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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爱神眨眨眼 ranana 21623 2025-07-05 10:07:06

蜀雪悄悄告诉我:“小宝,肖灼朝s开枪,枪没响。”的时候,我脑海里浮现出的竟然是老马的脸。

老马比我大,大很多。老马比范经理还大。大不少。老马从没和我提过他具体多大岁数,我也没问过,看他的外表,我猜他五十来岁,他不胖也不瘦,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子,总是收拾得很精神,很讲究,穿衬衫时,衬衫上看不到一丝褶皱,衣领挺括,衬衫的料子还很柔腻,衬衫下面配牛仔裤或者面料轻薄的九分裤,露出点脚踝,搭皮鞋,穿polo衫时一定搭一顶扁帽,裤子不是浅色麻料的就是雪白全棉的,配休闲鞋,偶尔夜里风凉,脖子上添一条薄薄的丝绵围巾,或是戴一双皮手套。他的脸呢,也不老,眼睛下面常年见眼袋,但也没肿成金鱼泡泡眼似的,额头上有些斑点,但颜色不深,头发不少,经常染,发丝没什么韧劲了,可尚能够在他头顶团成乌黑的一篷,有时因为戴久了帽子显得软趴趴的,贴紧了头皮,他会拿出梳子,慢条斯理地打理。

而脱了衣服,老马的实际年龄范畴就暴露了,以我的经验,我猜他应该在六十五到七十之间,老马胳膊上的肉松松垮垮的,一抬起来,一团皮肉就往下坠,呈倒三角形,好像他的胳膊上走着一头倒过来的单峰骆驼,老马的肚皮像一颗大果冻,他走起来,它就跟着晃,皮先晃,肉撞着皮,皮又晃,老马的大腿像两个水袋,一坐下,水袋像破了,完全摊开在了椅子上,变得扁扁的,老马的小腿肚像月球表面,不是这里缺个口,就是那里隆起个小包,他爱拿一把小刷子顺时针打圈刷他的小腿。老马的睾丸像两颗迷你丑橘,皱不拉挤的皮包着果肉,鸡巴像象鼻子——这一点倒和别的比他年轻的,比他老的,没什么差别。

老马不穿短袖,不穿短裤子,老马不和我上床。

我和老马在好再来认识,春夏之交,他来做按摩,我按了他的肩膀,他的胳膊,按了好一会儿他下面,他没硬,我跪着舔,他还是硬不起来。我笑着看看他,说:“最近工作很累吧?”

老马坐起来,穿衣服,愁眉苦脸:“早退休了。”他叹气:“唉,算了吧。”

我问:“给您泡杯参茶吧?”

老马奇怪了:“你们这儿还有参茶?”

我比了个手势:“可别往外声张啊,我们不提供,范经理私藏的,我顺了两包。”

我去休息室拿了个小包,里面有参茶茶包和一盒伟哥。回到房间里,我给老马泡茶,连同药丸一起递给他。老马笑了,只接茶杯,不拿药丸。他问我:“你多大了?”

我往小了说,谁不喜欢年轻的?管他是来征服或者被征服的,说年轻些准没错,而且我长得就显小,房间里灯光又暗,很难分辨。我说:“十八。”

老马咋咋舌头:“别乱说。”他吹吹茶杯上的热汽,道,“十八,老范会让你干这个?”

我吐吐舌头,说:“二十了。”

老马看我,我投降,捏捏他的胳膊:“二十四,快二十五了。”

老马不看我了,喝茶,声音轻了:“你去楼上学点真本事吧。”

那之后,老马成了我的熟客,他来,我就给他捏肩膀,捏胳膊,捶腿,端茶送水,老太爷似的伺候着。好几次,我还是想伺候伺候老太爷的小太爷,还是都失败了,老马唉声叹气,不让我试了,拍着我的手和我说:“小宝啊,我都能当你爷爷了,你就别为难我了。”

我说:“老马啊,我爷爷当我爷爷的时候都八十了。”

我爸妈五十多才有了我,我们老家结婚早,我妈十八就嫁给了十七的我爸,一年,两年,三年,五年过去了,我妈的肚子始终没动静,他们就信了佛,白天吃斋念佛求观音赐子,晚上大破色戒盼佛祖显灵,这么求了盼了三十多年,我被他们盼来了。他们对我那是宝贝的不得了,我的名字“小宝”就是这么来的。我被宝贝到了十岁,他们把我送进了家附近的一间小庙里报恩——他们觉得我是佛祖恩赐给他们,要我吃足十年斋饭,还了佛祖的恩情。于是,我十岁,不学九九乘法表,春眠不觉晓,花落知多少,abcdefg了,我学《地藏菩萨经》,《大慈大悲咒》,《金刚经》,学怎么叠银元宝,怎么布置法坛,敲木鱼,坐夏,给佛祖洗头,洗脚,刷阎罗殿里阎王大张的嘴里的细白牙齿。斋饭吃到第五年,我想不明白了,是他们要报佛祖的恩情,为什么不是他们自己来吃斋饭,为什么每次他们来看我,我都能闻到他们身上的肉香,看到他们嘴角的油光,他们摸我的头,拉我的手,我的头和手上全是他们手上的荤味。我也想吃肉,啃排骨,我不干了,从庙里跑了。

我把我的故事说给老马听。老马问我:“你老家哪里的?”

我说:“春城。”

“昆明?”

“小地方,说是城,就是个村,春城村,福建的。”

老马眼睛大了一圈:“我也是福建的,漳州的。”

“听不出来啊。”

老马说他十几岁坐船去了香港,后来去了美国,投奔自己亲戚,之后回国,在北京待了几十年,口音一锅炖,早就听不出乡音来了。

他说:“三藩市你知道吧?”

我点头,我看的美剧里好多都拍三藩市,它有不止一个名字,香港的翻译翻成三藩市,内地和台湾的翻成旧金山。我说:“金门大桥!老马,你去过那里吧?”

老马说:“去过啊,怎么没去过?我住的地方,天天都能看到。”

“哇噻,你住的地方风景这么好。”

老马笑了,他躺下了,脑袋枕在我的腿上,他说:“小宝,说几句你们春城话来听听吧。”

一会儿,他问:“你们不会讲的是客家话吧?”

我摸老马的头发,我记得有妈妈带着小孩儿来我们庙里还愿,她把孩子背在身前,我摸那个孩子的头发,他的头发也是这么柔软的,一只手抓不满。

我说:“崖有带兜糖仔,汝兜爱食无?”

老马的脑袋在我腿上动,好像在点头。他的身体蜷了起来。我说:“老马,我唱首歌给你听吧。”

我说:“小时候我妈唱给我听过的,很久没听到了,也不知道唱得准不准。”

我还说:“我也不知道唱的是什么。”

老马催促:“你唱,你唱。”

我就唱给他听。

入山看见藤缠树,出山看见树缠藤,树死藤生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

老马听了,身体蜷得更紧了。人真奇怪,小时候蜷在妈妈怀里,皮很皱,还没长开,浑身软绵绵的,到老了,老得全身发皱,什么劲也提不起来了,蜷在一个男妓的身上。我忽然觉得老马有些可爱,低头亲了亲他的头发。

老马说:“小宝啊,这是唱爱情的。”

我说:“你一说,我好像有些懂了。”

老马问我:“你要不要搬去我那里住?”

我一口答应。

我们在好再来是住宿舍的,一个房间两张上下铺,好再来人员流动快,我搬去老马那里的时候,我们宿舍四张床只睡了三个人,其实顶多算两个,我和盒盒经常碰面,结伴上下班,但是s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s在我的手机联络本上备注名是:神龙教教主。

还是说说老马吧。

老马住在红星小区12幢303,据他说,他两年前住的还是电梯入户的小高层,一百五十多平,带个大露台,种了葡萄,番茄,养了睡莲,薰衣草,但是他孤伶伶一个人,越过越觉得房子空,房子大,到处都是塞不满的空间,打扫起来还费事,加上要供儿子出国念高中,读大学,说不定还得考个研,读个博,干脆就把房子卖了,买了现在这间一室一厅的二手房,他还是能种番茄,种莲花,就是大番茄成了圣女果,睡莲成了碗莲,养在一只青瓷小碗里。我见过,就在客厅边的阳台上,我见到它的时候他还是个花苞,合拢的花瓣簇成尖尖的佛手相并状。佛手的指尖鲜红。我没见到它开花我就从老马那里搬出来了。

老马结婚结得晚,离婚离得早。孩子一岁他就“自立门户”了,他从旧金山回国之后在北京给人做装修,赚了点钱,当时一个生意伙伴说融市发展前景好,他就跟着来了,两人合开了间装修公司,后来还搞物业管理,搞房地产,着实风光过。他和我说,小宝啊,你是没见过,你是不知道啊,我年轻的时候,人都是朝我飞过来,扑过来的,去唱个卡拉ok,酒杯就没法放下来,那是喝不完的酒,摸不完的屁股哇。

现在,老马老了,公司搞不动了,酒喝不动了,屁股也摸得不得劲了,整天提着个保温杯不是去看股票,就是上公园溜达,看棋,看鱼,看年轻小伙子的屁股。他还和我说,小宝啊,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你就知道了,看比摸有意思。我说,那你一定去过四季广场吧?

老马年轻的时候看不太起四季广场这个地方,觉得那里尽是野鸡,没有档次,不入流,后来咂摸出看比摸有意思这个道理,他去了四季广场一趟,在那儿被人打了劫,对那里印象很差。我是四季广场出来的,我在那里遇到了范经理,我以为他喜欢皮滑肉嫩的半大孩子,和他装嫩,被他看穿,我怕他是警察,装疯卖傻,又被他看穿。他带我去了天星小炒吃炒面,喝可乐。他问我:“怎么不回家?”

