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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爱神眨眨眼 ranana 14899 2025-07-05 10:07:06

说到传教,我又想到s的大哥。我说:“信上帝的人好奇怪,自己信就算了,还非得要亲戚朋友,身边的甲乙丙丁,认识的,不认识的全跟着信。他们就觉得……s的大哥就觉得自己有义务,有这个责任拯救我们于水火,他觉得不信耶稣的人很可怜,内心是蒙蔽的,他看我们大概和人看猩猩一样吧,觉得我们很原始,还没开化,每天只知道吃喝拉撒,信了耶稣,我们就有人爱了,我们的心境就明亮了,我们就都是心境明亮的罪人了,每天除了吃喝拉撒还多了一件事情可干,忏悔。做了错事,只要忏悔就好了,人不需要自己原谅自己,只需要被上帝原谅,我和s说,你大哥好像开便利店的,爱能拿来卖,谅解,宽恕,悔过都能拿来卖。s说,大哥小时候被绑架,就求神拜佛,从如来拜到圣母玛利亚,谁能救他,他就信谁,结果拜到圣母玛利亚的时候爸爸带着人把他救了。”

男人干笑了两声:“小孩子这么迷信?”

我说:“小孩子最迷信吧,太容易相信什么了,相信自己的爸爸最厉害,自己的妈妈最爱自己,相信圣诞老人,圣诞精灵,相信楼上一个人住的老奶奶会吃小孩。”我想了想,“但是现在的小孩好像都不怎么相信圣诞老人了。”

男人说:“蛮可惜的。”

我也说:“蛮可惜的。”

“s的大哥经常往家里寄明信片,寄《圣经》,我问s,你这个《圣经》怎么这么多版本,他说,有有插图的,有不同教士注解的,还有配有声书的,哦,还有那种布道的录影带。s家里有蓝光影碟机,播dvd的,播vcd的,播录像带的,你应该知道录像带是什么吧?”

“你也知道?你这个年纪应该没看过吧?”男人说。

我说:“我看《贞子》的电影看过,贞子就是从录像带播的视频里爬出来的。你看过《贞子》吗?”

男人笑:“何止看过《贞子》,还看过《贞子大战伽椰子》。”

“哦,《咒怨》那个!”我搓搓手,“你也爱看恐怖片?”

男人说:“现实里没什么能吓到我,看看电影里有没有。”

我嗤了声,往后靠,靠着椅背抽烟。我弹弹烟灰,继续说:“现在的年轻人可能连mp3都要不知道是什么了。”我在空中画了个小圆,说,“我以前还买过那种很小一张的光碟,叫什么d?不记得了,听歌用的,还有卡带……有一个随身听多酷啊,我们友爱之家里有个小孩有一个,他听什么,听《黑猫警长》!浪费!我们几个同寝的就凑钱买卡带,问他借来听,”我看着男人,认真地问,“你们听周杰伦是不是觉得特别难听?不知道他在唱什么?”

我是真的很想知道。

男人说:“还好。”

我点点头:“对,你说你跑秀场的,那也算半个娱乐圈的人,唱歌的,对音乐的形式,接受度应该很高的吧。”我问,“你听过最新的一首歌是什么?”

男人说:“《我们一起学猫叫》。”

我乐坏了,拍着手,吹了声唿哨:“真时髦。”

男人说:“小辈总是觉得长辈是老古董,这种思想就很老古董。”

我说:“我没接触过什么长辈,上了年纪的客人不太喜欢找我,他们喜欢找小宝,小宝嘴巴甜,会哄人,会说话,机灵。”我说,“长辈不是老古董,长辈只是很喜欢骂人,打人,控制人。他们小的时候被他们的长辈控制,他们成了长辈了,不去想为什么一个人要控制另外一个人,一个人有什么权利控制另外一个人,就依葫芦画瓢,一开始他们可能也不确定这样做对不对,但是,控制人是会上瘾的,你不能对自己的领导,对自己的父母,对自己的朋友生气,但是可以对自己的小孩发泄,因为,孩子是你的孩子,是你的所有物。”

我说:“可是我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孩子,我也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所有物,我就是我……他们生下我,他们生我之前没有问过我啊。”

我笑了笑:“s大哥给的布道视频,我看过一盘,是一个讲中文的牧师,不是s的大哥,牧师讲话轻轻的,缓缓的,那个牧师说,生命是上帝的恩赐,每个人都应该珍惜生命,他和颜悦色,人很慈祥的样子,我和s说,怪不得下面的人都附和,他一副有文化,讲出来的话很有道理的样子,不同意他的说法感觉自己好像就是没文化,不合群。”我想了会儿,说,“宗教其实和恋爱差不多,都讲氛围。在那种氛围里,绝望的人以为自己看到了希望,孤独的人以为找到了伙伴。发明上帝的人一定是一个奴隶主,成天压榨奴隶,奴隶们都活不下去了,一个个排队自杀,他就慌了,奴隶都死了,他这个奴隶主去主谁呢?他就编了个上帝出来,告诉奴隶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恩赐,是宝贝,不是路边捡就能捡到的,还告诉他们有人爱他们,这个人至高无上,爱得很无私。”我看看男人,“你信佛还是……”

男人说:“我信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我说:“那不容易,活到你这个岁数还信命,很多人都转去信佛了。”

男人说:“我是老,可还没老到已经在给自己琢磨身后事的地步。”

男人笑着说的这番话,搞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声音不由低了下去。

男人笑:“我开玩笑的,谁没有一死呢,死得早死得晚,不过是少吃几顿饭的事。”

我说:“我有时候也这么想,但是一想到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地方我没去过,没去看过,我就很不想死。”

男人说:“s呢?”

“s什么?”我打量男人,“你对s很感兴趣嘛。”

男人说:“他听上去很危险,很神秘,谁都这样的人不感兴趣?他长得不错吧?”

