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对啊,他的出生,他的背景,我又知道多少呢?他不和我说这些。我们没有聊得这么深入过。他不给我了解他的机会。他不让我了解他。因为我只是他的客人。因为我一时的鬼迷心窍,害得他落到现在这步田地。我还要求他对我掏心掏肺,我未免太过分,太自我。
我仅知道他是风顺人,家里父亲和爷爷都是医生,我曾经以为冯芳芳是他妈妈,我曾经以为他和家里闹翻了,只有他妈妈还关心他,爱护着他,和他一起搬家,来到了融市。
我的“以为”是错的。
冯芳芳是尹良玉的妈妈。尹良玉生长在单亲家庭,他跳融江自杀后,留下冯芳芳一个人。我第一次和蜀雪一道去附一院看她时,她仰面躺在那里,双眼紧闭,皮肤蜡黄发皱,身上一套洗得泛白的病号服,头发发根是白的,发梢是深褐色,见不到一点黑,稀稀落落就那么几根,贴在浅蓝色的枕头套上,她的胸膛不起伏了,只有仪器上显示着她的心跳,血压,显得她好像还活着。一个护士在给她挂水,看到蜀雪,点了点头,张开嘴巴,还没出声打招呼,冯芳芳就呻吟着睁开了一只眼睛,左眼,望向我们这儿。她的胸膛随之剧烈起伏了两下。有气了。活过来了。她的右眼眼皮跟着剧烈颤动起来,睁开的意愿十分强烈,但她只能睁开左眼,只能抽搐着左边脸庞看着我们。
我那时还颇为感动,心里想,难道这就是母子间的心灵感应吗?母亲和孩子就应该是这样的,一句话不说,一眼都还没看到就可以感应到彼此。
护士走了之后,蜀雪说:”我要帮她擦身体了。“
他去打了盆水,回来后拉起了病床周围遮挡的帘子,我避嫌,站在帘子外,两人间的病房里那另一床躺着的也是一个中风偏瘫的病人,一个中年男人,情况比冯芳芳好一些,两只眼睛都能睁开,双手能动,就是手一直发抖,就是看着我,嘴唇一直在哆嗦,眼看口水要从他嘴里流出来了,我抽了两张纸巾塞在他病号服的衣领里。男人看着我,眼眶湿了。他颤颤巍巍地举起右手碰我的手。我握住了他的手。他没说话,我应了一声,欸地一声,听上去像在答应他喊我名字,或者喊我什么。儿子,孙子,什么都行。
蜀雪从帘子里探出半个身子,问我:“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我说:“我请假了。”
蜀雪笑笑:“业总,怎么老是请假啊?”
我说:“我们搞创意的,老在办公室待着哪能有什么灵感啊?”
一般人肯定会接着问,哦,那你最近在忙什么要灵感的东西啊。有的爱说笑的可能会调侃着问,那你手下的人也这么老请假找灵感,你给批吗?
蜀雪什么也没说,闪回了帘子后头。他的影子映在薄薄的帘布上,他时而弯下腰,时而张开手,他一声不吭。偶尔,我听到冯芳芳呜咽的声音,像领地意识很强的野兽试图驱赶入侵者似的。
没多久,一个护工打扮的女人进来了,看到我,笑了笑,从腰间抽出块小毛巾就往那抓住我双手的中年男人脸上抹,她看着我擦着男人的脸,说道:“不好意思啊,他就是爱瞎招呼人。”
我说:“没事的。”
她说:“我是这床的护工,姓王,其实吧,这一房都是我照料着的。”王护工问我:“你是冯阿姨的……”
我说:“他儿子的朋友,姓业。”
王护工抹完男人的脸了,抹他的脖子,抹他的手,长吁短叹:”小伙子也不容易啊,什么都亲力亲为,一把屎一把尿的,冯阿姨,唉,倔脾气,以前八成是个女强人!受不了自己成了现在这副德行!”
男人嗷嗷地干嚎了两声,王护工给他递水,帮他把床摇起来些,和我继续说:“老和他撒气,他也不生气,这不快一年了,我愣没见过他眉头皱一下,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看这小伙子倒真是个孝子,欸,你们要请护工吗?”
蜀雪喊了我一声。
“业皓文。”他喊。
我忙钻进帘子里,蜀雪帮冯芳芳收拾好了,换了身衣服,他正拿着柄小梳子,他说:“你帮我把她扶起来一下。”
我抱住冯芳芳的肩膀,扶着她。冯芳芳好瘦,身子很冰,身子僵硬,身上一股怪味。蜀雪也闻到了那怪味道,手伸进被子下面一摸,说:“这是小业。”
他把手拿出来,放下梳子,在水盆里洗了洗手,从床边推出来一张轮椅,把冯芳芳抱到轮椅上。我问他:“怎么了吗?”