我说:“师父说山下的女人是老虎,我就下山来看看。”

范经理给了我一个毛栗子,把我带去了好再来,楼上。隔天,给我安排了一个师父,教我拿捏人体穴位,拿捏客人,我学了半天就自己跑去了楼下,地下室,恨得范经理牙痒痒,揪着我的耳朵骂,狗改不了吃屎,死性不改的小兔崽子!

我对他笑,他踹我的小腿,踹我的屁股,我溜进了一间按摩房,正好有个客人在里面,等他点的技师,我迎上去,嬉皮笑脸,老板,我给您洗头,洗脚吧。范经理追进来,那客人要留我下来,范经理没辙,只好讪笑着退出去。

我习惯了给佛祖洗头洗脚,服侍他们,改不掉了。

我在四季广场出没的时候,从没听说过打劫的事,我们虽然没人管,但都懂规矩,规矩就是在黑夜出没,找一根电线杆,一棵树,在边上站一站,或者坐在“敖包”附近,等别人的一个眼神,眼神对上了,对准了,就去厕所隔间对身体律动的频率,无论协调还是不协调,自己选的人,不要有怨言,反正夜晚那么多,机会那么多,总有对的人会出现。打劫,恐吓的事情我们不做,打劫恐吓属于穷途末路的人才会干的事,我们都还没到那个地步。

我好奇问老马:“四季广场的小孩儿现在这么野?”

他说:“那可不是。”他念叨,“阿丰在的时候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

我没听过这个名字,问:“阿丰是谁?”

老马叹气,抚掌:“阿丰啊,阿丰才是好再来的老板,是阿丰立了规矩,在这些规矩里我们才能这么自由自在啊。”

老马还说:“我在中餐馆里洗盘子,我睡在我姑妈的衣橱里,我觉得我是自由的,我没有钱,我出门被人吐口水,被人比中指,被人chinkchink的骂,你知道CHINK是什么吗?C-H-I-N-K,很排华,很歧视的词,可是,我也觉得我是自由的,我骂回去,我打他们!我打得他们满地找牙,我爬到天台上去看金门大桥,金门大桥好小的一个啊,横在云里面,云烧起来的时候,根本看不到它。它也是自由的,随心所欲的。”

“但是小宝啊,后来,一种叫艾滋的东西来了。它来了,一切就有了界限,我不自由了。再也不了。我回来报效祖国了。”

老马说着说着眼眶湿润了,我擦擦他的眼角,他道:“柏林墙拆了也没用,没用的啊小宝。”

我听得有些无聊了,就在他家里乱翻,乱看。他的客厅里堆了很多东西,什么vcd,dvd,卡带,录像带,塞满了整整三只大书柜。这些光碟里还夹着些画册,有的是手绘的,封面发黄了,甚至发霉了,有的画的看得出是个人,是动物,是蚌壳,有的画得看不出是什么,有的是外文小说,书角都卷了起来。老马看到我翻书柜,过来一起翻,他抽出一本外文小说,还算新,和我说:“这个犹太人写中国义勇军进行曲,你看看。”

我说:“我看不懂。”

老马说:“我教你,这个词,indignation。”

“什么意思?”

“义愤。”老马走到茶几边,弯腰在茶几下面找东西。他的茶几下面也堆了好多碟片。他翻出一张碟,和我说:“这个拍了电影,来来来,我们一起看。”

我们坐在一起看电影,看了五分钟我就打哈欠了,但是老马看得很认真,我的眼神开始到处晃,我看到茶几下面的碟片盒里夹着个相框似的东西,抽出来看。真的是相框,框住的是个年轻男人,太年轻了,眉眼都是戾气,好像整个世界都和他有仇,但他又不在乎,年轻男人身上背着把电吉他,头发留到肩上,嘴里叼着烟,冲镜头比中指。照片是黑白的。

我惊呼:“老马,这是你儿子?太帅了吧!”

老马说:“这是我!”

我又惊呼了声,把相框摆在茶几上,茶几下面掉了些东西出来,其中混了几张唱片,唱片封面像同一个人,雌雄难辨,我捡起来研究了阵,问老马:“这也是你?戴了假发,戴了美瞳?你那个年代就有美瞳啦?”

老马好气又好笑:“这是大卫·鲍伊!”

我后来真的见到了老马的儿子,我们还一起听大卫·鲍伊唱歌。

我和小马第一次碰面是在老马家。我正给老马收拾衣柜,有人敲门,我去看了看,猫眼那一头站着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儿,短袖牛仔裤,一身黑,显得脸很白,嘴巴很红。我给他开了门。男孩儿看到我,砰地关上了门。我忙打电话给老马,老马下楼买水果香烟去了,电话还没接通,隔着门板,一把脆生生的嗓音问我:“你是老马找的钟点工?”

我没说话,进了卧室,虚掩上门,电话通了,我和老马说:“有个小男孩儿来找你。”我说,“和你长得挺像的。”

男孩儿长得像老马那张黑白照,只是头发是短的,平头,耳朵上一串银耳环。

老马说:“我马上回来。”

我坐在床上叠衣服,别看老马在外头人模人样的,讲究,精细,可家里乱得像狗窝,找一双袜子都得找半天,在一堆报纸里翻出一只,从床底摸出另外一只,凑成这一双了,他就慢条斯理地熨,熨妥帖了,穿上,再穿鞋,长裤裤腿放下来,看不见那双熨得妥妥贴贴的袜子了,他踩着因为要找袜子推倒的原先摞成小山似的报纸杂志,出门了。

我受不了家里乱成这样,一有空就给他收拾,我还自掏腰包买了毛巾水桶,拖把笤帚——老马家连块抹布都没有。我给老马收拾衣柜,把四季的衣服分开放,秋冬天穿的就归进收纳盒里塞在床底下——收纳盒也是我买的。

我还给老马买了个cd架,淘宝上下的单,隔天就送到了,我在客厅安架子,老马切西瓜,笑呵呵地和我搭话,说:“小宝啊,看不出你这么能干。”

我朝他挤眉弄眼:“那可不是。”

老马笑出声音,连连摆手:“可惜你马爷爷我无福消受啊!”

我叠好两件毛线衫,踩着床沿,放到衣柜上层去,马爷爷回来了。我听到开门的声音,老马说话的声音。我躲到门后偷偷张望。

男孩儿不进屋,就站在门口,他问老马要钱。老马给了,男孩儿觉得不够,掌心里放了几张红钞票的手还朝老马伸着,没缩回去。老马抓抓脖子,低头又掏钱。

“你也不嫌丢人。”那男孩儿忽然说。

老马又给了他一叠钞票,我估计得有一千,男孩儿的手缩回去了,钞票塞进裤兜,下巴抬得高高的。老马还是低着头。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轻声问:“要不要进来坐坐?”

他指着餐桌,说:“买了点车厘子,洗了吃点再走吧。”

男孩儿冷哼了声,冷笑着打量老马:“和我差不多大吧?你都能当他太爷爷了吧?带出去别人还以为你带曾孙子逛街呢,假牙齿啃嫩肉,啃得了吗?”

男孩儿往屋里看,往我这里看。我转过去,轻轻阖上了门。

“老淫棍!”男孩儿最后这么骂了句,走了。

我又在房间里待了会儿才出去,老马笑呵呵的了,他坐在餐桌边抽烟,看到我,笑着说:“洗点车厘子吃吃?”

他拉开放车厘子的塑料袋,说:“其实就是cherry嘛,外国樱桃,也不知道干吗要翻译成车厘子。”

我说:“tvb电视剧里草莓都说士多啤梨,蛋饼一样的蛋糕都说班戟。”

老马说:“哎呀,那叫pancake。”

我捏着他的肩膀,问:“潘什么呀?”

老马用手指在桌上写字,写英文字母,我看着,学着,跟着念。

p-a-n-c-a-k-e。pancake。

我念完整了,说标准了,老马没声音了,光是对着我笑,笑得眼睛周围的皱纹越来越深,头发好像也白了很多,整张脸一下子毫无生气。

我被他笑怕了,打了个哆嗦,说:“我下楼买包烟。”

到了一楼,我推开门才要跨出去,就感觉被人从后头重重推了一把。我一个踉跄,跌到外面,猛地回头,一个拳头朝我脸上砸了过来。我摔在了地上,鼻子痛得要命,嘴巴也痛,赶紧用手捂住鼻子。鼻血流出来了,我的手心一下就湿了。

“死同性恋!”有人骂道。我看出去,推我的人,打我的人,骂我的人就是刚才站在老马家门口问他要钱的男孩儿。

我啐了口:“你骂谁?”

“谁是同性恋我骂谁。”男孩儿趾高气昂,抱着胳膊。

“鸡巴毛还没长齐的臭小鬼!”我爬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满手的血往他衣服上擦,男孩儿直瞪眼,要推我,还要揪我衣领,估计想再打我这个死同性恋两拳,我们两个推搡起来,不一会儿,居民楼里就有人出来看热闹了,在小区里散步的人也逐渐汇聚过来,摇着蒲扇的,牵着小孩儿,牵着狗的,狗直吠,比人更兴奋,更着急。眼看人越来越多,男孩儿扫了周围一大圈,耳朵根红了,不和我纠缠了,跑了。临走还扔下一句:“死同性恋!!操你妈!”