我说:“长得是不错,很不错。”

s瘦脸,眉毛不粗也不细,眼睛不大也不小,瞳孔很黑,眼睛黑白分明,鼻梁挺拔,嘴巴不薄也不厚。一切都刚刚好。刚刚好能稀释他过于凶悍的眼神,不说话时,几乎不近人情的紧绷着的嘴角,他会笑,爱开玩笑,说涩情笑话,幼稚的话。一次,我们走夜路,从贵州路抄近路走去四季广场,要经过很多小弄堂,经过一条弄堂时,我们从几条晾着裤子的竹竿下面走过,s马上拉住我,说,你跳一跳。他自己先跳了跳,我说,干吗。他说,你没听过吗,从裤裆下面走过去,人会长不高。我笑得半死,我说我早过了发育期了,肯定不会再长高了。他撇撇嘴,自己又跳了跳。我说,你好幼稚。他说,你管我。他大步走到我前面去。我那时候听出来他讲话有点口音,有点态度。什么态度呢?“古早味”的态度,比如我说我眼皮一直跳,他去泡茶,拿湿的茶叶给我贴眼皮,我打嗝打得停不下来,吓也没用,深呼吸也没用,他请我吃生韭菜,我到台北后,不知道怎么回事,连日做噩梦,他带我去庙里收惊。我觉得他小时候肯定相信圣诞老人。我没问。我怕他还相信,我问了,他会失望。

我接着说:“s像他爸,太像了,一模一样,小时候应该是没长开。他爸蛮帅的,那时候台湾流行谁啊,我想想,秦汉?秦祥林?”

男人说:“刘文正吧。”

我说:“s的爸爸好像喜欢胡茵梦,家里好多她的影碟,我看了一部,一开始她骑着马出来,马是白马,她穿白裙子,整个人蓝蓝的,头发好浓,好黑。”

我想到了:“刘文正是不是唱歌的?”

男人点了点头。

我摸了摸手腕:“以后的小孩儿可能连纸钞,手表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男人说:“现在的手表还能测心跳,测血压,很高级的,时代在进步啊。”

我指指自己,笑着说:“我们两个,你好像是年轻人,我好像是你这个岁数的。”

男人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怀旧。”

“说明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很糟。”

“很糟?”

我说:“到处都是恐怖份子,每天看新闻,都感觉在看全球死亡讣告,房价还那么高,东西越来越贵,到处都在拆迁,都在建高楼,就感觉很狭窄,就感觉自己的童年回忆啊,少年回忆啊都没了,一个没有回忆的人就会觉得自己不完整,就好像自己缺少了一部分,没有过去,就没有现在,看不到未来,高楼多了,城市里能塞得下的人更多了,就感觉很没有自己的空间,未来,年轻人根本没空想未来,光是找工作,混口饭吃就很辛苦了,那就只好怀念不用自己工作赚钱,只需要应付考试的时候……考试只要你学了,最起码也会及格吧,不及格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那么多考试,人生好像有很多机会,很多选择。”

男人听着,点了点头,他看着我,眼睛看着我的眼睛,轻缓地开口:“民国三十二年的时候,我爸爸听说内地在和日本人打仗,打得很辛苦,他想去帮忙,坐船到了福建,正好有一队八路的游击队在那里,八路问他,哪里来的,他说台湾来的,他们问他,有没有介绍人,他说没有,只是看报纸,看到内地在打仗,他想来帮忙。他们怀疑他是日本人的间谍,把他和战俘关在了一起。他就是在那里成了我爸,我不知道是谁的小孩,可能是一个战俘女兵的,也可能是一个逃难的村妇的。

“他一直被关到打完仗,天皇投降的那天,他们营地里都在传所有战俘和间谍都会被枪毙,他带着我和几个福建人一起跑了,我们跑回了台南,他结了婚,没有孩子,后来……

男人换了口气,继续说:“他被人抓走了。他们知道他去内地打过仗,怀疑他是共产党,他们关了他七天,回来之后他就疯了,他先怀疑我们邻居举报了他,拿着菜刀去砍人,我妈把他关在家里后,他怀疑是我妈举报了他,他找来一瓶老鼠药,毒死了我妈之后,自己也吃药自杀了。

“我和阿华住在一条街上,爸妈的后事是他爸帮忙操办的。我每天去他们那里吃饭,睡觉,发噩梦。阿华说,这个鬼地方待着好闷,我们去台北。”

我哽住,好久说不出话。好久,我说:“那个随身听,后来成了我的,那个小孩儿自杀了,随身听留给了我。我一直很想要的,也珍惜了一段时间,后来……

我抓了抓脸,抽烟,说:“一次搬家的时候不见了,那时候我想要的东西成了手机,过了几天就把它忘了。现在,我有点想那个随身听了。人开始怀旧是不是说明他开始老了?”

“说明他跟不上潮流了。”

“说明他不追赶潮流了,不在意潮流了。”

“说明他不在意周围的眼光了。”

“真的不在意吗?或许也是想显得与众不同。”我说。

男人说:“每个人生来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我说:“不一样的‘平凡’,不一样的‘普通’,不一样的‘正常’。”我看外面,雨还在下,一直维持着绵绵柔柔的雨势。

我说:“我一直想到s,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和他在一起过?不,不对,也不用在一起吧,如果我们上过一次床,我可能就不会再想他了。”我想着,思考着,说着,“爱情这回事,有来的一天,就有走的一天,我不是没爱过什么人,感觉来了,就在一起,感觉不对了,就散,很正常的。我对s,念念不忘……”

男人说:“听上去像你对他的身体念念不忘。”

我哈哈笑:“你好刻薄。”

男人说:“到了我这个年纪,刻薄是我的特权。”

我说:“你不显老。”

男人惊讶道:“你竟然说自己嘴巴不甜。”

我笑了,男人说:“老也没什么,谁不会老,谁没年轻过?我不哀悼我老了,老,多少岁,多大了,不过是一个状态,一些数字,除了在自我介绍的时候能派上些用场,其他时候一无是处。”男人笑笑,“但是我服老,早上我四点就醒了,晚上睡不着,发明上帝的是奴隶主,那发明香烟和酒的肯定是一个老家伙。”

我们同时笑,笑过后,我说:“我对s的肉体确实念念不忘。我没什么更高级的追求,什么精神啊,灵魂啊……我觉得,爱就是要抱在一起,就是要待在一起,就是要牵手,拥抱,上床。做爱做爱,爱要做啊。我看网上说,那种调教,可以没有任何肢体接触,一方就高潮,还鼓吹说这才是调教的极致,爱情这种形式的极致。”

“你不同意?”

