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蜀雪听到大门附近传来开门关门的声响,他把电视音量调低了些,瞥了眼楼上,业皓文在二楼书房,进去很久了,不知道在干什么。百宝山的独栋别墅里,楼上楼下只有他们两人。从外头进来的人似乎正在玄关换鞋。蜀雪望着那个方向,轻轻喊了声: 「秀秀?」
回应他的只有一串脚步声,轻巧利落,抬脚是抬脚,落脚是落脚,「哒」一声跟着「哒」一声,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不像秀秀的脚步声。蜀雪趴在沙发靠背上,瞅着那自玄关延伸至客厅的一段长长的过道,过道墙壁上挂着不少小幅油画,落日的余晖透过客厅里那四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照进来,铺过去,大刺刺地摊在那些油画上,好多油画都失了真,无论是冷峻的悬崖峭壁还是神祕的深海奇景都叫黄昏晕染出了阵阵暖意,只有躲在鞋柜边上的几幅抽象画因为建筑结构避开了光照,依旧保持着叫人摸不着头脑的面貌-蜀雪看到一个小个子的女人站在其中一幅画布上只有几根淡色线条的抽象画边上。小小的一个人影杵在阴影里。那轻巧的脚步声早就停下了。
女人开腔了:「不好意思,麻烦拉一下窗帘。」
蜀雪左看看右看看,问女人:「你在和我说话吗?」
女人说:「你是皓文新请的司机?还是园艺工人?还是家里Wi-Fi坏了,你来修?」
蜀雪仔细打量女人,这会儿阳光又暗了些,女人往前挪了一小步,仍旧站在影子里,没再说话。她的个子不高,穿了条深色的连衣裙,腰好细,戴一串灰珍珠项鍊、一对灰珍珠耳环,手腕上配一只细细的银腕带手表,带笑,站姿笔挺,犹如一杯浑浊的咖啡里的一根熠熠闪光、不容忽略的银汤勺。蜀雪眨眨眼睛,仰起脖子冲着二楼喊话:「业皓文,你老家的管家来了。」
女人开了灯,过道亮了,灯光吞没了熹微的日光,橘色的一团照着女人的脸。女人的皮肤很白,手上一双皮手套,也是灰色调的。她的眼睛像业皓文。
女人更客气了,口吻更亲切:「不好意思,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皓文的妈妈,你叫我业太太好了。」
蜀雪仰起头又喊了声:「业皓文,你妈,业太,让你下来拉窗帘。」喊完他就转了回去,在沙发上躺好,连打了两个哈欠,手搭在肚子上,把电视音量调了回去,继续看电视。
电影台重播《大话西游之大圣娶亲》,正演到至尊宝脚底突然多了三颗痣,吓得他赶紧掏出照妖镜照了又照。《小刀会序曲》的音乐响起来了。业皓文「咚咚咚咚」从二楼书房里跑出来,急匆匆地往楼下来,人还在楼梯上就忙不迭问业太太:「妈,要过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怎么过来的啊?老胡和你一道坐飞机来的?车在机场租的?」
跑到了业太太跟前,业皓文前后一张望,很是吃惊:「你一个人来的?不会在机场叫的出租车吧?」
蜀雪笑出来,业皓文一看他,眼神有些紧张,蜀雪吸吸鼻子,放下了腿,坐好了,挺了挺腰,拍了拍衣服,脸上挂上微笑。业皓文擦擦额头,和业太太介绍:「这是蜀雪。」
蜀雪起身对着业太太点头哈腰:「阿姨好,您保养得太好了,您说您是业皓文的妈妈,我以为您开玩笑的呢。」
业大太笑笑,还站在阴影里,动了动下巴,业皓文一拍脑门,满脸歉意地又跑了起来,跑去拉客厅的窗帘,开灯,还跑进厨房把厨房的窗帘也拉起来了,开了厨房的灯。蜀雪坐了回去,瞅瞅慌里慌张跑来跑去的业皓文,又想笑,不过这次他忍住了,摸摸鼻梁,继续看电影-至尊宝追着紫霞仙子想进盘丝洞,结果被石头门砸了一次又一次。
蜀雪从茶几下面抓了包薯片,拆开来吃。
业太太走到沙发边上了,又开腔了,语调依旧不温不火,和和气气。她说:「我自己过来的,叫的车,蛮好的,都蛮好的。」
业皓文和业太太站着说话,说:「蛮好就好。」
蜀雪还是想笑,还是得忍着,忍得很辛苦,不得不低下头假装在薯片袋里找东西,整张脸就差没塞进薯片袋里了。
业皓文又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蜀雪被薯片呛到了,咳了起来,业皓文瞥了他一眼,蜀雪笑着打手势:「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问业太太:「要喝茶吗?我去泡。」业太太说:「没事,你坐。」
她就站在离蜀雪两步开外的单人沙发座边,正打量客厅,双手轻轻搭在一起,皮包挂在腕上,业皓文伸手要拿她的皮包,业太太还在打量客厅,挂着包的那截手腕向下一垂,业皓文利落地接下皮包,在近旁的那张单人沙发座上放好,动作流畅,低眉顺眼,一句话也没有,活脱脱星级酒店里最训练有素的服务生。
业太太的目光扫过了蜀雪,落在了壁炉附近的许多画架上,画架上全摆着油画,画的都是从那个角度能望到的山野风光。业太太道:「余老板说你辞职了,专心在家搞艺术,我就想来看看。」
说到「艺术」两个字时,业太太停了下,蜀雪不禁看了她一眼,没想到业太太也正看他,视线对上,蜀雪眨眨眼睛,笑着说:「鄙姓蜀,不姓艺。」
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站起来作势要和业太太握手。业太太的双手还轻轻捏着,搁在小腹前,没有要伸手的意思。业皓文出来打圆场:「不喝茶的话,那要喝点别的什么?咖啡?」
蜀雪坐了回去,彻底没声了。(吐套)
业太太也坐下了,说:「真的不用了。」
她接着说:「原来你真的就是蜀雪,一进来看到你还以为你是来打零工的,我还在想,皓文就是太好说话了,打零工的就这么在沙发上躺着看电视,不干活儿,我本来想喊你小蜀的,但是又怕认错人,那就闹笑话了。」
蜀雪光是陪笑,没接话。
业皓文说:「这是我妈妈。」他又介绍了遍:「这是蜀雪。」没人说话了,业皓文的额头上出了点汗,仍直挺挺地站着,面朝着自己母亲,双手背在身后,随时待命。蜀雪伸手碰了碰业皓文微微蜷成拳头缩在身后的右手,他的手心里出了点汗。蜀雪握了握业皓文的手指。业皓文脸上没什么表情,抽出了手,仍然像个训练有素的服务生。
蜀雪笑笑,客气地说了句:「不好意思,有失远迎。」他起身,「我去烧点水泡茶吧,你们母子俩聊。」
业皓文如蒙大赦,跟着附和:「对对,我们去泡茶,您先坐。」
