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在宇宙的每一瞬相遇,死亡与毁灭是永恒的,希望与新生也是永恒的。
执行官拥有选择和寻找每一个瞬间的能力,宇宙世界的每一根弦都息息相关,有时候远方出现新的曲律,是因为有人在这边拨动了弦。
——《执行官概述,执行局刊发,第3477世界时版本修订》
“在苍星·哈珀与11号执行官结婚的第十年,我感应到在遥远的维度,属于兰恩·维克托的弦出现了新的波动。而且我确信,那是属于希望与新生的曲律。”
——《系统626号工作日志》
*
“塔356,这里是深蓝,刚刚是你们呼叫了战斗增援吗?”
大雾天,兰恩·维克托坐在桅杆的最高处,湛蓝的眼眺望着远方。他的精神体翼蛇已经腾空卷浪,飞跃高空而去,一路为他捎回重要的战斗情报。
塔356的无线电静默,没有人回应。
二十分钟前,塔356向附近的海域发送了SOS信号,因为设备原因,他们刚刚接到这条信号,但是之后就再没有新的信号出现了。
“队长,雾气太浓了,海风中的粒子流会干扰我们设备。”
船头,穿着“深蓝”队服的成员扯起嗓子叫他,“兰恩,情报部的人让你别太狂妄,我们已经超额完成两个海域的污染体回收和清剿的任务了,356塔台离我们太远了。”
“不远,还有十五……不,十六海里。”
兰恩·维克托双眼微闭,在脑海中勾画翼蛇为他反馈的航道,“有风我就可以走,不过必须轻装简行,这样我们才能以最快速度赶到。”
兰恩·维克托说的话,其他人都知道没办法更改了——他总是兴致勃勃地搅入更多的计划,而且他完全不介意为了目标而单独行动。
“我去看一眼,你们保持最省油的匀速跟着我。”
兰恩·维克托睁开眼,湛蓝的眼底浮现出隐光,“356塔台并不在受污染区,它的突然求助和失联一定是出了问题,替我回情报部那些老头子,他们要是有意见,就去向老师投诉。”
“你以为老师没接过投诉吗?”
甲板上的同伴推出他们的摩托艇,大笑着说,“军部针对你的弹劾早就堆成山了,兰恩!他们说你太不给军部面子,而且经常越界抢走他们的任务内容。”
“老师总说,要是军部的人能够安分一点,他晚上就能多一些看电影的时间。”
“听老师的。”兰恩·维克托笑着说,“得再努力点,让军部那帮人下台,这样老师就能颐养天年了。”
兰恩·维克托放下望远镜,像一只鸟一样轻快地跃下桅杆,乘上快艇。
最近的海浪里污染值也非常严重,他戴上防护眼镜,对同伴们打了个手势,随后就加速没入了雾中。
这种事对于他来说习以为常。
他是蒙托斯坦将军的学生,内阁直属的所有特别行动队都有权直接参与军方的任务,不论是已发布还是未发布,他们甚至可以直接插手情报部的行动,因为这就是别动队的特权——战时的消息总是慢一步,而每一分钟都有可能导致更加严重的后果。
在可能成为救援或者战斗的任务面前,他从未考虑过政治。塔里出来的学生,秉信的是自由、公正与理想,如果放着一个二十分钟前的求援信号不理,那么“深蓝”不再是“深蓝”,兰恩·维克托也不会是兰恩·维克托。
四海里之后,雾气减淡了一些,风将精神粒子吹远了一些,无线电通讯恢复了一些。
“队长,情报部那边的回电,说有别的小队也收听到了求援信号,十分钟前已经前去了。”
“我靠,被截胡了!”无线电里另一个队员的声音。
他们都认为这不会是一个严峻的任务,因为塔356位于一个边缘地带,而且是少有的带一个陆上悬崖岛的塔,这个地方易守难攻,畸变哨兵们活动区域暂时不可能到那里。
兰恩·维克托不会认为这是什么截胡行动,他一面感应翼蛇传回的信息,一面问道:“哪支队伍?”
“和我们一年的新毕业队伍,队伍隶属军部大臣,队伍代号是‘苍星’,实际上成员只有一个,苍星的队长,你听说过吗?”
队员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按捺不住的八卦心思,不过碍于兰恩平常在队里的规矩,没敢多说,“是个SSS+的未结合向导,他一直单兵作战,有关他的资料很少,不过他们都说他是攻击型的。”
兰恩·维克托平时除了战斗就是写论文,并没有听过,他的注意力在别的地方:“一个人?”