“我不同意,但是我能理解,我不同意也不妨碍有些人这么认为,爱的形式太多元了,太多种了。”我抽烟,“但是有一些形式很邪恶,真的很邪恶。我不知道人为什么要赞颂爱,搞得好像没爱过,人生就不完整一样,搞得一些人借着爱的名义趁机作恶。”

男人说:“就和花一样吧,有些花是香的,有些花是臭的。”

我说:“有些花会结果,有些花不会。”

男人说:“唉,年轻人,你这么一说,我感觉整个地球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我笑着说:“以前有这样的时候啊,以后……未来也会有的。”

我说:“我和你说了吧,s的二哥是搞科研的,研究的东西还蛮科幻小说的,我去看过他做实验,他这个人不苟言笑,好像不太好接近,其实蛮好说话的,我在s家里待着也蛮无聊的嘛,一天,二哥回家吃午饭,我才起来,也吃饭,他就问我,要不要去他们实验室看看。他是这么问的,你是老三的男朋友哦?”

男人笑着,我继续学二哥的台湾口音:“那……欸,你要不要来我们实验室看看。我们实验室自己做的牛肉干蛮不错吃的。”

我去了二哥的研究室,吃了他们自己风干的牛肉干,看他们做实验。

我说:“可能是因为我的吃相太难看了,”我叹气,擦擦下巴,“我从小的毛病,你知道吗,一有东西吃,我就拼命吃,我得抢在别人把碗收走前,把我碗里的东西抢走前先吃干净了。”我眨了眨眼睛,想到s说我,“s说,看你吃东西,胃口就会变蛮好的,你吃东西很香。”

说好听些叫吃东西很香,说难听些就是狼狈,狼吞虎咽,饿死鬼投胎。

s真会说好听的。s还会很多“好”的事情,暴雨天,他会给我送伞,我发烧挂水,他陪护整夜,我半夜说要看漫画,我们溜进书店,摸到二楼,我们坐在地上,他帮我打手电筒,我看漫画。我们去看电影,迎春路384号的地下影院,他买了可乐,糖炒栗子,我们一边看一边吃。我们不太讨论电影好不好看,我们讨论附近的野猫好像多了一只,野狗好像少了一群,他说,早餐有点想吃小笼包,我点了点头。

男人突然地问了声:“你想到什么好事了?”

我眼皮一跳,忙捂住胸口,惊呼:“你有读心术?”

男人无奈:“你的眼睛都亮了,现在是晚上,这里这么暗,你整个人都亮了。”

我问:“你是不是眼睛散光很严重?”

男人笑,我跷起二郎腿,瞥了外面一眼,湿漉漉的街上驶过一辆黑乎乎的车,车前灯只有一盏亮着,那光也是湿漉漉的,像一只充满了泪水的眼睛。

我说:“还是说说那个实验吧。”

“有一只机器狗和一个机器人,当然我个人觉得狗不太像狗,人也不太像人,主要是他们都还只是金属框架,狗站直了,人趴下的时候两样东西简直一模一样,我觉得他们是东西……是物品,反正为了区别开他们,他们一个脑袋上顶着一个‘狗’字,一个顶着一个‘人’字。“我比划了下,大约是贴在额头的位置上,我继续说,“其实我去的时候,实验已经进行到尾声了,这个实验持续了三个月了,每天机器狗和机器人一定会做一件事,人给狗一碗水,然后他们就在他们的房间里——他们是有一个房间的,就像普通人的房间一样,有床啊,有桌子啊,桌上还有书啊什么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们就可以干自己的事情了,机器人会看书,你知道么,狗也会……狗也会看书。”我有点开玩笑的意思,男人的表情却很认真,我的笑容便也消失了,我清了清喉咙,说:“同时,在另外一个房间里,他们有一条真的狗,一个真的人,一个男孩儿,他们在一个一模一样的房间里,有床,有桌子,有书,有蜡笔,有玩具,一开始狗和人是不认识的,是完全陌生的,然后每天这个男孩儿会给那条狗一碗水。是这样的,那条机器狗,你知道机器是能设定程序的吧,就是设定好它要干什么,它需要什么之类的,他们给机器狗的设定完全模拟真的狗,需要水啊,需要食物啊,它是需要进食的,需要水,它会感到饥饿,它需要水和食物的时候,程序员就会感应到,然后用相应的指令让它被满足。所以其实它和真的狗真的没什么差别。

“他们发现,三个月过去了,真的狗和真的人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很亲密的关系,狗会粘着人,冲他摇尾巴,需要他的爱抚,但是机器狗,完全模拟真的狗的机器狗,和机器人,他也是完全模拟人的一个机器人,他们之间没有这样的互动。”

男人问:“问题出在哪里?”

我问他:“你觉得这是问题吗?”

男人稍微皱了下眉头,我说:“因为机器狗不觉得自己是狗。”

我说:“s的二哥想弄清楚怎么让一条机器狗明白自己是真的狗。忠诚,服从,驯服,要怎么书写成程序。”

我说:”他说他的灵感来自一档教人怎么驯狗的节目,专业的训狗师教孩子怎么和狗发展出一种良好的关系,用的就是给水这一套。“

我一直觉得“良好的关系”这个词听上去很可笑,不由又说了遍:“良好的关系……”

男人说:“可能因为机器狗不需要真的喝水。”

“但是喝水也只是一个过程,大脑如果觉得这具身体喝到了水了,这个过程完全可以省略。”我说,“其实我也说了和你一样的话,s的二哥就是这么回答我的。”

男人说:“喝水不止是一个过程,它可能是一种转移注意的方式,可能很多情绪,在喝水的时候沉淀。”

我耸了耸肩:“这是他们科学家要搞明白的事情了,我就想搞明白,狗能变成和人一样,人能变成和狗一样么?”

变得忠诚,变得服从,变得愿意被驯养。

男人笑着说:“如果有一天你的大脑也变得可以被设定的话,应该可以。”

我说:“你不觉得很矛盾吗?人啊,就是那些科学家啊,就发明机器人,智能人,什么ai,bi的,但是他们又害怕机器人有感情,但是如果你问他们,问随便一个路人好了,如果给你一个改变的机会,从此以后,你会变得不知道痛苦是什么,不知道悔恨是什么,再也不后悔,再也不愧疚,再也不感到羞耻,你拥有所有的回忆,但是你不会因为这些回忆感到快乐,或者伤感,”我看着男人,“你愿意要这个机会吗?”