两人要往厨房去,业太太却喊住了他们,挥着手示意:「不了,你们坐啊,小蜀,坐啊,皓文一直提起你,本来以为春节的时候,他会带你回来一块儿吃个团圆饭,介绍给亲戚、朋友认识认识,他有个很早就移民美国的小姨,难得这次春节回来,带着一大家子,你要是来了,就能见到我们一整家三代人了,谁想到他自己孤家寡人地回来了,你是回了自己家过年吧?不过我怎么听皓文说你和家人早就不往来了啊?」
业皓文说:「我说的是他和家里不怎么联系,之前说起他家人知不知道我们在一起这件事的时候提了句……」
蜀雪站在业皓文边上,笑了笑,点头道:「确实不联系了,相当于断绝关系了吧。」他问,「我的其他事情您应该也知道了吧?业皓文和我说过,他都和您坦白了,交代了。」
业太太额首,双手叠在膝上,笑咪咪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说,是不是命运呢?还是该说是缘分,哎呀……」
蜀雪跟着笑,没声音。
业皓文说:「不说这些了吧。」声音低低的。
蜀雪间道:「喝普洱还是铁观音?还是龙井?碧螺春?」
业太太一板脸,说:「真的不用了。」不过很快她又展露笑容,说着,「我又不是来喝茶的,喝茶哪里不能喝?过年的时候也是匆匆忙忙,吃了顿年夜饭就走了,都来不及和你好好说说话。」
业皓文说:「那在这里住几天吧。」
业太太说:「行李放在玄关了,等会儿拿上去吧。」
业皓文往玄关去:「我现在就拿上去,睡我那间吧。」
蜀雪说:「我去厨房拿点喝的。」
蜀雪还是进了厨房,这回业太太没拦了。蜀雪烧开水,备茶。
客厅里,业太太说:「那多不好意思,我睡客房好了。」
业皓文说:「没事,我们平时睡阁楼,主卧舒服,您用主卧吧。」
业太太问:「阁楼?阁楼怎么睡人?阁楼那是放杂物的!你睡得惯?」业皓文提着行李往二楼去。
业太太喊蜀雪:「小蜀,你出来继续看电视嘛,从刚才开始就看得那么投入,一定很喜欢看这个吧,你看,端茶倒水提行李这种杂活让皓文干就好了。」
蜀雪没回话,一瞟,至尊宝和紫霞仙子夜宿沙漠。
业皓文进了二楼的主卧。
蜀雪的手机振了下,新的微信,大鲨鱼发来的,文字信息:我妈搞突然袭击,我也很突然。
蜀雪打字:你这么怕她?想了想,删了,重新打:你妈真的保养得不错。
发送。
大鲨鱼回覆:她说话一直都这样,你别往心里去。
蜀雪打字:哦,一直这么阴阳怪气是吧?想了想,删了,看看客厅,重新打:还好吧,我们干服务业的,什么样的人没遇到过。想了想,又删了,重新打:知道。
发送。
回完这条,蜀雪揣着手机,盯着烧水的炉子,不动了。不一会儿,业皓文进来了,翻出一罐龙井,一盒巧克力曲奇,一些蜜饯,还开始切草莓,洗葡萄,一声不吭,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蜀雪看看他,说:「你妈好像也蛮喜欢《大话西游》的嘛。」
业皓文神色严肃,说:「看样子她要在这里住两天。」
蜀雪耸了耸肩,业皓文还想说什么,业太太进来了,看着他们,一拍手,喜笑颜开:「喝个茶不用搞这么丰盛吧?」
业皓文忙问:「要在家里吃晚饭吗?家里还有些菜,能做几道菜,还是出去吃?」
业太太问:「平时你们都在家里吃吗?自己做?小蜀,」她直勾勾地盯着蜀雪,「不是阿姨埋汰皓文啊,他也就会泡个咖啡,煎个鸡蛋。」蜀雪微笑:「我们吃得比较随意。」
业太太闻言,似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道:「吃饭可不能随便吃啊,得注意营养均衡!」
业皓文走去打开了冰箱,和业太太说:「您看看吧,想吃点什么,我做。」
业太太没动,眼神又滑到了蜀雪身上,蜀雪冲她笑。两人互相笑。光是笑,什么也不说。
业皓文小声说了句:「还是出去吃吧。」
他话音才落,门铃响了,业太太忙让业皓文去开门,母子俩一前一后走了出去。水恰好开了,蜀雪泡好了茶,端去客厅,往过道一看,好家伙,一大帮陌生人叽叽喳喳鱼贯而入,业皓文又是递拖鞋,挂外套,又是给蜀雪介绍:「这是小叔业鼎;这是小叔的儿子舒文,这是他老婆媛媛;这是二姑的女儿傅文和她老公小盘,这是他们两岁的女儿多宝,这是他们三岁的贵宾狗小多,公的;这个走在最后头的是小叔的孙子小豪,马上读初中了。」
蜀雪说:「我再去多泡几杯茶。」
傅文、舒文一人一边拦住他。
「你好,你好,你就是小蜀啊?」
「哪个蜀啊?蜀国的蜀?」
「你数学是不是特别好啊?雪是雪花的雪吗?」
蜀雪被挤在人堆里,几乎是跌坐在了沙发上。
业太太在旁笑盈盈地招呼大家:「坐啊,坐啊,这就是皓文的男朋友小蜀。」她一伸手,抓住业皓文的胳膊,轻轻巧巧地把他拉到了
自己身边,拍着他的手背道:「听说我要来百宝山看看你,大家就一块儿来了,给你个惊喜,大家都很挂念你,而且这个时候来百宝山赏杜鹃最惬意了。」
业太太还戴着她的灰手套,灰色的皮子在她手上绷得紧紧的,十分贴手。
众人附和:「对,对,杜鹃花还是要来百宝山看。」
傅文说:「我妈倒是在后院养了好几缸,开得是不错,终归没有山里的好看,原生态。」
舒文说:「明天我们还可以去河边烧烤。」
媛媛说:「小豪你烧烤要吃点什么啊?等下让皓文叔叔去买。」业鼎问:「皓文啊,上次你那瓶87年的放在哪里了啊?开了没啊?现在开,醒一醒正好。」
业皓文说:「那我们去附近的左岸山庄吃饭吧。」
小盘挤过来和蜀雪握手,递给他一张名片:「你好你好,头一回见,你是画家?」
傅文靠过来说:「画画老师吧?这些都是你学生画的吧?好多一模一样的!」
舒文说:「不用不用,我叫了凤凰酒家送外卖过来,老板亲自送过来。」
蜀雪说:「那些都是业皓文画的。」
舒文也过来了,也给他塞名片,说:「那你是搞舞台设计的?」傅文白了舒文一眼,小声埋怨:「那都多少年前的那个了!」
蜀雪缩在两人中间吃薯片,笑了声:「你们对他的感情史好清楚。」
傅文哈哈笑:「我们家里很开明的,你不要拘泥,不要紧张哦!」
蜀雪找了找业皓文,业太太正和他说话,不时整理他的衣领,不时抚一抚他的肩膀。又有人围过来给他名片,彻底挡住了他的视线,蜀雪周围全是业家的亲戚了,从男到女彷彿都对他知根知底,和他熟得就差同穿一条裤子了,全围着他嘘寒问暖,说着什么「你们风顺大学五百年校庆我还去了」,什么「你们医学部现在财大气粗哇,那个新大楼选找了国外的设计师给设计的,还拿了个设计奖」,什么「《大话西游》重映你去了没」,什么「新出的炭烧海苔味你吃了没......