他说:“尿裤刚用完,就和我来这么一出。”他看着冯芳芳,“没事,反正也不是我洗。”
说着,他掀开被子,卷起床单,抱着就出去了。我看看冯芳芳,她正看着我,混浊的眼睛里一片雾。
我和她打招呼:“阿姨好。”
我说:“我和蜀雪是大学同学。”
冯芳芳呻。吟了声,我说:“我是他学弟,不过我不学医,我学传媒的。”
冯芳芳又发出沙哑的一声低吟,脖子往床头柜的方向一伸一伸的。我看到床头柜上的水杯,拿给她,把水杯里插着的一根吸管放进她唇间。她抿住吸管,我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说:“阿姨,我们下楼去转转吧?等蜀雪回来,一块儿下去走走吧?“
蜀雪回来了,换来了新的床单,手里还抓着包成人尿裤。
我走到帘子外面去。我和蜀雪说:“天气挺好的,带阿姨下楼走走吧。”
他没回答。我说:“你不介意的话,我带她下去走一圈?”
蜀雪拉开了帘子,看看我,冯芳芳还坐在轮椅上,一张脸板着,眼神是空虚的,没有焦距的,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我印象里,她再没有别的表情了。
我去推轮椅。蜀雪没有阻拦,可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跟上我。我带冯芳芳去楼下转了一圈。我回到病房时,蜀雪坐在窗边打盹。我把冯芳芳抱上床,他揉开眼睛,看我,他说:“走吧。”
他说:“也耽误你够久的了。”
我说:“去附近吃点东西吧。”
我们去医院附近吃麻辣烫。店很小,油烟味很重,蜀雪说:“来这种地方吃东西,业总还是第一次吧?”
我说:“不是。”
我问了句:“你妈妈这样多久了啊?”
他说:“挺久了。”
他不否认那是他妈妈。
他是不是很需要一个和他有心灵感应的母亲?哪怕这个母亲仇恨他,哪怕他仇恨这个母亲。要是我大学修的是心理系就好了,也属于医学院,我成了心理医生,我和他重逢了,我就和他说,你好像有点抑郁的前兆,这样吧,你来我这里,我免费给你诊疗。我们再不是主顾的关系了,我们做医生和病人,你多告诉我一些你的事情吧。你移情到我的身上也没关系,我最多被诊所开除,我最多被吊销执照,最多不当心理医生了。我们去非洲看大象。
他笑着说:“我不是因为这个才干这一行。”
我说:“看出来了,你卖这个价钱,不像是为母急病筹钱,这得筹到猴年马月啊?“我说,“卖肾还差不多。”
蜀雪还笑着,点了根烟,他不吃了,剩下大半碗麻辣烫,就抽烟。我问他:“你家里其他人知道你妈妈的情况吗?”
他枕着自己的胳膊,趴在了桌上,那张桌子好油腻,好脏,他趴着,说:“我家里其他人……“
他没有说下去。
我不好问下去了,我怕触动他的伤心事。我怕他一想到我就想到我是个会问他让他伤心的问题的人,以后再也不搭我的顺风车,再不找我参与他的日常生活了。
他没吃完的那碗麻辣烫,他说要打包,我说,不要,我说再坐会儿。我拿过来吃,他看看我,还趴着,转过脸,不看我了。他也不抽烟了,香烟一直夹在手里,那根烟一直在我眼前烧。我在桌子下面,轻轻用脚碰了碰他的脚。他没有动。一动不动。
我还是从秀秀那里知道,他留着他的旧诺基亚,是在等自己家人打电话过来。
那天,我们在风顺,在我家吃晚饭。我和秀秀很长一段时间没回风顺了,母亲说惦记她,喊她回去住一阵,多走动走动,秀秀本来不情愿的,不过恰好她早些年一直拜访的一个心理医生黄医生从美国回来风顺了,她便暂时住回了风顺去,每天都去黄医生那里报道。
那天是家族聚餐,我和秀秀比邻坐着,母亲和父亲坐在长餐桌的一头一尾,其他那些叔叔伯伯,表哥表妹散落在桌子两侧。大家都穿西装,穿裙装,秀秀穿了t恤和牛仔裤,头发灰绿色。她给我看她手机里的一张照片,她说:”蜀雪那天突然来融市,我就觉得奇怪,我后来看报纸,看到一则讣告,一个姓蜀的老医生过世了。”她说,“你知道吗,他一直留着那台旧手机,他等家人打电话给他……”
她说:“我觉得那天他是来奔丧的。”她问我:“你怎么不送送他?”
我说:“他说不要。”
秀秀说:“你想不想送他?”
我说:“想啊,可是他已经够讨厌我了,一个讨厌的人整天在你面前晃来晃去你不觉得烦吗?我干吗让他烦,我希望他开心一点。”
秀秀问我:“业皓文,你要不要也去看看黄医生啊?”
我说:“黄医生也没把你治好啊。“
秀秀掐我,笑出来,我也笑,她问我:“你明天还请假啊?”
我说:“我在家才有灵感,你在哪儿,我的家就在哪儿,我在你身边才有灵感。”
秀秀骂我:“神经病,你是怕你妈摧残我吧?”她上下打量我,皱紧眉头,“你能不能认真一点啊。”
我说:“我说真的。”
我们聚餐吃西餐,正上到鸽子肉,她吃了一点,喝了一大口红酒,问我:“你要不要考虑换个工作?”
我说:“我的工作怎么了?”
她说:“你老是请假,你不喜欢上班吧?”
我说:“谁喜欢上班啊?”
