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不久之前,阿波罗带着他的预言来到倪萨山的这片树林里找我。光明神,预言神味为我带来一句忠告:“警惕牧羊人。”
他告诉我,牧羊人会为我带来一场毁灭。我告诉他,放牧之神,光辉灿烂,伟大的太阳神,美发勒托的儿子啊,我见过的毁灭还不够多吗?我见过宙斯降下闪电,波塞冬卷起滔天巨浪,洪水淹没了三百座城邦,三百座岛屿,南风在大地上不眠不休奔驰极了九天九夜,帕那索斯山的山峦在晨曦中唱响人类最后的悲歌;我见过三只百臂的巨人用他们覆盖着塔耳塔洛斯的阴影的大手撕开克罗诺斯的咽喉,三千个白天,三千个黑夜就在他们掌中迎来终局,同时,珀耳塞斯的怒火将整片天空烧得火红,阿俄伊得的悲鸣从俄特罗斯山的山脚绵延至山巅,科俄斯从天上坠落,复仇女神们试图吹响号角,宙斯用闪电刺穿了她们的喉咙,巨人们一手抓住一个我的兄弟姐妹,六百只手,六百个提坦神族,被他们带回塔耳塔洛斯看管,在那屹立在地狱的高塔中,只有我的姊妹记忆女神谟涅摩叙涅尚有生存的意志;我还见过一颗金色的苹果从神圣的果园中坠落;命运的女神编织出生命的纺线,金色的生命在金色的丝线上流淌,鱼一样的跃动着;我还见过你,瘟疫神,诗歌之神,我见过你握住帕里斯的手射出一枚银箭,那银箭刺穿了阿喀琉斯的脚踝,忒提斯在冥河边哭泣,希腊第一勇士从此永眠地下。这世上还有什么毁灭是我没见识过的呢?那么现在请告诉我,这毁灭会夺去我的性命还是世间所有的爱意?
阿波罗坐在一淙溪水间的一块灰岩石上,听完我的话,若有所思地和我说:“在普勒阿得斯的歌声中,我见到你在一个牧羊人面前,心中的一丛火焰就此熄灭,阿耳忒弥斯告诉我,你正在附近的森林为赫菲斯托斯寻找为色萨利国王铸造的宝剑上需要的紫罗兰花,我便来找你。”
我便说:“即便那毁灭会要了我的命,夺走世间所有的爱,但人们已经早早记住了我的名字,我会回来的。”
一阵风吹来,阿波罗身上那袭白衣的衣角翻动了下,他随着风的哼唱,拨响了他的七弦琴,东风轻轻吻他的手指,溪流开始绕着他的脚踝打起了转,激起一朵朵清澈的浪花。我在这乐曲中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我躺在了草地上,枕着我采来的紫罗兰花束,花香包围了我,我又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我有些疲倦了,半闭上了眼睛。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掠过。我睁开眼睛看了看,阿波罗也正看着那马蹄声传来的方向。一抹金光在树林中一闪而过,马蹄声急急地远去了。
阿波罗问我:“那头顶金盔的战士是谁?”
我说:“想必是阿瑞斯,自从赫尔墨斯第二次将他从巨人的囚禁中搭救出来后,他无颜再回奥林匹斯山,终日在这附近游荡。”
阿波罗还在弹奏七弦琴,但是音乐渐渐轻了,水流声也渐渐低了,东风的抚摸变得更柔和了,水上升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我坐起来,走到阿波罗身旁,那乐声太轻,太浅了,使得先前在我心中昂扬升起的平静与安宁偃旗息鼓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搔拨心弦的跃跃欲试的情绪,带着点不确定与不安,模模糊糊地,我仿佛见到阿波罗尼斯们在不可触碰,不可言说的高远处翩翩起舞。
或许是因为想到战争,想到阿瑞斯如同幽灵一样在森林里徘徊的身影,我才觉得不安吧,我和阿波罗说:“好几次,我看到他路过。”
阿波罗问道:“他也看到了你吗?”