他调整好了耳麦:“计划不变,继续前往塔356,尝试联系对方,直到对方确认安全。我们得增援他。”
不论何时,兰恩·维克托最令人艳羡和嫉妒的是他那仿佛能够通天的可怕直觉。他总是能够在众人对事态毫无了解的时候,直接判断出状况的严重程度。
这是他无人能及、与生俱来的天赋。
他的声音认真了起来,小队的成员也不在嘻嘻哈哈和插科打诨,他们训练有素地保持着速度,跟随兰恩·维克托的航线。
兰恩对与环境的掌控远超其他人,二十分钟,他到达了塔356所在的悬崖海岸,翼蛇在这里遇到了阻碍:悬崖高约三百五十米,岩层已经遭海水风化,他不能使用海浪登陆的办法,那样会连着陆上部分一起摧毁。
兰恩·维克托毫无迟疑,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他站立起来,脱掉多余的负重装备,湛蓝的眼睛冷静地打量着岩层结构。
他准备爬上去。
翼蛇振翅俯身,温顺地回到他身边,它也捎来了上方的消息,虽然只有一个大概,但是兰恩·维克托在一瞬间,看见了一个清晰的图景。
悬崖背后有一个深陡的盆地,盆地中有许多已经死去的枯骨。
有人穿着漆黑的作战服,手里拿着一把漆面银色的狙击枪。而那人身后,大地在振动,有无数渴望鲜血和刺激的脚步声。
他没有看清那个人的面容,这个画面只出现了非常微小的一瞬,随后就在风中湮灭了。
这应该就是情报部说的那个单兵小队。
兰恩·维克托在海浪中寻找一个最靠近的停泊位置,很快,他看见不远处停着一艘深色的小渔船,小渔船用攀岩钉栓了起来,比他的摩托艇更加稳妥。
他不再迟疑,直接跳上这艘小渔船。
渔船里很干净,还放着一个打开的装备包,兰恩·维克托在里面一眼看见了攀岩辅助绳和一些医疗物资。
他毫不犹豫打劫了里边的工具和物资。
这艘船上的人和他的想法一样,都是自己纯爬上去的,而以翼蛇带回的情报来看,那个人不一定还能活着下来。
兰恩·维克托将一卷医疗绷带放进自己的作战服中,他刚往上爬了一步,就有什么东西被医疗绷带勾着带了出来,有绳子相勾连,在半空中晃着。
兰恩·维克托低头看了看,察觉那是军部的ID卡,上面写着对方的信息。
姓名:荆榕
年龄:18
身份等级:向导,SSS+
职衔:少尉
隶属队伍:苍星小队。
“相逢一场也是缘分,我替你收着了。”兰恩·维克托将身份牌顺手塞入领口,他喃喃低语道,“希望你还能活着领回你的身份牌。”
他开始迅速地向上攀登。
无防护措施攀登这么高的悬崖峭壁,一旦掉下去就会粉身碎骨,这的确是一场十分困难的增援行动,即便是“深蓝”,今天携带的设备也不充足,必须出动海上直升机。
十分钟内,兰恩·维克托完成了几乎垂直和反角度的攀登,来到了地面。
就在眼前,塔356的情况惨不忍睹——
大地一片焦黑狼藉,残存的火焰和焦土混作一团,有许多平民和塔的战斗人员死在悬崖边,他们恐怕在这里打退了几番畸变哨兵的攻势,退无可退。
今天的风向并不好,塔356的海拔也过于高,方圆四十海里,竟然无人看到这一片海面上的硝烟。
爆炸声再度响起,翼蛇立刻判断出了它的方位——就在五百米内。
兰恩·维克托不再停留,他确认了周围没有存活者,立刻向爆炸中心奔去,深蓝的翼蛇化出长长的羽翼,跟随他一起前往丛林深处。
丛林被拨开,焦土和硝烟中,他看到了站在战场中心的人。
穿着黑色作战服的青年站在爆炸的圆心,背对着他,冷静无声看着面前的惨状。
接近圆心的畸变哨兵已经全部炸成了粉末,而以那人为圆心辐射的部分,所有畸变哨兵都已经死亡。
兰恩·维克托只用一眼就明白了,剧烈的爆炸并不是由畸变哨兵引发的,而是由这个爆炸中心的向导引发的,这个一身黑色的向导垂落的长枪枪口还泛着熔岩一般的火光,浑身肃杀凛冽。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攻击型向导,传言果然不虚,这个人让那些死亡的畸变哨兵都显得温良顺从了起来。
对方察觉了他的到来,转身看向他。
年轻人和他同级,一双凛冽冷淡的乌黑双眸,里面是如雪拂过的冷光,让人心头一凛。