这时,母亲喊了我一声,我看她,她笑着和大家说话,说:“我手机里的软件都是皓文帮忙弄的,方便是方便,不过大家都聚在一起的时候,我的意思是,大家都那么忙,面对真的人的时间和机会其实不多,这种时候,还是应该多关注一下。身边的人,我是蛮反对吃饭的时候用手机的。”
秀秀偏过头,小声和我耳语:“那你漏接你妈电话,没立即回她消息,你说在吃饭,她还是要发火?”
我笑笑,不说话。
母亲又说:“他们自己开心就好,要不要孩子我无所谓的,生孩子对女人来说是很伤的,我理解的,像我自己也是代孕,我不强求。”
秀秀说:“我出去抽根烟。”
她走出了宴会厅,片刻后,外面传来一声尖叫。母亲笑笑,说:“秀秀最近又心血来潮,想学什么歌剧,艺术细胞真的蛮足的,说不定以后登台去百来汇演出呢,欸,她的那套山水泥塑的展出你们都去看了吗?”
又是一声尖叫。
我去找秀秀。我在后院找到了她。她看到我,一指面前的池塘,枫树,说:“你们家后院怎么现在搞得和湿地公园一样?玫瑰花呢?”
我说:“以前那批她不喜欢了,要换一批新的,等从英国运过来。”
秀秀笑了声:“英国……”
她站着抽烟,看着远处的枫树。她说:“你也试试,叫一叫,很管用的。”
我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她问我:“你妈为什么同意我们结婚?”
我说:“你拿得出手。”
她吐了口烟,眼角一斜,瞄着我:“是老钟拿出得手吧?”
我也点了根烟,说:“那不就是你拿的出手。”
她大叹:“我可真会投胎!钟灵秀你太他妈会投胎了!!”她踮起脚尖脖子仰得高高的,一指,“哎,那不是我家嘛?”
“老钟!!”她高喊了一声。
她接连喊:“爸!!”
“妈!!”
没有人回应她。我揽了揽她的肩膀。
秀秀的妈妈在她三岁时和她们家的司机跑了,秀秀的爸爸有一家很大的公司要管,没时间管只有一个女儿的小家。秀秀八岁开始学画画,他爸放她一个人和一个四十来岁的美院教授在一起学画,不放心,就让老师来我们家教,我和秀秀一起学,还有我妈从旁监督。学了很多年,老师没有做任何让人不放心的事。学到我们十四岁时,老师的儿子做了让人不放心的事。
他和我们念同一所初中。他到处吹嘘。他对秀秀说,你也可以到处说啊,我又没不让你说,酒又不是我灌你的,party也是你自己要来的,你自己不嫌丢人就行。
我约他去打高尔夫,他挥杆,我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也挥杆,球打在他嘴巴上,他换了一口假牙齿。他没有再吹嘘过。秀秀没有再去上过学。
秀秀说:“黄医生比什么田医生,周医生管用一点,起码他不会给我发自己小叔子开的健身房的传单!”
我笑了。她看我,问我:“许延宸,你还记得吧?“
我说:“我记得。”
秀秀说:“真的?“
我说:“当然是真的,他家里三个姐姐,之前我不是和你说,我还在孙毓订婚那晚遇到他了,他要回老家了,打算在那里开一家健身房。”
秀秀说:“我是说你会主动想起他来吗?比如我刚才提那个健身房的事,你有主动想起他来吗?”
我说:“我记得我和他在一起过一阵。”我说,”分开都分开了,没必要念念不忘吧?“
秀秀说:“你还是和孙毓在一起吧,你们俩都别到处祸害人了。
我说:“我祸害什么人了?”
她说:“你知道吗,展嘉到现在还没男朋友,他说,他搞不清楚对人产生好感和爱情的区别了。”
我说:“我们现在干吗,要讨论爱情吗?”
“干吗不?”秀秀朝我努努下巴,问道:“你说说你喜欢过谁,爱过谁?“
我才要说话,她却抢先说了:“数一晚上也数不过来吧!”
我说:“我喜欢你啊。”
她吐了吐舌头:“我这么美,是个人都喜欢我好不好?”
我嗤了声。秀秀抬起手臂,在半空中做了个敲门的姿势,说:“笃笃笃,爱情来敲门了,我就去打开门,你猜我看到谁?”
我说:“谁?”
“我看到你,吓死我了,但是不是的,不是你,你是避难所,你不是爱情,你伪装成爱情,你是来骗我的。”秀秀说。
我说:“黄医生帮你分析出来的?”我黯然,”你不喜欢我吗?我们青梅竹马这么多年,我有点难过。“
“哎呀,业皓文!”秀秀剜了我一眼,“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她又说:“这种话题让你妈听到又要教训我们了,什么爱情不爱情的,你们就不能关心点别的事吗?就不能不要这么庸俗吗?非洲发大水死了几万人,好可怜啊!以色列打仗,那么多小孩无家可归!你们还在这里讨论什么爱情!爱不到会死吗?一辈子没爱过,会死吗?”
我笑了:“你去学表演吧。”
秀秀说:“人生这出戏,我演得还不够啊?”
她的眼睛忽而一眯,弹弹烟灰,接着说:”但是给我们看《安娜卡列尼娜》的是她,给我们看《简·爱》的也是她,还有《红楼梦》,最可怕是还给我们看《一帘幽梦》和什么《玫瑰的故事》。“
我说:“她的意识比较超前,不拿小孩当小孩,拿小孩当成人。”
秀秀说:“她想做一个与众不同的母亲,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她微笑:“好庸俗的梦想!”