蜀雪一一点头,一一称是,一一摇头,一一说没有,突然,他的腿上一热,一看,小多跳到了他的腿上,毛茸茸的脑袋从他的手下钻过去,伸进了大敞的薯片袋里。傅文猛地跳起来,在原地跺脚,尖叫着:「要死了,小多!快下来!快下来!什么样子!」
小盘也一副很紧张的样子,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拍着沙发坐垫,念叨着:「来来,小多,到爸爸这里来,到爸爸这里来。」
坐在婴儿车里的多宝开始哭,小多从薯片袋里叼出一片薯片,咬着,窜下沙发,溜之大吉。蜀雪腿上的薯片袋被牠的后腿带到了地上。傅文呜呼哀哉,小盘痛心疾首,对着空气破口大骂:「你这只死狗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有没有教养?怎么随随便便就跳到主人身上??还真当这里是自己家了??」
蜀雪瞄了眼小盘,小盘避开了他的视线。
业皓文远远地和蜀雪打手势,说:「帮我一起泡茶吧。」
蜀雪从地上捞起薯片袋,拍了拍,这当口,业太太冒出来一句:「皓文从小就喜欢艺术。」
大家听了,又是阵附和。
舒文说:「我看画得不错,有点莫奈的味道。」
傅文说:「对,印象派风格,莫奈也是整天对着自己院子画。」
业皓文往蜀雪这里走过来,说着:「过誉了,过誉了,我就是调整下心情。」
媛媛说:「皓文以前的工作是太忙了。」
业太太说:「调整下心情,随便画画没什么,当成后半生的主要职业还是欠考虑了些。」
没人接话了,大家都笑。业皓文也笑,没声响。蜀雪问了声:「晚饭大家在这里吃?」
业鼎说:「我打过招呼了,晚饭等会儿凤凰酒家老板送过来。」
业皓文说:「那我去开两瓶好酒,醒一醒。」
大家都同意,业皓文快步进了厨房,不一会儿,他就喊蜀雪了,问他开瓶器在哪里。没人挡着蜀雪,拉着他热聊了,他也去了厨房。
进了厨房,业皓文正烧热水,蜀雪抓着个薯片袋,靠在冰箱门上,看着他,乐不可支。
业皓文低头看手机,说道:「什么这么好笑?」他又嘀咕,「亏你能坐这么久。」
蜀雪挥挥手里的一沓名片:「我开心啊,你看,总监,主管,董事长,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给我名片,对我这么热情,就快和我歃血为盟,拜把子认兄弟了,我受宠若惊,我何德何能,就差自惭形秽了。」
业皓文说:「我也无业啊。」
他又说:「你和他们谁认了兄弟?这辈分都得乱。」
蜀雪笑着把名片塞进口袋,还吃薯片,说:「你们家不是很开明的嘛,还在乎辈分这回事?」
业皓文一看他,皱紧眉头,说:「你别吃零食了,过会儿就吃晚饭了。」他的眼神一紧,「还是你不想留下来吃饭?」
蜀雪说:「凤凰酒家老板千里迢迢送外卖过来,我当然要吃。」
业皓文笑了,放松了些,说:「开两瓶酒。」
蜀雪从酒柜里拿了两瓶酒,业皓文拉开手边的抽屉,扔给他一个开瓶器。他又盯着炉子了,无奈道:「我也很头痛。」
蜀雪说:「我不头痛啊。」
水开了,业皓文往茶壶里添热水,蜀雪拿了两个茶杯,倒了两杯酒,两人看着茶壶,喝茶杯里的红酒。业皓文说:「我之前回家的时候问过你,你说不想去的……」
蜀雪点了点头。
业皓文拿起打开的红酒酒瓶一看,有些生气:「你开这么好的干嘛?」
蜀雪笑出来,往两人杯里又各添了小半杯酒,他们互相看着,喝酒。蜀雪碰到了业皓文的手,业皓文低下头道:「我没事……」
蜀雪没吭声,侧过身站着喝酒。
业太太从外面进来了。业皓文一指茶壶,说:「刚泡,得再等等。」
业太太问道:「画画找了老师了吗?」
蜀雪说:「那我先出去了。」
业太太却喊住了他,道:「既然你们现在在一起,我其实很想听一听你们对未来的规划。小蜀,不要嫌阿姨瞎操心,好不好?」
业皓文说:「我想自己先摸索摸索。」
业太太走到他边上,一瞥他的茶杯,一边在橱柜里翻找一边说:「摸索?你都多大了,做事情还这么没规划,没目标?那你要摸索到什么时候?」
她找到一个玻璃高脚杯,把业皓文茶杯里的红酒倒进了高脚杯里。蜀雪看看他们,靠在墙边发微信给大鲨鱼:我们出去吧。
业皓文的手插在口袋里,垂着眼睛,对着桌上的一排茶杯,一声不吭。
业太太拍了拍他的手背,声音软了下来,说:「其实呢,艺术圈主要是开拓人脉,我给你几个电话,你也出出门,别整天窝在家里。」她一笑,看蜀雪:「皓文辞职了,家里还要你多担待了。」
蜀雪笑笑,没回答。业太太问他:「还没请教小蜀现在哪里高就?」业皓文说:「他准备考导游证,下个月去考雅思,回头接外国的小旅游团,地陪。」
业太太说:「那能有多少进帐?」她忽然动容,眼眶湿了:「小蜀,说出来不怕你笑话,皓文其实对过日子根本没有概念的,你问他家里一个月水电费……光是干洗衣服的花费,他都说不出来……你让他自己洗衣服,他都不知道要怎么用洗衣机……」
业皓文说:「没这么夸张吧,洗衣机都是全自动的,用起来很方便的。」
业太太的手抚上了业皓文的肩膀,时不时摩挲一下,很是亲暱。蜀雪捧着茶杯喝酒,只听业太太带着哭腔说:「其实追求理想,追求一些不切实际的,以前不曾拥有过的东西没什么错,我也支持他这么做,但是我不希望他吃苦,说我慈母多败儿也好,什么都好,但是他日子通得好好的,那么舒服,那鹰惬意,要社会地位有社会地位,出去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就因为受了点男女感情方面的挫折,平白无故放弃了一切,就要去走一条完全不一样的路了,以后要是后悔了怎么办?」
她说话像唱歌,哀歌,说完还要倒抽几声气,气息声很轻,很浅。蜀雪低着头给秀秀发微信:业皓文妈妈以前唱歌剧的?