兰恩·维克托说:“你好,我是‘深蓝’的队长,前来增援你。”
他站在风里,银白的作战制服一尘不染,像是凭空冒出来的精灵。
“我是苍星的队长。”荆榕指了指自己的身后,简单利落进行着沟通,“我已经将他们的主力活力引到地面上,塔里还有三百个师生等待救援。”
“好,我立刻去。”兰恩·维克托转瞬之间就和他完成了情报交换,他看到对面的枪、管,即能知晓对方怎样用它释放核爆一样的精神屏障;看到对方颊边焦黑的擦伤,即知晓他经过了何处。
这也是兰恩·维克托远超其他哨兵的所在。
对方点了点头,转过身不再说话,他的一只手垂着,漆黑的作战服将他的身体包裹得非常严密,但兰恩·维克托察觉了一些异常。
有一种非常清冽的血腥味。
这个形容非常古怪,眼前到处是血,但这血腥味却十分好闻,似乎混杂着某种不知名的干净花香。
兰恩·维克托看着他说:“我这里有绷带。”
荆榕回过头,看着他,视线变得若有所思起来:“这好像是我的绷带。”
兰恩·维克托十分公事公办:“回去后还你。”
“不必了。”
荆榕往后看了一眼,脱掉外套走过来,向他伸出手,兰恩·维克托清晰地看见他肩上有一个弹孔,血已经将他的半边身体浸透。
这是无法独立完成包扎的伤,荆榕太高,于是半蹲下来,请他帮忙包扎。
兰恩·维克托一起蹲下来,给他包扎伤口。
凑近后,血腥味里的花香变得更加浓郁了。
荆榕安静地注视着他,乌黑的眼眸里没有任何风波,他显然是那种格外寡言和生人勿进的独狼,平常也不太将视线放在旁人身上。
除了此刻。
长得这么好看的哨兵实在罕见。
他喜欢漂亮的事物,眼前这个人的一切都很漂亮。蓝色的,像宝石一样澄澈的眼睛,被日光照耀过一般的金发,还有那眉目间的有条不紊与认真。
更吸引人的是他身上的气质,极度的干净,仿佛世间俗世不会侵扰他。
兰恩·维克托察觉了他的寡言少语,于是也没有挑起别的话题,他简单利落的完成了包扎。
荆榕站起身,他的视线落在他胸口的蓝宝石胸章上,又落在他身上:“多谢。”
“不用谢。”
兰恩·维克托将剩下的绷带收回,一样站起身,简单颔首致意后,兰恩·维克托向塔的方向奔去。
翼蛇飞回的动作比平常要慢一些,风中带回了翼蛇收集到的信息,只不过这一次,带回来更多的是味道。
“喜欢这个味道?”
兰恩·维克托一边行动,一边伸出手,翼蛇拍了拍它的翅膀,将脑袋靠回他指尖,表示亲密和温顺。
风吹乱兰恩·维克托的金发,他漂亮的、湛蓝如长空的眼里是明朗的笑意,精神体就是他的延伸和代表,他坦然笑道:“我也喜欢。”
翼蛇在风中自由翻滚、翱翔着,轻快的风吹拂过来,带走了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道。
这惊鸿一瞥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个向导像是一把雨水洗过的刀,简单又直接地插入这片大地,没有人不会忘记那个画面。
塔中还存留着少量的畸变哨兵,兰恩简单的解决了他们,将藏匿在底下的师生们成功解救。
他的队员们也已经跟了上来,无线电中呼叫了直升机。
“队长,对面的人也呼叫了直升机和救援船,你们碰上了吗?”队员在通讯波段中问道。
兰恩·维克托说:“见到了。”
对于那个向导,他没有更多的描述,他只说:“事情很快会结束。”
兰恩·维克托捡起一个畸变哨兵身上的联络器,这个畸变哨兵是个头目,联络器上面实时反映着五公里范围内所有存活的畸变哨兵位置,绿色的光点还剩几百个,而且都在向一个地方聚集,形成包围圈。
他刚看了一眼,更大的爆炸声音浪就在远方生起。
所有的绿点在一瞬间就覆灭了。
高温和爆炸的扬尘瞬间侵袭了这片土地,大地深深地震颤着,风浪被强行改变了流向,兰恩·维克托抬起头,看见高空之上,一只浑身赤金的朱雀正缓缓飞动,它的视线冷淡而寂静,所过之处,一切都归于尘土。
那是普通等级的哨兵和向导看不见的存在,所以它也如此霸道而肆无忌惮,那是纯粹的强大和专横。
“妈的,真的被截胡了!”