她看我,问我:“我这么说她,你会生气吗?”
我摇头,她说:“你都不会生气……”她笑了笑,转过头,不看我了,目光又远了,好像在找她的家。她说话的声音变得很轻,很细。
“蜀雪和我说,一物降一物,他觉得我和孙毓是你命中的两个克星,你对我们,好像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样子。”秀秀嘴角翘起来,眼睛弯起来,“我觉得你对我多的是办法嘛!”
她忽然抱住我,说:“业皓文,我爱你,你知道的吧?”
我点了点头,拍她的背,轻轻拍。
她说:“我也爱孙毓,爱蜀雪,爱我爸,我会去告诉他们的,黄医生说,如果我还能感觉到爱,我就应该说出来,他说,不要否定自己爱的能力。”
我说:“我同意。”
她问我:“你说出来过吗?”
我说:“当然。”
“你都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
秀秀和我分开了,她看着我,问我:“你和蜀雪说过吗?”
蜀雪……
“我经常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话。”我说,“我没有资格对他说这些,你知道的吧……我和你说了,他大学时候的事情……”
秀秀打断了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啊。”
“我试过,结果他从我的车上跳下来。”我抽烟,说,“我处理不了他这件事,他这个人。有时候会想很多,这个能不能说,这个要不要说,有时候不等我反应过来,我就说了一些话,我就……我可能伤害到他了。”
“那就道歉。”
我无奈:“我道歉,他更生气。我处理不了。”
秀秀拍了我一下:“你是什么程序吗?还是电脑?当机了啊?他是病毒还是一个超过你运载极限的软件?”
我说:“我难道不是吗?”
秀秀沉默了,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是怎么得出我是一个程序这个事实的?我怎么把这个事实脱口而出了。
我就是一个程序,别人设定好的,别人给了很多设定,结果遇到一个软件,无法定义,无法运行,像病毒。我瘫痪了。我的进程里一碰上他,我就死机。
我和秀秀站在一起抽烟。抽完了,我们还站在外面,天都黑了,月亮出来了,洁白的光照进枫树林里,林间一片暗红。
秀秀抓着我的外套,这才说话,她说:“我以为我们聊爱情,我们会聊到孙毓,可是我们没有,我以为我知道你,其实我对你什么都不知道。”
秀秀把外套还给我,问我:“业皓文,我会好起来的吧?”
我点头,抱了抱她。她说:”我感觉我是被你捡起来的蚯蚓,你在给我造小小的坟墓。“
我说:“什么坟墓不坟墓的。”
秀秀说:“我不会去死的,我会好起来的。”
第二天,秀秀收拾了行李,给我发了条消息,说她去住院了。我打电话给她,她说:”这是最后一通电话了,手机要交给护士了。“
我说:“再看看黄医生吧,不用去住院吧。”
她说:“你回去上班吧,我就留给医院摧残了,不劳驾你妈了,还是你干脆辞职,做你想做的事,你不是一直很喜欢画画吗?”
我学画画,因为母亲认为人要有一定的美术修养,审美品味;我没有学下去,因为母亲认为我没有天赋,不会成为一个享誉国际的大画家,我的审美已经不至于太俗了,已经相当高级了,那就够了;我没能去意大利修西方美术史,因为母亲认为比起审美,能贩卖审美是一件更适合我,更功德无量,更值得挂在嘴边赞美的事情。
我回答秀秀:“我的天赋还是算了吧。”
秀秀说:“随便你,你有钱,够你耗的,没有天赋算什么,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你投胎投这么好,不要浪费。”
我说:“你投胎投得也不错,也不要浪费。”
秀秀禁止任何人探望她。我便独自回了融市。
大约一个多月后,我先接到医院的电话,秀秀跑了,隔天我就接到蜀雪的电话。秀秀在他那里,他冲我发脾气,质问我为什么送她去精神病院。我说,是她自己主动提出来的。他更生气了。
他也爱秀秀吧。
爱……
爱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我知道它千变万化,它可以是任何一种气味,任何一种温度,任何一个眼神,它可以是任何一种形态,一个女人的姿态,一个男人的姿态,一滴汗,一个吻,一具裸。露的肉体,一身严丝合缝的衣装。
我以为我是懂它的。
我怎么会不懂?
笃笃笃,有人敲门,我打开门看,是好感,是叛逆,是欲。望,是沉醉站在那里。我欢迎他们进来,以款待爱情的规格款待它们。
难道它们不是爱变化出来的样子吗?
