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齐对走廊尽头的剧院员工喊道:“您好!我是汤贞老师的助理,麻烦您给开个门!”
那工作人员过来,显然认识小齐:“我刚刚看你们汤贞老师跑过来了,人不在?”
门开了,小齐提着手里满满当当的饮料。
休息室里空无一人。
汤贞来时拿的剧本就放在桌子上。
“汤贞老师?”小齐把手里饮料搁下了,他四处看看,走进休息室里的走廊,挨个房间敲门,推门,“汤贞老师?”
没有人。
更衣室地面铺了浅棕色的拼接地毯,人在上面走也发不出声音,四周尽是挂满了戏服与配饰的衣架,稍微一碰,就带动一片丁零当啷地响。
汤贞刚刚膝行到门边落锁,接着就被周子轲搂回去了,周子轲看上去是丝毫不怕小齐发现他们的,或者说,他干脆就很希望被发现,巴不得现在就叫嘉兰剧院的人全都知道,他正和汤贞在一起——就是那个谁想约他都约不到的汤贞,就是那个照顾了周子轲这么多天,又想把他推开的汤贞。
他把汤贞紧搂着,汤贞不说话,连气声都不敢出,因为身体紧贴着周子轲,脸也只得贴着他的肩膀。你干什么。这是汤贞说的最后一句话。周子轲手摸进了汤贞穿的大衣里,除了勒进皮肤的裹胸和内裤,汤贞真的什么也没穿。他的腰摸起来那么细,周子轲抱着他,感觉汤贞在手里明显地颤。汤贞在害怕,想躲他的手,可动作太大又会牵动周围的衣架,被外面听到。
周子轲低下头,他长这么大,从未有过这种经历。像做贼一样,像是个强盗。
这感觉并不坏。
他用鼻尖蹭了蹭汤贞的脸蛋,不是沉睡时安安静静贴在枕头上的脸蛋,是因为慌,因为怕,因为周子轲的肆无忌惮而透红了的汤贞的脸。
小齐找了工作人员打开休息室的门的时候,汤贞的身体好像瞬间变得僵硬。周子轲把他的大衣剥下来,汤贞条件反射要拦周子轲的手,没拦住。周子轲把只缠了一条裹胸的汤贞紧抱住,和周子轲身上的黑色夹克比,汤贞肩背上的肤色过于苍白了,那是周子轲想象中的颜色,近看也不太真实。
只有亲手触摸过了,搂过了,抱过了,周子轲才确定汤贞真的不是那些云雾、那些尘烟化作的幌子,汤贞是活生生的人,生活在与周子轲同样的时空,与他脚踩着同样的大地、河流。周子轲垂下脖子,他趁汤贞不在意,忽然低头含住汤贞的嘴唇。
汤贞身体颤了颤,不动了。他被周子轲吻住嘴,眼睛睁得更大,湿润的眼珠里映的全是周子轲的影子。
小齐在休息室里一扇扇推开门,问话声越来越大:“汤贞老师?汤贞老师?”
周子轲把他们的汤贞老师搂在怀里。第一次的吻结束了,周子轲的鼻尖还在汤贞眼前,周子轲气喘吁吁,一双眼睛紧盯汤贞的脸——连吻起来也和他想象里的并无差别。
甚至更好,更像是“汤贞”。
对周子轲来说,“汤贞”代表了什么?
被严重挑起的好奇心?无法填补的乏味空虚?还是单纯的,因为他看了汤贞的一部电影,他便和艾文涛那些成日拿明星取乐的朋友一样,也想和这个传说中的“汤贞”发生一些关系,一些肌肤之亲。
可汤贞总是避开他。每当周子轲自觉离汤贞更近了,汤贞便要找各种借口闪躲和回避。
可能汤贞也知道周子轲不是个好人。周子轲是个混帐的,冷心肠的,被父母唾弃的,被前女友们诅咒的,令长辈们失望的不肖子。因为周子轲从来不是个善茬,所以汤贞也想离他远点。
那汤贞为什么还要对他这么好呢?
汤贞脸红透了,耳朵也像滴血。他微张开嘴巴喘气,湿透了的眼睛抬起来,望周子轲近在咫尺的年轻的面孔。
他们刚刚接了吻,是那种只有在情人间才会有的吻。周子轲把他紧紧抱着。这个前几天还病怏怏的需要汤贞彻夜照顾的男孩,他到底想要什么。
小齐走到了汤贞的更衣室门口,大概念着汤贞从不在人前换衣服,害怕暴露皮肤,也不肯让任何人进他的更衣室——小齐没有直接转动门把手,反而是轻推了推门:“汤贞老师,您在里面吗?”
