜀雪:“最近有什么好看的书吗?”

蜀雪指指业皓文,业皓文一愣,摸摸鼻梁,说:“我好久没看书了。”

蜀雪看着我说:“每个人都是一本书。”

我笑开来:“那他是一本什么内容的书啊?”

蜀雪往我们身后一指:“谁读都不一样,都不过是自己记忆的坟场。”

s说:“有坟场说明还有人会来悼念。”

蜀雪又说:“也不能说是坟场,其实回忆都是进行着的,每一次回忆,每一次都是在更新。”

我打了个哈欠,摸摸肚子,看着天星的方向,问:“我们还吃吗?”

s说:“菜都凉了。”

蜀雪问他:“范经理在和谁打电话,讲这么久?”

s耸耸肩,我眯起眼睛看了看:“老范在哭吗?”

我擦了擦眼角:“从没看过他哭,看得我也想哭了。”

这时,范经理挂了电话,不哭了,站在马路上看看左右两边,朝我们跑过来。他把手机递给s,说:“你们还吃不吃?不吃我进去打包了啊。”

我说:“我想吃炸鸡。”

范经理白了我一眼,小跑着回进了天星。s打电话,开了扩音叫肯德基外卖,他要了两个啤酒炸鸡超级餐,蜀雪加了碗皮蛋瘦肉粥,我要可乐和蛋塔,接线员说,再加个薯条就能再凑个套餐了,业皓文说,那加个薯条吧。

我们四个人坐在天星对面的马路上等着吃肉。

那只孔雀并没有从黑暗里走出来。我缓过来了,神经一放松,肚子饿得更厉害了,咕咕直叫。s和我说:“快送到了。”

我不太好意思,揉着肚子说:“唉,以前在庙里待太久,现在半天没一口肉下肚就饿得慌,”我笑了两声,“不对,是馋得慌。”

大家都笑。

其实我当和尚的五年不都在云缘庙待着,我十四,快十五的时候,我爸妈来庙里把我接回家住过一阵。是和因和尚叫他们来的,他们来了之后,三个人在和因和尚屋里说话,我想偷听,被东明揪着耳朵拽去了阎王殿罚抄《金刚经》。我抄了半篇,和因进来了,我往屋外看了眼,我爸妈靠在一起说话,妈妈低着头,一直抹眼睛,爸爸在抽烟,一口接着一口。我看看和因,和因掩上门,和我说:“尘匀啊,修行在心,不在身,心在佛祖处,无论身在何处都是修行。回到家里,修行也不能断啊。”

我说:“大师父,尘匀再也不去偷伙房的馒头,再也不偷懒不下地,尘匀天天给阎王老爷们洗头,洗脚,洗牙齿,一天拖十遍大雄宝殿,好好伺候观音大士,保证再也不叫观音大士犯肩周炎,肩膀痛托梦过来了!”

我说:“我不想回家。”

和因问我:“尘匀啊,你身上还有哪里痛?”

我摇头:“我没有痛,都是尘凡胡说八道。我是自己摔了,您看,我腿上的口子,所以僧袍上才沾了血。”

和因看了我一眼,仰头去看坐镇阎王殿的阎罗王,看了会儿,和因招呼我过去,我走到他边上,和因闭上了眼睛,合着掌,念着什么,我听不清。我看着他,他站得真直,人真瘦,像一根很有劲的木头法杖。

和因念了好久才又和我说话。他说:“《金刚经》里须菩提闻佛说经,心有感悟,经文里写,他悟到,菩萨应离一切相,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住心。

“尘匀啊,色乃色相,色乃欲心,色乃世间一切可爱可恨之物,色乃表相。你此时在暗处,所见亦无所见,本心坚固,一往无前,有朝一日,你走到了光明处,那暗处的种种便暴露无遗了,你的本心就要动摇了,但那光明和暗并不在于你,可爱时,心中无所住,可恨时,心中亦无所住,这才是你。人生再世,糊涂一时,清明一时,糊涂,清明也都是表相。”

和因的话,我听不懂,但不知怎么,字字句句记得很牢。

我爸妈领着我回了春城。我在家里修行,头发开始长出来了,先是板寸,接着长出了刘海,长到了齐耳朵的地方,我还是没能去学校上课,我妈甚至不让我出门。一次,家里一个姑婆来串门,看到我,摸摸我长出来的头发,说我长得可爱,像个小女娃娃。自那以后,妈妈再也没让我的头发长长过,我又成天顶着个青脑袋了。我们家里也再没来过亲戚。

我在家吃斋,念佛,抄佛经,焚香,给佛祖磕头,打扫家里的佛龛。我爸吃肉,啃烧鸡,啃排骨,我妈也吃肉,喝肉汤,吃肉圆,我每天见到的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两张油光光的嘴,听到的只有他们两把有气无力的声音,一个总是哭哭啼啼,一个总是苦不堪言。我说我想回云缘庙,爸爸抽自己的耳光,妈妈说,庙里没什么好的,庙里出了毒蛇,被毒蛇咬到会死的,她说:“小宝你就是被毒蛇咬到了,你怎么不记痛的呢?”

我说:“什么毒蛇,庙里没有毒蛇。”

我生气了:“你们心里有毒蛇,看什么都是毒蛇!”