笃笃笃,有人来敲门,我打开门,站在我门外的是嫉妒,是独占,是模糊的,难以界定的,无法描述的,一种鬼使神差地冲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有些阴暗,十分阴暗。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接待它?我让它进来,我被它吞噬了,我怎么办,我没法接待它,我眼睁睁看着它摆布我。我眼睁睁看着我的世界变成它的世界,我的故事变成他的故事。
秀秀从医院跑出去后没几天,蜀雪又打电话给我。他让我去医院接冯芳芳走。我之前和他提过融市的一家疗养院环境不错,很适合冯芳芳。他听了就很生气。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意转变了,他在电话里和我说:“我很累了。”
那是一大清早,我想他可能还没吃早饭,我从家里拿了些吃的就去了医院。我见到他,他告诉我他给冯芳芳办好出院手续了,我把冯芳芳接下楼,她的额头上贴着块纱布,她的眼神还是很茫然的样子,我抱她上了车。她一直盯着蜀雪。
我小声和她说:“阿姨,蜀雪会来看你的。他会来的。”
我回头看蜀雪,他点了根烟,我把吃的给了他,他转过身,背朝我。
他不想见我,我最好快点消失。
我把冯芳芳送进了靠近融江的江滨疗养院。
要不是我的生母在那里过世,我还不知道融市有这样一座疗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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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皓文的故事和蜀雪的故事在关于同一件事上有点相互补完的意思,蜀雪出于某种意图会省略,不去回忆,或者没有回忆的部分,在业皓文这里能看到!:)
(下)
江滨疗养院的托管照料分成三个等级,住双人房的贵宾级,住单人间的尊享贵宾级和住豪华单人间的纯享贵宾级。听上去像中秋节时贩售的月饼礼盒,还有些像好再来的价目表。蜀雪和我报过价,纯享口技,六十,尊享全套一百三,贵宾待遇,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两百封顶。熟客享受八五折优待。更熟的客,比如我,做他生意做了一年多,近两年了,他提供随叫随到服务。
我给冯芳芳选了纯享贵宾级那一档,在月饼礼盒界应该算六皇明月的档次。这一档的房源紧张,护工档期稀缺,还是院长得知我母亲是燕安心的份上,特意调整给我的。我自然是感激不尽,送冯芳芳去的当天,我在院长办公室和院长签协议,我一个劲和她道谢,并且送上两只橘色购物袋。院长姓蔡,是个说话温和的六十有余的女人,从前是个纺织工人,后来炒股,前几年去了趟瑞士,回来后就开始到处拉投资,要开养老院,应对社会老龄化。应对有钱人社会的老龄化。
蔡院长和我说:“小业啊,给你的那个房间老好了,之前是天天餐饮他们老板想给他妈妈住的,早就说好了,人今天就从医院送过来,他妈妈食道癌,晚期了,癌细胞扩散得很厉害,老人家还不忌口,护士一个不留神,她就乱吃东西,就想说送到我们这里来,专人看着,一口热汤热菜都不能碰,烧喉咙的。我说,不行,我这边无论如何都空不出来了,那个房间啊,能看到融江,还能看到百宝山,融江哪一段呢,当然是最漂亮的那一段哇,蜿蜒绕过老城,对面就是新城的电视塔,白天看日出日落,晚上看电视塔彩灯,不要看么就窗帘拉起来,窗帘都是全自动的,床上都装好了遥控器的,点一下就好了,冯阿姨手不方便,没关系的,我们的护工都很机灵的,我挑的都是卫校最好的学生,她们在我们这里赚得比在医院多多了,还少医患纠纷,说句不好听的,也就和你说说啊,本来来这里的就都是命不久矣的人了,横竖都是个死,不像医院,死了个人,说不定家属还要投诉你,来这里的,再说句不好听的,送人进来的,不少都巴望着送进来的人死呢。”
我说:“窗帘那么高级的啊?”
我说:“我们家也可以考虑装一下。”
蔡院长笑笑,问我:“这个冯阿姨是你的谁啊?什么亲戚啊?老公做什么的啊?怎么没来啊?孩子呢?”
我说:“我大学同学的妈妈,他出了点事,人走了,我有时候会去看看他妈妈。“
蔡院长拍拍我的手背,热泪盈眶:“小业是个热心人啊,和你妈妈一样,你们啊,心都很善。”
院长继续和我说:”你妈妈连自己家里佣人的女儿都送进我们这里的vip做临终关怀,那个钱可不是小数目啊。“
我说:“我去看看冯阿姨吧。”
院长收起了我签好的协议,起身说:“我们这里的护理人员都是年轻人,身体一个比一个好,和那些医院里的老阿姨,老太太是没法比的。”
我点头称是,我们走到院长办公室外了,她说:“先带你去见见主治医生吧,也是专门针对中风的人的,以前在中医院做的,老主任了。”
那个老主任是个男的,年纪倒不到,五十来岁的样子,姓赵,人很精神,办公室就在隔壁,我们握了握手,蔡院长说:“主任,那就交给你了啊,我先走了。”
我们道别。
赵主任桌上摆着冯芳芳的病历,赵主任和我说:“很顽强的病人啊,中风两次,身体这个状况还是不错的。”
我问:“她一直有在练习走路的。”
赵主任说:“自己生活肯定是有点问题的,但是以后靠着拐杖走上几步应该没问题,复建我们这里肯定比医院做得更专业,更好。”
赵主任带我去看复建的设施,复建的地方在住院部的二楼,有一些老人在护理人员的陪同下扶着双排横杠在铺着软垫的地板上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有个年轻人坐在轮椅上,脖子上带着护颈的防具,腿上打着石膏,瞥了我一眼。
我说:“还有年轻人啊?”
赵主任笑着说:“小业啊,老人需要疗养,年轻人也需要的嘛,你去阿尔卑斯山脚下看看,好多什么ceo,coo的去那里洗涤心灵。”
赵主任说:“老人和年轻人,不过就是年龄的差别,年龄不过就是数字,他们本质是没有任何差别的。”
赵主任带我去看冯芳芳,介绍护士和护工给我认识,小李,小王,小芬和小复,都很年轻,都笑眯眯的。
赵主任和小李说:“那就交给你们了啊,我先走了。”
小李和我握手,说:“是业太太的儿子吧?”