汤贞被周子轲放倒在地毯上,周子轲撑在他上方。更衣室的格纹窗被布帘遮住,透出几束朦胧光线,照亮了周子轲头发的边缘,把汤贞笼进这一片阴影里。
汤贞嘴唇动了动,仍是说不出话。周子轲吻他的脸,像吃一颗荔枝一样,继续含吻汤贞的嘴唇。也许是幻觉吧,周子轲居然在那柔软的嘴唇里尝到了一股甜味,像是汤贞为他榨的果蔬汁的甜味,又像汤贞衣服里惯有的那股香味。周子轲吻汤贞的耳朵、脖子,然后是肩膀,他沿着锁骨和裹胸的边缘一路向下亲吻。那裹胸原本就是一截白布,周子轲找到了头尾,抓住了正准备扯开,他想把汤贞剥得更彻底。
从门外忽然响起更大的动静。
“小汤在哪里,”是那个导演林汉臣,急步走进来,“小汤来了没有!几点了,让电视台一直等。”
汤贞的助理小顾跟进来道:“来了来了,汤贞老师和我们一起来的,自己先来换衣服的!”
更衣室里昏暗,汤贞蜷缩在地毯上,还是怕得一声儿都不出。周子轲几乎红了眼,他看见汤贞睁着那双初见时曾让他过目难忘的眼睛,眼神茫然的,有些透明液体就蓄在眼眶里。
*
周子轲今天过来,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汤贞在地毯上胸膛缓慢起伏,他汲取了一点氧气,手撑着地毯,想要爬起来。
周子轲还半跪在原处,不动,堵着汤贞的路。
更衣室外更吵了,脚步声杂乱,不知进来了多少人。
周子轲甚至听见朱塞的声音,隔着身旁这扇单薄的木门,朱塞一边安抚林导,一边在电话里说:“子轲还没有走,他的车还在楼下,你们去三楼包厢找一找。”
“我现在在汤贞的休息室,如果你们见到汤贞老师,就把他请过来。”
汤贞身上的裹胸已经被周子轲扯松了,汤贞自己用手抓着。他低着头眨眼睛,眼里那点湿润的因子扩散了,覆盖住整面眼球,也许很快会蒸发,或是被汤贞自我消化。周子轲还有点懵,表情很僵硬。汤贞抬起头,刚刚被周子轲亲得通红的嘴唇抿了抿,汤贞用口型对周子轲道:“你先让一下。”
周子轲半跪在他眼前,不动。
汤贞眉头一蹙:“我已经迟到了……”
汤贞没有指责周子轲,没有骂他,汤贞仍在和周子轲商量。也许比被周子轲强迫着亲热这件事,工作迟到对汤贞来说更加严重。
周子轲直起身,站起来,让出了半条路,他看着汤贞从他面前走过去。汤贞打开衣柜门,低着头背对周子轲重新系裹胸。从周子轲的角度只能看到那条白布被汤贞拽着,深深勒进了胸部的皮肉里,让上下皮肤都有些病态地凸起。
汤贞感觉不到疼吗?周子轲下意识想。
他知道他做错事了。他把事情搞砸了。汤贞弯下腰,小心穿英台的布裤。那白色宽松的裤子把汤贞刚刚裸露的两条腿,连同内裤全遮挡住了。
门外忽的有人敲门,伴随着林汉臣那老头子的声音:“小汤,小汤!”林导又对外面道:“小汤应该不会乱跑,工作时间,他很听话——小汤!听见我说话了吗,你在不在里面?”
汤贞下半身穿了条宽松裤子,系好裤带,上半身还只有条裹胸呢。周子轲看着汤贞转头望向门,汤贞安静了一会儿,怯怯地出声音:“林爷?”
他声音里没有哭腔了,倒迷迷糊糊的,仿佛安静了这么久是睡着了,才醒。
林汉臣与朱经理既气愤又感慨:“白天夜里的,排的满满当当全是工作!孩子晚上就睡两三个小时,怎么休息,上了台状态能不被影响吗?”
朱塞在旁边道:“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
“祝英台”一身行头被匆忙穿戴到了汤贞身上,也不怕再弄出动静了。小齐说:“汤贞老师,小顾在这里等着您,我先下去把饮料分发了!”
汤贞双手绕到背后系兜肚的结扣,他匆忙应道:“好!”