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摸摸鼻子,搓搓脸蛋,围观的人没有立即散开,打架的热闹是没得凑了,但是我是个同性恋——单单小区里出了个同性恋这事就够这帮邻里们议论纷纷,不用费心思琢磨自家地烦心事,一整家人热热闹闹,和和气气过上好一阵的了。

我想抽烟,摸出烟盒,烟盒是空的,我舔了舔嘴唇,坐在地上不动了。我在人群里看到了老马,他很着急的样子,我冲他比了个眼神,他懂了,没有靠近,没来接济。直到人散了,夜深了,我起来,去附近杂货店买了包烟,抽了一根,往回来,进了楼,老马把我拽进一楼停电瓶车和自行车的地方,那里很暗,我的右手撞到了一台自行车。我揉着手背听老马和我说:“小宝,对不起你了。”

我说:“没事儿,老马啊看不出来,你一把年纪还挺受欢迎的。”

老马嗤了声,我笑笑,揽了揽这位马爷爷的瘦肩膀:“我知道,你儿子吧?”

老马唉声叹气。我们上了楼,他先进屋,给我留了道门,我在楼道里待了会儿才悄悄溜进去。

我先去浴室洗了把脸,照了照镜子,鼻子没歪,通气还算顺畅,骨头没事,就是破了个口子,看着怪狰狞的。我问老马要了个创口贴。我们坐在沙发上对着黑漆漆的电视屏幕吃车厘子。

老马点烟,抽烟,半晌,问我:“你听过披头士吗?”

我说:“我听过如是我闻,观自在菩萨五蕴皆空……”

老马拍了我的大腿一下,他叼着烟,慢腾腾地走到电视柜前,那儿有台黑胶唱片机,黑胶碟我全给他理进一只纸箱里了,放在唱片机边上。他在纸箱里找了找,找出一张碟,播给我听。他把黑胶碟包装拿给我看。封面上三排老外,穿得花里胡哨的挤在一起。老马说:“披头士。”

我点点头,重复:“披头四。”我问,“那有披头三和披头五吗?”

老马哈哈笑,笑开怀了,音乐起来,他伸直了腿,放松了。我们继续吃车厘子,继续盯着那黑漆漆的电视机屏幕,听披头士。

我数包装上的一个低眉耷眼的老外的胡子有多少根。

听到一首歌,节奏我挺喜欢的,听上去很随性,开心。我问老马:“这歌叫什么?”

老马说:“When I'm Sixty-four。就是当我六十四的时候。”

我说:“六十四!那我还得活四十年呐,活不到那么久吧?”

老马看我,说:“胡说什么呢,现在人起码得活到个七八十吧?”

我也看老马,他先移开了视线,我还一直盯着他,活到七八十,那可不得活得像老马一样了,肿眼袋,水袋似的大腿,凹凸不平的小腿肚,怀着果冻似的肚子,发皱的嘴唇,起褶的脖子,松弛的皮肤,一嘴假牙,一嘴的口气清新剂的气味。我不要。

我回进卧室,继续给老马整理毛线衫,整理冬装,我翻到一条他的羊绒围巾,格纹的,老气横秋的。第二天,我趁老马不在家,拿了他的这条围巾卖给了四季广场的一个小年轻,卖了三百五十块。我拿三百块烫了个头,剩下五十去吃了顿肯德基。

我和小马一起听大卫·鲍伊那是发生在他打了我之后很久的一件事了。

我卖了老马的围巾之后,他没立即发现,我就还住在老马家里。白天我在家待着,极少出门,老马在家待不住,六点起来,吃过早饭就出门了,去公园,去超市,十点到交易所报道,下午才回来,回来时带些吃的,我们两个一块儿吃。老马不会做饭,我的手艺也够呛,我们吃完热炒吃快餐,吃完快餐吃寿司,还吃鲍参翅肚,反正天天变着花样来。在吃上,老马很舍得花钱。他也带我下馆子,到了晚上,他知道我是愿意出门的了,但凡新开了什么馆子,人人都说好的,他就照着大众点评,要预约的先预约,有团购的抢好团购,叫上一辆滴滴,车到了,他先出门,过了十来分钟,我再下楼,我们一块儿坐车去吃饭。吃完饭,要是我上早班,我就直接去好再来,要是我上夜班,我就陪老马逛晚上的公园,看广场舞;看小孩儿溜旱冰,溜冰鞋上一串小灯闪红光、闪绿光;看年轻的男女包在牛仔裤里的屁股——扁的,圆的,滚圆,挺翘的;或者我们去电影院看电影,黑暗中,他摸摸我的手,我的手搭在他的腿上。

老马给我零花钱,挺多的,每天给,比我每天在好再来赚得多多了,但是我总不能指望着他,他和我住一起,我们俩岁数实在差得太多了,我们又不上床,和小马说的似的,我像他曾孙。大人养孩子,总有一个人要先走的。

其实老马每天凌晨三四点就睡不着了,他会坐起来,动作很轻,靠着床头,就这么坐到天亮。我睡得浅,一点风吹草动就会醒。我偷偷看老马,留意他的一举一动。我不出声。

六点了,老马起身了,穿拖鞋,换衣服,我爱在这时候揉揉眼睛,抓住他的胳膊左右摇晃,哭诉:“老马啊,瞧你这精神头,是不是嫌小宝不够服侍你了,你要去公园里找其他年轻屁股过瘾了?”

老马乐不可支,看着年轻了不少,拍拍我的屁股,捏了几下,搓了几下,乐呵呵地走了出去。

老马说,我这个白天在家,晚上出门的状态叫“昼伏夜出”,他年轻不少的状态叫“容光焕发”或者“春风得意”。我学到了,默默背了几遍,和老马说:“老马你再多说几个成语,你说成语的时候好性感哇,知性,成熟。”

老马又“容光焕发”,“春风得意”了。

其实老马一走,我就睡不着了,就起来“昼伏”。老马家里有好多台湾香港的电视台,他还有好多美剧,外国电影的碟片,我爱躺在他家客厅的沙发上煲电视剧,看电影。

我第二次见到小马,还是在老马家,我看《越狱》,第一季第四集,看得正紧张,有人敲门,我从猫眼后面看到是小马,看了他一会儿,给他开了门。我朝小马比拳头,小马也朝我比拳头。他的手指关节上有些擦伤。

我不爱惹事,也不爱打架,我不像盒盒,不是s,但是有人打了我,欺负了我,我绝不会再对他客客气气,陪笑脸。我也不是蜀雪。

我们两个人龇牙龇了好一阵,谁也没动手,小马眼梢飞得老高:“老淫棍呢?”

我说:“你钱花得够快的啊。”

小马哼了声,一点都不客气:“不然等你先花光?”

我翻了个白眼,走开了,继续看电视。小马没进屋,但是叽里呱啦地讲着什么,我听不清,也不感兴趣,掏掏耳朵,重新在沙发上躺好。过了会儿,小马进来了,走到客厅里,一脸厌恶,随时要吐的样子,问我:“我问你话呢?老淫棍呢?”

我斜了他一眼,作慌张状,四下乱看,拍着沙发靠垫喊话:“来人呐!来人呐!传太医,皇后有了!”

小马急眼了:“你才有了呢?我看你才是有……有病!”

我哈哈笑,点香烟,抽烟。

小马说:“你这个人怎么好好和你说话都不答应的?”

我反手在额前搭了个棚,眨着眼睛说:“你是金角大王,我是孙悟空,我可不不敢答应嘛。”

小马没声了,他打量客厅,看得怪仔细的,从东墙看到西墙,从cd架看到黑胶唱片机,他指着沙发后的墙壁问我:“你贴的?”

我回头一看,墙上都是乐队海报,我知道几个,老马和我介绍过,中英双语介绍,我记了好几次才全记牢了谁是谁,这是gun and rose,枪炮玫瑰,那是kiss,那是aerosmith,空中铁匠,那是the velvet underground,地下丝绒,这个乐队的海报最好记,就一根香蕉。

我说:“老马贴的,老马爱听。”

老马爱看我在香蕉海报下面吃香蕉,真的香蕉。

我说:“这些都贴了很长时间了,你来他这儿,一次都没见过?你一次都没进来过?就跟门口要钱啊?”

小马听了我的话,一愣,眨眨眼睛,走到了cd架边上,摸着一层木头隔断,问我:“这也都是老马的?”

我点头。小马翻起了cd架上的cd。老马还爱放唱片给我听,爱和我介绍这些歌手,他“如数家珍”,我“耳熟能详”了。

小马边翻边哼哼:“Elton John,哼,同性恋。”

Queen,哼,娘娘腔。

滚石,哼,老骨头。

涅槃,哼,柯本,哼。

Patti Smith,哼。

张楚,哼,土摇,哼,老土。

翻到什么他都要哼一声,我忍不住抽了两张纸巾,朝他挥了挥:“擦擦鼻涕吧你。”

小马不理我,搓了搓鼻子,继续翻cd,继续哼。David Bowie,哼,不男不女;阪本龙一,哼,日本人写过什么好曲子?Bob Dylan,哼,陈词滥调。

我受不了他这把背景音了,调高了电视的音量,小马手里拿着个cd盒,扭头看我,问我:“这都八百年前的电视剧了,有什么好看的?”

我说:“烧脑啊。”我戳着脑门说,“不烧一烧,我感觉不到我的脑子存在。”

小马转了回去,嘀咕:“有病。”

我说:“对啊,同性恋是病,你不知道吗?”

我说:“同性恋会传染的,你离我远点啊。”

小马和我瞪眼:“你以为我三岁小孩儿?同性恋怎么是病?!还传染……艾滋病才传染!”

我舔舔嘴唇,冲他飞去个飞吻。小马皱起眉,我以为他会扑上来再揍我两拳。他没有。他只是摸着那些cd,不理我。

我坐起来,那天我身上穿的是一件和服睡衣,印着好多五颜六色的蝴蝶,老马给的,丝绸的,很舒服,清凉,我里面什么都没穿。我喊小马,我说:“这底下还有呢。”

我指着茶几下面的几只塑料盒子。

小马过来了,坐下了,我抽出一只塑料盒,放在茶几上,打开盒盖,小马忙看过去,那塑料盒里面全是涩情电影,什么性向的都有,什么国家的都有,封面露骨。只那么一眼,小马的脸就红透了,别过头去骂:“有病吧?”