她大约三十来岁,圆嘟嘟的脸孔,福相,她和我说:“蛮巧的,以前业太太送来的那位太太也住这间房间。”
我望进房间里,冯芳芳躺在病床上,病床上好多阳光,小王和小芬一左一右站在她两边,小王问她:“阿姨,阳光会不会太刺眼,太刺眼的话,你就和我眨一下眼睛。”
小芬问:“阿姨,晚饭呢,我们这里有三个套餐,你要是都不喜欢,你在这个ipad上面点你想吃的菜。”
小复在抹桌子,头也不抬。
确实有种众星捧月的氛围。
我问小李:“那位太太后来是不是切开了气管?”
小李说:“是的。“
我问:”她家里人来看过她吗?“
”来过的,她妈妈来过,也没有小孩。“
”没有小孩?“
”以前生过一个,恢复得不好,子宫后来摘了。“
我说:“我想和冯阿姨说会儿话。”
小李喊了声,他们四个便都鞠着躬,笑盈盈地退了出去。小李给我关门,关门前还说了句:“太太和少爷慢慢说话呀。”
一时间我以为在演古装剧,最恶俗,最浮躁的那种,老爷一定要有三妻四妾,妻妾争宠,死的死,伤的伤,少爷小姐明争暗斗,瘸的瘸,瞎的瞎。
一时间我以为我在做梦,阳光太晃眼了,一个衰老的,垂死的妈妈躺在我面前的病床上。我走近了,站在她的床边,我握住她的手,哭了出来。
呃……呃……
我听到这个妈妈发出这样的声音,奄奄一息的,好像被什么扼住了喉咙一样。可能是死亡,可能是无法完全治愈的疾病,也可能是思念。
她伸出手摸我的头发。
她是不是也觉得在做梦?
我每天下班都会抽空去看看冯芳芳,护工们每天给她换衣服,入秋了,每天都穿不同颜色的开衫,颜色都很鲜艳,不是橘色系就是红色系,像过大年,她们还给她戴毛线帽,也是鲜艳的颜色,好像她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得,过成了一串红鞭炮。她们把她收拾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的。房间里也很香,香味淡淡,应该是每天都换的鲜花发出来的香味。可是冯芳芳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她一直在昏睡,总是昏昏沉沉的。我晚上来,她睡着,我周末白天来,她也闭着眼睛,好像从没醒过。她也不练习走路了。她根本没有睁开眼睛的欲望了。
融市迎来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时,我提着果篮和鲜花去看冯芳芳。我买了好多火龙果,电视上说吃火龙果对中风偏瘫很有帮助,火龙果糖分多,吃了也容易让人开心。我以前就常买去看她,买去分给她和蜀雪吃。
赵主任来查房,看到我,把我喊出去说话。他和我说:“小业啊,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我说:“不会吧,之前还很……”我说,“她的斗志一直很顽强的。”
赵主任说:“这种事情说不准的,冬天对病人来说是很残酷的。”
我说:“这里四季如春啊,房间里这么暖和,她都不出房间的啊。”
赵主任一看我,笑了笑,我也陪笑,说:“我知道了,谢谢主任了。”
我回进了纯享豪华单人间,换了冯芳芳床头柜上那花瓶里插着的鲜花。我把花瓶放回去,我看着她,她躺在那里,像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仿佛死了一样。
我坐下了看她,她的病床边上就是一面大窗户,那窗户外面是傍晚的融江。江面上金光绚烂,空中紫霞片片,我看到融江上的缆车了,缆车线隐没在了霞光中,我只能看到两节车厢浮在那晚霞中。真像透纳的画。真像会出现在疗养院介绍手册上的一张宣传照片。
冬天了,下过雪了,江面上肯定很冷,不过缆车里是有暖气的。蜀雪说过的,我没有坐过。缆车里的人应该不会觉得冷的,应该是不会感受到冬天的。
我喊了冯芳芳一声:“冯阿姨……”
她没有一点反应。
我说:“蜀雪最近有点忙。”
听到蜀雪的名字,她的眼珠在眼皮下滚动了两下。总算有点反应了。
我说:“你不要记恨蜀雪。”
我告诉她:“阿姨,那件事……那张照片是我拍的,不是我放出去的,但是是我拍的。”
“你恨一恨我吧,你好好活下去,恨一恨我吧……”
我说:“蜀雪和你……还有尹教授,你们都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对不起……”
冯芳芳的眼珠又不动了。
我忽然很想见一见母亲。于是,我连夜赶回风顺,飞机晚上起飞,回到家里正好早上七点,母亲正好起床,看到我,喜出望外,拉着我说:“正好今晚和我一起去一个晚宴!来,帮我挑一下裙子!”
母亲拉着我一边往楼上走,一边关照宝姨:“送点咖啡上来。”
我们走到了二楼,母亲说:“是徐太太办的慈善晚宴,我们基金会不是一直在赞助一些希望小学么,学生们给我们表演节目,我要当基金会代表上去讲话致词。”
我说:“我有些话想和您说。”
母亲说:“你说啊。”她带着我进了二楼的衣帽间。她来开衣橱挑衣服,边挑边问我:“你说这件华伦天奴会不会太隆重了?”