结扣垂在了腰窝上,周子轲睁眼瞧着,一声不吭。汤贞弯腰把手套进繁复的一层又一层薄衫里,把周子轲刚刚亲过搂过,那片仿佛还在发烫的后背和肩头全包裹住。汤贞始终低着头,他好像知道背后有人正看他,他眼睛也低着,连透过镜子的一个对视也不敢有。
汤贞又弯腰穿罩在外面的第二件裤子了,然后是英台的鞋子。他拿过那件被精心收纳在衣罩里的绣了鸟羽的戏服,拆开罩子,敞开了,披挂在身上,低头一粒粒扣扣子。
汤贞关上了衣橱门,这整个过程里,汤贞始终当他身后的周子轲不存在,他低着头就打算走。
朱经理在外面打电话:“吉叔……还在找,一眨眼就看不到子轲了。”
汤贞手扶在更衣室的门上,手指握住了门把手。
“他是好好吃饭了,”朱塞在外面讲着,突然笑道,“我问他了,今天,早饭也吃了,午饭是也吃了,”朱塞越讲越喜不自胜,“还知道主动过来,来蕙兰的剧院看戏,说想看《梁祝》。”
“十八岁了,子轲也要慢慢懂事了。”
汤贞眼睛垂着,他回过头,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似的朝背后看去。
朱经理正和吉叔讲着电话,忽然瞧见身边更衣室的门一震,连带着“砰”得一声响,又归于平静。
吉叔在电话里兴奋道:“那我现在就过去吧!小朱你问问子轲,晚饭他想吃什么啊?”
朱经理回神:“您就别忙了。再有几天就过年了,子轲该回家吃年夜饭了——”
汤贞后背紧贴了更衣室的门,周子轲吻他,把他紧抱着。把英台的外在与内在,把汤贞的整个人,全抱在他的怀抱里。
周子轲一句话也不说,汤贞只不过回头看了他一眼,周子轲就好像无形中被什么牵引了,牵制了。周子轲气喘吁吁,把头垂在汤贞脖子里,吻才刚结束,他又去含汤贞微张开了喘气的嘴唇。
他似乎是有些话想对汤贞说的,可他说不出来,周子轲天生就不会,不会低头。他只是像这样把汤贞抱着——汤贞会明白的,他想他会明白的。
周子轲一度以为自己彻底搞砸了,汤贞出了这扇门,也许就再不会理会他。不会看他,不会关心他,不会再那样为他彻夜忙碌了——周子轲十分需要这些吗,好像也不是吧,能照顾他的人明明满世界全是。
他只是想要汤贞。
汤贞被周子轲居高临下地吻,不得不仰起头。
这感觉很奇怪:明明穿着层层叠叠的戏服,布料里的皮肤也一直发烫,仿佛仍有人把他赤身裸体地抱着,仿佛那个男孩还在亲吻他的后背和肩膀。挥之不去。从刚才到现在,汤贞脑子里一直是这些印象,蛊惑着他,令他恐惧。他垂下脖子,周子轲忽然亲吻了他的耳后,汤贞便觉得连耳后也是滚烫的了。
他是不受控制的,汤贞不知道周子轲对他做了什么。周子轲抱着他一直吻他,吻得汤贞脑中是雪落一般,所有的念头、想法支离破碎。
周子轲看上去总是冷冷淡淡的,他五官锋利,眉宇间天然有股傲气。生病时再怎么面色苍白,明明已经病怏怏的了,也不肯让汤贞靠近。汤贞吃力地把他从走廊捡进休息室里,用自己的羽绒服小心翼翼包住他,铺开小梅花棉被为他保暖,他也丝毫不领情,不感谢汤贞的一丁点好意。
他叫什么名字,他是什么人,来自哪里?汤贞找不到他的名字,工作忙碌时偶尔想起来,也怀疑自己记得的是不是那样一张面孔,一直找不到,也许是因为从一开始就记错了,那只是汤贞的梦。
周子轲额头紧贴在汤贞的额头上,周子轲流了些汗,眉头根根湿润。汤贞眼睛睁开了,视线在周子轲面容上流连,观察周子轲眉眼的形状,鼻梁的弧度,嘴唇的深浅。汤贞没有记错。
这就是那个人。
林导站起来,他原本正与朱经理和电视台的编导讲话。这会儿一屋子人忽然安静了。
他们看着汤贞打开更衣室的门,身着戏服从里面出来,又很快把门关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汤贞着急道,“糊涂了,穿衣服多废了点时间……不好意思。”
“好,好,”林导带着汤贞往外走,“乔贺在楼下等着呢,走。”
朱经理留意到汤贞眼睛有点红,嘴唇也比往常更红。朱塞低头回秘书短信的时候,又抬眼看了那扇平凡无奇的更衣室门——那“砰”得一声也许是他的幻觉。
汤贞在走廊上走,从人群中回了头,没有人再去检查更衣室紧闭的门。小顾帮汤贞拿着热水杯,把休息室门也关上了。
林导在会议室再一次谈剧本,电视台正拍着,他突然叫汤贞:“小汤。”
汤贞坐乔贺身边,一直低着头握着笔看剧本。他眼神飘飘忽忽的,若有所思。林导一叫他,汤贞条件反射脑袋一抬,身体向后老老实实坐正。
“你说说,祝英台一心向往自由,为什么最后到了梁兄的坟前,她却不再跑了?”
