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0号。盒盒走了整整一个月,盒盒妈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我扭到的右脚脚踝痊愈了,走路不用一瘸一拐的了,好再来重新营业了十天,没人举报,没遇到警察临检,地下室无照技师们同仇敌忾再就业的热情由浓转淡,又开始有人离职,有人消极怠工,有人成天地唉声叹气:这日子还是和从前一样,真没意思,真没劲,惹得范经理天天在微信群里骂街。
范经理还打算给我找几个新的室友,我在休息室换衣服的时候,他找我聊了聊。
我说:“小宝偶尔会回来的。”
范经理问:“过夜吗?”
我摇头,范经理说:“小混账要是在宿舍里过夜,你要问他收钱!”
我笑了,范经理的眼角往上一吊,问我:“盒盒妈妈怎么样?”
我说:“恢复得差不多了,能自己下地走路了。”
范经理说:“不是很多地方骨折吗?”
我说:“都不算很重的伤。”
范经理点了点头,一会儿,他低着头,低着眼睛抽烟,问:“那癌呢?”
“医生是建议做手术,她不肯。”
范经理挑起一边眉毛:“钱?”
我点头。我说:“我联系过她的家人,不是说在外地,就是说在赶过来。”
范经理翻个白眼,我摸摸耳朵,也点了根烟。我们两个无言地抽着烟,休息室里来了两个准备上夜班的技师,他们换好衣服,坐着玩手机。范经理看了看他们,拿起烟灰缸,放在膝盖上抖烟灰,说:“这么一直拖着也不是个事。”
他皱起眉头,费解道:“奶子对女人来说就这么重要?”
我在胸前比划了下:“我没有,我不知道啊。”我想了想,道,“不过要是我得了睾丸癌,癌症扩散到了阴茎上,要割掉它们我才能活,我愿意。”
那两个技师抬头看我,我笑笑,范经理踢了我一脚,阴笑着教训我:“小兔崽子,小屁精,你又不靠几把活!你他妈有屁眼就够了!”
我抓了抓头发,一本正经地回:“范经理,人没有屁眼是要死的。”
范经理又狠狠踹了我一脚。要是小宝在,小宝一定会翘起兰花指,捏着嗓子怪声怪气地作抱婴孩儿状,泫然欲泣,痛苦万分地说:皇上,太子……太子没肛门!
这是他追一套韩剧时学来的桥段,每次我们的谈话涉及到屎尿屁,他戏瘾上身,就要演一演。盒盒会附和,演一个悲戚的宫女,s就在边上笑。
他们都不在了,休息室里只有对着我磨牙齿的范经理,那两个技师呢,一个偷笑,一个低下头去继续玩手机,他在打游戏,什么塔防游戏吧,听上去挺紧张刺激的。
我抽烟,脸上还陪着笑,我一看休息室里的一面镜子,正照着我,只照出我。照着我敞开腿的坐姿,照着我满脸的笑。
隔天我帮着王阿姨给冯芳芳修了指甲,就去看盒盒妈了,还好她和冯芳芳都在附一院,不然光是转场就得花我不少时间和路费。恰好是饭点,我买了份盒饭,和盒盒妈一块儿吃,她能吃得下东西了,也能自己吃东西,她不怎么爱说话,不知道是天生寡言还是看到我没什么可说的,只是每次我来,她总会问一声:“小余还没消息?”
我摇头,盒盒跑得很彻底,什么东西都没拿,都还留在宿舍,电话不接,消息不回,完全人间蒸发。小宝发朋友圈骂过他,骂他没人性,这么多年朋友,说走就走,支会一声难道会死?
小宝也会来看盒盒妈,他浮夸,来探病的时候也浮夸,每次都捧着一大把玫瑰花,还送什么花边睡衣,花拖鞋,花毛巾,香氛蜡烛,把盒盒妈的床位布置得像开在高中门口的精品店。但是他每次来都很匆忙,他还在适应白天。
吃过午饭,我切了两个橙,盒盒妈经常胸口痛,平时侧躺着最舒服,有时候痛起来牙齿直打颤,一瓤橙子吃到一半,她侧着身子,一半脸颊鼓起来,怎么也咽不嘴里的东西了。我伸手过去,说:“吐出来吧。”
她把嚼烂了的橙吐在了我手上,我用纸巾擦手,小声说:“阿姨,要是能做手术还是做手术吧,癌细胞一旦扩散,很麻烦的。”
我说:“小余之前借过我钱,我还没机会还他,现在也不知道怎么还了,我还给你吧。”
盒盒妈看我,我忙说:“钱不多,就几千。”
盒盒妈有医保,住院的费用能报销大半,剩下的花销我和小宝平摊了,加上范经理有事没事就给我发个两百的红包,经济上还应付得过去。但我的存款不多,也就拿得出来几千。
盒盒妈说:“你等他回来,自己还给他。”
我没说话了。第二天我再去看她,护士说她自己办了出院手续,走了。我去了老地方抽烟,和小宝微信,我们两个都感慨,盒盒不愧是他妈的亲儿子,骨子里一样的秉性,说走就走,怪潇洒的。
但是我从医院出来后,始终感觉有人跟着我。我怀疑是盒盒妈。我想她可能是想通过跟踪我找到盒盒。她不相信盒盒会一走了之,不信任我,我理解。我在医院外等公车,搭公车,中途换了一次车,下了车后,徒步回宿舍。走在路上,那种被人跟踪的感觉愈发得强烈,我回头张望过,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物,进了公寓楼,到了房门口,我开了门,可是没立即进去。
我站在门口说:“盒盒真的走了,这里是我们宿舍,以前他住在这里,他的东西还都在这里,但是人真的不在,我真的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我说:“阿姨,您要想进来坐坐,就进来吧。”
我进了屋,没关门,过了会儿,盒盒妈进来了。她的肩上挎着一只皮包。她先看了看我,接着看了看屋里,看了很久,我关了门,眼角的余光看到她把手伸进了皮包里。以我对“母亲”这号人物的经验,我怀疑她要拿刀,拿砖头或者拿手机出来,她可能会戳死我,砸死我,打电话报警,控诉我参与拐卖她儿子的不法行径。我的手没从门把手上移开,我已经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盒盒妈没看我,她从皮包里摸出了一只装在透明塑料包装袋里的月饼,放到了近旁的餐桌上,说:“早上医院发的,我还没吃。”
我拿出手机看了看,9月21号,中秋节到了。
我说:“您坐吧,我泡壶茶。”
我用秀秀先前买的骨瓷茶具套装泡茶,茶叶也是她留下来的,她喝一种香喷喷的桂花桂圆红茶。我很久没联系秀秀了。我微信过她一次,说盒盒走了,她没回。她也像音讯全无。
我和盒盒妈分着吃那只月饼,白莲蓉蛋黄馅的,蛋黄只有一颗,切到蛋黄的时候,我分给盒盒妈,盒盒妈用叉子拨进我的碟子里,说:“胆固醇太高了。”
我低头吃月饼,说:“盒盒的东西都在房间里。”
盒盒妈低着声音说:“收着吧,等他回来给他,省得说我偷他东西。”
我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些衣服,值钱的东西他都卖了,先前凑医药费。”
盒盒妈没声音了,月饼太甜了,吃一口,要喝好几口茶解解腻。一壶热茶转眼就见了底,我去煮开水,打算再泡一壶。等水开时,我开了厨房的窗,靠在窗口抽烟。
盒盒妈进来了,挎着皮包。我看看她,笑了笑。她朝我走过来,也靠在窗口,从包里拿出了烟和打火机,点了根烟。
水还没开,我在手机上编辑微信,发给小宝,盒盒,s,秀秀,范经理,祝他们中秋快乐。我往外头看,天还很亮,万里无云,晚上一定能看到月亮。盒盒妈问我:“这里就你一个人住?”