我被他的样子逗笑了,更想逗他,拍拍他的膝盖,小马看我,瞪着我,我冲着他敞开了和服睡衣的一边,小马嘴唇蠕动,气息短促,冷冷说:“你这是性骚扰未成年你知道吗?要去坐牢的。”

我对他笑,又拍拍他的膝盖,撩开了睡衣的另一边。小马霍地站起来,侧过身子,不看我。

“辣眼睛!”他说。

我躺下,指着厕所的方向说:“那你赶紧去厕所洗洗眼睛。”

小马还真的去了。我摸到茶几上的烟盒,点烟,抽烟,趴在沙发上往厕所那儿看。门关上了。我笑得停不下来。

厕所里有更多能辣他眼睛的东西,有时候我晚上会用,用过我就洗了,洗了就放在厕所里晾着。都是老马买给我,让我自己玩儿的,有时候看我自己玩,他的象鼻子会洒洒水。

我看了厕所一阵,小马低着头出来了,他的耳朵也是红通通的了。他直接往大门口去,扔给我一句:“臭不要脸。”没了踪影。

没一会儿,他回进来,冲到我面前,威胁我:“别和老马说我来过!不然……不然我揍死你!”

我拍拍心口,捏着嗓子说话:“好怕怕哦,我一定不会告诉老马的。”

他又是一脸要吐的表情,走了。他怪好玩儿的。

隔天,小马又来找我。他带了台笔记本电脑,还有好些电线,笔记本连上电视,他鼓捣半天,和我说:“你昨天那套电视剧烧什么脑啊,我给你看这个,大卫·芬奇,听说过吗?”

我摇头,他在笔记本上按了按,电视屏幕上显出画面来了。我们坐在沙发上看电影,我坐在长沙发上,他坐在单人座上。

小马每天都来找我看电影,每天都来翻老马的唱片收藏,过了一阵,我的脑就被烧得受不了了,本来我是想感受下自己还有脑子的,他这么来回烧,我感觉我的脑子有等于没有,于是,他播电影,我就看杂志,玩消消乐,不管我的脑子的事情了。

小马问过我:“你怎么白天都不出门的?不用上班?”

我指着鼻梁说:“我被你打到破相,没法上班。”

小马说:“你骗谁呢?就这么点小伤,影响你上班?”

我抬眼看他,脚踩在茶几上,抽烟:“我出卖色相的嘛。”

小马磨磨牙齿,呸了声。那一次,我也以为他要揍我,我已经做好了反击的准备,但他还是没有出手。可能打我那一拳,他自己的手也很痛。小孩儿不吃痛,但记痛。

小马说:“不和你这种人计较,拉低我档次,打你是脏了我的手。”

我说:“小马同学,我是见光死。”我问他:“你不用上学?”

小马说:“暑假都开始多久了!”

我说:“不好意思,我从十岁起就没放过暑假了,没什么概念了。”

“什么意思?”

我耸肩:“不读书了。”

小马没声音了。我看他,他看我,问我:“家里没钱?”

我说:“我十岁那年,观世音托梦给我妈,说我以后是靠脸吃饭,我妈寻思半天,那还读书干吗,不读了。”

“真的?”小马问得犹犹豫豫的,样子有些傻。我哈哈大笑,小马生气了,抱起他的笔记本电脑就走了。

我以为他不会来了,可第二天他还是来了,背着个吉他袋,他进来,我上下一打量,朝他吹了声口哨,说:“你会弹吉他?”

我说:“弹来听听啊。”

小马说:“这是电吉他,不插电没法弹,我等会儿直接去排练,我们乐队……”他顿住,皱起眉,嘟囔起来,“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

我点香烟,抽烟,他伸手过来要拿我的烟盒,我抢过烟盒,护在怀里。他说:“你能抽,我不能抽?”

我说:“我是同性恋,你也要做同性恋?”

小马说:“你这是偷换概念,根本不是一回事。”

我说:“偷换概念是什么意思?什么成语?”

小马笑出来,我也笑,抽烟,隔着烟雾看小马,说:“小马啊,多读点书吧,多读点书。”

我说:“别抽烟。”

小马透过烟雾看着我。

他的眼睛在青灰色的雾后面显得更黑,更亮。阳光漏进来,他耳朵上有光,一闪一闪的。我叼着烟,系紧和服睡衣的衣带,走去阳台摘了两朵开得正好的雏菊花,花是老马养的,他还栽培了蔷薇,也快开了。我去厨房找了个玻璃杯,倒了点水,把花放进去,摆到了茶几上。我坐在地上抽烟,问他:“怎么今天没烧脑电影了?”

小马说:“好看的都看完了,再说了,你每次看都看得很不认真。”

我说:“你也是翻老马的唱片翻得比较认真,”我挪到电视柜前,说:“那我重新看《越狱》了啊。”

“随便。”小马说。

我翻出越狱的碟片,开始播,我回到沙发上坐下,小马拿了一根我的烟,拿我的打火机点烟。我打了个哈欠,抓抓肚皮,边看电视剧边刷手机,小马默默地,好安静。我在沙发上睡着了。

后来小马带了把木吉他来弹给我听,边弹边唱。巧了,他唱的那首歌我听过,老马播给我听的,有一次,我们去ktv,老马还点来唱了。

我记得。我会拼。我知道意思。Oasis,绿洲乐队,《Stand By Me》,伴我一路。

小马唱完了,问我:“听过吗?”

他的眼角瞥向cd架。

我说:“何止啊,老马也唱过,他英文比你听上去标准啊。”

小马挑眉:“老马会英文?”他咋咋舌头,“你又不会英文,你懂什么标准不标准的?”

我走去卧室,拿了老马弹吉他的照片啪地放到茶几上——我把这张照片收进了卧室床底下的储物盒里。

我比着拇指,得意洋洋:“老马以前玩乐队,搞乐队的时候,什么崔健,唐朝,五月天,都还穿开裆裤呢。”

小马翻了翻眼珠子:“你知道什么啊就乱说,根本不是一个年代的人,根本不是一个类型的。”

我笑,说:“你对老马也什么都不知道嘛。”

小马要说什么,下巴都抬起来了,嘴巴都张开了,眼睛已经开始往外喷火苗,我看他,他看我,他先避开了。他再没说过一个字,装好吉他就走了。

我再没在老马家见过他,听过他的吉他,看过他的烧脑电影。

没一阵,老马发现自己的羊绒围巾没了,他犹豫了几天才来问我,我承认了,我说我拿的,拿去卖钱了。

老马又犹豫了几天,才带着我去了好再来,见范经理。我们在范经理楼上的办公室说话,老马说:“东西不用他还了,我就是想要他写个保证书,保证以后再也不偷东西了。”

范经理拿手帕擦汗,擦鼻子,说:“要还的,要还的。”他一拧我的胳膊,嗓门老高:“还不快写!”

我“认罪伏法”,“痛定思痛”,洋洋洒洒写了一整张a4纸的保证书。保证加悔过,承诺以后绝不再偷东西。写完,我签了名字,咬破手指,印了个指纹。范经理检查了一遍,陪着笑递给老马,说:“您看看。”

老马摆手,没看,看我,说:“小宝啊,你以后要好好的,知道吗?”

我点头。老马拍了拍我,站起身往外走,范经理送他,送到门口,嘴里还在念叨:“一定还!一定还!”

我说:“老马没让还钱啊……”

范经理用力甩上门,指着我的鼻子就骂:“你听听看你说的话!还要不要脸了!”

我笑笑,说:“那不然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回来?物归原主?”

范经理踹了我一脚,我溜出了他的办公室。

我去了四季广场,我找到了那个买围巾的小年轻,但是围巾不在他手上了,他转手卖了,卖了一百块,全用来做脚指甲了,我找到小年轻的下家,下家也早把围巾卖了,卖了五十,他全充进王者荣耀里了,下一个下家把围巾白送给了一个男的,睡天桥下面,那男的也不知道有什么毛病,整天就是蹲在桥底下看河,我陪他看了半天河,半天没打听出围巾的下落。我就自己钻进他自己搭的小棚屋里面找,还真让我找到了,老马那条格纹羊绒围巾绑着两根竹竿,这两根竹竿撑着男人的小窝。

我开始按照范经理给我制定的存钱计划存钱,按照网上的市价,我要还老马三千六百三十块。

写过保证书后,我在老马家又待了一阵,直到我拿了他的三张绿洲的专辑,送给一个ktv的前台,换了两颗薄荷糖,被他发现,老马不让我住了,他唉声叹气,在一个晚上,把我送出门,我说:“老马,我走了。”

老马说:“小宝啊,做人守信用很重要,你以后不能这样了,会出事的。”

我点头,老马站在灯光和阴影交界的地方,发色一边深,一边浅,脸上一边有光,一边黯淡,他看着我的眼神沉甸甸的,看得我有点怕。我赶紧走了。

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就是老马那一边还算活着,一边已经死气沉沉的脸。我仿佛还能听到他说我,会出事的。

我趁盘问我的警察走远了,悄悄回蜀雪:“如果我从肖灼家里偷了那把真的枪,丢了它之后,没有搞一把仿真的放回去,今天晚上这一切是不是不会发生?”

蜀雪拍拍我,说:“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他自己做的决定,小宝,不要把自己套进去。”

欠老马的钱我后来还上了,那里面还有小马给我的六百块。

想到小马的那六百块我就想笑。那六百块我是怎么进账的呢?