汤贞眼睛是望着林汉臣的。
“小汤?”林汉臣问。
就在汤贞双手握住剧本,正准备从英台这悲剧人生的角度仔细作答的时候,朱塞身后跟着一群嘉兰剧院的工作人员,把好不容易露面的太子爷包围在中间,浩浩荡荡从会议室门口过去。
汤贞的视线在门外停顿了。
当夜,嘉兰剧院灯火通明,剧场里掌声阵阵不绝。闪光灯中,《梁祝》剧组结束了农历新年前最后一场演出。演员走上台来谢幕,汤贞与乔贺还有其他演员们并肩朝台下观众微笑,鞠躬。汤贞的眼神不自觉朝远处那模模糊糊的三楼包厢上望,台下记者叫他,汤贞老师,汤贞老师,看我们的镜头。
知名建筑师潘鸿野在演出结束后一直等在观众休息室里。工作人员把剧组一行人请进来,潘鸿野根本不看前面的人,仰着头只等汤贞露面。
汤贞早先见过他许多次,再见已经很面熟了。潘鸿野对林导毕恭毕敬,对汤贞也是格外尊重。合影时潘鸿野手揽在汤贞穿着戏服的肩头上,表现得既亲切,又有风度。汤贞也笑,友善地望了镜头。等照片拍完,潘鸿野自然而然把手拿开。他对汤贞煞有介事道:“汤贞小老师今天的表演和上一次比,又看得出很多细节上的不同了!”
汤贞问他是哪里不同。
潘鸿野的朋友在后面等着,这时走过来:“潘工,先让我和汤贞老师留个纪念好不好?”
演员们一走,休息室里宾客也逐渐散去。数潘鸿野溜得最快,后面几位西装革履的男士瞧见他匆忙的背影和脑后的少白头,纷纷笑了,连潘工那位朋友也跟着一起笑。
“走吧,喝一杯。”
“不夜天?”
几个人交换了眼神,笑容更隐晦,走进嘉兰剧院楼梯的阴影里。
*
知名建筑师潘鸿野这些年行走各地考察、演讲,名为“不夜天”的夜店、会所他没去过十家也有八家了,但就没有一家能像京城“小朝廷”这样,引得他十天半个月不去就满心满脑惦记的。
“小朝廷”的老板姓甘,单名一个清字。在京城他算是个风云人物,平时很少公开露面,每次亮相都戴一只黑色的圆片墨镜,把脸藏起一点,人说他像溥仪,他说对,“我就是小皇帝。”
“甘小皇帝”年纪轻轻的,在京城人脉深广,他又好热闹,爱开派对。他叔叔甘霖,那也是一位圈内知名的纨绔,头几年因为在广东、澳门一带作恶多端,惹事生非,被甘家老人一脚踹去了国外。至于他去了国外,因为睡了林大还是哪位地头蛇的老婆而差点被阉了半身,到现在还被人家封杀以至于回不了国的事,潘工就不是十分清楚了。总之,这甘霖虽然是个混子,在澳门却实实在在捞了不少钱,京城“不夜天”也正是甘霖在那时候购置下的产业。有这么一个从小带他玩到大的叔叔,“甘小皇帝”其人脾性如何,自然也不用细说。
潘工行走江湖,为的是广结天下善缘,对于甘霖和“甘小皇帝”这绝非善类的,他一向是敬而远之。
若不是独此一家,再无分号的话,他也真不想夜夜往这“不夜天”里头跑。
这天晚上,看完了《梁祝》,潘工就让司机紧赶慢赶,到了这“不夜天”来。一进门,在周围一片“潘工又定点儿来上朝了”的嘲笑声中,潘鸿野飞奔上楼。
倒是潘工几个朋友来得晚些,据他们说,路上堵车:“一到这天,一路上都堵。”
“人家潘工早一刻钟就来了!”