我点了点头。我的祝福微信发出去,范经理很快就回复我了,他写道:今天早班别迟到!
我笑出来,偷瞄了眼盒盒妈。她摸着窗台,很用力地抽着烟,烟雾罩住她的样子。
我问范经理:能不能暂时别给我找新的室友。
范经理回:你别在我宿舍里养凯子啊!
我回:盒盒妈妈出院了,好像没地方住。
范经理打字飞快,回得飞快:你别你妈不要你,就捡别人的妈!
这条发过来,跟着来的是一只两百块的红包。范经理再没回我了,水开了,我泡茶,把水壶拿出去,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吃掉了碟子里剩下的月饼,抽完了手里的烟。我和盒盒妈说:“阿姨,我在客厅睡会儿,晚上我要去上班。”
我找了一把备用钥匙放在桌上,又朝着厨房的方向说话:“钥匙在桌上。”
盒盒妈没回音,我从房间里抱了一床被子出来,还把盒盒的衣服放在了他的床位上,留了道门,去了沙发上睡觉。闭上眼睛后,我听到一些脚步声,我没管,一下就睡着了,手机闹钟五点响了,我起来,天还亮着,紫茵茵的霞光贴着窗户玻璃。我起身,经过房间门前时往里看了眼,盒盒妈躺在盒盒的床上,侧着身子。我看到的是一道蜷缩起来的,虾米似的背影。
我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盒盒妈在我们宿舍住下了。
这事我忘记立即和小宝说了,23号他回宿舍找我的时候吓了一跳,那会儿是傍晚,我在客厅沙发上睡觉,听到小宝的怪叫声,想起身,但是人却往被子里钻得更深,后来我被闹钟吵醒,起身一看,小宝还在呢,吃着馄饨,盒盒妈包的,她还在包,手边一碗肉馅儿,一碗水,一叠馄饨皮,盒盒妈问我:“下一碗你也吃点?”
我拿了根烟,点烟,抽烟,抓头发。小宝热情地招呼我:“吃点吃点!好吃!好吃!”
小宝说:“妈妈的味道!”
我看他,他笑眯眯地瞅着盒盒妈,嘴上一层油光。我笑出来,骂了声。
盒盒妈端着放包好的馄饨的盘子去了厨房,小宝冲我吐了吐舌头。我说:“你回来拿东西?”
小宝说:“我带了冰皮月饼来给你吃。”
“你买的?”我问。
小宝点头,我说:“发达了?“
小宝傻笑了两声,我看他,他看我,埋头吃了两颗馄饨,再抬头,两眼定定,目光炯炯,对着我道:“我没偷肖灼的东西啊。”
他又笑,还是那副傻样子,发出嘿嘿的傻声音,说着:“真奇怪,他家里的东西我样样都喜欢。”
肖灼是小宝新交的那个“社会上的人”,肖灼是小宝打工的拳馆的拳击手,长头发,头发有时扎成马尾,有时绑一团小髻,教拳击,打业余比赛,每次小宝发他的照片给我看,他都是大汗淋漓,像才从水下打捞上来的样子。
我去了浴室刷牙洗脸,洗漱好,走到餐桌边,小宝对面坐下。盒盒妈在厨房说话,道:“没有麻油了!”
我看时间,距离早班开始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二十分钟,从宿舍所在的小区出来,走十分钟就有个大卖场。我说:“等会儿去买吧。”
我问:“还要买什么?”
盒盒妈说:“生抽也快没有了,买点葱姜,”她说,“明天炖骨头汤吃。”
我一一记在手机备忘录上。小宝吃完馄饨了,抽了两张纸巾抹嘴巴,瞥了眼厨房,悄声问我:“这就是老范给你安排的新室友啊?”
我摇头,说:“她在等盒盒。”
小宝拿起勺子舀碗里的清汤,不喝,舀起来又倒回去,反反复复。他说:“盒盒不会回来的。”
我抽烟,耳朵有些痒,挠了挠。小宝说:“他可能去台湾找s了。”
“s和你说的?”
“我猜的。”
我弹烟灰,说:“他可能去环游世界了。”
小宝微笑,一边脸上的一个酒窝显现了出来。我问小宝:“什么馅儿的?”
小宝说:“香菇荠菜肉的。”
我笑:“我说月饼!”
小宝说:“榴莲和芒果味的。”
他去厨房拿月饼,和盒盒妈一前一后出来,我吃热腾腾的菜肉馄饨,也吃冰凉甜蜜的芒果味冰皮月饼。盒盒妈继续包馄饨,小宝去洗了碗筷,回来后坐着玩手机,等我吃完,我们三个一起出了门,盒盒妈打包了点馄饨让小宝带走,到了小区门口,我们分开了,小宝搭公车,我和盒盒妈走去大卖场。
卖场里有推销洗发水新品的,我和盒盒妈推着购物车经过,那推销员热情地拦住我们要送我们试用装,盒盒妈拿了,那推销员便拿起一瓶洗发水,更热情地推销:“阿姨,您看我们今天做活动,买一送一!您买一瓶女士的,我送您一瓶男士的,您和您儿子正好一人一瓶!”
盒盒妈嘟囔了句:“反正洗发水总归要用的。”
她拿了两瓶女士的,推销员送了她两瓶男士的。我看看她,看看他们,推着车往前走。
从大卖场出来,盒盒妈就钻进了边上的药店,她先要了盒头孢,接着又要板蓝根,店员问她:“吃发烧?喉咙痛不痛?拿个祛风散吧。“
盒盒妈说:“拿瓶云南白药喷雾,还有健胃片,还有……”
店员不解了:“阿姨,您家里人到底什么病啊?”
盒盒妈说:“你都拿给我,总归要吃的。”
店员看我,我陪个笑,走出去抽烟。
提着东西回去的路上,我和盒盒妈说:“阿姨,同性恋不是病。”
盒盒妈的肩膀一抖,先往两边看,再往前后看,路边有遛狗的老人,她低下了头,走得飞快。她一路都没和我说话,到了宿舍,关上门,我说:“那我去上班了。”
她还是闭紧嘴巴,我出门后,她追出来,站在门口喊我,说:“叫小宝多回来吃吃饭,家里吃健康点。”
我说:“知道了。”
我转身往楼下走,下了两层台阶,转头看,她还站在门口,还看着我。我说:“您也去吃点东西吧,早点睡。”
我说:“我回来会很晚了。”
她轻声念着:“会回来的吧?”