一天,我接了个外卖电话,一个熟客辰老板在富豪浴场包了个房间打麻将,三缺一,实在找不到人了,喊我去顶位,麻将打到十二点,我们散了,其中一个牌友朱老板留了我的电话,我们顺便在房间里干了一炮。事后,他请我去附近的玩具酒吧喝酒,玩具是融市有名的gay吧,开在小酒馆云集的贵州路末端的一条小巷里,我和朱老板才走进巷子,没几步,我一眼就看到一个人拉着小马从酒吧里出来,小马嘴里嚷嚷着什么,

酒吧门前没有霓虹灯,巷子里也没有路灯,两边的建筑高高的,挡住了月亮,在夜里总是很亮,很吵的贵州路到了这里是黯淡的,安静的,简直悄无声息。

酒吧门口有个发紫红色光的灯箱广告牌,上头印的是:啤酒特惠,买三送一。那是附近唯一的光源。那光照在小马脸上,他从头到脚都发红。

小马太好认了。年轻,帅,十几岁呢,就只比我矮了个半个头,主要是稚嫩,总像不服输,总像他就是对的,但又总像在学着什么,领悟着什么。我说不好,每个人都像庙里的百首菩萨,一百来个头,有笑的,有怒的,有幽怨的,有洒脱的,各个都是他。

他往我和朱老板这里看了一眼,眼神没停留,他冲拉着他的人直喊:“你一定认识他!你们就是一伙的!”

我又往前走了几步,靠那个灯箱广告牌近了些,我认出抓着小马的人了,是酒吧的老板明明,我们是老相识了。我喊了声:“明明!”

明明看我,小马也看我,小马一哆嗦,慌里慌张地低下了头去。这小子现在才认出我。我笑出来,上前和明明说:“这是我弟弟,来找我的。”

小马扭了两下胳膊,试着挣脱明明,没成功,他撇着头嘟囔:“谁是你弟弟?”

我和朱老板说:“我弟找我有事,我就约了他这里见。”

朱老板说:“没事,你们有事你们聊,我先进去。”

明明给朱老板开门,笑眯眯地招呼:“进去坐吧。”

朱老板进去了,小马趁机甩开了明明的手,低着头就要走,明明胳膊一伸,把他拽了回来,一瞅我:“真是你弟弟?”

小马大概是被抓得很痛了,一张脸发白,咬紧了嘴唇。

我去拍了拍明明,说:“真是我弟弟。”

我看小马,劝道:“老板学过空手道的。”我数落他:“让你在外面等我,怎么自己溜进来了?酒吧是你小孩儿能来的地方吗?”

小马猛一抬头,冲着明明大喊:“我还没成年!你这样是犯法的你知道吗?”

明明一看我,我一看他,我们两个都笑了,明明松开了小马,和他道:“好吧,那你打电话报警,警察来了,我可管不了了啊,等着叫你的监护人吧,监护人什么意思,你知道的吧?不是你爸就是你妈,要不就两个一起来。”

小马蔫了,彻底没声音了。我和明明比个眼色,陪了个笑,明明点了根烟,站在灯箱前抽烟,我揽过小马的肩,小声和他说:“老板和我熟,说你是我弟弟,就没事儿了。”

小马不说话。我一拍他的背,和明明抬了抬下巴:“那孩子我带走了啊,您和先前那位老板说一声吧,说我有家事要忙,就先失陪了。”

小马又嘟囔:“失陪……哼,说得文绉绉的。”

明明抽着烟,往酒吧开着的一条门缝里看了眼,点了点头:“你忙去吧,人大老板也忙呢。”他还说,“下次就别约在这儿了,我又没有一百只眼睛,管不了那么多事儿。”

我笑笑,拉着小马走了。

走在巷子里,我问小马:“你有钱打车吗?”

小马说:“你怎么不问问我酒吧的事……”

我说:“你要想说就会说,不想说,我问也没用啊。”

小马看了看我,没那么气冲冲,而且有火气无处发泄的了。

我用胳膊肘捅捅他:“欸,那你在酒吧里干吗了?”

小马又来气了,往前走了几大步,不客气地说话:“你这人真是得寸进尺!”

我哈哈笑,说:“我知道,我知道,蹬鼻子上脸的意思。”

小马不搭理我,我点烟,抽烟,我们一前一后,默默走了阵,小马的脚步慢下来,我跟上了,我们肩并肩走着了。他看着地上,问我:“你和老淫棍怎么散了?”

我说:“难得啊,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儿还追求天长地久,一生一世。”我说,“我和老马再不散,我就要给他送终啦!到时候我给他拿照片,走在前头,你还得跟在我后头,别人问你,这人谁啊?是你爸和别的女人的小孩儿,你哥?你愿意吗?”

小马啧舌头:“你咒谁呢?”

我说:“生老病死,自然法则,老马可比你看得穿,遗嘱都立好了。”

小马瞪我。我忙举高双手:“可没我的份啊,他说都留给你,什么都给你。”

小马又蔫了,该说是萎靡了。他不说话,我想不出要说什么,我们走到巷子口,面前是两车道的马路,有辆空的出租车开过,我伸手拦了下,车没停。我说:“叫滴滴吧,你家住哪儿啊?”

小马说:“水岸江南。”

我拿出手机叫车,叫完车,我点开了消消乐,站在路边打游戏。

小马冷不丁问我:“同性恋会遗传吗?”

我听了直笑,小马继续问:“还是真的会传染?”

他的声音低低的,我看了他一会儿,再看手机时,一局时间结束,我不玩游戏了,伸手拍了小马一下:“晚上得早点睡觉,不然长不高,知道吗?”

小马看看我,眼珠往上又往下,从头到脚打量我,然后跳到了路边的花坛上去。这下他和我一样高了,我的眼睛能看到他的眼睛,看不到别处了,我笑出来。小马双手插口袋,转过身,沿着花坛一小步一小步地迈步子,走着,绕着,说:“我就进去看看,一会儿有个人来搭讪,酒保在吧台里还和他打招呼呢,一定是熟客,一会儿那个人的前男友过来了,一会儿他们吵起来,一会儿那个搭讪我的人就走了,他前男友追出去,我的手机就不见了。”他看了我一眼,“那个老板八成和他们一伙儿的,我去找他理论,碰坏了瓶酒……”

我知道他在说谁了,玩具有个熟客,叫小选,经常挑生面孔设套,他眼光毒,看人准,看得出谁会中他的套,看得出谁白天是别人的好男友,好儿子,好丈夫,公司里的好员工,企业里的好帮手,谁绝不会,也绝拉不下脸报警,和别人声张。明明赶过他几次了,但是小选还是会溜进玩具,等待一张陌生的面孔,一副做贼心虚的表情,一对闪烁的眼睛。他是真的贼,他从不心虚。

我说:“你这还算可以的了,没有中什么爱情陷阱。”

小马哼了声,已经绕到了花坛的另一边。一根烟抽完,我又点了根,说:“手机绑定了支付宝之类的东西了吗?”

小马说:“我自己会弄的。”

我想了想,又说:“酒碰了还是要赔的,什么酒?”

“人头马,好像……”小马挠挠鼻子,说。

“哦,那大概六百吧。”我说,“你有吗?”

小马看我,挑着眉毛说:“你不会和他们是一伙儿的吧?你们连环套路我?”

我对天发誓:“我才从富豪浴场过来,打完麻将打完炮,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小马的五官皱成一团,摆着手喊:“行了行了!谁要听你打炮的事!”

他绕回我面前,给了我六百块,我收好了。我说:“你以后别一个人来了,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指了下前头,“要泡酒吧去贵州路其他地方。”

我看着他,强调:“我认真的。”

小马一下畏畏缩缩,躲躲闪闪了,打起了结巴:“还以后,我……我就是……”他说:”你别和老马说啊。“

我还看着他,他又要掏钱,低着头,低着声音说:“行了行了,最多我给你封口费……”

我说:“请我吃一顿饭就行了。”

“现在?吃小龙虾还是烤串啊?”

我说:“必胜客。”

小马抓耳挠腮:“现在上哪儿给你找必胜客?你说肯德基,倒有二十四小时的。”

我抽烟,说:“我不会和老马说的。”

小马说:“那就请你吃必胜客,明天。你给我个电话。”

我们叫的车到了,我对了下车型和车牌,开了车门。

“回去吧。”我说。

小马上了车,我关上门,他刚下车窗,趴在车门上看我,问我:“你现在去哪儿啊?”

我往身后指指:“我回去啊。”

“哦。”小马靠在椅背上,轻轻应声,双手摆在腿上,握在一起。司机转头问:“水岸江南是吧?”

小马没回话,我说:“是的,麻烦您了啊师傅。”我敲了敲车门,和小马说:“车钱明天吃饭的时候给我吧。”

他看我,眼睛眨眨,脖子往前伸,要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缩了回去。他坐在了一片阴影里。

司机问我:“大哥,你要不要上来啊?”

我上了车,坐在小马边上,一拍司机座,笑着说:“行吧,送佛送到西!咱们走吧!”

司机开车,小马往旁挪开了些,抱着胳膊,靠着窗户坐着。车开了没多久,他斜过眼睛看了看我,说:“你给我个电话。”

我说:“你记得住吗?”

他点头。我说1598,他跟着轻声念,1598,在手上写1598。我说343,他念343,在手上写1598343。我在他的手心里写,15983430096。他的手心里写不下这么一长串数字,我写到了他的手指上,手指尖上。中指尖上。

小马住在新城区,我们从老城出发,一上融江大桥,就堵住了。司机倒很会打发时间,一边用微信和人聊天,一边听广播,深夜的电台,壮阳药广告的间隙里插播邓丽君的老歌。

什么《甜蜜蜜》啊,《小城故事》啊,《南海姑娘》啊。

小马听得浑身不自在,换了好几个姿势,最后从裤兜里摸出个迷你收音机似的东西和一副耳机。他插好耳机,戴上了,不再换姿势了,看着窗外,手在腿上打节拍。

我打了个哈欠,抓着手机打字,问明明要到了小选的微信号和手机号。我联系上了小选,小选也知道我,我告诉他:今天明明那里那个小孩儿是我弟弟。

小选发了个吐舌头的表情。

我问:手机还在吧?