我说:“前阵子我去蔡院长那里了。”
母亲说:“小蔡和我说了呀,你帮忙照顾一个大学同学的妈妈嘛。”
母亲对我皱皱鼻子:“老好人。”
我还想说话,宝姨的咖啡送上来了,放在了衣帽间的咖啡桌上,我低下头,坐在了桌边的扶手沙发上。我说:“还好,晚宴还是正式一点比较好。”
母亲又问我:“还是这条香奈儿,德菲因在那个电影里穿过同款的,老古董了,你看看这个剪裁,这个料子。”
我说:“蛮好的,很适合你。”
宝姨出去了。
我抬眼看母亲,说:“你记得我和你说过大学的时候我们学校里出过一件事吗?”
母亲把香奈儿挂了回去,继续翻,点了点头,应了声。
我说:“一个医科的学生和副教授谈恋爱,两个男的,被曝光了。”
母亲说:“哦,学生和老师谈恋爱是没什么啦,两个男的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就是不要牵扯到漏题,改成绩之类的就好了。”她拿出一条镶亮片的的裙子给我看。
我说:“穿zuhair是真的有些夸张了吧。”
母亲笑笑,说:“你还蛮认真帮妈妈挑裙子的嘛,也对,慈善晚宴还是低调一点好。”
她说:“那穿这条皮尔卡丹吧,六十年代的裙子,老价钱买来的,赫本穿过的!”
我问:“哪个赫本?”
母亲看着我笑,走到穿衣镜前,在身上比划裙子,说着:“正好干洗店的人今天要过来,让他们今天把这条弄弄好,晚上直接送到四季去。”
我说:“有人拍到他们在图书馆亲热,照片被放到了学校论坛上,后来那个副教授辞职了,他妈妈来学校里闹,抓着那个学生打啊,骂啊,拉横幅,拿个扩音喇叭,自己录了好多话在那里放,那个学生受不了,退学了,再后来,那个副教授自杀了。”
我说:“照片是我拍的。”
我说:“但是不是我放去论坛上的。”
母亲说:“对了,你帮我润色一下我的演讲稿吧,在书房里。”
她把裙子挂在了一个假人模特身上,按铃叫来了宝姨,吩咐道:“等干洗店的人过来,让她们把这里的皱弄一弄,晚上直接送到四季去。”
母亲又看我:“走啊,去书房啊。”
我跟着她去了书房,书房就在隔壁,书橱和衣帽间里的衣橱一样的高,书和衣服一样的多,书房里的玻璃柜摆着地球仪,摆着青铜像。这些玻璃柜和衣帽间里那些放着鳄鱼皮皮包,蜥蜴皮,鸵鸟皮的皮包的玻璃柜来自同一家厂商,统一定制的。
母亲指了指书桌:“打印出来了。”
我走过去,拿起演讲稿,坐在沙发上看。这张沙发和衣帽间的沙发是在同一家古董家具店买的,一张主打法国八十年代后现代近未来前卫风格,一张主打拜占庭奢华风格。我坐着看演讲稿。母亲也坐下了,坐在我边上,看自己的手指甲。
她说:“你啊,就是太敏感了,容易想太多,既然不是你放上去论坛的,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再说了,他们本来就是有那样的关系,在图书馆那么明目张胆,早晚也会被别人曝光的。”
我说:“但是不是别人,是我。”
母亲拍了拍演讲稿,拍了拍我的腿:“你继续看啊。”
母亲叹息了声,接着说道:“你就是太为别人着想了,皓文啊,不要总为别人想,也要想想自己,自我为中心一点不是什么坏事。”
不是你这么教我的吗?要时刻照顾别人的感受,要时刻为别人着想,不能总想着自己,上帝都看着呢,上帝都知道,不可以恨别人,每个人都有可爱的地方,要看到他们可爱的地方,不能把别人的话当真,因为没人把你的话当真,但是又不能骗人,不能骗你,什么都要和你坦白。
太多矛盾了。
我被这些矛盾挤在中间。中间有我的位置吗?
我就算伤害过蜀雪,我也还能爱他的吧?
母亲还在说话:“你想想世界上还有那么多连饭都吃不饱的人,书都读不起的人,那么多难民,那么多活在战争阴影里的人,以色列,叙利亚,黎巴嫩,哥伦比亚,政府不作为,佣兵猖獗,那么多孩子连书都不会念就学会了用枪,性别歧视,气候变暖,那么多不平等,不公平,有那么多,那么大的悲哀,耶路撒冷,一整个民族的伤痛啊!你知道每年有多少海洋生物在灭绝吗?你知道香蕉在五十年后可能就会消失吗?这么多这么大的事件需要我们去关注,需要我们去矫正,你这点事情,他们的那些事情,那么小的悲哀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当然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可怜人,许许多多的不公平,巨大的悲哀笼罩在地球的上空,宇宙的核心可能就是悲哀。所有才会有一股神秘的力量——黑洞,它能吞噬一切,抹消一切的悲哀,它是来净化这些悲哀的。它才是上帝之手。
可是我有时候只想关心一点小的悲哀,针尖那么小;有时候我只想关心眼角的一滴眼泪;有时候我只想我难受的时候,我妈妈会拍拍我,告诉我,没事的。
我没有说出来。我当时说,我去外面接个电话。
我去院子里抽烟。
母亲托宝姨转告我,晚宴八点半,不要迟到。
我点了点头。
我陪母亲参加了晚宴,她们基金会的太太先生们,我都很熟了,筹措宴会的基金会主席徐太太见到我,拉着我热络地寒暄:“皓文又变帅了嘛!最近在忙些什么啊?”