我点了点头,继续往下走。我感觉她的目光一直跟着我。
好久,我才听到关门的声音。
盒盒妈会跟着我一起去医院。我们坐公车去,我在车上看手机,她会提醒我:“一直玩游戏对眼睛不好的。”
我说:“我在写日记。”
盒盒妈说:“很少有人写日记了。”
我说:“不写一写,记一记,我实在搞不清楚活着这回事。”
盒盒妈看我,说:“你年纪还很轻,不要活得这么消极。”
我笑笑,盒盒妈望向了别处。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车上的冷气不够凉快,车里反而有些闷,坐我们前排的人开了窗,风往后吹,盒盒妈耳边的碎发被吹乱了,她的鬓角已经斑白,脖子上的颈纹一圈套着一圈,我闻到她身上洗衣皂的清香,混着她怀里抱着的饭盒里飘散出来的食物的香味。她给冯芳芳做营养餐,又是炖汤,又是各色小炒。她和秀秀一样精通厨艺,焖炒煎炸什么都会。盒盒说过,他从来没吃过他妈做的饭,他觉得一定很难吃。
医院给冯芳芳配的饭由我和盒盒妈分着吃,我先吃,盒盒妈喂冯芳芳吃她带的饭菜,一开始她很不熟练,总也喂不好,汤汤水水漏了冯芳芳满身,王阿姨看不过去,抢过来说:“怎么能这么喂呢?”
王阿姨一手掰开冯芳芳的下巴,一手抓勺子,勺子塞进去,手往上一抬,冯芳芳闭紧了嘴巴,王阿姨再把冯芳芳抓起来,一拍她的背,一瞅我,满目得意。我笑着点头。王阿姨这套喂饭的功夫,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护工中的一绝。
王阿姨被别床叫开后,盒盒妈问我:“你一个月给这个王阿姨多少钱?”
我说:“之前不打算用了,但是有人帮忙付到了用到年底的钱。”
盒盒妈坐在冯芳芳床头,忽然眼眶湿了,哽咽道:“芳芳姐过的不是人的日子。”
我吞了口口水,她倒自来熟,见了没几次,话都没说上过就成“芳芳姐”了。不过我一下子就想通了,就冲她和好再来势不两立那股劲,誓要和范经理拼个你死我活的做派,她和冯芳芳实在相似,她们是同类,一旦相遇,迅速产生某种同病相怜的情愫也不是没有可能。
盒盒妈会捏着冯芳芳的手感慨:“作孽啊。”
我说:“生病了是这样的。”
盒盒妈说:“人要活得体面。”
为了照顾冯芳芳的体面,她会在王阿姨给冯芳芳擦身的时候试水温,勤快地换水,水温不能过高,不能过低,要和人的体温差不多,这样才刚好。每次去医院,她总揣着一支温度计。
她会在王阿姨给冯芳芳喂饭的时候,扶住冯芳芳,让她靠着自己,王阿姨伸手去掰冯芳芳的下巴,她就叫一声,叫得隔壁床的人频频侧目。王阿姨被她弄得很尴尬,私下里找我谈话,问我:“你这个阿姨是怎么回事?”
我说:“王阿姨,您别生气,不然您看这样,您就让她弄,回头她弄得不好,我正好有理由数落她,您再让她瞅瞅您的实力。”
王阿姨鼻子里出气,抬高了下巴看我,我光是笑。
盒盒妈真取代了王阿姨,成了冯芳芳的陪护了。她还在一幢写字楼找了个清洁卫生的工作,每每都是凌晨上班,我们两个的作息逐渐重合,统一。我们一块儿在晚上吃早饭,白天去医院,待个一个小时,再回来睡觉。有时候,我会听到房间里传来压抑的闷哼声,我起身去看,看到盒盒妈缩在盒盒的床上,身体在发抖。她始终不去做手术,我想,她是想活得体面。
10月3号,小宝回来吃饭。还带了个人,肖灼。2号晚上他和我提了句,我问他,肖灼最近身体还好吧,看上去还健康吧?没病没灾的吧?小宝回了我很多问号。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肖灼真人,他比我想象中高,不说话的时候有点凶,眼睛下面一道疤,小宝说,就是因为这道疤,他打不了职业比赛了。他的视力不是很好。
我介绍盒盒妈和他认识,说:“这是我们一个朋友的妈妈。”
“这是小宝的朋友。”
他们到时,盒盒妈还在做饭,忙里忙外的,就和肖灼点了点头。小宝拉着肖灼去看电视,我帮忙摆碗筷,端菜,布置酒水。我也忙里忙外的,忙碌的间隙,我和同样忙碌的盒盒妈搭话,我说:“小宝这个朋友认识很久了,是健身教练。“
抽油烟机响声巨大,盒盒妈没接话。到了饭桌上,大家坐定了,吃饭了,小宝嘴甜,一个劲夸盒盒妈的手艺,她还是一个字都不说,只是吃饭。
小宝和肖灼说:“蜀雪像我哥哥一样。”
我和肖灼笑笑,盒盒妈冒出来一句:“你是小宝的男朋友?”
小宝呛到了,肖灼的反应倒不大,眼神一闪,咽下嘴里的饭菜,说:“我们在一起有段时间了。”
小宝咳得更厉害了,我在桌下踢他,他狠狠踩住我的脚。我点香烟,掩住嘴偷笑,小宝自己或许没意识到,他的耳朵,脖子,脸都红了。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盒盒妈又问:“你们爸妈知道你们的事吗?他们怎么说?你们将来什么打算?你们老了怎么办?谁给你们养老?房子呢?打算买房子吗?”
我拿纸巾擦嘴,小宝干眨眼睛,还是肖灼说话了,他说:“我是孤儿。”
肖灼又说:“我想赚很多钱,以后我们可以去住很好的养老院,或者找人照顾我们。”
小宝吞了口唾沫,眼里闪闪亮,嘴角往上翘起来,笑着看着盒盒妈,不停给她夹菜,道:“阿姨您还有什么想问的啊?您问,您问!您多问问!”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音,盒盒妈看我,问我:“你呢?你怎么不谈朋友?”
我说:“他在吉隆坡。”
她问:“外国人?”
我摇头,说:“驻外工作,会回来的。”
小宝说:“他那个男朋友,有和没有差不多!!一年见两次,就比牛郎织女多一次!”
我说:“一年见两次才能保证每次见到的都是最好的。”
小宝呜呼哀哉,说:“蜀雪,你该去信佛!信耶稣!信个随便什么谁都好,这些大人物别说一年见两次了,一辈子都见不到一次,永永远远都是最好的!”