秀秀很快回了:你们遇到了?在哪儿啊?风顺?他家?
蜀雪回:他家,百宝山,还有好大一帮亲戚,什么舒文傅文的,还有狗亲戚。
秀秀发来一个鼓掌的表情,问:浸入式戏剧,体验怎么样?
秀秀回:不得了蜀雪,燕女士这回要出大招。不过你人是活人,心是死的,尖酸刻薄,冷嘲热讽你都能挺住。你们这回是棋逢对手了。
蜀雪哭笑不得,再一抬头,业太太靠在了业皓文身上,似乎身体里的所有力气都被抽空了,站不住了。业皓文低唤了声:「妈……」
业太太低头擦拭眼角,用她那双戴着手套的手。她说:「小蜀啊,阿姨是怕他吃亏。从小到大,他就是对别人都太真了,真感情,真金白银,一直付出,都不计较回报的。」
业皓文的头还是低着,声音还是低着,说:「不说这个了吧,难得大家来百宝山玩,很开心的事情。」
业太太点了点头,依偎在业皓文肩上。
蜀雪和秀秀你来我往-
蜀雪:你觉得他妈愿意给我开多少钱的支票让我滚蛋?五十万?八十万?
秀秀:你眼界放寛点行吗?不到三百万别答应。
业太太忽然又喊蜀雪,蜀雪一个激灵,应了声:「阿姨,您吩咐。」
业太太道:「小蜀,阿姨知道,你也是苦过来的人,社会上对你这样的人还是有很大的偏见,但是阿姨对你没有偏见,你放心,我们家里人都很开明的。」
这话有点耳熟,蜀雪微笑着点头。
业太太又说:「等等吃饭的时候你不要太拘谨,把自己当成家里的一分子好了,阿姨是小业的妈妈,也就是你的妈妈嘛。」
蜀雪起了身鸡皮疙瘩,保持微笑,喝酒,一口酒下肚,想说什么,嘴巴都张开了,瞥见业皓文-他垂着眼睛,垂着手站着,身后的墙上贴着道孤零零的影子。
蜀雪咽下口唾沫,只是说:「茶好像要凉了。」
蜀雪帮着业皓文端了茶壶和茶杯去客厅。大家开始喝茶,吃点心,拉着业皓文要他讲讲自己的创作心路。蜀雪隐约听到有人提起秀秀的名字,隐约感觉到几道好奇、猎奇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蜀雪又回了厨房,靠在墙边喝酒。
秀秀来信:你还在呢?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已经叫车开溜了吗?还是你真和燕女士对打上瘾?
蜀雪回:你对我有什么误解?
秀秀回:看别人的热闹是热闹,看自己的热闹那是看笑话。
秀秀又回:你怕他挺不住?陪他?好感人。
她发来一个大哭的表情。
她问他:你有了三百万要干嘛?
蜀雪回:有个家,有个妈总是好事吧。人反正都是要回家的。他有我没有的东西。
蜀雪回:我去浪迹天涯,天天豪华酒店总统套房,香槟鱼子酱,天天马杀鸡。
秀秀又是那个哇哇大哭的表情。
秀秀问:钱花完了怎么办?
蜀雪想了想,回:我就回来,他妈又会给我三百万了。
秀秀回:你不是也有家可回嘛。-涩色的夲-
蜀雪一怵,不看手机了,往客厅张望,这时小豪低着头,盯着手里屏幕闪个不停的手机走进了厨房。小豪停在他跟前,头也不抬就间:「喂,有没有可乐?」
他嘟嘟囔囔:「老头子老太婆才喝茶。」
蜀雪问他:「那你要喝酒吗?」
小豪一愣,抬头看他,挤着眼睛。
蜀雪说:「有啤酒,有红酒,还有白葡萄酒,日本酒,白兰地,苦艾酒,朗姆酒,你要喝什么?」
小豪说了声什么,蜀雪没听清,只见这个半大男孩儿自己打开了冰箱,好久,拿了一盒牛奶出来。蜀雪哈哈笑,喝酒。
小豪朝他翻了个白眼,打手机游戏,喝牛奶。他问蜀雪:「酒这么难喝你还喝?」
蜀雪说:「因为这瓶酒很贵。」
蜀雪又说:「就像你皓文叔叔,又死心眼,又喜欢钻牛角尖,囉唆,麻烦,我跟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是他有钱,我就和他在一起。」
小豪手一抖,蜀雪又大笑,点了根菸。小豪一看他,肩膀都竖了起来:「被安心奶奶发现,你就死定了!有她在的地方,方圆百里没有人能抽菸!」
蜀雪走到小豪边上,弯下腰,蹲下,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背靠着洗碗机抽菸,一口菸,一口酒。
小豪说:「你好奇怪啊。」
「你爸妈说的?」
小豪点点头:「他们说你给皓文叔叔下了迷魂汤,说你带坏了他,说你……」
「什么?」
小豪问他:「你的手机没有儿童锁吧?」
「你要干嘛?」
蜀雪开了屏幕锁,把手机递给小豪,小豪也蹲下来,两人凑在一起,小豪点开搜索引擎,开始打字:卖-屁-股-
蜀雪抱着茶杯笑得停不下来,搜索有结果了,两人还凑在一块儿,小豪看了会儿,面红耳赤,结结巴巴:「这什么……什么东西……」
蜀雪拿过手机,说:「你不要看了,这个小孩子不可以看。」
小豪要去抢:「你管我!」
蜀雪一瞪眼:「你没搞错吧?我的手机啊。」
小豪也瞪眼,双手抱胸,气鼓鼓地瞪着自己的脚,耳朵根都红了。蜀雪抖了抖菸灰,茶杯里的酒喝完了,他撑起身子,把业皓文剩下的那半杯酒倒进茶杯,又蹲回去,喝酒,抽菸。
小豪问他:「妈的,你屁股都不痛的吗?」
蜀雪不耐烦了:「你问题怎么这么多?你管得着吗?」
「死卖屁股的,痛死你。」
「臭小鬼。」
「臭卖屁股的,臭不要脸。」
「死网瘾少年。」
两人正属得起劲,业皓文从洗碗机边探出个脑袋,古里古怪地打量他们:「你们两个在干嘛?」
小豪被一吓,跳起来就跑了。蜀雪索性坐在了地上,业皓文拿开他抱着的茶杯,瞅瞅里头,看看桌上,说:「你喝多了。」
蜀雪说:「你妈肯定找私家侦探查过我。」
他又说:「你一整家人肯定都调查过我,你们家里人互相之间都没有隐私的吗?还是八卦彼此就是你们聚会的动力啊?有钱人都靠八卦生活的吗?」
业皓文说:「不是的,有钱人靠看别的有钱人吃瘪生活。」