小选回:你弟弟挺帅的。

小选回:你弟弟手机里怎么有那么多你的照片啊。

我回:干弟弟,暗恋我。

小选发大笑的表情,回:那过会儿玩具见吧。

我看看小马,他修长的手指在昏暗的车内摸着莫须有的弦,扫着莫须有的弦。车还在大桥上,司机往前钻了个位置,车轮压过了什么,磕绊了一下,我的心里跟着一咯噔,我往另一侧看出去。

紧邻着我们的一辆车是辆出租车,好像就是先前没搭理我的那辆,后排坐着一男一女,司机放下车窗抽烟。男人和女人靠在一起接吻。

融江黑漆漆的,窗玻璃也黑漆漆的,他们两个人像融成了一个人,映在玻璃窗上,浮在江面上,悬在夜色里。

一颗星吊在空中。

小马拱了拱我,我一个激灵,他说:“你见鬼了?”

我摇头,没说什么,他递给我一个耳机,我塞进左耳,我一下就听出来了。是Bob Dylan,“陈词滥调”的Bob Dylan。小马清了清嗓子,说:“我很早就开始听了啊,和老马没关系。”

我没接话。我们一起听歌。我听他听的歌。好多都是英文歌,有些我在老马那里听过。娘娘腔的queen,同性恋的Elton john,还有披头士。

It's all too much.

it's all too much.

咳,我会的英文还真多。我该和老马再多学一些的。

小马靠在我肩上睡着了。

我一直看着手机上的路线图,快到水岸江南时,我大喊了一声,司机一吓,小马也一吓,醒了过来。我抓着司机座和司机说话:“不好意思吓着您了啊师傅,您在这儿停一停吧,我想起点事,我在这儿下。”

我下了车,和小马挥挥手,小马揉眼睛,动作很慢。他慢吞吞地看着我,车开出去了,他慢吞吞地从车里探出头看我。

我回去了玩具,小选不敢在酒吧里露面,我们约在了厕所隔间碰头。小选把小马的手机给了我,问我,想知道密码吗?我说:“你该去深圳发展啊。”

小选哈哈笑,我也笑,我们凑在一起点烟,抽烟。小选问我:“你还在好再来?”

我点头,他说:“好多年了吧?”

他还说:“我是要走了。”

“你知道吗,玩具要拆了。我是听说了消息来看看明明他们的,正好遇到你弟弟,一时手痒,帮我和他说句对不起啊。”他笑着用指尖挠眉心,“不要让他以为同性恋都不是好东西。”

我说:“到处都在拆。”

他点头,我跟着又点了点头,我的手机震了震,范经理的语音来了,他“暴跳如雷”,骂:钱小宝!你个死烂屁股他妈死哪儿去了!要不要回来交账!!

我赶紧回去好再来报道。

第二天,我和小马在中新街上的必胜客吃午饭。我先到了,找了个座坐下后,我把小马的手机放在了我对面的椅子上,小马背着吉他袋来的,走到我跟前,我指着对面那张椅子说:“坐,坐。”

他把吉他靠墙放好,一看椅子,愣住了。我跟着看过去,捂住嘴惊奇地说:“小马啊,你上辈子一定积了很多德,老天爷知道你手机被人拿了,立马用你的德行积分给你换了一个,赏给你了!你不会已经买新的了吧?能退吗?不然给我用?什么牌子的啊?苹果还是三星?”

小马拿起椅子上的手机,冷冷看我,冷冷说:“我就知道你们是一伙儿的。”

我和他打了个抱歉的手势,“卑躬屈膝”,笑着说话:“那你还请我吃饭吗?”

小马抓着手机警惕地盯着我,睫毛一抖一抖的,问我:“你们没偷看我手机里的东西吧?”

我也盯着他,问他:“你小时候才你妈是不是给你剪过睫毛啊?听说这样睫毛会长得很长。”

小马一撇嘴,翻开了菜单,哗啦啦翻了好几页:“点菜了吗?”

我喝柠檬红茶,咬着吸管说:“我就算想看那也得知道你的密码啊,我又不是黑客。”我和他打听:“欸,那你密码是多少啊?”

小马不理我了,把手机收好了,低头研究披萨口味,问我:“吃什么披萨啊?”

我说:“小选不是有意的,他托我和你说声对不起,你要是大了,想去玩具那样的地方看看,可以去,不要有心理阴影。”我说,“酒就别乱砸了啊。”我说,“别人给的酒也别喝。”

小马没说话,头还低着,手指卷着菜单纸。我喝冰镇饮料喝得有些冷了,搓了搓胳膊,小马轻轻念叨了句:“吃点热的吧。”他说,“你想吃什么就点吧。”

他叫来了服务员点菜,他让我先点,我要了提拉米苏和抹茶蛋糕,小马朝我看,后来笑出来,我也笑,示意他,轮到他了。他点了海鲜至尊芝心披萨,奶油浓汤,鸡翅。

我白天没什么胃口,喝了点汤就想抽烟,我和小马说了声,就去外面找了个背光的地方点烟,抽烟。我站的位置能看到坐在餐厅里的小马,他一个人吃披萨,边上几桌都坐着人,不是年轻的小情侣就是一帮半大小孩儿,亲热的亲热,说笑的说笑,玩手机的玩手机。我抽了两口烟就回进去了。

小马看到我,挺惊讶:“这么快?你是抽烟还是吃烟?”

我做了个扒饭的动作:“我属狗,不属马。”

我坐下,长吁短叹:“早和你说了我见光死,在外面站个一分钟我就受不了了,我就要灰飞烟灭,魂归五台山了。”

小马嗤了声,脸上笑笑的。他说:“那可以约晚饭啊。”

我说:“你真不想长高了?”

“吃个晚饭能吃到多晚?”小马咬了一大口披萨,吞下去后在空中比划着,“再说了,以我现在这个高度,这个发育进程,过个小半年就能比你高了。”他盯着我看,“你多高啊?”

我摇头:“不知道。”

“一米七八?”

“可能。”

小马说:“我能长到一米八七,你信不信?”

我咂舌:“哇噻,老马也没多高,你妈是有多高?”

“我妈是模特啊。”小马嚼着披萨说话,“腿长一米八!”

小马滔滔不绝起来:“我妈还会八国语言,拿过选美冠军,给宝格丽拍过广告,年年时装秀都坐第一排。”

他得意洋洋说这些话的时候的样子有些好玩儿,我只想笑,直笑,说:“那你能长到两米!组乐队多浪费啊,打篮球啊。”

小马说:“我会打啊。”他问我,“你会吗?平时打吗?”

我摇头,一闭眼,一合手掌,笑着说:“我会打坐,阿弥陀佛。”

小马问我:“那你平时都干吗?”

我睁开了眼睛,接道:“干活儿。”

小马翻了个白眼,他的样子更好玩儿了,他又问:“你哪里人啊?”

我啃了口鸡翅膀,说:“福建的。”

“讲闽南话?你口音不像啊。”

“讲客家话。”我说,“我去过太多地方啦,到一个地方就得入乡随俗嘛,学点当地口音,我讲话早没福建味儿了。”

“客家话?客家话什么样的?说来听听啊。”小马指着披萨问我,“海鲜至尊披萨怎么说?”

我讲普通话:“海鲜至尊披萨。”

小马不搭理我了,看也不看我,埋头专心对付奶油浓汤上的酥皮,把它敲得粉粉碎。我说:“我认真的,这个词太时髦了,方言里没有的。”

“海鲜也没有?福建不是靠海吗?”

“我们村子靠山。”

“武夷山?”

“椽山。”

“哪个椽?”

“木字旁加缘分的缘去掉……”我在桌上写,小马看着,边点头边说,“哦,是这个椽。”

我说:“山上有座庙,云缘庙,香火不太旺,庙里小和尚多,都是被人扔在山里的小孩儿。”

“女孩儿?”

“男孩儿。那是庙,又不是孤儿院。”我说。

“男孩儿也扔?”

我笑了:“我们那里流行生小孩儿送进庙里为自己积德,当个几年小和尚就能还俗了。”

小马想了想,说:“那不能叫扔吧,叫寄养。”

我想了想说:“应该算我们给庙里打工,童工。”

“我们?”小马瞅着我,很好奇,“你当过和尚?”

我点头,小马追问:“当和尚每天都干些什么啊?砍柴挑水?念经?”

我说:“擦地,挑大粪,夏天拍蚊子,冬天还要给师父师兄暖被窝,我不乐意,就在被窝里放屁,熏他们。”

小马喊停,连连摆手:“好了好,别说了。”他放下了手里的披萨,一瞅桌上没吃完的鸡翅,蛋糕,皱鼻子皱脸的嘟囔,“一股味道。”

我笑着吃蛋糕,小马靠在椅背上,摸摸肚子,对我道:“我们出来吃饭也别和老马说啊。”

他不管老马叫老银棍了,我说:“老马也是福建的。”

小马哼哼,别过脸去,望着外面:“说不定也在什么庙里当过和尚呢,和尚当久了,还了俗就开始肆无忌惮地破色戒。”

我笑出声音,我说:“老马很早就去旧金山了,那里不知道有没有华人的庙。”

小马瞥了瞥我,我还笑着,他不说话了,哧哧地吸饮料。他喝可乐。他穿短袖,到膝盖的裤子,手臂和小腿都比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黑了许多,脸也没那么白了,嘴唇……他的嘴唇看上去还是很软。头发倒还是那么短,那么刺。耳环更多了,都排到耳骨上去了。他不太像老马那张黑白照片了。他像杂志上穿最简单的白t恤,最普通的牛仔裤拍香水广告的年轻男模特。那香水一定闻上去像新修剪过的青草地,像可乐。

小马问我:“鸡翅要打包吗?”