几位朋友上了楼,从侍者手里接过了酒,与路过的朋友打招呼。他们沿着人最多的路走进去,挤开人群,掀起门帘,绕过屏风。
地板上两具紧紧相贴的肉体,潘工解开了领带和领口,裤子脱了一半就压在下面那个人身上飞快地挺腰,潘工一边爽着,嘴里还念念有词。
小老师,小老师。您真软。嗯。紧,紧。舒服。小老师,三年前我就看您的戏了小老师,今天,今天的,今天比以往演得都好,都好,您那个身段,小老师,汤贞小老师,您那个……小老师……
他这种时候总是话特别多,嘴里一边念叨,一边更用力地飞快往他身下的“小老师”抬起的屁股里猛草。
而他的“小老师”则趴在地上,上半身一丝不挂,只有胸口紧紧勒着一圈白布,下半身则穿着条敷衍了事的白裙子,白裙子上绣了些鹤形,这一看就是潘鸿野给他套上的。“小老师”嘴里被塞进一个橡胶制的口球,已经被唾液浸湿了,两条手在背后被手铐铐着,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潘鸿野的几个朋友走过去。潘工一看见他们,又生气了,但让潘工现在中止去把他们赶出去,这也不太可能。在嘉兰剧院后台合影时排在潘鸿野后面的那朋友到了跟前,伸手抬起潘工身下那位“小老师”的脸。“小老师”留了个女孩头,刘海下面是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这么抬着乍一看,九成就是汤贞本人。
潘工的朋友伸手摘下“汤贞”耳朵上挂的嘴巴里塞的口球,不像潘鸿野那么猴儿急,他是十分怜香惜玉的。口球摘下来,“汤贞”不自觉闭上嘴,嘴角却溢出分泌过多的唾液。朋友眼睛盯在“汤贞”这张发型不对的脸上,手解自己的裤腰带,动作不禁也快了。朋友半跪在跟前,手捏着“汤贞”的下巴,捏得“汤贞”不得不再次张开嘴,把他下身半硬的一根家伙吃进嘴里。
朋友们直到十一点半多了才从房间里出来。潘工花钱买着分钟数,被朋友占这种便宜,他也顾不上讨回来。今天还剩二十分钟,潘工阴茎已经吐过两轮,想再硬起来就心有余力不足了。潘工坐在地板上,把他心爱的日日夜夜惦记的“汤贞小老师”搂在怀里。他拿纸巾给“小老师”擦干净脸和嘴,把别人的精液擦掉,端着杯子,伺候“汤贞”在他的怀抱里喝水润喉。
“汤贞”两腿中间有精液流出来,粘在地板上,非常不体面,非常不“偶像”。潘工只顾吻咬“小老师”的脸,也顾不上给他擦。潘工自问对于“汤贞小老师”,他是非常绅士而体贴的。他和甘清那类人,和绝大多数来“不夜天”做客的男人女人们不同,他是发自内心地尊敬“汤贞”,爱护“汤贞”,从头发爱到脚趾头,从“汤贞”的舞台艺术爱到“汤贞”这个人。潘工每次都会带不同的衣服来给“汤贞”穿,有些是精心拿到手的拍品,有些是仓促买的路边货,无非是助兴用的。“汤贞小老师”从不挑剔,潘鸿野拿来什么,他都像个听话的娃娃一样任他打扮。
潘工把阴茎放进“汤贞小老师”被茶水润湿了的喉咙里,让“小老师”给他含了一会儿,可还是没硬起来。潘工解开“小老师”身上勒紧的裹胸,像汲取艺术一样,拼命吸吮“小老师”胸前两个烙印着莫名伤痕的乳尖。
时间还剩最后五分钟的时候,潘工面对着“汤贞小老师”打开的双腿和滴出精液的入口,不甘心地攥自己的阴茎,他把裤子提上。“小老师,”他把“汤贞”再一次从地板上抱起来,像个虔诚的信徒,“您给我唱支歌儿吧。”
“汤贞小老师”那双无神的眼睛睁开了,瞪着潘工,愣了两秒。
“汤贞”开口了,他唱了《如梦》,那是他在“不夜天”最常唱的一支歌。当夜幕笼罩大地,几乎所有夜店酒吧的歌手都会唱这首国民广告曲,可只有“小朝廷”的“汤贞”唱得最好,最动听,最像是那么一回事。
在“汤贞”的歌声里,潘工裤裆里面竟后知后觉又撑了起来。可惜时间到了,屏风后面的门已经被推开了。
零点时分,潘鸿野站在那房间门口,眼睁睁看着一群人挟持着他的“汤贞小老师”往楼上去。潘鸿野知道,那里正开的是“甘小皇帝”的派对,“汤贞小老师”不来的时候还好,每周只要来了,就一定是那场派对的中心。
在洗手间里解下裤子,一顿忙碌,又再一次提上裤子。潘工在雕刻着蛇发三乳女妖的水龙头下面洗过了手。他知道他的朋友们此刻一定就在楼上的派对——他们总笑他傻,在“不夜天”,能不花钱玩“小汤贞”的方法有的是,潘鸿野偏偏要选花钱的那种。
甘清这个人脾性确实奇怪,他不收钱,把自己养的小宝贝丢到派对里任人分享,他喜欢看“小汤贞”在人群中流泪、挣扎,被折磨得昏迷过去,也不肯让潘鸿野独占哪怕一秒。不收钱则已,一旦开口收钱了,连潘工这种身家也要觉得腰包有点疼痛。每回约上几十分钟,还总有人进去打岔,为了“汤贞小老师”,潘工也只能忍耐了。
他在走廊里的长椅上坐下,因为人都去了楼上,也没人嘲弄他。侍者端过来酒,潘工问他:“派对一般几点结束?”