当晚,我发消息给阿槟。在干吗呢?我问他。他打字,我往上翻了翻,我们最近一次的微信聊天记录是五月份。阿槟打完了,消息发出来了。他回:在想你。
我回:我也想你,晚安。我们互相发飞吻的表情,我点开朋友圈,看他喂过的野猫,看他吃过的美食,看他喝过的美酒,看过的美景。
云雾缭绕的山顶,到处都是矮矮的茶树,我不知道吉隆坡还有这样的风景。
10月13号凌晨三点,我在好再来,才送走一个客人,盒盒妈打电话给我,说家里遭贼了,女飞贼,她已经报警了。接着她说,这个贼说认识我,要和我说话,她开了扩音器,电话里传来秀秀的声音,她问我怎么家里多了个不讲道理的钟点工。我一个头两个大,赶紧请了假,往回赶。
秀秀回来了,头发留长了,染黑了,一条白裙子,裙摆脏兮兮的,没有手机,没有钱包,甚至没有鞋,两只脚上又是血污又是泥巴。她爬厨房窗户进来的,还没从窗台上翻下来就惊动了盒盒妈,两人对峙,秀秀说来找我,盒盒妈警惕性极高,反问她找我怎么不直接敲门,从窗户翻进来是不是想偷东西。两人在电话里互不相让,可等我到了家看到的却是她们这一老一少,一人坐在餐桌一边,秀秀哧溜哧溜吃面条,盒盒妈关切地问她:“再煮点?饿坏了吧?慢慢吃,慢慢吃。“
她甚至伸手抚秀秀的背。
四下不见警察,地上只有一串黑脚印,我问道:“警察呢?来过了?”
盒盒妈起身去拿拖把,边拖地边说:“咳,我没报警,我吓唬吓唬她的。”她抬起头,笑着看秀秀,口吻亲和,“没吓着你吧?”
我心里涌上不详的预感,我看秀秀,秀秀也冲我笑,笑得和盒盒妈一模一样,客气,殷勤,她和我说话,口吻也是亲和的。她道:“一开始阿姨拿我当贼,我报了你的身高体重,星座血型,说你爱吃青椒肉丝,爱喝紫菜蛋花汤,爱用手机写日记,玩蜘蛛纸牌,她就知道我不是贼了。”
盒盒妈拖地拖到了我边上,讪讪地说:“误会,纯属误会。”
我靠在桌边,看她们两人,这两人倒吃得乐呵,笑得自在,一个拖地,一个就在拖把上擦脚,还抱歉呢:“真不好意思,把地弄得这么脏。“另一个就说:“你吃,你吃,吃完洗澡,我去给你拿衣服。”
说着,把拖把放一把,使劲冲我使眼色,我领会了,跟着盒盒妈进了房间。她从自己的衣服里挑了条花裙子给我,和我说:“你女朋友不会嫌弃的吧?我看小姑娘样子蛮洋气的,我的衣服她会不会看不上。”
我心里那不详的预感成真了,哭笑不得,解释道:“她不是我女朋友,她像我妹妹一样的。”
盒盒妈点点头,转身拿内衣裤,说着:“你们年轻人很流行认妹妹的,我知道的。”
她问我:“还是我去买条纸内裤给她,那个二十四小时的小超市里有的,明天再去超市买新的。”
我说:“不是什么认的妹妹,我和她真的不是那种关系。”
盒盒妈不信,眼睛瞪得老大:“不然她大半夜的鞋也不穿,一看就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她直接来投奔你?”
“她没别的地方去。”我说,说完我一拍脑门,盒盒妈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那不就结了!”她笑着说。
我无奈,只好开了门,直接问秀秀:“你和方阿姨说你是我女朋友??”
秀秀说:“我没有啊,我不是你女朋友啊。”
她伸长脖子往房间这里看,补了句:“阿姨,蜀雪以前是我老公的男朋友!!”
我眼皮狂跳,脑门发胀,关上了门。盒盒妈看我,我看她,我说:“我不是她老公的男朋友。”
盒盒妈一言不发,我拿过她手里的干净衣服说:“您先休息吧,才下班吧?我去买纸内裤。”
盒盒妈坐在了床上,低着头小声说:“那她是你的女性朋友……”
我明白她的弦外之音,她觉得我还有个女性朋友,说不定还有得治。我说:“我就是喜欢男的,真没得治!”
我开了门出去,看到秀秀,脑门还是胀痛,我把手上的衣服放进了浴室,往门口走,和秀秀说:“我出去给你买点个人用品,你好好洗洗脚。”
秀秀吃着面条,点着头。我说:“那是盒盒的妈妈,盒盒走了之后她住进来了。”
我开门,又说:“我和业皓文不是那种关系,你别乱说。”我还道:“盒盒妈以前被同性恋骗婚生下的盒盒,你不要勾起她的伤心事。”
秀秀端起碗喝了口汤,脸朝着我,她的手指也很脏,头发乱糟糟的,她冲我点头,我理了理她的头发,出门了。
走出公寓楼后,我给业皓文打了个电话,电话一通,我就和他说:“秀秀在我这里。”
业皓文说:“我就猜她去了你那里。那就好,那就好。”
他的声音干哑,他接着说:“你不要和她说打过电话给我,就当我不知道她在你那里。”
我说:“知道了。”
我问他:“她怎么了?”
业皓文说:“她在医院住了段时间,前天自己从医院跑出来了。”
我说:“不是医院是精神病院吧。”
“那也是医院。”他咳了两声,嗓子亮了些,但听上去还是干巴巴的,他道,“她自己要住进去的。”
我说:“那有一天她要去死,你也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他也生气了,说:“她是想变好,她有这个意愿,她愿意去努力,她还有这个斗志……”他一顿,音量高了,“你和我发什么脾气?又不是我押着她去的!我还劝她说可以每天去看心理医生,不用去住院!”
我更气了:“你才心里有病!你才需要什么斗志!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得不到的东西就是得不到!”
我挂了电话,站在路边点了根烟。抽烟的时候,我把秀秀回来的事告诉了他,以免哪天他回家,又吓一跳。小宝近来作息愈发健康,早睡早起,到了早上才回我消息,下午他就来看秀秀了,两人见到,热情相拥,拉着手聊个不停。
盒盒妈留小宝下来吃饭,她去厨房忙活,秀秀帮忙。小宝张着手臂,岔着腿坐在沙发上,桂花桂圆茶呷呷,话梅抿抿,好不惬意,感慨道:“你看啊,我们这里啊,以前除了四个同性恋,什么都没有,现在好了,有了个妈,妹妹也回来了。”
他掰着手指说话,我看他,他继续数:“你嘛,就是家里的大哥,”他指自己,“我嘛,就是是家里不太靠谱的弟弟,工作了,恋爱了,搬了出去,偶尔回来吃个饭,感受下家庭的温暖,亲情的慰藉,啊,大哥!“
他一拍我:“你瞧瞧咱们这一大家子人!”