男人说:“我不愿意。”

我哈哈笑:“你好不配合。”

我说:“我会愿意的。我会愿意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男人说:“看来s伤你很深。”

我说:“他没有,要是他有就好了,要是他愿意伤害我,”我抬了抬眉毛,“我是说身体上的……那就好了。”我又撑起了下巴,抽烟,喝酒,说:“你知道吗,我一个朋友说过,她说s的手像钢琴家。”

我顿了下,一些话趁机从我的喉咙里滚上来,滑出了我的嘴巴:“我让他用那样一双手掐我的脖子。”

我喝了口酒,咽下酒,抱着胳膊抽烟。我不说话了。

s说,他不想这样。他说,你起来。我坐在地上,点了根烟,我们互相看着。我说,我想你亲我。他说,我会弄疼你。我说,我不在乎,我挪到他边上,盼望着。他说,我在乎。我亲他,舔他,舔他的下面,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拿他的手抽了自己一巴掌,s甩开我,真的抽了我一巴掌,我笑出来,跪回去,我看到他拿起地上的皮带,我等着,心里做好了准备,我会痛,会疼,会和我以前经历过的所有腥爱都不一样,我甚至不会享受。s却迟迟没有动手,我开始后怕,他让我等得太久了,我的雄心壮志在等待中被一点一点消磨了。我甚至觉得光着身子好冷,我打了个哆嗦,我忙说,我做好准备了!s坐到了地上,他摸出烟盒,倒出两根烟,他点上烟,用那根烟点上另外一根。他把后来点上的那根烟递给了我。

这是我和s唯一的一次尝试。很失败。

那可能是我和s最靠近的一次。我的脚靠着他的大腿,我的手贴着他的胳膊,我抽烟,烟喷到他脸上,他抽烟,烟飞过我嘴边。我们的鼻子几乎贴着,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我们会接吻,但是什么也没发生。我觉得s看上去很难过,也很痛苦,我后悔了。我没办法完全为他改变自己,我也没办法强迫他改变他自己。可能我们都太软弱。是什么让我们这么软弱呢?明明我们的拳头都那么硬,明明我打架一直赢,我不怕流血,不怕缝枕,不怕骨头断了,身体残废,他更不怕,他不要命。真矛盾,这合理吗?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地上睡着了,第二天,我先醒的,我又打碎了一扇玻璃窗,我又去找那个医生。

我和男人说:“二哥实验室给那条真的狗喂生牛肉,那个牛肉质量还蛮好的,狗吃不完,他们怕牛肉放坏了,就自己风干了,做成牛肉干,还做了好几个味道,我走的时候他和我说,他们公司打算给他们的牛肉干包装上市了,有黑胡椒味,泰式红咖喱味,还有日式照烧味。他送了我三包,各种口味各一包。”

我和男人一起轻声笑。我说:“我走的时候,s的妈妈也送了我一样东西,一枚胸针,她在电影里戴过的。”

“那个日本电影。”

“台湾日本合资的。”

我回想着,说着:“她说,小余,这个胸针送给你。胸针是她从日本逃出来的时候,唯一带在身上的东西,到了台湾,她本来想把胸针卖了的,很漂亮的胸针,她爸爸在她十六岁生日的生日送给她的,红宝石边上绕着一圈碎钻。底下还缀着 一粒泪滴一样的钻石。她去典当行,两个男人在店里,她说她要当这枚胸针,一个男人拿着胸针看,一个男人看她,问她为什么要当,她说,你问这么多干什么,能给我多少钱?男人继续问她,你叫什么?她看了看那个男人,说,Fumiko。男人说,哦,Fumiko,哦,日本人哦,欸,Fumiko,有没有人和你说过,念你的名字的时候,有一种恋爱的感觉。”

男人听了,笑得停不下来。我也笑,我说:“你别笑啊,s的爸爸就是这么把妹的,真的。”

我说:“Fumiko的爸爸是东京什么藤田组的一个小头目,因为帮派内斗,整家人都被杀了,只有她逃了出来。”

我说:“s的爸爸说,Fumiko,我们去买一双鞋吧。她逃出来的时候,脚上连鞋都没穿。“

男人眨眨眼睛,问我:“她为什么把胸针送给你?”

我说:“她说,希望能给我带来好运。“

“希望你能遇到对的人。”

“希望我能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我说:“s是一个小孩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塞进一个成人的身体里。”

男人说:“小孩都想快快长大,变成大人,难道你小时候不这么想吗?”

我说:“我没有想长大,变成大人,我只是想我的拳头更硬一些,手臂更壮一些,变成大人,大人也就是能名正言顺打小孩的人罢了,我觉得也没什么好的。”

我说:“s的妈妈可能希望我能遇到一个对我好的人。”

男人发出疑惑的一声。我其实也有些疑惑:“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她和s爸爸的故事,我总觉得他们之间好像缺了点什么。”

“他们有三个孩子。”

“我知道。但是孩子……孩子有时候也不一定是爱情的结晶吧,就是人生到了一个阶段,就是你必须留下点什么,可能你自己一事无成,你就希望你是一个成功的孩子的家长……而且中国人不是流行传宗接代的说法吗。”我指着自己,“因为这样的说法,我才来到了这个世界。”

“你听上去好像有点厌世的情绪。”

“我不厌世,我也不会今晚和你喝过酒,讲了这么多往事,讲了我好像很悲惨的爱情经历后就去自杀。”我宽慰男人,“你放心吧。”

男人提醒我:“要自杀的话也不要吃老鼠药。”

他说:“每个人的身体好像对老鼠药的吸收不太一样。”

我看着他。他微笑:“实践告诉我的。”

他说:“我爸爸,他疯了之后,他就一直能听到轰炸机的声音,还有机枪的声音,就会躲到桌子下面,看到我,还要拉着我一起躲,他认不出我了,他会抱紧我说,孩子啊,可怜啊,你爸爸妈妈在哪里啊,你不要出去,我们不要出去,外面会死人的,外面死了好多人。出去就会死的。

“他在我的饭里也放了老鼠药,我没死成,我睡了一觉,起来看到他和妈妈倒在地上,家里好臭,我去摇了摇他,摇了摇妈妈,奇怪吧,我们没有去外面,我们在家里,还是会死人,还是会死。”

男人说:“其实他没疯之前,我记得,有一天我们晚上走回家去,有人骑脚踏车经过,晚上就打了灯嘛,灯一闪,我爸大喊,趴下!趴在了地上。”

我挠挠脸颊,说:“这个是不是就是创伤什么……”

男人微微颔首,脸上的表情不改,镇定的,冷静的,甚至带着点和善的笑意。他说:“战争不会结束的,战争会一直持续,一直延续,从第一场有记录的战争开始,它一直进行到现在。”

我问:“人为什么要打仗呢?”