那侍者耸了耸肩,笑道:“您想干什么?”
“不夜天”的服务生都是猴精儿。潘工识趣,立刻闭了嘴。京城“不夜天”这个场子是私密会所,来的人非富即贵,做客的明星也是身价不菲,除非甘清亲自发过邀请函,否则生人连个门槛都进不来。来过这里的人人都有把柄在甘清手里,想进来容易,想带一只苍蝇出去,想都别想。甘清还特别打过了招呼,来家里做客的都是客人,出去了,各过各的生活,谁也别打扰谁。
甘清还不许客人们在外面和“小汤贞”本人产生瓜葛,一点联络也别有。这话与其说是“打招呼”,不如说是“威胁”和“警告”了。大家都是来玩的,来找外面世界所没有的刺激,来在这样的刺激中建立非同一般的关系,谁都不想闹不愉快。
原本潘鸿野也是这么想的。
直到有一天他在床上问“汤贞小老师”,究竟喜不喜欢夜里和他这样见面,享不享受和他做爱。
因为房间里有监控,“汤贞小老师”素来不怎么说话,他眼睛上蒙着眼罩,双腿夹在潘鸿野腰上,下面的入口被潘鸿野的家伙撑开着。“汤贞小老师”声音很小,说:“喜欢。”
潘鸿野又惊又喜,他把阴茎又往“小老师”肚子里使劲儿拱了拱,他也压低了声音:“您、您喜欢我什么?”
“你不怎么折磨我。”
“小老师”双手在手铐里套着,躺在他身下,这样说。
每次单独与“不夜天的汤贞小老师”相处一阵子,潘工总觉得他肉体上的欲火暂且泄掉了,精神上的欲火却燃烧更炽热。这感觉就像毒品,一时的缓解无非是叫人更沉沦。时间久了,潘工在嘉兰剧院见到汤贞本人时,脑中竟也会生出一种晨昏颠倒的错乱之感。
“甘总,你又虐待人家。”
有女人的哧笑声从楼上的派对里传来。
“这个月一共来你这儿没几次,天天见你虐待天天!”
在这样的打趣声、口哨声、笑闹声中,一个男人的声音透过音响传了出来,伴随着一阵尖锐刺耳的电流声:“要不能叫‘天天’吗,对不对,天天?”