蜀雪哈哈大笑。业皓文要搀他起来,说:「你喝多了,要不要上去休息休息?」
蜀雪甩开了他的手,说:「不要。我要吃凤凰酒家的外卖。」
他扶着桌子自己站起来,摇晃了下,站稳了。正好业鼎进来喊业皓文,说是外卖送到了,蜀雪拍了下手,很开心的样子,跟着业鼎就走。他们在餐厅吃饭,圆桌,蜀雪一边是业皓文,一边是舒文,对面是业太太,大家对他热络得不得了,尤其是业太太,一口一个「小蜀」,接连让舒文,让业皓文给蜀雪夹菜,好像他真的是这个大家庭的一分子,不可或缺。蜀雪喝酒,吃菜,一张嘴就没停下来过。为表亲密,传文还要把多宝交到他怀里让他抱着,孰料多宝一被易手就号啕大哭,吴得蜀雪脑门发胀,眉头紧皱。傅文便教他,说:「你的手要这样抄过去……」
小盘抱着小多,摇晃着狗儿子,伸长脖子也来指导:「对对,就是谊样,你看,就和抱狗一样的嘛。」
蜀雪把多宝放到业皓文膝上,说:「我不喜欢小孩。」
他又说:「她好臭。」
一直在玩手机的小豪看了眼蜀雪,笑出了声音,舒文对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个巴掌,小豪整个人往前一冲,脸差点埋进面前那份海参鲍鱼冬菇里。
傅文一嗅鼻子,怪叫了声:「哎呀!」
小盘搂着小多,手在鼻前搧风:「臭臭,妹妹拉臭臭了。」
傅文喊上媛媛,抱着多宝风风火火地跑去了厕所。小多朝着她们嚎了声,狗爪子伸进了小盘的蟹黄炒饭里。蜀雪打了个酒嗝,很大声。一桌人忽然安静了。业太太趁此说话:「凤凰的菜是蛮好吃,不过我一直和他们说,吃鱼翅真的蛮残忍的,而且其实一点营养价值也没有。」
业鼎说:「就是味道好一点的粉丝嘛。」
舒文说:「之前小盘投资的那个人工肉实验室前几天给我们发来样本,真的蛮不错的,就是现在卖得太贵,一千多美金一块牛扒,普通人谁吃得起啊?小蜀你说是吧?」
蜀雪笑笑,没搭腔。
业太太说:「大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该节约的地方还是要节约。」
蜀雪往嘴里塞了一大块鸡肉,起身,去把客厅的灯关了,他回去后,业皓文说:「本来他今天身体就有点不舒服,我送他上楼休息,大家慢慢吃。」
蜀雪摇摇头,坐得好好的,说:「不要,我最喜欢看喜剧,看笑话。」他笑着看大家,「听大家聊天真长知识。」
业皓文把他的酒杯拿开了些,蜀雪偏过头和业皓文说悄悄话:「你再让我走,我一把火烧了这里,你信不信?不要烦我。」
业皓文没再劝他了,蜀雪继续喝酒,吃菜。
业太太举起酒杯,道:「要恭喜小盘升职啦,事业发展得那么好,你妈妈和我通电话的时候,那开心的。」
众人纷纷响应,举杯,舒文开玩笑:「现在家里就我级别最低,最没出息哇。」
蜀雪笑出了声音,业太太看他,他也看业太太,举了举酒杯。他在桌子下面摸到了业皓文的手,手搭着他的手,喝酒。
业太太也抿了一小口酒,问业皓文:「那些画好的画准备怎么办?」
她微笑,「事先申明,让我带回家我可不要哦,挂哪里都不适合。」
业皓文笑着道:「我还想饭后一人一幅让大家带回家,妈这么一说,这下好了,肯定没人肯要了……」
舒文说:「那画里藏红包吧,我们就勉为其难地收下。」
所有人都笑。
业皓文也在这欢笑的行列中,蜀雪看了看他,一时看不清,揉揉眼睛,觉得他更远了,一慌,手缩紧了,几乎捏成了拳头,业皓文大约是察觉到了,稍侧过脸看蜀雪,眼里有疑问,有关切,还有一星点很微弱的火光颤抖了下,闪了闪。
饭桌上大家还在说笑,气氛欢乐,推杯换盏间,从废物利用关心到了人工智能,从一只蚂蚁关心到了载人火箭。狗舔人的餐具,婴儿旁若无人地揉搓女人的胸部,一根根筷子伸进一张张油腻的嘴巴里,一双双眼睛里流淌出浑浊的黑光,一只只玻璃酒杯上沾上唾沫,染上口红,水晶吊灯折射出一道近乎刺眼的光芒,就落在业太太头顶。她的下巴昂得高高的,佛祖一样端坐着。她的碗筷是干净的,干净得近乎离奇、荒诞。
蜀雪又笑了,一口气闷掉了杯里的酒,咽下嘴里的饭菜,又走去客厅,走到壁炉前,走到那些画架边上,拆画框,撕画布,折断画笔,把它们通通扔进壁炉。他摸出打火机,点上火,也扔进了壁炉。
壁炉里的火烧起来了,烧了好一会儿,先是小多乱吠,接着傅文尖叫,蜀雪扭头看了看餐厅圆桌的方向,舒文和业鼎抓着两杯水茫然地站着。蜀雪点了根菸。
小豪举起手机对准了他。
「干嘛呢?」舒文又是一个巴掌抽在小豪后脑勺,抓过他的手机塞给了媛媛。媛媛摸摸小豪,说:「吃菜,吃菜。」
舒文和业鼎坐下了,小盘给傅文夹菜,倒酒,自己也喝酒。
业皓文怔着,一时什么反应都没有。
蜀雪笔直地走回了餐厅,笔直地走到业太太跟前,先是鞠了一个躬,接着抓起业太太的手。
吃饭的时候,业太太终于脱掉了她的灰手套,她的手真白,保养得真好,看上去真光滑,皮肤下一根根血管,清晰可见。
蜀雪抓起这两只玉雕似的冰冰凉凉的手亲了一大口。业太太缓缓抽出手,蜀雪一抬头,一抬眼睛,一笑,业太太面不改色,双手互相轻轻捏在一起。
蜀雪张开双臂,朝众人一鞠躬,退场了。
他走去二楼,楼下闹哄哄的。他走上阁楼,楼下的喧闹声淡下去了,他趴在楼梯栏杆上把手圈在眼前当成望远镜,镜头对准餐厅。他的望远镜里出现了业皓文的半个背影。蜀雪打了个酒嗝,打开微信,打字。
我
-删掉。
你。
-又删掉。
他抓着手机看楼下。他看到业太太端端正正地坐着,依旧像佛。这佛修成了正果,便要别人也修。修佛辛苦。是佛不让众生好过。蜀雪看到媛媛微低着头,手放在膝盖上玩手机,小豪在偷笑,业鼎在干笑。业皓文在说话,说了好久、好久。业皓文回过头,好像看到了他。蜀雪放下了望远镜,他的手机振了一下。大鲨鱼发微信给他:我的画将来会很值钱,你怎么赔我?