小队的船上,有人大声抱怨的声音传过来:“谁能想到是这个人先赶到的?早知道不来了。”
兰恩·维克托对于队员们的抱怨,没什么格外的反应,他只问道:“那个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他是军部大臣的儿子,毕业就是少尉,他目中无人,恃才傲物,而且举止霸道,有他在的任务,别人一个都别想插手,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
“是吗?”
兰恩·维克托却分神想了想别的地方,他笑了起来,“那他的性格或许和我很投缘。”
“队长,你当然不是……你的脾气要比他好多了……”队员立刻在那一边吭叽起来,不过兰恩·维克托的思绪已经飘远。
如此清晰的精神体面貌,如此清晰的向导素香气。
这次任务里,他有了一个推测。
兰恩·维克托,第一次遇到了一个百分百和自己精神力匹配的向导。
*
他并没有很仔细地想这件事,很少有人能够想象兰恩·维克托和某人在一起的样子,连他自己也没有想过。
属于“深蓝”的任务还很多,十分繁重,蒙托斯坦的身体每况愈下,他总是想再尽力地做更多的事情,属于他自己的那部分情感与冲动,在很靠后的地方。
塔356的歼灭任务十分成功,军方的直升机和舰船帮忙撤离了大部分伤员和待救援人员。
“荆榕,荆熵的儿子,七岁觉醒SSS+向导能力。他是攻击型还是安抚型没人说得清,因为他一直单独作战,而且性格非常冷,一般人好像也很难接近他。”
食堂里,大家议论着这次的八卦,“没想到和他遇上了,他代表军部作战,几乎没有疑问,他以后是要进入内阁的。”
“那难道我们以后要为他作战?”
众人面面相觑,开始思考这个可能性,意识到并非没有这个可能后,有人骂了一句:“他妈的,出身高就是好啊。”
“好了,吃这么多还堵不住你们的嘴吗?”
兰恩·维克托并不是很在意这个话题,他看了看表,先收起餐盘:“我去找一下老师。”
空中栈桥已经在建设过程中了,当众还有很多事情需要确认细节。
蒙托斯坦的办公室在中央大楼,军部的区域。
“深蓝”的位置很特殊,它直属内阁,所以即便蒙托斯坦拥有军部的身份,“深蓝”的成员仍然更加认同自己属于内阁直属别动队。
从小到大,兰恩·维克托已经来往这里无数次。
蒙托斯坦今日的精神还不错。
兰恩对他汇报了近期的大概行动,当众包括塔356的那次增援行动。
蒙托斯坦沉吟了片刻:“这件事你做的很对,如果在那里的人不是那个SSS+向导,而是别的人,我们恐怕就要失去一位优秀的战友,和一整个据点了,那些平民也将生死难料。”
“只是这一次行动,军部的奖赏恐怕会更多偏向对方,你同意吗?”
蒙托斯坦问道。
兰恩·维克托说:“事情本应如此。”
“我知道你不在乎,不过事到如此,我总还是在想你的队员……算了,这不重要,来,看一看这份栈桥图纸。”
……
师生俩在办公室商议、讨论了大约一个半小时。
兰恩·维克托从办公室走出时,天幕已经黑尽。
过了下班时间,军部的人也少了许多。
兰恩·维克托穿过空荡荡的走廊,习惯性地关闭了走廊尽头的灯,楼道暗下来的一瞬间,他同时察觉了楼层天台外还有一个人,对方正因为灯突然被关了而抬起头。
“抱歉。”兰恩·维克托彬彬有礼地说,“我没看到您。”
楼道和天台之间隔着一层真空玻璃门,这扇玻璃门是封死的,黑暗中,他还没有看清对方的面容,但他的精神体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往门内钻。
兰恩·维克托也因此知道了对方是谁。
荆榕说:“没事。”
他的声音和之前一样淡,淡而平静。
他本来也就是出来抽根烟,有没有灯都无所谓,军部实际上并不允许任何人吸烟,但他胡作非为已久,并不在乎这些规则。
出来抽只是因为素质而已。
对话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
但兰恩·维克托没有动,他静静地立在玻璃门前,感受着那阵幽微的小苍兰香气。
短暂的沉默降临,夜色更加深沉地降临。
理性永远占据上风的兰恩·维克托只停顿了一下,就在他准备离开时,门外传来了对方的声音。
仍然是淡而宁静的声音。
“你的眼睛很漂亮。”荆榕在另一边说道,平静地描述着,“倒映在玻璃上,像蓝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