潘工坐在走廊上,他抬头向上看。他一下听出这是甘清的声音。这个动静一出现,潘鸿野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甘清那花衬衫、花裤衩,甘清戴一只黑色的圆片墨镜,下面嘴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鲨鱼牙齿。
“天天”。
这似乎就是“不夜天”的“小老师”的本名了。潘鸿野不愿意去楼上派对,除了不愿意见到“小老师”的惨状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除他以外的所有人,都称呼“小老师”为“天天”。
在潘鸿野看来,这是不能理解的。这就好像他小时候爱玩的芭比娃娃套装——潘鸿野喜欢芭比,也喜欢芭比的男朋友,肯。潘工对此有一个经验:如果只把娃娃当作塑料,那么它们就只是塑料。只有对娃娃注入了对人类一般的感情,自己才会获得同样最大化的满足。
所以潘工不是来“不夜天”玩的,不是来爽来寻刺激,他是正经来“约会”的。他不知道“天天”,眼中只有“汤贞小老师”。因着小老师如今名扬天下,身边眼线众多,无法在太阳底下回应潘工的爱情。只有到了夜里,在“不夜天”与世隔绝的房间里,他们才有机会坦诚相见,紧紧拥抱彼此。
潘工在走廊里一直坐着,这个过程即漫长又煎熬——“小老师”究竟要在楼上的派对里被折磨多久,潘鸿野心里没底,他时不时听见楼下面的泳池派对传来欢呼声:每当“小老师”不够听话的时候,甘清就会打开窗户,威胁要把“小老师”赤身裸体地从五楼丢下去。而据朋友说,甘清这个人很疯,他说的疯话,自己都会当真:“光我遇见的就有六七次了。真把人扔下去了,直直扎进泳池里。在下面开泳池趴的可闹喽。”
有个传闻,说甘清刚得到“小汤贞”的时候,也曾好好稀罕过一阵子,不仅“不夜天”的事不管了,连他叔叔方曦和在“望仙楼”的宴席他都懒得去。但不知怎么的,过了一阵子,他又出现了,还把“小汤贞”大大方方地提了出来,丢进他的派对大宴宾朋。甘清不是个好人,不是个可以依靠的人。潘鸿野看着手腕上时钟一秒秒过去,明天的工作他也顾不上了,如果连“汤贞小老师”都不能拯救,他潘鸿野还算是个什么男人。
“小老师”身体柔软,一看就是在亚星娱乐正正经经训练出来的。腰上腿上细皮嫩肉,是个娇生惯养长大的,也不像什么苦命孩子。潘鸿野有钱,有事业。谁还不想飞黄腾达,与其在“不夜天”受这样的苦,不如跟了潘鸿野——有潘工一口饭,“小老师”就饿不了肚子。
凌晨三点多钟,楼上开始散人了。潘鸿野跑到楼下后门旁的角落里等,一直等到四点二十,客人早就走得差不多了,他才看到“汤贞小老师”在“不夜天”的楼梯上露面了。不同于潘鸿野每次在屏风后面见到他,总是一丝不挂,赤身裸体。“汤贞小老师”穿了条故意打了补丁的牛仔裤,上半身是一件松松垮垮的帽衫,那帽衫大得垂到屁股下面,几乎把他整个人遮住一半——汤贞小老师不常穿这种廉价幼稚的衣服,潘鸿野想。
“小老师”头发湿的,还没吹干,像是刚洗完澡,脸上的妆也卸了。他周围跟着几个人,像是“不夜天”的保安。潘鸿野看着他们把“小老师”送出了后门,就留在原地不动了。潘鸿野乘着夜色追了出去,“小老师”正在前面街道上背着包,独自走,步伐有些吃力。“小老师”边走边打电话:“你过来接我……你不是在家没事吗?”
那声音失去了伪装,与汤贞小老师也不再那么相像了。潘鸿野心里难免的涌起失望,脚步有些迟疑,但已经等到了现在,路上无人,连辆车也没有,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潘鸿野快步上前,在夜雾中叫道:“小老师!汤贞小老师!”
“汤贞小老师”听见声音,回头看过了一眼。他看见了潘鸿野。那双在卸了妆后,与汤贞仍有六七成相似的眼睛里是满满的冷漠、疏离、嫌弃、厌恶,没有任何温柔与爱意。潘工光顾了他这么多次,拯救他于“甘清的折磨”中,他甚至连一点客套,一点感激也没有。
他与汤贞本人是如此截然不同。好像派对散了,下了班了,“汤贞小老师”自然就不复存在。
潘鸿野愣愣站在原地,夜里风冷,裤裆里都好像进风。他看着那个男孩疾步消失在夜雾里。“你快点来,有个变态在后面跟我……”
*
人行道上有积水。这一夜的雨刚刚下过,人走在路上难免湿鞋。骆天天背着包,拖着打软的腿向前走,走了一会儿便走不动了。他手扶着路边的栏杆,直接坐到还湿淋淋的花坛上。
他的目的地在两公里外,一家早已废弃的老地铁站。传闻中那是个经常闹鬼的地方,特晦气。不过骆天天不怕鬼。骆天天什么都不害怕。
梁丘云给骆天天打电话的时候,骆天天还在花坛上坐着,丝毫没意识到时间流逝。也不知道怎么了,就从出道这几个月以来,骆天天时常像个白痴一样,得空就喜欢找地方坐下,不愿意动,不愿意说话,什么事儿都不愿意想。低头看见手机上显示出“梁丘云”三个字,骆天天愣了一愣,接起来。
“人呢?”梁丘云问,有点不耐烦。
骆天天朝路的尽头看了一眼:“我还没走到呢,”他说着跳下了花坛,往前挪了两步,“你稍微等等我,我快到了。”
电话里传出引擎再次发动的声音。“等你?”梁丘云把电话挂了。
梁丘云嫌骆天天走路太慢,一次两次总是浪费他的时间。
骆天天走到了路边去,脚踩在马路牙子上,仰起脖子朝路口张望。街道上没有车,一辆也没有。
如果梁丘云不来接他,骆天天这一天便只有苦头吃,是一点别的滋味也不会有了。
最早的时候,经纪人魏萍告诉他,会安排梁丘云过来“不夜天”接他。
孩子,不用怕。魏萍说,饭局谁都要去的,你看汤贞,不也是成天去吗?咱们什么都好,比别人差的就是这么一步。
“你进去,和小甘总他们吃顿饭。我叫小梁过来,你不是从小就和云哥一起玩吗,等你吃完了饭,我让小梁过来接你回家!”