蜀雪认真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楼下的宴席不知不觉好像散了。
【02】
晚上,业皓文去了阁楼,蜀雪躺在床上,听到开门声,慢吞吞地掺起半个身子,看了眼,看到业皓文,他躺回去,伸手在床头柜上摸了又摸,摸到菸盒和打火机,他点了根菸,躺着抽菸。业皓文走过去,蜀雪把茶递给他,自己重新又点了一根。业皓文坐下了,两人挨着,一个躺着,一个坐着,默默抽菸。
过了一阵,业皓文说:「都睡下了。」他问蜀雪,「头痛吗?」
蜀雪揉着太阳穴,说:「我刚才喝多了。」他又说,「我没怎么样吧?」
业皓文说:「小豪说你玷污了他纯洁的思想。」
蜀雪哈哈笑,骂了声,坐起来,从地上捞起一只菸灰缸,放在肚子上抖菸灰。两人一时无话,过了好一会儿,蜀雪拍了拍业皓文,示意他看门口。业皓文做了个嘴形「妈」,随即苦笑了下。他还要说话,蜀雪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找到自己的手机,鼓捣了通,安静的阁楼间里突兀地响起了一把男声,男人先是喘息,接着扯着嗓门叫道:「哥,我要,还要!」
「干我。」
「啊啊啊!」
业皓文挑起一边眉毛看蜀雪,蜀雪无声地笑,把手机音量开得更大,男人的声音不光更大了,喊的内容还更露骨。
「大鸡巴,好爽!嗯嗯!嗯!哦!干死了!干死我了!」
蜀雪在男人肆无忌惮的叫床声里和业皓文耳语:「你妈定力也太好了吧,还在呢吧?」
业皓文说:「你开这么大声,她走了也听不到啊。」他一看蜀雪的手机,奇怪了,「你怎么这么快就能找到这种网站?你手机里收藏了多少?」
蜀雪耸耸肩,手指夹住菸,关了手机,丢到一旁,骑到了业皓文身上,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他一口,手朝着他的裤裆摸了过去。蜀雪摸到业皓文两腿中间软趴趴的物事了,揉了揉,搓了搓,一抬眼睛,哭丧着脸:「业皓文,你才多大岁数啊?你下半辈子可怎么办?你要去看医生吗?阳痿早泄,老范认识个不错的老军医。」
业皓文神色严肃,没搭理他,蜀雪从他身上下来了,躺在了床上吞云吐雾,长吁短叹。
「小业,老业,皓文,大哥,亲大哥,我今晚可怎么办啊?长夜漫漫……」他翻了个身,趴在了床上,嘀嘀咕咕,「晶晶姑娘你也没睡?啊,不,你不是晶晶姑娘,你是我的五指姑娘。」
业皓文忍不住笑了,拍了蜀雪一下,蜀雪撑起脑袋看他,嘴里叼着菸,另一只手已经伸进了自己的裤裆里了。业皓文还是没搭理他,反而起身走去门后,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又听。
半晌,他从门后走开,和蜀雪说:「我去洗澡。」
去浴室要经过那张双人床,业皓文走过时,蜀雪用脚勾住了他的大腿,冲他一阵挤眉弄眼:「还是我们玩玩角色扮演之类的,刺激一下神经?」
业皓文往边上绕开。蜀雪坐了起来,一伸手,拉住了业皓文的衣袖,捏着嗓子,眨巴着眼睛和他说话:「同学,我来这间学校参观的,迷路了,请问厕所怎么走?」
业皓文笑出来,上下打量他:「清纯系少男还抽菸啊?」
蜀雪把菸掐了,清清喉咙,扯了扯衣领,仰起脖子看业皓文,说:「你带我去吧?我们去男厕所……我们两个……」
演到这儿,他演不下去了,骂了声,一扫业皓文,视线在他裤裆上停了停。业皓文的裤裆微微隆起了。蜀雪瞇了瞇眼睛,又来劲了,走下床,开了门,站在外头过道上,回身问业皓文:「同学,是走这里吗?」
他又演上了。
业皓文想喊他进来,可是没能喊出来。过道上的蜀雪穿着白T恤、牛仔裤,身后很暗,身形模模糊糊,影影绰绰。他的脸好清楚-是他梦到过,又忘记过,又反反覆覆不停梦到,反反覆覆不停失去的一张脸。
业皓文跟着他走了出去。
姗雪往楼下走,业皓文紧跟着他,两人轻手轻脚地下到二楼,蜀雪指着主卧,小声说:「教导主任办公室是在这里吧?」
业皓文无奈,摇了摇头,蜀雪笑着继续往下去,到了一楼,他们穿酒客厅,穿通后院,走到了月光下。这晚是满月,月光皎洁,明亮。
夏雪没停下,业皓文便也继续在他身后走着。他们朝着月亮升起的地
方去。他们穿过草地,穿过一片小树林,走到了一条河边。
河水静静地流过。他们抱在一起接吻。
亲了会儿,他们分开了,业皓文说:「明天你不想应酬就不用应酬了。」
蜀雪复读机似的也说:「明天你不想应酬就不用应酬了。」
业皓文挠挠眉心,望着眼前的小河。月亮碎成了一片一片,勉强凑成个圆满的形状,漂在河面上。业皓文说:「对我来说没这么简单……」
高蜀雪没说话,靠近了河堤,脱了鞋子,一头扎进了水里。
业皓文忙跑过去,喊道:「你上来!会感冒的!」他光顾着看蜀雪,脚下没注意,一脚踩进了水里,水漫进鞋里,透心凉。业皓文打着哆嗦喊:「你上来!你回来!」
蜀雪游开了,游远了。游进了那柔软的,一片又一片,随着风,随着水流浮浮荡荡的,破碎的月亮里。
业皓文也跳进了水里,他游到了蜀雪边上,要拉他回去。蜀雪轻轻推开他,游向更远处,游向对岸。业皓文又伸手拉他,蜀雪眨着眼睛看他,睫毛往下滴水,嘴唇是湿的,他问业皓文:「要是我是个医生,你妈会喜欢我多一点吗?」
业皓文说:「回去吧。」
他又说:「你是和我过日子,又不是和她过日子。」
「过日子……怎么听上去这么老派?」蜀雪挑眉道。他笑出来,人往上一浮,双脚踢水,又开始往对岸游。
业皓文没动,只问他:「你要游去哪里?」