我说:“我吃,我吃完蛋糕就吃。”

小马说:“你倒过来吃东西的。”

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蛋糕,说:“这样吃完鸡翅,我就又能叫餐后甜点吃了嘛。”我问他,“你带够钱了吧?”

小马摇摇头,喝可乐,又往外张望。我吃完蛋糕,吃完鸡翅,没加单,就坐着喝饮料,小马也坐着,他还在喝他的可乐,时不时一口,抿着吸管喝,但是可乐一点儿也没见少。我赶忙吸了一口冰茶,牙齿一凉,时间是在动的,时间没有停住。我也不是在做梦。服务员过来问我们要不要点喝的,小马问我:“我们乐队等会儿就在附近排练,你要不要来看看?”

我说:“好啊。”

小马他们乐队在中新街上的外国语学校的礼堂排练。

我们从必胜客出来,散步去外国语学校。

我很少在白天走在外面,尤其是走在新城区,我来新城区,不是去花园酒店就是去四季,去万豪。一些客人过生日,办聚会爱去这些酒店包套间,叫外卖。这些酒店都沿江,适合看夜景,适合边看夜景边把人压在窗玻璃上干。

中新街不靠江,中新街很窄,是一条单行道,十步一间咖啡店,一个十字路口一家花店,中新街两边种满了高大的梧桐,梧桐遮住了屋顶,遮住了电线,我走在梧桐树投下的连成片的树荫里,有时一些阳光漏过树叶,照在了我背上,我不太习惯,不喜欢,就跳起来伸手拍一拍树叶,好让它们挡住那些阳光。树叶晃动,地上的影子跟着抖动。小马也跳起来拍树叶。我看看他,他看树,看天,树叶沙沙的响,树叶发出海浪的声音,我们被海浪推着往前走,很慢,很慢地走。

路过一家奶茶店时,小马请我喝奶茶,奶茶店外头放了张藤椅,我们点单时,藤椅上躺了只猫,我们拿到奶茶时,猫跑了,椅子空了出来,我们过去坐下了。

我喝奶茶,数地上的光点。小马问我:“你点的是海盐的?”

我把手里的奶茶递给他,他把手里的奶茶递给我,我喝了一口他点的,吃到好多芒果和椰果,他站起来往前走,我跟着他。小马说:“我们食堂的香炸黄鱼挺好吃的。”

我问他:“你去哪里留学啊?”

“伦敦。”

“哦,那你每天都可以吃炸鱼啊。”我说。

小马笑了:“你懂得还挺多。”

我说:“汝兜食糖无?”

小马一头雾水:“你说什么?”

“我说,你要吃糖吗?”

我说:“客家话。”我说,“家乡话。”

小马点了点头,我们两个都低着头走。到了外国语学校门口,小马和门卫室里一头白发的门卫打了个招呼,领着我进去了。他们学校太大了,像一个小镇,还是电影里那种欧洲风格的小镇。好多雪白的墙壁,好多一片又一片的红瓦片,好多树,好多花,花草树木边上还都插着小木牌,写着这是月季,这是海棠,这是苹果树,这是樱桃树,这是杉树,中文下面是英文字母。他们学校里还有设电动自行车租赁点,凭学生卡就能租。光是食堂就有两个,体育馆里有泳池,有篮球场,足球场上的草坪绿得发光,发亮。我站在足球场边忍不住和小马说:“原来学校是这样的……”

小马拉了拉我,指着一幢尖顶的小房子说:“礼堂在那里。”

他带我去礼堂。

礼堂里面比外面看上去宽敞多了,一点也不小,我数了数,一共三十多排椅子,全都包着红丝绒布,礼堂的吊顶很高,很高,顶上悬挂下来六盏吊顶,他们的礼堂像教堂。

礼堂里有个舞台,我们到时,舞台上已经站着三个人了,看上去都和小马差不多年纪,一个女孩儿,两个男孩儿。女孩儿在摆弄麦克风,其余两个男孩儿在布置电线。小马喊了声:“陈陈!”

那个女孩儿朝我们看过来,看到小马,看到我,笑着挥手,吹了声唿哨,那两个男孩儿也都抬起了头,和我们挥手。

小马介绍我说:“我表哥,福建过来旅游的。”

女孩儿是乐队的主唱,叫陈陈,陈旧的陈。两个男孩儿里高一些,瘦一些,头发留得比陈陈还长的是贝司手小鱼,戴眼镜的是鼓手家华。小马翻上舞台,从吉他袋里拿出吉他,也开始研究那些电线和插头。我在礼堂里走来走去,摸来摸去。陈陈和小马说:“你表哥来旅游,你怎么带他来看我们练团?”

我大声说:“我是来参观学校的!”

我说:“你们学校真不错!”我问他们,“平时你们都在礼堂干什么啊?”

陈陈耸肩膀,小鱼说:“就听报告啊,看社团表演啊什么的。”

小马说:“念检讨。”

陈陈哈哈笑,揽了揽小马的肩,和我说:“小马表哥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他是三好学生!他不念检讨,你看他这排耳钉还是毕业了才敢打的!念检讨的是家华!”

家华坐在一堆鼓里,我得踮起脚尖才能看到他了,他举高手,说:“是我,没错。”

我问:“你检讨什么啊?”

小马说:“班会布置教室,要用气球,他买了一包安全套,吹了二十几个,涂成红色送去给文娱委员。”

我哈哈笑,小鱼和陈陈也笑,小马翻白眼,摇着头说:“太白痴了。”

我笑得肚子都痛了,就近坐下了,小马朝我招手:“你坐那么远干什么?”

他说:“你别坐着啊,哪儿有听乐团坐着听的啊。”

陈陈拍他:“你别烦你表哥了。”她说,“夜长梦多。”

我说:“什么?”

不等我再问,搞清楚什么夜长梦多,一连串鼓点下来,陈陈对着麦克风大吼了一声,我的耳朵一震,紧跟着陈陈来了一连串咆哮,我感觉整个礼堂都在震,家华和小鱼跟着节奏疯狂地甩脑袋,小马踩着个黑色的喇叭似的箱子扫电吉他,一点儿都不披头士,也不绿洲。

陈陈吼完一首,喘着粗气和小马说:“副歌那边还是不太行,那几句歌词,我感觉不太顺,再来一遍。”

我这才搞清楚了,刚才她真的是唱了一首歌,那第二遍,我试着听了听歌词,实在听不出,我就只好用看的,看陈陈拿着话筒架在舞台上走来走去,看小鱼对着家华弹贝司,看小马低着头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地摇摆身体。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排练,排到后来我听出来一首歌是在唱英文了,什么you什么me的。这首唱完,陈陈瘫倒在地,其余人也都精疲力竭,大家拿衣领擦汗,礼堂里安静了。我问了声:“你们乐队叫什么啊?”

陈陈说:“燃烧。”

我说:“确实够燃烧生命的,像烟火。”

他们都笑了。休息了会儿,大家开始整理乐器,我去搭了把手,陈陈和我说:“小马第一次带人来看练团。”

她塞给我一张传单:“明天我们在喷泉广场有演出,你来吗?小马和你说了吗?”

我看那张传单,下午的演出,一点到三点,传单是手绘的,我想到了老马家里那些花花绿绿的画册,只是这场传单是黑白的。

小马从我边上走过去,说了句:“没时间就不用来了。”

我收起了传单,陈陈瞅瞅小马,和我比了个鬼脸,说:“你来吧,要来啊,一定要来。”

她和小鱼,和家华,陆续离开了。不知不觉,礼堂里就剩下我和小马两个人,舞台上就只有我和小马。小马出了一脑门汗,对着空空如也的几百号座位,叉腰站了会儿,坐在了地上。我坐到他边上,躺下了。

小马说:“我以后要去鸟巢开演唱会。”

我望着礼堂的吊顶,手搭在肚子上,忽然也有种精疲力竭的感觉。我说:“小马啊,到了伦敦,可别抽大嘛,别和那些电视电影学,不要和那些很早就死掉的组乐队的人学。”

小马也躺下了。我说:“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听的那些歌,还有木吉他。”

小马塞给我一个耳机,我戴上了。耳机里传来一首我从没听过的歌,英文的,唱歌的男人嗓音苍老,比较舒缓,有些悲伤。听了会儿,我问小马:“这首歌叫什么?”

他拼给我听,读给我听:“Lazarus。”

“谁唱的?”

“大卫鲍伊。”

“啊?他的声音是这样的吗?”

“他老了的声音就是这样的。”小马说。

我活动肩膀,说:“人都会老的。”

小马说:“他在唱this way or no way,无论哪条道路,哪种选择,you know I will be free,你知道我会再无拘束。”

我问:“他很老了吗?”

小马说:“他已经过世了。”

我哽住,想哭,我说:“别说了,我要哭了。”

小马轻声说:“你哭什么啊……白痴……”

小马跟着已经死了的大卫鲍伊轻轻哼歌。

一个女人拿着扫把进来了,她低头扫地,小马说:“那是陈陈的舅妈,刚才门卫室里的那个门卫是她的舅舅。她舅妈生下来就听不见。”

“陈陈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女人很漂亮,也很年轻,她轻轻挥动扫把,长头发跟着轻轻飞扬,小马还在哼什么再无拘束,我突然感觉我可能会被扫走,会跟着飞走,我很害怕,抓了下小马的衣服。

女人走出了礼堂。一道光从她没关好的两扇门中间挤进来。小马亲了我一下。

我坐起来,拉起他,嘴唇碰着他的嘴唇,换着角度亲他,我还用舌头舔他的嘴唇,缠他的舌头,亲得很深。我把什么亲人的本领都用上了,都用完了,我推开了小马,拍拍他,告诉他:“亲人你得这么亲,下次记得了啊。”

我站起来,跳下了舞台,和他挥了下手,小马一手撑着地,大概还没回过神来,他问我:“你叫什么啊??”