他一拱我:“咱们这儿啊还缺个……”
我说:“爸?”
小宝瞪眼:“缺个大嫂!”
我打他,他揉着后脑勺嬉皮笑脸,一拍大腿:“怎么缺个爸呢?老范啊,这不现成的爸嘛!“
我说:“老范怎么成现成的爸了?”
“只给钱,从不回家啊!”小宝说。
我笑开了,一摸胳膊,边笑边起了满胳膊的鸡皮疙瘩。小宝也起鸡皮疙瘩,抓着胳膊,笑得比我还欢。
不过盒盒妈从不把秀秀当成这个临时家庭里的“妹妹”,她还惦记着撮合我俩,我说什么都没用,秀秀索性放弃解释,还把盒盒妈的撮合当成了一种娱乐,每次出门,都是一边挽着我,一边挽着盒盒妈,和谁都亲亲热热的。她还反过来教育我:“你让老人家开心开心不行吗?”
我想反驳,她就要哭,说着:“你看盒盒妈说不定也没几天了。”
盒盒妈的胸口痛得愈发频繁,她们睡一间房间,她的感受应该比我更强烈。盒盒妈还是坚持不做手术,但是她开始每个礼拜抽两天去医院做化疗。
她开始头晕,呕吐,吃得药比以前多了,她买了好多绒线,开始织帽子。秀秀跟着学,跟着织。这次回来,她不去河塘里挖泥巴了,她每天只是吃饭,看电视,陪盒盒妈买菜,逛卖场,在家时经常出神,走在外面时,眼神飘忽。她不搞艺术了,
11月11号,我们三个凑光棍节的热闹,去大卖场捡便宜货,我们经过卖场一楼的一家杂货店时,突然有人喊了秀秀一声,喊的还是全名。
“钟灵秀!”
喊她的是个女人,年龄和她相仿,穿吊带碎花连衣裙,脚踩尖头高跟皮鞋,挎着皮包,手腕上一块绿表盘的手表,她由远及近走过来,戴手表的那只手在空中使劲挥舞,一声声喊秀秀的全名。
秀秀看了看她,转身要进那间杂货店。那女人一个箭步到了我们跟前,一把抓住秀秀,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自己身侧,贴着她,笑盈盈地看我们,说着:“哎呀我老远看到就想,怎么这么像钟灵秀!原来真的是你!“
秀秀看我,和我说:“高中同学。”
那女人一拨头发,脆生生地讲话:“什么高中同学啊,多生分,我们是好朋友,闺密!”
她问秀秀:“你和家里的司机和保姆出来啊?”
她的嘴皮子动得飞快,全然不给别人插话的机会。
“听说你和你那个发小业皓文结婚啦??他是不错哇,主要是他听你的话!你指东他就往东,指西他就朝西!你说世上现在哪还有这么好说话的男的?欸,不过你要小心啊,男人太听话,说不定是在掩饰什么!你说你平时也不出门,接触的人就家里那么几个,你可得自己长个心眼!”
趁那女人瞄我的时候,我赶紧插上一句:“小姐,我们回去吧,老百姓的生活偶尔体验体验就够了。”
那女人牵牵嘴角,皮笑肉不笑:“哎,我外婆就住在这里附近!!你知道的吧?我老家融市的啊!那会儿暑假你不是还跟着我回来,咱们住在我外婆家嘛!唉,我和她说了好几次和我住新区去,她就是不肯,说住了几十年了,里外都方便,老人家上了年纪就是倔!我这不来看看她,买点东西。”
盒盒妈道:“这桂圆是划算,原本就不贵,超市里今天双十一买一送一,比平时更省钱了。”
女人又勾了勾秀秀,道:“你老公不和你提以前的事吧?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也别放在心上,其实也是那时候大家太保守,现在看看有什么,就是沈姿齐嘴巴太臭,老把这个事情挂在嘴边,本来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嘛,女孩子脸皮又薄,中国还是不像西方,西方是你要是处女,就很没面子,结果呢后来搞得你没法去上学,真是……”
秀秀一声不吭,我说:“要叙旧不然找个咖啡馆坐下来好好聊聊吧。”
盒盒妈说:“您认识我家小姐的老公吧,那打个电话,让他一起来聊聊吧。”
秀秀说:“我买点东西。”
她抽出了被女人挽住的胳膊,转身进了杂货店。那女人看看她,又看看我们,笑容更深,瞅着秀秀的背影挥手:“那我先走了啊!”
我也进了那杂货店,回头一看那女人,她拿着手机对着我们迅速拍了张照,发现我在看她,逃之夭夭。
那天,秀秀从那家杂货店买了十来个清仓促销的瓷花瓶,仿唐三彩的配色,有的配得还算好看,有的配得实在很丑,浑身上下一团糊涂的泥巴色。秀秀说:“我们不买,这些花瓶就没人要了。”
我们抱着那些花瓶回家,她把它们沿墙摆开来,坐在它们前面抽烟。我走去她边上,坐下,她依偎着我,我也点香烟,一瞥身后,说:“完了,盒盒妈妈从厨房出来看到又要误会了。”
秀秀笑了,问我:“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我说:“喜欢的。”
秀秀说:“那我们生小孩儿吧?”
我说:“那你以后给这个小孩儿介绍说我是你老公的男朋友,小孩儿不得疯了?”
秀秀嗤了声,吐出个扁扁的烟圈:“神经病……”
她按住自己的小腹,问道:“是不是有了孩子我就能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了?”
我说:“你只会变成一个很累的女人。”
秀秀笑出来,握住我的手,说:“蜀雪,我也喜欢你。”她转过身,脑袋靠在我的肩上,夹着香烟的手搁在我的腿上,轻轻说:“我也喜欢盒盒的妈妈。”
“还有盒盒,小宝……你们厨房的窗户,你们浴室的浴帘,一次性纸内裤,香烟,放在冰箱冰了很久的西瓜,业皓文给蜗牛挖的小小的坟墓……我有很多喜欢的东西,我不是空的。”
我也有很多喜欢的东西。我喜欢贴在窗玻璃上的晚霞,喜欢热腾腾的饭菜,喜欢摇晃的灯光,摇晃的花,喜欢温暖的肉体,接吻,有人摸我的背,喜欢菩萨,喜欢有人需要我,有人依赖我,有人觉得我还能拯救,还能好起来。
盒盒妈切了西瓜端过来,我们排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吃西瓜。盒盒妈吃了一片就开始织毛线帽,织了会儿就去厕所吐了。
13号,我上厕所的时候发现厕所的垃圾桶里多了很多头发。
14号,天气转凉了,梧桐树叶开始泛黄,小区里的银杏结了果,有人用长长的竹竿打银杏,空气里弥漫着熏人的臭味。盒盒妈开始戴帽子。
15号,我在好再来上夜班,五点多时,接到一通电话,附一院打来的,秀秀和盒盒妈趁夜去偷冯芳芳,人赃并获,被医院保安扣在了值班医生办公室里。
我急忙赶去医院,本来有些生气的,可到了办公室,见到她们两个女飞贼,黑衣黑帽黑裤子黑鞋子,低眉顺目,大气不敢出地坐在那儿,又有些想笑。蔡医生和李护士长值夜班,两人都是熟面孔,看到我,李护士长气不打一处来,说:“我们器材弄坏了事小,这人差一点就给摔出大问题来了!现在脑门上留了一道口子!”