三天前我还和她在一个服装品牌的旗舰店开业典礼上见过,在风顺。她当场购入一只全球限量的短吻鳄的皮包。
我笑着说:“瞎忙,还是那样吧,徐太太今天这个发色好适合你,和指甲的颜色特别配。“
徐太太问我:“秀秀最近怎么样啊?下次我们环保晚会,你和她一起来哦!她的绿头发很适合我们的绿色主题!”
母亲说:“哎呀,是不是我要上台了?”
她上台去发言,发言之前和主持人耳语了两句,主持人看到我,我们笑着互相点了点头。母亲的致词结束后,主持人说:“业太太的儿子今天在百忙之中抽空来了,让我们欢迎他上台说两句!”
我能说什么呢?我能怎么做呢?我只能微笑,我只能上台去,接过麦克风,说:“我刚才还在想,到底什么时候才轮到我上台啊。”
大家都笑,舞台下白茫茫的,在那白光的边缘,一群希望小学的学生们站成两排,全都穿着校服,全都打着红领巾,脸蛋上全都抹着红通通的腮红,嘴唇也都红艳艳的。他们仰起脖子看着我。
我说:“感谢我妈妈,燕安心女士,她教会了我很多,我是独生子,从小妈妈就教我要和别人分享,教我要去爱别人,因为爱……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她还教会我,爱是不求回报,不计较回报的。”
爱人能满足自己。
爱人来满足自己。
我说:“爱是一种希望。”
学生们在老师的带领下鼓掌,母亲在徐太太的带领下鼓掌,我举了举手里的香槟酒杯,笑了笑,走下台。那晚一瓶香槟要好几千,那些小学生们不能喝,真遗憾。
我去了酒店外面抽烟。
秀秀打电话过来。我看到她的号码,有些意外,接起来之后她就在我耳边大叫,接着大笑,听到她放肆的笑声,我跟着笑了出来。她听到我笑才说话,说:“业皓文!可能人要死过一次才知道活着是怎么回事!”
我说:“这是不是什么电影里的台词啊?”
她说:“我在给你做礼物!我现在好开心啊!”
我说:“发生了什么好事?”
秀秀问我:“你怎么了?语气怪怪的。”
我说:“没怎么。”
我说:“刚才我在台上感谢我妈教我怎么爱人。”
秀秀说:“你现在在哪里?”
我说:“在马路上抽烟。”
秀秀说:“你应该找一个人抱一抱你。”
我说:“我也这么觉得。”
秀秀说:“你在融市吗?”
我说:“我在风顺。”
秀秀叹气:“那我没办法让蜀雪过去找你了。”
我说:“他不会来找我的,你不要烦他了。”
我挂了电话,回进酒店,去了一楼的酒吧,才在吧台边坐下,一个年轻男人就过来和我打招呼,他问我:“还记得我吗?有一次在玩具,融市贵州街附近那个酒吧,我们见过,当时你边上还有一个人,头发有些长,穿……”
我说:“是你啊,你怎么来风顺了?”
年轻男人说:“玩具倒闭啦!”
我请他喝威士忌。
年轻男人闷了半杯,问我:“我一直想问,之前那个是你男朋友吧?”
我说:“不是。”
年轻男人笑着说:“我还以为他是你男朋友,很爱你,你想玩三人行,他就成全你,可是又吃醋,你知道吗,他告诉我你结婚了,我在想他是不是想让我灰溜溜地,拉不下脸自己跑掉。”
我笑了,说:“你不会业余写小说的吧?”
年轻男人说:“写啊,人物自传,比较瑟情,比较荒诞。”
我问他:“你为什么会觉得他是我男朋友?”
他说:“你去洗澡,戒指放在床头柜上,我去外面拿水喝,我看到他摸那枚戒指。”
我想打电话给蜀雪,想发消息给他,想问他为什么摸我的戒指。
但那是发生在他还没从我车上跳下去之前的事了。
我和年轻男人开了间房。我抱住他,抱紧他,我们没有坐爱。他问我,要不要再找一个人,他马上能约到人。我说,不了吧。
年轻男人感慨,我还以为你特别喜欢三人行。我说,其实那天是个意外,我以为他会拒绝,没想到他答应了,还很投入。我说,我其实有点生气。
年轻男人不解:“生气?”
我说:“对啊,他怎么什么都肯做,什么都无所谓。”
我说:“我没遇到过他那样的。”
年轻男人哈哈大笑,我说,你抱一抱我吧。他亲了亲我的头发:“怪人!”
他抱住了我。我闻了闻,我好像能从他身上闻到一点蜀雪的味道。
我对蜀雪说:“看到别人哭,别人难过,好像……应该抱一抱他……”
“你到底在和谁说话?“母亲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对啊,我还在和她通话中。
我忘了。
我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