蜀雪又远去了,他大声地说:「不知道。」
业皓文问他:「你在意吗?」
「什么?」
「我妈不喜欢你。」
「你妈喜欢过谁?」
业皓文想了半天:「我爸。」
「还有你。」蜀雪回头看他,声音轻了,或许是因为他离他已经很远了。
「不是的。」业皓文摇头,低下头,水里只有月亮颤抖着的倒影,他用冷水洗了把脸,说,「她不喜欢我,我是她的作品……她得有一件很好的作品呈现出来。」业皓文说,「她早就修成正果了。」
蜀雪大声问他:「你说什么?」
业皓文摇头,蜀雪没声了,业皓文一看,他爬上了对岸,在对岸的草地上躺下了,趴着。
业皓文游过去,也上了岸,坐在了蜀雪边上。
蜀雪闭着眼睛,好像在睡觉,业皓文曲着膝盖,单手撑着下巴,手掌半遮住嘴巴看他,不说话。风吹过来,虫子有些多,一只小黑虫停在了蜀雪背上-他的衣服湿透了,贴着他的身体,他穿白衣服,人也白,黑色的虫子太明显了。
业皓文赶跑了那只虫子。
蜀雪问了声:「你在干嘛?」
业皓文说:「我在做梦。」声音发闷。
「做什么梦?」
「梦到我们是学生,你找我问路,问我厕所在哪里,我在厕所干你。」
「操。」蜀雪笑出来,随即沉默了。
业皓文问他:「你在干嘛?」
「我在做梦。」
「梦什么?」
蜀雪说:「梦到我是医生,给病人口,他射了我一嘴。」
「操。」业皓文发笑,问,「那个病人长什么样?」
蜀雪说:「帅哥。」
「多帅?」
「帅过基努·李维斯。」
「还是个鬼佬?」
蜀雪笑出声音,翻了个身,仰面躺在草地上。
业皓文说:「不对啊,你不是要当脑外科医生的吗?怎么跑去给病人口?你当了泌尿科医生?还是专治阳痿早泄?」
蜀雪嗤笑:「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是蜀神医,专治不孕不育。」
「怎么治?你自己上?」
蜀雪不悦道:「我上什么上,我一个同性恋,对着女人根本硬不起来。」
蜀雪打起了如意算盘:「我嘛,张三李四找我看病,张三无精,李四老婆对李四的精液过敏,我就安排张三老婆和李四上床,李四老婆就找个王五来干,这样人人都会有孩子,这样各个家庭都幸福美满,而且这样安排,每个人都爱着不完全属于自己,不完全属于自己婚姻的孩子,这才是大爱,这才是人间的真爱。」
业皓文听了直笑,笑完,看着蜀雪,不出声了。蜀雪又问他:「你在干嘛?」
业皓文说:「想事情。」
「想什么?」
「想和你做爱。」
蜀雪的眼睛挤开一道缝,看业皓文。
业皓文问他:「你在干嘛?」
蜀雪坐起来,钻进业皓文怀里,亲了亲他的额头,手伸进了他的裤子里。业皓文用手捂住了脸。
蜀雪不动了,也不说话,业皓文还捂着脸,突然,他觉得身上一暖。蜀雪抱住了他。
抱了会儿,蜀雪问业皓文:「那还做不做?」
业皓文说:「想做,但又不是很想,我觉得做完你就要走了。」
菜皓文靠在蜀雪身上,说,「我不想你走,但是我觉得我留不住你。
他的鼻音很重,蜀雪把他抱得更紧了些,唉声喷氯:「那到底做不做……」
业皓文轻轻推开了他,先低下头擦了擦脸,接着搂着蜀雪的腰亲他的嘴巴。雨人接吻、光嘴唇碰嘴唇、这么亲了会儿,蜀雪脱了上衣,业皓文把他的裤子扒了、抓着他的阴茎就揉,没几下,蜀雪就勃起了、跪在地上,把腰往前顶,业皓文另一只手也没开着,绕到了他的身后去、摸他的屁股,摸他的后腰。蜀雪被摸得很舒服了,呻吟起来,腿往外打开、腰压得很低,屁股撅得高高的,他的脸贴在了业皓文的裤裆上,他扯下业皓文的裤子,一张嘴,含住了业皓文的龟头。业皓文「嘶」地抽了声气,一激动,阴茎在蜀雪嘴里胀大了一圈,他扶住蜀雪的肩膀,人向后仰去,蜀雪翘着屁股,左摇右晃地舔他、好像喝醉了似的。蜀雪的嘴巴里怪暖和的,他的舌头还很灵活,一会儿包住业皓文的龟头,好一顿咂摸品味,一会儿蜻蜓点水一般掠过去,他的花样也多、一会儿用双手捧住那根已经完全勃起了的阴茎,从顶部到根部-连阴囊也不放过-再从根部到顶部,吃冰棍似的舔,舔得口水滴答,发出「嗤嗤」的、贪婪飢渴的水声。业皓文受不了了,拍拍蜀雪,蜀雪便抬起头,张开腿,骑到他身上,用臀缝磨蹭起了业皓文坚挺的阴茎。他的嘴巴微微张开着喘着气,嘴唇湿润,业皓文把手伸进了他的嘴里,蜀雪便舔他的手,不像刚才舔阴茎时那么贪婪,反而很小心翼翼,很谨慎,只是他对手和阴茎都一样痴迷,都得用双手抓着握着舔。业皓文的手指很快就被蜀雪舔湿了,这时,蜀雪抓过褪下来的裤子,摸出个安全套,咬开了包装递给业皓文。业皓文不由问:「你去学校参观还随身带安全套?」
蜀雪说:「这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业皓文哭笑不得,戴好了安全套,抱着蜀雪却不动了,就压在他身上,抱着他,脸埋在他头发里。蜀雪抱住他,抱得很紧。
业皓文说:「我没有哭。」声音很低,发闷。
蜀雪说:「不挺好的嘛,你要我哭,我都哭不出来了。」
业皓文说:「你摸上去好滑。」
蜀雪笑了:「像不像泥鳅?」
业皓文说:「像丝绸。」
他把自己卷进了这段温暖的丝绸里。
他们躺在草地上干了会儿,业皓文拍拍蜀雪的屁股,蜀雪会意地转过身,爬起来,
跪在地上,业皓文从后面干他。两人都不说话,喘气的声音交替响起,业皓文一进一出,蜀雪跟着一前一后地摇晃,他早就被干湿了,