我说:“人呢?”
蔡医生说:“送回病房了,你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伤。”
我说:“我去看看人。”
蔡医生领着我去了病房,我看了眼,火气又上来。冯芳芳本来就瘦,就憔悴,脑门上忽而多了一块纱布,眉骨上还青了,看上去更凄惨可怜了。王阿姨醒着,不拿正眼瞧我,捏着冯芳芳的手,一个劲念叨:“可怜哦,作孽哦。”
我问蔡医生:“缝针了?”
蔡医生点了点头。我说:“那这还不算大伤?”
我走出去,回到了蔡医生的办公室。我问盒盒妈:“她年轻冲动,你怎么也跟着犯糊涂?你们想把你芳芳姐带去哪里?”
盒盒妈头低得更低,李护士长劝我:“小蜀,有话好好说,你们到底要怎么处理这个事,你们自己内部得有个统一的说法不是。”
盒盒妈嘀咕着:“这怎么能说处理呢,一个好端端的人,又不是垃圾。”
秀秀看我,说:“蜀雪,你别骂方阿姨,我也觉得冯阿姨在医院里这么待着不……”
“不体面?”我接了话茬。
两个女飞贼都没声了,蔡医生回进来了,我问他:“碰坏的机器得多少钱啊?”
李护士长说:“三万多吧。”
蔡医生点了点头,关照我坐下,和我道:“其实呢,你妈妈这个情况,住院和住家里都差不多,家里还温馨一些。”
我问:“能分期赔偿吗?我保证会赔上全部款项,只是最近手头实在不宽裕,要不我给您写个字据?”
李护士长为难地说:“我们也知道你的情况,只是医院这边账没法这么做。”
秀秀说:“你打个电话给业皓文吧。”
我耳朵里一阵耳鸣,没理她,她补了句:“别说我在这里……”
盒盒妈说:“既然医生都这么说了,那就住家里去嘛。”
我一口气一下没提上来,坐下了,作了个深呼吸,看她,问她:“谁家?你家还是我家?我没有家,你家也不在这儿,我们那房子是租的,租金还是别人给的,住进去了谁照顾?你照顾还是我照顾?方阿姨,你自己的情况你不清楚吗?你自己还需要别人照顾。”
李护士长说:“有话好好说。”
她给我倒了杯水,出去了。蔡医生道:“之前小业和我聊过,说住疗养院的事。”
我摆摆手,说:“咱们先吧赔偿的事情定下来吧。”
盒盒妈说:“我这还有点积蓄。”
我说:“你看病不要钱?”
“那你哪里来三万?”她理直气壮,教训起了我,“芳芳姐的事,大家能帮就帮,一起出力,你干吗非得一个人揽着?”
我看着她,她昂首挺胸,不卑不亢的姿态,好像她攥着什么真理,她是对的,我是错的。她像冯芳芳,太像了。她要用她的真理惩罚我,我永远是那个做了错事,罪大恶极的魔鬼。
我顺了顺气,说:“好,行,那你们一起出力,我不管了,你们要接她回家,不要忘记给老范房租,房子是他租的。”
盒盒妈说:“怎么不能好好说话呢,你这孩子,我们……”
“我不是你的孩子!我和你讲实话,好好说话,你什么时候听进去过,我让你去做手术,你不去,我说我没有病,我们不是有病,你不听,不理,我说人生了病就都是这样的,什么体面不体面,能活着有口气不就够了?你要她体面,她十年前这日子就没法体面了!”
我看蔡医生,说:“您给个确切的数字吧。”
秀秀拉了拉我的衣袖,唤了声:“蜀雪……”
她像是在央求我。我甩开她,说:“你别和我提业皓文了,我不想欠他钱,欠他人情,你要欠,你自己去欠,你干吗非得赖在我这里,非得把我扯进你的生活,非得提他,一遍一遍提他!你还要依靠他依靠到什么时候??”
我讨厌的事情也很多。我讨厌业皓文,讨厌别人依赖我,别人需要我,讨厌别人喊我的名字,碰我,我走在悬崖边上,走得小心翼翼,她们一碰我,我很容易摔下去,我会走得更艰难。我讨厌在家吃饭,真营养,真健康,人越活越长寿,越活越看不到头。
我出去打电话给范经理,去楼下等他,二十分钟后,他急匆匆地赶来了,给我带了四万现金。我指指楼上,和范经理道:“人麻烦您帮忙带走吧,我等主任医生来了,办了出院我再走。”
范经理看手表:“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我说:“我正好楼下打个盹。”
我说:“真是麻烦您了,真不好意思。”
我拿着范经理给的厚厚一沓钱,鼻子发酸。范经理拍拍我。我忍着。我们一起上了楼,我交了赔偿款,范经理领着盒盒妈和秀秀走了。他们搭电梯,我走楼梯,到了一楼,我在楼梯间坐下了,设了八点的闹钟,抱着膝盖靠着墙打盹。
也有别的人在楼道间打盹,他们有的自带板凳,有的自带被子,我时不时醒一醒,看一看时间,到了七点四十五分,我关了闹钟,打电话给业皓文。忙音响了两下他就接了,他不说话,我揉着眉心,说:“你过来一趟吧,你把冯芳芳送去你说的那个疗养院吧。”
他问:“你没事吧?”
我说:“周主任九点上班,我会去办出院,你过来带她走吧。”
业皓文又问我:“蜀雪,你没事吧?”
我把头埋进了胳膊里,我说:“我很累了。”
我说:“业皓文,我很累了。”
八点半,业皓文来了医院,周主任已经来上班了,我办了出院手续,结清了费用,冯芳芳坐在轮椅上,王阿姨推着她下楼,送她上了业皓文的车。冯芳芳睁着一只眼睛看着我,嘴角一抽一抽的。我背过身去,点香烟,抽烟。业皓文拍拍我,我不想和他说话,就摆了摆手。业皓文并没说话,他往我手里塞了一只面包,一颗苹果。
他带着冯芳芳走了。
王阿姨感叹:“小业是个热心人啊。”
我蹲在地上抽烟,掉了两滴眼泪,说不清是为谁掉的,为什么掉的。
夏娃在毒蛇的诱惑下咬下第一口苹果后,不知道有没有掉过眼泪。
我没有去看过冯芳芳,一次都没有。
我回到宿舍时,范经理一个人在客厅喝茶,看到我,和我说:“都睡下了。”
我说:“我给您写个欠条。”
我找纸笔,范经理点了根烟,打了个手势,说:“我和你说个事儿。”
我说:“您说。”
范经理道:“欠条就不用了,这四万就当遣散费了吧。”
我坐下来,坐在他边上,看他,范经理抽烟,我也点了根烟。他挠挠眉心,捏了捏我的膝盖,一笑,说:”小兔崽子!狡兔三窟!我那儿总不会是你唯一的窟吧?”