他金色的长发在雾中散发出柔淡的光辉。我抚摸他的头发,回忆道:“我们的目光有过短暂的交汇,“我说,“我曾见到潘神与他说话。”
我说:“潘神问他,阿瑞斯,你为何不去神庙安抚你的信众,你的离开可让这天下大乱啦!这十三个月来,大家可都在平静,安稳,富足的日子里怀念你这专职捣乱的家伙呢。”
阿波罗露出微笑,我也微笑,阿瑞斯,这站无胜绩的战神,这从色雷斯到克里特岛,从爱奥尼亚海到爱琴海都无人崇拜,无一城,一人为他修建神庙,聆听其神谕的战神,潘神的讥讽戳到他的痛处,阿瑞斯震怒,举起手中的长枪挥向潘神,潘神大笑着跃入树林,跑得无影无踪。树林中的宁芙们也窃窃笑了起来,阿瑞斯,这号为战神,却数次败给雅典娜,数次不敌巨人族,甚至还被人间的英雄,希腊人狄奥墨得斯刺伤过的神明,伴随着他的只有失败和厌恶。
阿波罗说道:“爱和美的神灵啊,战争是不会与胜利同行的,战争中永远没有赢家,倘若人们要信仰胜利,人们便去信仰胜利女神。”
阿波罗说道:“人们挑起战争,却又抛弃了战争。”
我有点动容,我说:“这可真伤感。”
我说:“那天傍晚,潘神吹起他的七根芦苇,整片倪萨山被那忧伤的曲调环绕,宁芙们也开始落泪,每一棵树都在哭泣,没有一朵花不感到悲伤,不垂落了脑袋,没有一块石头不感到悲恸,不裂开心碎的裂缝,没有一阵风不在抽泣,没有一条溪涧不在涌出热泪的。我看到一个过路的少年人在河边默默哭泣,他也被绪任克斯的哀伤感染了,我看到阿瑞斯经过他的身边,形单影只,恐怖,战栗,惊惶和畏惧并未在他身边为他拉着他的战车,他看上去仍旧是愤怒的,愤怒燃烧着他漆黑的双眼,燃烧着他漆黑的头发,赫斯珀里得斯手中熊熊燃烧的火炬烧红了傍晚的每一寸,却未能触及他分毫,他宛如一个黑色的幽灵,伫立在河边,他的声音也像一个幽灵的声音,那是多么干枯,多么粗糙的一把声音,再多的蜜酒和甘露都无法滋润他的咽喉,阿瑞斯质问那个少年,少年人,你为何哭泣?是什么夺走了你坚强的意志?
“那少年人回答他,说,啊,多么忧伤的曲子啊,谁听到了不会流眼泪呢?
“阿瑞斯不明白,他疑惑道,眼泪为什么要为了忧伤而流?眼泪是懦弱者的盾牌。那哭泣的少年说道,这曲子让我想起了我死去的母亲,每天的这个时候,她会坐在橄榄树下为我们哼唱歌曲。阿瑞斯问他,你的母亲因为什么死去了?少年说,因为战争。阿瑞斯说,愚蠢的人,那你更不应该掉眼泪,战争夺去人的生命是多么稀松平常的一件事,就像日出,就像日落,你会为了日出和日落掉眼泪吗?蠢材!那少年人生气了,同时也很疑惑,脸色一时惨白,一时涨红了,他问阿瑞斯,你的血难道是冷的吗?你的眼眶难道未曾湿润过吗?战争毁掉了我的家园,我憎恨战争!我憎恨它!阿瑞斯却显得很平静,我想,他对人们对战争的愤怒和抱怨已经听得够多了,那也是多么稀松平常的一件事啊,他习惯了憎恶和仇恨,这反而平息了他被潘神讥讽而引起的不忿,他说道,我就是战争之神阿瑞斯,我现在禁止你因为我而哭泣!那少年人闻言,向他掷去一块石头,跑开了。
我说:“阿瑞斯,那是不懂得悲伤,憎恶为何物的神。”
我还想到了一间关于阿瑞斯的事,我说:“有一次,雅典娜从雅典带回了一支长枪,那是雅典人民为了感谢他们的守诚神而委托赫菲斯托斯锻造的,那把枪是多么的美丽啊,黄金的枪身,银质的枪头,枪尖上雕刻着两只振翅的狮鹫,这绝世的长枪使得阿瑞斯的长枪相形见绌,众神们开起了阿瑞斯的玩笑,易怒的阿瑞斯经受不起讽刺与挑拨,他要与雅典娜用长枪决一胜负,雅典娜的战车将阿瑞斯的尊严蹍得粉碎,他仓惶从神殿离开,只有他的妹妹厄倪俄跟随着他。”
阿波罗弹起优美的和弦,唱道:“啊,厄倪俄,忠诚的毁城女神,永远伴随在战争身旁,形影不离的一对兄妹。”
我点了点头:”但是就连厄倪俄也从他身边离开了。他们从奥林匹斯山来到巨人的城堡,阿瑞斯向巨人挑战,两名巨人出来迎战,那毁城女神击倒了一名巨人,死亡的秃鹫在城堡上盘旋,而阿瑞斯从巨人肩上摔下,嫉妒使得他赶走了厄倪俄。他一个人在倪萨山游荡,我听说只有曾搭救了他两次的赫耳墨斯前来探望过他。”
阿波罗沉思了片刻后,问我:“普天之下所有人必定的信仰,赐予所有人发现爱的妙目的爱神啊,能让公主与满身恶疮的乞儿为伴,能叫圣人与恶徒同行,能让最凶狠,最愚蠢的懦夫寻找到一对热情的膝盖,枕着它安稳的入眠的爱神啊,难道连你也看不出阿瑞斯值得人喜爱的地方吗?”