屁股里往外「噗嗤噗嗤」出水,身前的阴茎翘得高高的,题头也很湿了,业皓文摸到他的龟头,在上头抹了一把,手指缝耀全是他分泌出来的黏液。业皓文用这只手捂住了蜀雪的嘴。蜀雪舔他的手心,舔他的手指缝,喉咙里不时发出呜咽的声音,好像缓不过来,快窒息了似的,不过他的膝盖确实有些支持不住了,毫无预兆地摔在了地上,业皓文就势按住他的后肩继续干,一下比一下狠,一下全抽空,一下全填满,蜀雪喊了出来,先是「啊」的一声,业皓文又接连来了那么几下后,他一哆嗦,叫了声:「业皓文……」
业皓文听到,耳朵里「嗡嗡」响,一时失神,反应过来时,已经射了。他俯身亲蜀雪的脖子,亲他后背上沾到的青草、土,又潮,又腥,又脏。他亲着它们,亲着蜀雪,亲到蜀雪扭头看他,业皓文便去亲他的脸颊、嘴巴。他从蜀雪身体里退出来了,两人抱在一起亲了又亲,亲得发了狠,又是咬嘴唇,又是啃耳朵的,业皓文手上也使起了狠劲,用力揉搓着蜀雪的后腰,好像要把他揉进自己身体里似的,蜀雪吃不消,颤抖着高潮了。他射在了草地上,自己看到了,爬过去,伸出舌头卷起些草叶间的精液,舔了舔,躺在了这蓬青草边上。
业皓文摸他的后腰,一下又一下,很轻。
蜀雪又勃起了。业皓文帮他手淫,蜀雪半闭上了眼睛,嘴边还残留着白白的精液,脚趾在夜风中舒展着,似乎很享受。
蜀雪问道:「你在干嘛?」
业皓文说:「想事情。」
蜀雪问:「想什么?」
业皓文说:「想和你做爱。」
蜀雪轻笑:「你就不能想点别的吗?」
业皓文亲了亲他的手臂,他还在帮蜀雪手淫,蜀雪闷哼了声,说:「我要射了。」
「这么快?」
蜀雪闭着眼睛,轻轻呢喃:「业皓文……」
业皓文把他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他继续上下抚弄他硬邦邦的阴茎。蜀雪张开腿,手也伸到了自己腿间,他的手包在业皓文的手外头,手心贴着他的手背。业皓文亲了亲他的头髪。蜀雪射了,射得不多,射在业皓文手上,也喷了些在自己手上。他抬起手舔了舔,舔干净了,靠在业皓文身上打了个哈欠。两人静静坐了会儿,业皓文问他:「你在干嘛?」
「想事情。」
「想什么?」
「在想我上楼之后,你和他们说了什么。」
业皓文说:「我说我很喜欢自己现在的状态,很喜欢不做以前那个业皓文。我说,我或许不会成为大画家,我不找老师,就随便画画,又不犯法。」
蜀雪听了,哈哈笑:「我上楼之后你喝了很多?」
业皓文说:「没有。你在的时候我不说是因为我不想你可怜我,也不想你给我帮腔。」
「可怜你?」
业皓文靠在蜀雪颈侧,幽声说:「不要不承认,你今天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他看着蜀雪搭在腿上的手,又说,「我想你爱我。」
蜀雪说了声:「控制狂。」
他从地上起来了,开始穿衣服,问了声:「有菸吗?」
业皓文拍拍贴在胳膊和腿上的青草,也开始穿衣服,摇摇头:「我什么都没拿就出来了。」
蜀雪套好衣服裤子,又问:「手机也没拿?车钥匙呢?」
业皓文很奇怪:「我出来走走,拿车钥匙干什么?」
蜀雪笑了笑,穿好鞋,把还没干透的袜子团起来,塞进裤兜,往树林里走,业皓文急忙起来,目光追着他,追问道:「你去哪儿啊?」蜀雪走进树林里了,说:「不知道。」
业皓文跟上他,也进了树林,问他:「你也没拿菸?」
蜀雪摸摸口袋,比了个手势,说:「我还有两个安全套。」
他又摸了摸,说,「哦,我还有一块钱。」
业皓文也摸自己的口袋,他摸出一张相片,相片有点湿了。他把它塞给蜀雪。蜀雪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乌漆抹黑的,这什么啊?」
「我小时候的照片啊,找了半天才在书房找到一张,其他的应该都昼我嫣收着。」业皓文说,「你给我看了你小时候的照片,我就想也给你看看我的。」
蜀雪收好了照片,业皓文再摸了摸口袋,这下真的什么都摸不出来了,他问蜀雪:「你还有什么?」
蜀雪从脚到头一比划:「一双鞋,一双湿袜子,一条半干的裤子,一件T恤,再吹会儿风就全干了。」
「还有呢?」
「稍微会帮人按摩,但是没有证。」
「还有呢?」
蜀雪想了会儿,说:「好像没有了。」他看业皓文,「那你呢?」业皓文掰着手指说:「鞋,衣服,裤子,都是湿的。」
「还有呢?」
「我连按摩都不会。」业皓文垂头丧气。
「哦。」
转念,业皓文又说:「不过稍微会画点东西,可以试试街头卖艺。」蜀雪笑出来,笑得很大声:「没了?」
业皓文挠挠耳朵:「有倒是还有……」
「什么?」蜀雪好奇,停下了看他,不太开心,「还有什么?你怎庆这么富裕?」
业皓文也停下了,看着蜀雪,说:「你。」
蜀雪揉了揉眼睛,没接话。业皓文也没再说什么了,只是伸手抱住了他。
两人抱着,蜀雪问业皓文:「那我们现在到底要去哪里?」
业皓文拂去他脖子上的一些污泥、草茎,想了想,说:「不然去烧杜鹃……」
「烧杜鹃?怎么烧?烧出森林大火怎么办?」
业皓文说:「那不烧了,但是也得有火,衣服还湿着呢。」
他说:「钻木取火吧。」
蜀雪笑了:「这么原始?」
业皓文问:「你不喜欢?」
蜀雪问:「你喜欢?」
「我喜欢啊。」
蜀雪应了声,说:「哦,我也挺喜欢的。」
为了钻木取火,他们摸索着在黑漆漆的树林里捡树枝,好在偶尔有很明亮的月光透过树枝缝隙洒下来,两人依稀能看到脚下的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业皓文感觉他们在往高处走,在爬山,他不知道,蜀雪也说不清楚,反正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