我看着房门紧闭的卧室,问:“又有人举报?”
范经理摇头,又重重捏了两下我的膝盖,才把手放回自己膝上,搭着。我说:“是不是因为s的爸爸……”
范经理猛一转头,盯着我,目光如炬:“你哪儿听来的?四季广场哪个嘴上没把门的说的?”
我一顿摇头,说:“不是的,我猜的,”我道,“马路上到处都是扫黑除恶的横幅嘛……”
范经理啧了声,道:“之前不是申请那个什么保护建筑嘛,文物局的文件么下来了,房子他们要收回去,要整修。”
“收回去?”
“嗯,收回去。”
“说收就收?”我问,“那会还回来吗?”
范经理瞥了瞥我,说:“你别看房子破破烂烂,他妈的以前是个什么大文豪的故居。”
“谁啊?”
范经理眼珠往前弹:“我怎么知道!”范经理又说,“做到今年年底就不做了。”
我低头写欠条,说:”四万遣散费太多了。”
写好了,我递给范经理,范经理接过去,抽烟,看着欠条,颇琢磨地说:“你的字蛮可以的。”
我摸摸脸蛋:“人也不赖吧。”
范经理翻个白眼,嗤之以鼻:“小屁精。”
他大手一挥,漫不经心地说着:“你不是以前读什么医什么的嘛,当医生是没戏了,你就学学什么护理嘛,你看老龄化这个趋势不得了,现在很缺专业护工的。”
说完,他一清喉咙,把欠条随便塞进裤兜里,摆了下手:“走了啊!”
我送他到门口,他摸了摸自己油光发亮的头发,来了句:“别什么s,s的叫他,他有名字的,陆影。”
“哪个影啊?“
范经理双手插进裤兜,低着眼睛,低着头:“影子的影。”
他看着他自己的影子,还说:“名字是阿丰起的。”
我不知道该接什么,这个故事我想和盒盒分享,我微信了他,他没有回我。
我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下了,睡得不踏实,半梦半醒间,我听到有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勉强撑开眼皮看了看,看到一道穿了红裙子的身影,裙摆蝴蝶似的从我眼前翻飞过去。我想是秀秀。她要走。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回来。这里终归不是她的家。我是她的假哥哥,她是我的假妹妹,妈是假的,爸也是假的。人总要回真的家,和真的亲人团聚。
秀秀和我说了声:“我出去一下。”
我翻了个身,呼呼大睡。我不关心,不想关心。我只想休息,睡够,吃饭,吃饱,做爱,做得大汗淋漓,被高潮洗礼一遍又一遍。
睡到下午四点我就去了好再来,地下室还没开张,门厅冷落,我拿了扫把拖把抹布打扫卫生。范经理咚咚咚咚从楼上下来,看着我就问:“你吃错药?”
我说:“打扫干净点,文物局看到说不定嘉奖你维护有佳,早点把房子维修好还回来。”
范经理站在楼道上弯着腰和我说话:“还回来也没你们待的地方了!”
我低头扫地,他大声问我:“听到没有??”
我点了点头。
晚上没什么客人,有也是十来分钟就完事的,有也是光打飞机,光用嘴,不插的,我做得很没劲了,下了班逛去了四季广场。四季广场周围也拉上了扫黑除恶的横幅,比好再来附近的更长,内容更丰富,说什么万众一心打击黑恶势力,保障老百姓的幸福感,稳定感。
四季广场也没什么人,我在电线杆边站了一个多小时,只有两个行色可疑的中年男人朝我投来过问询的眼神,只有一个中年男人和我去了厕所隔间。我问他,你是不是在家不幸福?男人说,别他妈废话了。
我们脱了裤子,他干我。我说,你用力点。男人嘴里喊着,干死你,干死你,力道却不大,我被他越干越清醒,到后来,他抓着我的屁股从我后面干我,一下比一下疲软,我靠在墙上,点香烟,抽烟,烟还能拿得很稳。
我只好去酒吧找对象,我很久没去酒吧了,业皓文爱去酒吧,爱和人攀谈,聊这个聊那个,好像这样稍后上床的时候就能更投入,高潮就来得更容易。我去酒吧,只是为了用酒精麻醉自己,酒精能让我上床的时候更投入,能让高潮来得更容易。我不爱和人攀谈,尤其是酒吧里的人,他们说着说着就要哭,一个赛一个苦大仇深,在昏暗的灯光,哀伤的情歌或是动感的舞曲,烈酒的混合作用下,人人都觉得自己其实一无所有,自己世上最孤独,最凄惨,最可怜。
我在酒吧里找到一个自称音乐制作人的男人,头有些秃了,牙齿不怎么整齐,身上喷木头味的香水,我不喜欢他身上的味道,我和他去快捷酒店睡觉,因为他说他还有两个朋友晚一些会过来。
我和他们三个人滚在一起,有一个人的手指很长,很灵活,他摸我的阴茎,用手指干我,两根手指,三根手指,我说不够,我骑在他身上,屁股吃住他的阴茎,我还是觉得不够,我抓了另外一个人过来,我给他口交。上面下面都被挤满了,我放松了,满足了,男人射在我嘴里,还尿在我身上,射在我屁股里,用酒瓶堵住我的屁眼,精液流进玻璃瓶,和金黄的啤酒混在一起。我喝那瓶酒,打了个酒嗝,我闻到那个酒嗝的气味。像性爱的味道。
事后,他们三个轮流唱歌,一个唱歌辱骂前男友,一个辱骂前女友,还有一个辱骂前女友的家长。我笑得直不起腰,躺在床上抽烟。他们轮流洗澡,陆续离开,我继续抽烟,看电视,深夜的电视在播健身器材的广告,一个男模特在跑步机上跑得气喘吁吁,一身肌肉上都是汗。我对着他打飞机。射出来后,我穿好衣服也走了。
游荡回宿舍楼下时,我看到了秀秀,她身上确实是一条红裙子,她在往楼下搬花瓶。搬到一片水泥空地上,那里已经放着两只花瓶了,她把怀里抱着的花瓶放过去就是第三只了。我坐着抽烟,她经过我,我们没说话。
她进进出出,爬上爬下,好几个来回下来,把先前买的十只花瓶都搬下来了。花瓶们一字排开,很像我在杂货店里见到它们时,它们被陈列出来的姿态。那时,它们边上是一块纸牌,上面写:清仓跳楼!五十三只!
我问她:“你也不要它们了?”