男人说:“为了名正言顺地疯狂。”

我笑了:“那不就和人为什么要恋爱一样嘛。“

男人的笑意从眉眼间扩散了开来:”你这么一说,本质上确实没什么不同。”

我看外面,抽烟:“从第一场有记录的恋爱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

“那可能是从《圣经》开始。”

我知道,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人类最开始的父亲,最开始的母亲,但是……我转过头,看着男人,问男人:“夏娃是上帝造出来陪亚当的吧?”

男人说:“你知道附近有一座爱神庙吗?”

我摇头,男人说:“之前从附近的海域打捞出了一艘沉船,荷兰的商船,在里面发现了不少瓷器,有一套瓷碟,上面画的是爱神的故事。”

“哪里的爱神?欧洲的爱神?”

“希腊神话里的爱神,阿弗洛狄忒。

我好奇:“中国的爱神是什么呢?牛郎和织女吗?这么悲惨的么……一年只能见一次……”

男人笑着说:“古人的智慧,爱情要是天天见那早就消磨不见了,一年见一次刚刚好。”

我说:“有点少吧。”

男人问我:“你会回台湾吗?”

“你是说回去s那里吗?”

男人点头,我也点头:“我会回去的,出来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回去的准备。“

我问他:“你会回台湾吗?你一个人在斯里兰卡住?你不像来旅游的。”

男人说:“我没什么朋友,唯一想回去看看的朋友前阵子过世了。”

“不回去了?”

“就不回去了吧。”

“你来这里多久了?”

“很多年了,多到数不过来了。”

男人总是在回避数字,我发现了,我说:“一开始就来了加勒吗?”

男人说:“和你一样,去不起加勒比海,就来了这里。”

我哈哈笑,举起酒杯,做了个敬酒的动作,高声说:“我们也太多一样了,你有养父母,我也有过养父母,有过不少,你不爱数数,我也不喜欢掐着数字过日子,你的头发很黑,我的头发也很黑。”

男人连连点头,连声应和:“说得对,说得对。”

我挑眉毛,他还是垂着手坐着,我只好自己喝,咋咋舌头,抿抿嘴巴。我说:”我是单身。“

男人的笑容深了,说:“我也是单身。“

我们互相看着,我不由问:“我老了……我会变成你这样吗?”

等我老了,老到他这个岁数,我会在东南亚一个岛国的一个小镇上请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喝酒,听他讲他的故事,借机讲我自己的故事,怀念我爱过的人,怀念我曾经拥有的一切,我失去的一切吗?

我还会记得s吗?

“你是说单身还是说我的西装?”

我没被他戏谑的态度逗笑,我说:“你还记得你爱过的人吗?”

“你都怎么记得他?很模糊还是很具体,还是一开始很模糊,越想越具体,他……真的是你记忆中那样的吗?一个人可以把爱和欲望完全分开来吗?真有这样的人吗?这合理吗?”我笑笑,“s不爱我,我只是在给自己找借口,找我们没有在一起的借口。应该是这样的。”我看男人,“你说回忆都是进行的,我现在回忆了一下,我觉得就是这样。”

如果小宝遇到暴雨,s应该也会给他送伞,如果蜀雪生病,需要陪护,他应该也会整夜……

不,蜀雪住过一次院,摔断腿,住了好久,我和s每次都是一起去看他,我们坐一会儿,和蜀雪说会儿话就走了。

我捂住半边脸,手撑在桌上。男人不说话了,他轻轻哼起了歌。我没听过的歌。

我问他:“这是什么歌?”

他说:“刘文正的,以前很多人点这首歌让我唱。”

“《闪亮的日子》。”

男人说:“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一切都像在昨天。”

我说:“这句是歌词吗?”

男人摇头。我夹着烟,夹烟的手指靠在嘴边,我说:“昨天,昨天我在……”

我的烟烧完了,我重新点了一根,吸了一口,才继续。

我说:“昨天?昨天我刚到加勒,昨天晚上刚到的,”我回头看了看钟,七点四十,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也是差不多这个时间吧。”

“你住哪家旅馆?”男人问。

我指了指窗外,靠在椅子上说:“昨天的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要住哪里,就到处乱晃,走到博物馆,海事博物馆门口的时候一个阿姨问我,小伙子,是不是要找地方住。她问我,从哪里来的。“我抓了抓肩膀:“因为我背了一个登山包嘛,看上去就很游客,她直接和我说的普通话,有点北方口音,我就跟着她走了。”

男人说:“还是要有点戒备心比较好。”

带着点关怀的意味。我附和地点头:“我知道,但是想想我也没什么好失去的,我一没钱,二还是没钱,三……就是没钱,”我掰着手指,掰到中指,顺势摸摸自己的肚子,“最多被人割了肾去卖。”

我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随口说:“最多我不明不白死在斯里兰卡。”

男人没搭腔,我用眼角的余光扫了眼过去,男人眼神里的关怀早就淡了,他的目光变得敏锐,我抖索肩膀,放下二郎腿,靠在桌边,举杯喝酒,咋咋舌头,抿抿嘴唇。

男人问我:“为什么来这里?”

我说:“我说过了吧,因为……”

我的手指沾上了几滴酒杯上的水珠,我在桌上蹭了蹭,低着头,声音也变得低低的,我自己都快听不到了,我清了清喉咙,才要继续说下去,男人打断了我:“你知道这里前不久才闹过爆炸事件吧,死了很多人,很多国家都发布了旅游警告,警告民众不要来这里旅游。”

我说:“我知道啊,但是这个地方在我的遗愿清单上啊。“我叠起了胳膊,看男人,“你知道这个东西的吧,就是死之前想做的事,列一个单子出来。”

“你这么年轻就整天把死挂在嘴边?”男人温和地说着话,不像挑衅,也不像调侃,他有点认真,但又不会显得过于执着。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能这样从容地谈起死亡的人。或许因为他死过一次。死对他来说不是什么灭顶的灾难,也不是一个迷,他在里头摸索过,不知怎么,我想到了s的二哥的人和狗的实验,真的人和真的狗之间因为每天的一碗水建立起来一种良好的关系,男人和死之间好像也因为小时候的一次弥留,建立起了一种“良好的“关系,他们是平等的,他们像两个乘客,坐在月台一同等一班火车。

我问男人:“死过一次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男人依旧温和,依旧平静,他说:“一种,你不知道你已经死过一次的体验,要到很久之后,我是到了很久之后,在高雄的夜市,我在吃一碗红豆冰的时候……”男人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他停住,眼角微微眯缝起来。他陷入回忆,他潜入了回忆中,那回忆似乎埋藏得很深,所以他必须眯起眼睛,不然他的眼睛一瞬间会被汹涌的回忆扑得很潮。

男人一向平稳的声线些微颤抖着,说着:“到了那个时候我突然发现,我好像从那个时候起,那个我醒来,爸爸妈妈都没有醒来的下午,我一直没能活过来。”

“我的一部分留在了那个下午。很大一部分。另外一小部分跟着阿华,乱疯,乱跑,乱闯,渐渐地,他建立起了自己的规则,自己的世界,他的世界和我的世界好不一样。”

男人的声音干涩了,他就此沉默,看了我两眼,说:“你还年轻,可以试试别人嘛。”

我说:“你这么老了,除了阿华,你难道就没试过别人吗?”