他们也生气,但是他们只是反反复复地讲庙里的蛇很毒。他们反反复复地要我不要再想庙里的事了,再也不许想。他们不讲清楚,他们可能自己也搞不清楚毒的到底是什么,他们可能以为不去说,不去想,毒蛇就会自己消失。但是蛇是会躲在草丛里,隐蔽自己,遮掩自己的。蛇总是在那里。

我想师兄。

我常常把师兄雕给我的转轮王拿出来看。转轮王的鼻尖已经被我摸得成了蒜头鼻子似的了,还会发光。

一天晚上,我趁爸妈睡着了,从我妈的皮夹里抽了五十块,溜出门,搭晚班的公车,坐去了汽车站,买了张上椽山的车票。

我一个人回了云缘庙。我没敢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去,我怕和因看到了通知我爸妈,我翻墙进了后院,接着摸进了师兄住的小院,那会儿正是上早课的时候,我躲在了堆着彩色佛像的房间。我等着。我等着给师兄一个惊喜,我想他,我想他也想我。他也会想我。我等着。

等到有人进来,我偷偷看了眼,先进来的是个小和尚,十来岁的样子,清秀可爱,懵懵懂懂的,他进来后,师兄跟着进来。

师兄关上了门。

师兄的手指压在嘴唇上。

嘘。

这是师兄和子白的秘密。

师兄的手伸进了子白小和尚的僧袍里。师兄说:“子白喜欢看孔雀开屏吧?师兄夜里再待你去看好不好?”

那一瞬间,我看到师兄的手变成了十条毒蛇。我以为我看走了眼,擦擦眼睛再看,师兄的手还是毒蛇。

不是我心里有毒蛇,是师兄就是毒蛇。

那一瞬间,我对师兄深恶痛绝。

我讨厌他的手。我喜欢他带我去看孔雀,我喜欢他雕转轮王的木雕给我,我喜欢他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个喜欢的人。我讨厌极了他的手。

我等到夜里,去伙房拿了把菜刀,我回到师兄睡觉的房间,砍下了他的手。我把他的手和转轮王的木雕扔在了孔雀笼子里。师兄的惨叫惊醒了一庙的人,庙里的灯一下全亮了,我一下很害怕,躲在羊舍里走不动路。尘凡找到了我,牵来一头驴,从袜子里摸出一把钱塞给我,让我赶紧下山。

我下了山,没有回家,再没有回过家。

我偷了师兄的手,可是……师兄还是毒蛇。他咬了我一口,一大口。

我偷了肖灼的枪,可是,肖灼还是去杀人。他要杀的人还是s,我的好朋友。我不要想肖灼了,随他是死是活,我不想了。

我好像有些懂和因的话了,我可能非得要见过夜里的孔雀,非得要掂量过一把枪在手里的重量,非得要体验过一个人差点在我眼前死掉后才会模模糊糊地开始懂。

所有的喜爱都是表相,所有的不喜爱也都是表相,对喜爱的和不喜爱的,我都要不为所动。

我和蜀雪说:“我想去杭州。”

蜀雪说:“找法海啊?”

我笑了,他还记得。我看了《青蛇》后,我和蜀雪说,我想潜到水下,去摸一个白净和尚的光溜溜的脑袋。我被毒蛇咬过,自己却想变成一条蛇。人真奇怪。

我会变成小马记忆里咬过他一口的毒蛇吗?

我不是故意的……

他先亲的我,我也可以亲回他的吧,他在那么好的学校,读了那么多书,他懂得肯定比我多,他会知道我不是毒蛇的……

我真对不起小马……

我最对不起他。

小马好像也成了我心里的一个口子,我不能有再多的口子了,不然我的心要千疮百孔了,我得把它暂时封起来,保存好,让它歇一歇,静一静。

我说:“我突然觉得做一个没意思的人,好像也挺有意思的。”

没人说什么,我低下头,踢了踢柏油马路,有些尴尬,我说:“不然我们玩成语接龙吧?”

还是很安静,我清清喉咙,才要起一个头,s说话了:“八面玲珑。”

他看我,我指着自己,眨眨眼睛,说:“龙生九子!”

我看蜀雪,蜀雪挤着眼睛,成了大小眼,我拍拍他,笑嘻嘻的。蜀雪挤出来一个词:“子丑寅卯……”

业皓文反应很快:“毛骨悚然。”

又轮到s了,s也接得很快:“燃眉之急。”

又轮到我了,太快了,我噎住,“急”不出来了,我说:“停停停停!这也太快了!咱们再找一个!找范经理吧!”我说,“平时也是四个人,没这么快的啊!”

s说:“那找盒盒吧。”

他打电话,一会儿,他喂了一声,看我们,接着说:“不是,是想找你玩成语接龙。”

说着,s把手机放在腿上,开了扩音。我听到了盒盒的声音。

我大声说:“盒盒!我们玩成语接龙吧?”

盒盒笑了:“玩个成语接龙还要打国际长途给我找我一起玩,我好感动。”

蜀雪说:“快擦擦眼泪。”

盒盒说:“泪如雨下。”

肯德基外卖还没送到,我们就只好继续玩成语接龙。不知道盒盒那里现在是几点,范经理和他说了什么,为什么哭呢?我听盒盒说过好多范经理的故事,我也听过一些盒盒的故事,他的故事总是和s有关。

盒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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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n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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