秀秀摇摇头,拿起一只花瓶,举高过头顶,她啊地尖叫,叫得很大声,中气十足,她把花瓶往前扔出去。花瓶摔得粉碎。
我看楼上,看周围,零星几扇窗户亮起了灯。
秀秀举起了第二只花瓶,仍旧举高过头顶,尖叫,往前扔。
我说:“你发泄归发泄,不要扰民。”
秀秀不看我,举起了第三只花瓶,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额头上滴下汗,说:“我今天本来是去杀人的。”
我看着她,她闭上了眼睛尖叫,扔花瓶,原地跳起来,大叫,怪叫。居民楼里有人喊话了:“发什么神经!!”
秀秀吼回去:“搞艺术!你他妈懂个屁!!”
我笑出来,秀秀搬起第四只花瓶,想举起来,纤瘦的手臂摇摇晃晃,她举不动了,只好就这么把它砸到地上,花瓶没碎,她抱起它,砸了第二次。花瓶还是没碎。我起身,走过去,抓起那只花瓶扔了出去,花瓶碎开来了,碎片一片一片很大块。
秀秀叉着腰喘气,道:“但是我没有下手。”
我说:“杀人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秀秀左右看看,找到一块石头,举起石头扔向那些花瓶。一只花瓶碎了道口子,我也捡了块石头,往列成一排的花瓶身上扔。一块瓷碎片飞起来,飞到秀秀脚边,她捡起来往地上砸。我的脸上溅到了些许血沫。我擦了擦。秀秀继续捡碎片,砸碎片,一边砸一边说:“不是因为不容易。他脱光了衣服,一点防备都没有,我要拿剪刀戳死他,剪下他下面,我要煎了它去喂狗,我可以做到。我还会去自首,我会告诉警察这件事我十几年前就该做了。但是我没有。”
她的呼吸急促,手上都是血,她跳在那些碎片上踩它们,用脚底蹍压它们。
“因为我不想再做受害者了。”
“我不是受害者。”
她抬起头看我,满脸的汗,满眼的水光。她站在那些碎瓷片上,太阳出来了。她干瘪,瘦弱,头发蓬乱,连衣裙的领口是破的。
她还是那个阿波罗。
她继续摔她的花瓶,摔得别人都来围观,摔得盒盒妈下了楼,挤进人群,驱赶人群。有人骂:“神经病就带回家好好关起来!”
有人骂:“有病就去吃药!你不要睡觉,我们还不要睡觉,不要上班啊??”
有人问:“欸,你这个花瓶还要不要啊?不要的话给我吧,摔了也可惜。”
盒盒妈挥舞着手臂驱赶那些看热闹的人:“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砸你的东西了嘛?!关你们事啊!”
她大喊:“关你们什么事情啊!!”
秀秀把十只花瓶摔得粉粉碎。她的手上都是伤,流了很多血,她从楼上拿了扫帚和簸箕打扫那些碎片。
晚些时候,我帮她上了药,缠好了绷带,她把那些碎片清扫进垃圾袋里,搬上楼。她又开始搞艺术。根据颜色,形状,将碎片们分门别类。她买了很多万能胶,像考古学家,还像在拼拼图,像准备做雕塑。那些花瓶摔得太碎了,秀秀干得专注投入,足不出户,废寝忘食。
我呢,我也很忙,忙着积极工作,积极地在四季广场,在酒吧等待,积极地被捕获,被填满,又被抽空。
盒盒妈也很忙,她忙着去医院化疗,忙着在厕所吐,忙着织不同颜色,不同款式的毛线帽,买菜,洗衣服,给秀秀打下手,我们宿舍客厅很快就找不到下脚的地了。小宝回来吃饭,对着满屋的碎瓷片头皮发麻,嘴里总要碎碎念着:眼不见为净,眼不见为净。
11月30。盒盒妈开始戴一顶能完全包住她脑袋的红色毛线帽。她在毛线帽上别了朵毛线勾花,她自己勾的,戴出去人见人夸。
12月5号,晚上,四季广场周围拉上了封条,白天我再去看,一辆挖土车停在了门口。四季广场要被拆了。
范经理在微信群组里通知我们,12月12号,好再来地下室彻底结束营业。
他说,咱们来个风光大葬啊!
12号凌晨,他包下了天星大堂,和我们一众“不要脸”“不成器”的小兔崽子们聚餐。我去了,饭吃到一半,业皓文打电话给我。我点了根烟,出去抽烟,接电话。
那时融市下雪了,好大的雪,晶莹闪亮,一片又一片,每一片都长得不一样,落进黑夜里,掉在地上,转眼就找不到了。
业皓文问我在干什么。
我往饭馆里看,灯光温暖,两桌奇装异服,浓妆艳抹的男人女人推杯换盏,有人哭,有人笑,但是大家的样子看上去都是快乐的。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个道理谁都懂。我们更懂。
小宝在人群里和我挥手,我也笑着和他挥挥手。
我和业皓文说:“你别来烦我。”
业皓文说:“我在德国,下了很大的雪,融市下雪了吗?”
我要挂电话,他说:“我在数雪。”
我问他:“孙毓又订婚了还是结婚了?”
他不说话。我猜是又订婚。孙毓应该又遇到了一个暂时名列他真爱榜第一位的人。他等着后头再有人朝这个位置发起冲击。我佩服他的决心,耐心和天真。他还相信真爱这种东西。他哪来的那么多精力和能量一次次去爱?
业皓文也有决心和耐心,但是他不天真,他只是蠢,犯贱,有自虐倾向。
我说:“你不要再打电话给我了。”
我挂了他的电话,站在门口抽烟,雪飘到我脸上,手背上,钻进我的脖子里,我缩着身子抽烟。
小宝出来了,把我拉进屋,屋里有台不知谁弄来的卡啦ok机,范经理在台上唱歌,他唱《送别》,他指挥我们大合唱。
有人抹眼角,有人站到椅子上高举酒杯,高高抬起头颅,手很靠近吊灯了,脸上都是光,有人跑调了,还唱得更大声。小宝在我边上打节拍,我们一起有节奏地摇摆身体。
突然,天星的门被人推开了,一个很普通,很不起眼的男人和一个很普通。很不起眼的女人走了进来。我们看到他们,他们看到我们,我们安静了,站在椅子上的人灰溜溜地跳了下来,背过身,低下头。
男人问:”外卖宵夜做吧?我看附近就你们店还开着。“
阿铭去招呼生意,我们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默默吃菜,饭馆里静悄悄的。
一曲《送别》结束了,范经理继续点歌,唱歌,前奏响起来,我一看,歌叫《舞女》,闽南语的歌。
范经理闭上了眼睛,一手挽着话筒线,陶醉地唱着:
打扮著妖娇模样,陪人客摇来摇去。
他唱着:
来来来来跳舞,脚步若是震动,不管伊是谁人,甲伊当做眠梦。
甲伊当做眠梦。
当做眠梦。
我闷了一杯酒,趴在桌上,我感觉有人轻轻抚摸我的背。是我的梦吧。我不相信真爱,可是人睡着了会做梦,我有什么办法,我没办法控制。
冬天了,阿槟又要来了。我盼望他来,盼望他快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