我沉默了。战争摧毁一切美丽的事物,我厌恶它,战争狂饮毁灭的鲜血,我害怕它,战争易怒,反复无常,简直不可理喻,我无法理解它。我不爱它。
我说:“我想不出任何爱它的理由,想不出它有什么值得人爱的,它比满身恶疮的乞儿还要恶臭,它比最残暴的恶徒还要残忍,它比懦夫还要卑微,受人鄙夷,它比最愚蠢的傻瓜还要缺乏理智。”
阿波罗的琴音变得有些伤感了,我的眼眶随之一热,我叹息:“这真可悲。”
阿波罗却露出了微笑,说道:“如果有人愿意爱他,想必他也会展现出他值得人爱的那一面。“
我说:“可是世间的爱情,从来都是只有爱他的人才能看到他值得人爱的一面。”
阿波罗谦卑地说:“你是爱神,对于爱,你知道的比我多多了。”
阿波罗又说:“我只知道太阳在空中燃烧,赫斯珀里得斯擦亮火石,降下夜晚的帷幕,人们在这样的一个又一个夜晚相爱,又在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夜晚分离,爱情变化无常,不可理喻,无法解释,你便是那变化无常的神,那高深莫测的神,那无所不能的神,你便是那答案,那终结,你是每一个希腊人梦寐以求的桂冠,你是每一个斯巴达人孜孜不倦寻觅的胜利和蜜酒,人们将永世歌颂你,人们将永世厌弃他,人们将永世无法与他分离,人们将一次次与你分离,人们因他而疯狂,因他而绝望,人们又因你而充满希望,但是人们也因你而疯狂,因你而绝望,人们因你而挑起了一场又一场战争,特洛伊的木马时至今日仍在传说中燃烧。”
我惊讶,又有些动容,心中生出了许多感慨:“我与他仿佛是双生的孩子,仿佛我应该理解他,爱他。”
阿波罗说道:“假如连爱神也不知道该如何爱他,或许他会成为世间唯一一个不知爱为何物的存在。”
不,我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不相信这样的存在。我以爱神的身份质疑。
这时,天黑了,月亮出来了,我听到阿耳忒弥斯的口哨声,她在林中的狩猎就要开始了。阿波罗收起了七弦琴,踏着溪水走到岸上,他和我说:“请代我向赫非得里斯问个好,我要回德尔斐了。”
我请他留步,我说:“倘若我连战争都可以征服,那我便是答案。”
阿波罗亲吻我的头发:“倘若如此,那我愿你的光辉遍照世间所有角落,愿诸神对为你感到意外和骄傲,愿爱征服战争的诗歌将被人类歌颂。”
他离开了倪萨山,回到了德尔斐。而我,去到了阿瑞斯的身边,那时,他正牵着战栗在河边漫步,我看到三只秃鹰飞得低低的,在他头顶盘旋,我闻到刺鼻的血腥味,而当我靠近了他,与他面对着面时,我还闻到了腐肉的气息。我看着他,他的衣衫干净整洁,他的面庞英俊高贵,他佩戴着黄金的臂环,手上只有牵马的缰绳,可秃鹰让我害怕,那腐败的气味让我无所适从,战栗的鼻子里还不时喷出黑色的火星,我一时间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
这时,南风从我身边拂过,她悄悄塞给我一只海螺,并告诉我:“阿弗洛狄忒,这是来自罗得岛的海螺,海螺里住着阿波罗的声音,他会帮助你的。”
我将海螺放到耳边,我听到阿波罗的声音在说话,他说着:“爱神啊,不要去看他的身边,不要去闻他的气味,看一看他的眼睛吧,闻一闻他的嘴唇吧。”
我再度抬起眼睛,寻找到阿瑞斯的眼神,多么深邃,多么沉郁的一双黑眼睛啊!那里面仿佛充斥着一万个黑色的亡魂,一万种痛苦的死法,一万种悲恸,一万种湮灭!那一瞬间,恐惧席卷了我全身,我无法移动分毫,我想哭泣,为每一个在纷争中死去的人,为每一座被摧毁的城邦,为他的无情,无能,我忍不住蔑视他,瞧不起他,我转过了身去。阿波罗又说话了:“不要害怕。”
当他说完,我感觉我离开了我的身体,我飘飘荡荡地飞到了空中。我踩着秃鹰的翅膀,飞上云端,坐下了,俯瞰着林边,河畔的阿瑞斯,还有我自己,我,爱神,正在与阿瑞斯说着什么。我甚至看到我伸手抚摸了战栗的额头,我一颤,南风坐在了我身旁,我问她:“现在在我的身体里的是阿波罗吗?“
我又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南风轻轻说话:“女神啊,我难以回答你的问题,我只知道神明拥有天赋的神性,而非理性。”
占据了我身体的阿波罗正在和阿瑞斯说着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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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错时间了,周一原来是26号,不是25号……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