男人呵呵笑,我也笑,半自嘲半笑他。还是自嘲占得比例大一些。笑他,不就是笑我自己么。

我说:“可能就是因为我年轻,我离死还很远,所以我能天天把它挂在嘴边。近乡情怯,上了年纪的人离它很近,就怯了。”

男人看上去放松了下来,又变得平和,表情淡淡,说:“其实很多人不是怕死,只是觉得自己没有做好准备,这件事你怕也没用,它总是会来的。更多的是慌张吧。”

“哦,那企图自杀的人做得准备最充分,但是到最后关头,还是很多人放弃。”

男人说:“上吊要起码十五分钟才会窒息,死相还很难看,舌头伸出来,大小便全排出来;割腕割得不深那更久了,死前全身冰冷,所以很多人在浴缸里躺在热水里割腕;吃安眠药,吃几十片,药效发作的时候第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人会呕吐,把药都吐出来;喝农药,喉咙像火烧一样,烧炭,起码一个小时起效,救不回来还好,救回来了就好多后遗症,瘫痪,变哑巴,变白痴,还都是轻的;跳楼一定要选二十层已上的高楼,不要选在人多的地方,殃及无辜。”

我点了点头,抽着烟看着桌子,说:“安乐死要么是很有钱,去瑞士安乐死,要么去犯罪,犯很大的罪,社会影响很坏,给自己争取死刑,问题是死刑要排很久,说不定活着活着,人就不想死了。”

男人说:“所有老龄化才这么严重嘛。”

我笑了,用手抹桌子,我的酒杯挨着男人的酒杯,男人始终不喝酒,酒杯里的冰融得很小,很圆了,杯下那张纸杯垫已经被水泡软,显得皱巴巴的。

我说:“你知道吗,在印度,要给自己搞一张死亡证明是很容易的事情。”

“你去过印度?”

“没有,”我笑,看男人,眨了下眼,“只是我出门之前给自己买了意外险。”

男人挑眉:“受益人不会是s吧?”

我翻了个白眼:“当然不是,他那么多钱,我这点他也看不上吧,再说了,我的心,我的魂,我的好多回忆全给了他,这些钱就不给他了。不留给他了。受益人是方楠。”

我又抹了抹桌子,手搭在膝盖上,道:“我妈妈。”

说到这里,我的下巴一时发痒,我伸手挠了挠,越挠越痒,我索性用手捂住下巴,按住它。

我可能对“妈妈”这个词过敏。听说现在的婴儿从小都生活在无菌的环境下,身体变得脆弱,太脆弱,以至于对很多东西都过敏,我应该也属于这种情况,我从小在没有妈妈的环境下长大,一旦暴露和她共处,浑身就不舒服。我不知道要怎么和她相处。对花生,对花粉过敏,那就不吃花生,不接触花粉,戴好口罩,那我就不接触她,我就躲开她。躲得远远的。

我说:“我也是最近才搞清楚她的名字。她很早就不要我了,就走了。”

“你……恨她吗?”

我摇头。我说:“我不是恨她,她和我爸结婚,我爸是同性恋,她有恨我爸,恨我的权力,我接受,但是很可笑你知道吗,她现在快死了,她得癌,她来找我,她希望我能给她送终。”

“你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如果只是一块肉就好了。”我说,笑着,“我就任她鱼肉。”

但是……

“但是我有脑袋,我会想,我有记忆,我不记得她,我记得家长会,运动会,别的小孩的爸爸妈妈来参加,他们给小孩加油,他们和班主任说这个说那个……我记得公车上,小孩儿睡着了,睡在妈妈怀里……我需要她的时候她可以不在,她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必须在吗?我不是恨她……我只是,”我试图找一个合适的词,一个合适的形容,一个比方,一个比喻,什么都好,可我想不出来,我组织不好语言,又咽不下到了嘴边的念头,我听到自己说,“我要存一点对她的爱,我以为她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了,等我存得够多了,等我……”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哆哆嗦嗦,仿佛打着寒战。我吞了口口水,问男人:“你说同性恋是会遗传的吗?”

男人说:“好像没听过这种说法。”

我点头,抽烟,又点了点头:“很奇怪的,我爸是同性恋,结果我也是。”我看男人,“你应该没被人逼过婚吧?”

男人摇头,我又问:“你什么时候发现你喜欢男的?”

男人说:“我和阿华搭火车去台北……”他的眼神一闪,改口了,“不对,更早之前……应该是更早之前,我们好像要一起去上学,还是放学,搞不清楚了,我们走在一段铁轨上,他捡石子,打弹弓,把皮鞋挂在脖子上,光着脚。皮鞋脏了,他会被他妈骂。”他的头稍向一侧撇了撇,幅度不大,又改口,“也不是……他们祭神要练锁口,拿铁刺在脸上戳洞,穿过去,我说,阿华,你不要练这个了吧,嘴巴破了个洞,吃饭会漏。他嘻嘻哈哈,穿白背心,木屐拖鞋,舞剑给我看。“

男人出神地看着我,说:“他有纹身的,他纹了之后,他女朋友和他闹分手,他来找我吐苦水,他说,你知道吗,她说,一看到那么一身纹身就想到她多桑,她觉得我会和她多桑的下场一样。”

男人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我突然发现男人真的上了年纪了,他的发根在这么昏暗,朦胧的灯光下竟然泛出清晰的银白,他明明不在笑了,明明脸上早就没了笑意,可他眼角留下的笑纹好像永远不会消失了。他的一呼一吸里满是回忆,他的身边一寸一厘环绕着的全是记忆的微尘。

我问:“阿华的女朋友是日本人?”

男人点头,我有些走神了,条件反射似的问了句:“他们结婚了吗,后来?”

“结婚了,后一年就生了小孩。”

“就一个孩子?”