我冲他飞了个飞吻,跑了出去。

那天晚些时候,我收到“Burning_Alright”发来的微信好友申请。

我接受了,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Burning_Alright先发消息给我:我不是同性恋。

我回:我知道。

他没回,我不知道该回什么,就什么也没回。我看Burning_Alright的朋友圈。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分享歌曲,偶尔分享乐队的视频,分享自己弹吉他的视频,我能看到的他最早的一条朋友圈是他分享的一句英文。

Let me forget about today until tomorrow.

我复制了这句英文,百度了下,那是Bob Dylan的一句歌词。还是陈词滥调的Bob Dylan。

我把那张乐队演出的传单塞在了老马的门缝下。

我没去喷泉广场,没去看“燃烧”燃烧生命的演出。我收到了Burning_Alright发来的第二条,也是最后一条微信:你这个叛徒。

他把我拉黑了。

我去找过小马,我想再见见他,虽然见到了他,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要说什么,或许见到了他,我就知道了。只有见到了他,我才知道。可我哪里都找不到他。我去了外国语学校,陈陈的舅舅带我去了礼堂见陈陈。陈陈和她舅妈在礼堂里拖地,抹桌子。礼堂里没别的人了,舞台上空荡荡的。

我问陈陈:“你们不练团啦?”

陈陈说:“乐队解散啦,小马他们都要出国了,什么美国什么英国的,聚不起来了,那天在喷泉广场是解散演出啊。”她的下巴压在交叠的手背上,手心撑在拖把顶端,看着我,“小马没和你说吗?”

我摇头,坐在了边上的椅子上。我问她:“那天热闹吗?很多人来看吗?”

陈陈哈哈笑,拖着地和我说话:“倒有个老头子,一把年纪了,从第一首看到最后一首。”

我问:“你们都演了什么歌啊?”

她说:“就自己的一些歌嘛,你那天听过那几首,《夜长梦多》,《朝露采霞》,《喜爱》,都是小鱼写的,小马填词,小马本来要唱一首自己写的歌的,后来也没唱。”

我看着舞台,说不出话。舞台上,陈陈的舅舅和舅妈在用抹布擦地,两人都脱了鞋子,一个从舞台左面往右面擦,另一个从右面往左面,都弯着腰,弓起身子,双手压在抹布上。我听到咚咚的脚步声,我到现在还能听到那些脚步声,很像心跳。可能是我的心跳。咚咚咚咚,不安地响着。

我说:“我真对不起小马。”

陈陈问:“你怎么他了?”

我抓头发,生自己的气:“我多管闲事了。”我说,“我觉得老马,他爸不是坏人。”我说,“我没有的,我就想他有。”

陈陈拍了下我:“小马表哥!”

我一怵,看她,陈陈笑嘻嘻地说话:“你和他提他爸了?小马一听他爸就炸,急了还打人,他就是这样,你别往心里去啊。”

说完,她还笑嘻嘻地看着我,问我:“你今天穿的是四角裤还是三角裤啊?”

我没明白,她说:“我们去体育馆游泳吧,今天游泳队训练完了,泳池空出来了!”

她放下拖把拉着我就往外走,边走边和她舅舅舅妈挥手,他们夫妻俩没在擦地了,两人坐在了舞台上,小腿贴着舞台边缘,摇摇晃晃,抽一支烟。舅妈笑着朝我们也挥了挥手。

我穿的是三角裤,没下水,就看着陈陈游。陈陈穿粉红色的蕾丝花边内衣,同款内裤,到了泳池边,直接下了水。她先游仰泳,边游还能边和我说话。她问我:“那个老头儿是小马的亲戚吧?我看他们有些像,是他爷爷?”

我耷拉着脑袋,实在提不起劲来,我坐在了地上,抱着膝盖点了根烟。小马该恨死我了。小孩儿最要面子,最讨厌别人管,我还和他非亲非故,根本管不着他。我也恨死我自己了。

陈陈游得离我很远了,声音远远的。她问我:“小马表哥,你不是小马的表哥吧?”

我摇头。她说:“是吧?”

我说:“是。我不是。”

陈陈游回来了,换成自由泳了,长头发全湿了,脸上都是水珠,胳膊上也是。她的皮肤雪白,胸部微微隆起,腰身纤细,身上找不到一丝赘肉,还长得很漂亮。谁不喜欢这样一个和自己岁数差不多,趣味相投的女孩儿呢?

我抽烟,说:“小马说他想在鸟巢开演唱会。”

陈陈笑着回:“我还想得格莱美呢!”

她游着自由泳,手臂拍水,掀起老高的水花,趁换气的空当,断断续续和我说话:“小马的假表哥,我要去当高中生偶像啦。”

“以后我红了,你会经常在电视上看到我哦。”

我笑了,说:“要是小马以后红了,我也能经常在电视上看到他吧?”

陈陈游到了岸边,浮在水面上看着我,说:“小马的妈妈好漂亮的。”

我点头:“还会说八国语言,还给宝格丽拍过广告。”

陈陈笑着上了岸,坐在我边上抓头发,脚踩着水,不说话了。我说:“你别和小马说我来过。”

陈陈问我:“为什么啊?”

我说:“我比他大太多啦,我会被抓起来,会坐牢的。”

陈陈大笑,她又跳下了水,我站起来要走了,陈陈喊住我,高声和我说:“他会回来的!”

他当然会回来,回来度假,回来探亲,走访朋友,同学聚会,可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是叛徒。我不会再见到小马了。

我去中新街上门口放藤椅的奶茶店买了两杯奶茶,一杯海盐口味的,一杯芒果椰果的,我换着喝,喝得很撑很饱了,我走到了必胜客,我点了海鲜至尊披萨,鸡翅,奶油浓汤和可乐。吃不完,打包带走了。我去逛商场了,去了买得到宝格丽的大商场,宝格丽的广告海报是个黑头发的外国女人拍的,也很美。我买不起里面的任何一样东西。那天最后我买了一瓶男式香水。

后来,一天傍晚,我还去了外国语学校一次,到了学校门口我才想起来九月份学校就开学了,学校门口好多学生,男孩儿都穿着短袖衬衣,蓝灰格纹裤子,每个男孩儿看上去都很乖,看上去都那么年轻,我真想去他们家,一个个把他们的青春都偷走,一件件把他们做工精良的漂亮校服都偷走。我被自己的偷窃大计吓了一跳,自己把自己吓跑了。

后来,秀秀看到我的那瓶香水,拿起来喷了喷,闻了闻,说:“你有这瓶香水?我蛮喜欢这个味道的。”

我说:“你知道这个牌子?”

她说:“知道啊,像男孩儿一样,法文翻译过来的意思。”她看着那只香水瓶,说,“Amazing green,闻上去像青草,像绿豆,很夏天的。”

我说:“什么意思啊?”我拉着秀秀,“你多和我讲讲吧,英文,法文的,教教我。”

秀秀就很耐心地教我。

秀秀是业皓文的老婆,业皓文是蜀雪的熟客,蜀雪是最后一个住进我们宿舍的,他经常说他不会再接业皓文的电话,不会再见他,可是一年多,快两年过去了,他们还是会见面,他们还是在一起。

我和蜀雪不一样,我下定决心的事,我就不改了,我说到做到。

我看着蜀雪,警察在盘问业皓文了,蜀雪看了他们一眼,看回来,看着我,问我:“小宝,你说什么?”

我说:“没什么,我在念往生咒。”

蜀雪安慰我:“救护车走的时候肖灼还有气,会没事的。”

我说:“我知道。不是念给他的,是念给我自己的。”我望向站在天星门口的s, 他在打电话,我想不通,很生气,“s是我的朋友,他怎么可以想杀他?怎么可以动手?”

我说:“你知道吗,我第一次遇到肖灼,在好再来,一个客人才走,我在整理房间,他进来,浑身是血,我把他藏了起来,那天,就是那天警察来临检。他们是来找他的。他在街上砍人……流了那么多血,我以为他会死……

“我还差点为他杀了人。”

“他看到过我们的合照,他和我打听过s,我没想到他会想杀他。”

蜀雪说:“s的脑袋可能很值钱,拳馆很难维持生活吧。”

我握紧拳头,说:“为了钱也不能这样,赚钱的方法有很多。我和他结束了。我不会再想他的。”

我闭上眼睛,继续念送人往生的咒语。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

甘露撒播者,洒遍者,我将离开,将远去,送我去下一级,下一阶,下一世。

大卫鲍伊唱他会无拘无束。那首歌是他的往生咒。我记得,L-A-Z-A-R-U-S。秀秀说,这是圣经故事里的一个人。耶稣说他会复活,他病死四天后真的复活了。他是耶稣的神迹之一。

我听到业皓文和蜀雪说话,业皓文问:“要去医院看看吗?”

蜀雪说:“不去了,不管他了。”

我睁开眼睛,蜀雪坐在了我边上,他点了根烟,自己抽了一口,递给我。我抽了一口,拿在手里,胳膊蹭蹭他的胳膊,我们两个都笑了。业皓文对着我们干瞪眼,我说:“大少爷你别急,我无情无义,蜀雪是有情有义的。”

蜀雪笑着摇了摇头。我忙仰头看星星,找月亮,月亮半圆,腾在绵绵的云山上,我顿时诗兴大发:“此情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啊!”

业皓文听笑了,低头点烟。蜀雪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我靠着蜀雪,说:“有文化就是不一样,念诗还是蜀雪念得好听。”

作者感言

ran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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