男人微笑:“好多个。”

我的心突突跳了几下,没问下去了,我不看他了,看酒吧一个更暗的角落,那里的尘好像更多。我问别的事:“所以,爱神庙里没有爱神的雕塑什么的,就只有有爱神故事的瓷器?”

男人说:“是的。”

“一套吗?

“一套餐碟。”

“什么样的故事?”

男人说:“其实是阿波罗和战神阿瑞斯的故事。”

“啊?”

“爱神是一个媒介。爱是一种媒介,爱神和阿波罗打赌,她认为战神很不可爱,很不值得爱,阿波罗赌她会爱上阿瑞斯。”

“所以是阿波罗赢了吧?神话故事好像都是这样,信誓旦旦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定会发生。”

“俄狄浦斯的悲剧。”

“什么?”我没听明白,男人说:“俄狄浦斯被人预言会娶母杀父,所以他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遗弃,可结果预言还是成真。”

“他疯了吗?”

“那时候他已经当上了国王,他刺瞎了自己的双眼,请求被烧死,但是他的臣民原谅了他。“

“真可怜。”我说,“为什么要原谅他,他们原谅了他,他要怎么原谅他自己?”

男人说:”很多人去爱神庙拜拜的。“

“祈祷不可能的爱情终会发生?“

男人笑,说:“也许吧。”他说,“后来爱神和阿瑞斯生了个孩子,有人管他叫丘比特,有人管他叫厄洛斯,他是掌管情欲的神,在希腊语的《圣经》里,很长一段时间,爱是有两种翻译的,一种就是厄洛斯。

“另外一种呢?”

“另外一种是指神对人和人对神的爱,爱的最高形式,后来,厄洛斯在往后的翻译版本里被抹去了,世上就只剩下一种爱。“男人说。

“没有情欲的爱?”

“爱任何人都像爱神那样爱,光明的,无限的爱。”

我笑出来:“真崇高。”

我说:“真卑微。”

男人叹息了声,轻轻的,非常短促,但我还是听到了。我看他,他舔了舔唇角,和我说:“我们去夜市吃红豆冰,阿华,我,他的女朋友,还有殷殷,阿华说,他们要结婚了。我吃红豆冰,感觉像在喝孟婆汤。喝过之后我到了下一世,奇怪了,到了下一世,我成了那个别人爱不到的人。唔……”男人沉吟了会儿,说,“世道轮回。”

他又说:“如果真的有轮回就好了,轮多几千几万世,或许两个人就能相爱。”

我说:“那个医生蛮好追的。”

我和男人互相看着,没有笑容,没有其他任何表情,我们是两个完全陌生的人,我们可以用秘密交换秘密,彼此心照不宣。

我迫切地继续说:“他比我大两岁,也比s大,我和s同年的,他是冬天生的,哦,我知道了,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不怕热。”我笑着在烟灰缸里掐灭烟头,男人也笑,笑得很浅,我交叉着双手靠在桌边,说道,“医生说,你怎么又做菜割破手,你做菜用的是玻璃刀吗?他看着我说的,我也看着他说话,我说,我不是小偷,你不要找警察啊,我说,我是偷东西没错,偷的是心,结果偷到的每颗心都是玻璃心,一捏就碎了。医生听了,笑得好开心。我等他下班,问他要不要一起吃点东西。他下班很晚了,我们去喝鱼头汤,还喝了点啤酒,他去上厕所,我去厕所堵他,他问我是不是来旅游的,我亲了他。我和他在厕所隔间里亲……”我想到一个更适合的词,“接吻。”

男人问我:“怎么样,他的身上有s的味道吗?”

我说:“我知道了,怪不得我忍不住什么都和你说,什么都和你讲,我的嘴巴比我的大脑判断得更快,我不说不讲,反正也已经全被你看穿。你懂好多。

他是不是也在谁的身上追踪过阿华的味道?我问他:“你在谁身上闻到过阿华的味道?”

男人耸了耸肩膀,一派轻松:“是有人在阿华身上找我的味道。“

“操。”我先是笑,接着抬起双手,着实无奈,也无解。我实在不解。我说:“为什么我们的爱情故事都这么畸形?要是写成小说,读者看了一定要骂街,哪来这么多变态不正常爱情故事?”

男人还是耸肩膀,脸上仍旧带着点轻轻浅浅的笑。他说:“读者只能理解他们能理解的故事,可是我们又不靠他们的理解活着,无所谓。”

我问他:“你喜欢阿华什么?”

男人反问我:“你试图理解我的爱情故事吗?”

我笑了,几乎趴在桌上,我说:“你的爱情故事和我的有什么不同吗?”

男人说:“我和阿华属于两个世界,我本身就不报什么希望,s和你属于一个世界,他爱男人,只是不爱你,你有希望,更绝望。“

我趴在了桌上:“那是我比较惨,我好惨。”

我摸到男人的酒杯,我坐起来一些,喝了一口他杯里的酒,确实是威士忌,不怎么冰了,怪辣嗓子的。我咳了声,放下酒杯,握着,看着里头飘浮的冰块,说:“我和医生上床,他问我,对三人行有没有兴趣,我说,有,我说,我还对别的东西感兴趣。我拼命暗示他。他带我去他家里。他说,等一下,我的朋友马上过来。我说,好的,我去洗个澡。我洗好澡出去,s来了。他没有问什么,没有说什么。”我又喝男人杯里的酒,酒快被我喝完了,几块冰撞到一起,脆脆地响。

我抬起眼睛看男人,说:“s把医生绑起来,用一种红色的绳子,我点蜡烛,用烛火烧那个医生的乳。环,他一下子就很兴奋了,硬了,硬邦邦的,s给他下面带上皮套,勒得很紧,他就叫啊,听上去很痛苦。他的耳朵变得很红,摸上去还烫烫的,我们玩角色扮演,他是贱狗,s是严厉的主人,我是无知,却涩情的路人甲,这头贱狗好贱,在主人眼皮子底下蹭路人的脚,求。欢,求爱。他亲我,亲得畏畏缩缩的,我按住他,亲得很用力。”

我一口气闷掉了杯里剩下的威士忌。我说:“s也亲他,我又亲他,s还插进去,我也插进去。”

“那个医生睡着之后,我去客厅看电视。s来和我说话。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和我说话,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去。我问他,你不在这里睡觉?他说,他都是回家睡。他家里,我住他家里的时候,那时候我还是住他家里的,我和他住一间房间,睡一张床。s的弟弟在美国读书,暑假回来,看到我,问我是不是来和s结婚的,他说,台湾现在可以登记结婚了。”

我笑笑:”s的二哥问我,你是老三的男朋友哦?”

男人说:“你说过了。”

我咋舌头:“好听的话,让我多说几遍嘛。”

我趴在了桌上,头枕着胳膊,大约是喝了太多酒了,头有些晕,犯困。我说:“要不是我妈诊断出了乳腺癌,她是不会来找我的。”

我想到了:“那晚电视上播《遗愿清单》。我就想,这个主意蛮不错,我也要做一个遗愿清单。”

“我没绝症,范经理每个月都要我们去体检。”我打了个酒嗝,“就是我们工作的地方,那家按摩店,好再来的经理。”

男人喃喃:“范经理……”

我点头,看他:“也是孤寡老人,一辈子没个伴,可能就是因为没有伴吧,照顾这个照顾那个。”我说,“是个好人。”我又说,“不是贬义,不是讽刺,他人真的不错的,虽然他一直屁精屁精的骂我们,操,他自己不也是嘛,哈哈,”我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他骂小宝骂得最凶,小宝啊,他睡觉很浅的,也很难睡着,只有很放松的时候才能睡着。”

我确实喝多了,讲起话来都毫无头绪了,一点逻辑都没有,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的嘴巴再不受我的大脑控制了,我的大脑总是慢我的嘴一步,我想想,我刚才讲到……我看了看男人,说:“不好意思,我喝多了。”

男人笑了,一双眼睛望着我,却不像在看我。隔着我,他在看什么呢?我看他,望着他,隔着他,我又看到了什么……

我一震。

我看到我自己的倒影。

我问:“是你吗?”

男人点头:“是我。”

我在问什么,男人在回答什么?我是醉了,他也醉了吗?

我们开始演什么迷幻电影了吗?

电影……

我说:“s陪我一起看电影,人肉叉烧包,官人我要,偷窥……我在浴场里,我租不起房子,住不起旅馆的时候就去浴场,大浴场都有休息室的,后来我在浴场里帮人搓澡,我睡在那里,休息室,休息室的二十寸电视播什么我就看什么,我看了好多香港电影啊,古惑仔,风云雄霸天下,华英雄,唐朝豪放女,乌龙院,这个是台湾的吧?”

男人说:“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你开车?”

“我可以帮你叫辆车。”

我看了酒吧一圈:”你说这间酒吧会倒闭吗?一个人都没有。”

我皱起眉:“你是真的吗?”

我想笑:“你不会是我的幻觉吧,你是……你是老了的我吗?”

我伸手摸男人,我摸到他的脸。他的肌肉好松弛,皮肤不算粗糙,摸上去好冷。他是真的。

我缩回了手,抱歉地低下头:“我真的喝多了。”

我闭上眼睛,头埋在自己的臂腕里,我说:“我没办法自杀,像你说的,没做好准备,我就做了一个遗愿清单,我一个一个愿望去完成,我就当作一点一点杀死我自己。等我完成所有愿望,我就当自己已经死了,我就回去s那里,我在他那里重新活过来,活成能配合他的人,活成他需要的一个人。可能因为我没什么远大志向,得到些爱就变成了头等大事,人还是要培养点兴趣爱好……你有什么兴趣爱好吗?钓鱼还是打高尔夫?”

男人说:“散步。”

我说:“我们去迎春路看电影,外国片,好多床。戏,边上有人打。飞机,我想哭。我那天也喝了不少酒。我哭了出来,我和s说,这个电影里的女主角好惨,每次搬家只有一个盒子。”

”我每次搬家,也都只有一个纸盒子,我没和s说过,第二天,s送了我一个行李箱。我就警告他,你小心一点,你对我这么好,小心我爱上你,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

我不光喝多,我还越说越多,越想越多,越回忆,细节越多,越丰富,s的样子也更具体,更形象,更真实。

我伸出手,我摸到冰冰凉凉的酒杯。我抬起头,一个苍老的男人坐在我面前,面貌和蔼,神色可亲。他是真的人,他会不会是记忆本身。所有记忆都是陈旧的,都是老的,都在等着腐败,等着和死神共赴黄泉。

一切都像在昨天。

我坐起来,擦了擦脸,我出汗了,我说:“s问我,为什么被你爱上就要小心点。”

我说:“他陪我看电影,看我拿纸和笔写东西,他问我为什么想去斯里兰卡,我说,看你书房有斯里兰卡茶园的照片。他说,爸爸朋友的茶园,你去了可以找他。我说,我不要。他点了点头。他说,我不想你变成和他们一样。他们是说谁?说的是他的那些m,他的奴隶,他的狗。我说,我知道了,我明白的。我说,如果我遇到比你更好的人,我就不会回来了。他说……

“他竟然问我,反问我,我会遇到比你更好的人吗?”

我问男人:“他怎么可以这样?”

“真要命。”男人说

我说:“是要命,要我的命。”

男人问我:“你还好吗?”

“我很好。”我看着男人,我看着他,我说,”我现在在斯里兰卡的加勒,我很好,在想你,又在想你,一边想一边枯萎,等我回台湾,台湾的雨一浇,我会活过来,重新活。“

男人看着我,说:“那天早上,你兴冲冲地叫醒我,说,不要睡了不要睡了,我和你讲啊,我昨晚在老苏那里遇到一个女孩子,好漂亮,日本人,她叫Fumiko,欸,你觉不觉得说她的名字的时候,有一种恋爱的感觉?”

我的心又很快地跳起来,我觉得我该马上说点什么,问些什么,s……他知道s的吧,他认识s的吧,他是……他是不是……

我没有说出来,问不出口,我慌了,他知道s,他认识s,那他就不再属于”陌生人“的范畴了,我们不再是两个孤立的个体,好像一对情侣,他们相爱,相爱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事,与其他另外的人都无关,但是他们要结合时,就和几十几百个另外的人产生了关系,情人可能会分手。情人会因此分道扬镳。

我闭紧嘴巴,用手遮住下巴,抽烟。男人也闷声不响。他显得有些懊悔。

Fumiko,这个给人恋爱感觉的名字打破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我问过s,你妈妈的名字写成中文是什么样的。富美子。他写给我看。我说,哇,又富又美,你妈人如其名。s说,对啊,还有三个儿子。子。

我听了直笑,笑完,我摸摸他的头发,问他,你有没有好奇过你的生母是谁?现在人在哪里。s没说话,摇了摇头。

我摇了摇头,什么都不想说了。

作者感言

ran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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