骆天天那天并不相信,他站在不夜天一楼的走廊里,看着周围来来去去的人,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和这些人吃什么饭啊。“不可能,”骆天天故作镇定,对萍姐讲,“他不会来接我的。”
魏萍却对骆天天说:“怎么不可能,”她翻出手机,给骆天天看梁丘云回复的短信,信誓旦旦讲,“他今天又没什么工作,我叫他过来他能不来吗?再说了你不想和他和好吗?”
骆天天说:“不想。”
魏萍说:“你们两个小孩,小时候关系那么好,你有什么深仇大恨至于这两年连句话也不和小梁说?”
骆天天还一个劲儿往四周看,在走廊深处,他看到许多的保安,那些人也盯着他。
“你别管了,你不懂。”骆天天对魏萍讲。
魏萍嗤笑了。
骆天天讨厌她这样,每次自己说了什么,她总发出这样的笑声。
“反正小梁今天要过来,”魏萍对骆天天下了最后通牒,“你如果不想和他和好,就别坐他的车,打电话再叫你汤贞哥哥派车来接你。”
魏萍懂什么呢。她什么都不懂。不懂骆天天的心事,不懂梁丘云是个什么样的人。魏萍和所有的人一样,每次说起骆天天和梁丘云的事,就觉得一定是骆天天不好,一定是骆天天脾气太坏,才把小梁这样的老实人都惹怒。
两年多了。从十一岁那年认识梁丘云到现在,骆天天没和他冷脸这么久过。这不是骆天天的错。
两年前,《梁山伯与祝英台》首演的前一晚,那时骆天天刚打掉一颗痣没多久。
他戴着汤贞给他的宝贝墨镜在城里转悠,在音像店门口看汤贞和梁丘云的海报。他围着梁丘云母亲给“云子的小助理”织的大红围巾,一边蹦哒一边往亚星娱乐的练习生宿舍楼走。
祁禄对骆天天说,云哥很少发脾气:“我不知道你和云哥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你乖乖的,不要和他吵,不要和他闹,他肯定还是很喜欢你的。”
骆天天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316室的门锁。这是梁丘云的宿舍,自从汤贞搬走以后,就住了梁丘云一个。骆天天躺在梁丘云的大床上,翻滚了一大圈,又坐到客厅沙发上。
骆天天不想和梁丘云吵架。可自从开始排《梁祝》以来,他们似乎总有无穷无尽的争吵。等他回来了,我说几句好话,说几句软话。骆天天想。大不了道个歉总行了吧。
我乖乖的,不吵不闹。骆天天想着,抬头望结着冰棱的窗户。你不要讨厌我。
梁丘云宿舍的电话响了。外面天都黑了,梁丘云还没回来。骆天天走过去把电话接起来,对面是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是小梁家吧?麻烦您赶紧过来,过来接他,他喝多了,我们这正忙着呢,没人送他回去。您是小梁亲戚吧,赶紧来啊。”
骆天天挂了电话,揣起钥匙就往楼下跑。到了路边他下意识想打车,又发现身上钱不够——都花在医院抹那颗痣了。这么晚了,骆天天还没吃饭,肚子又饿。他没办法,只能一边骂梁丘云闲的没事喝什么酒啊,一边到车站去坐公交车。
梁丘云很少喝酒,他虽然在酒吧打工,但工资一分分的全都攒在存折里,再加上喝多了他还会脸肿,除非心情不好,否则他轻易不碰的。
骆天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在酒吧街上找到了醉得不省人事,坐在路边低着头的梁丘云。他吃力地扶着他,撑着他,再一起坐上回家的公交车。
梁丘云穿了一件旧得掉毛的黑色大羽绒服,他闭着眼睛,一路上脑袋晃来晃去,时不时靠在骆天天头顶上,整个人把骆天天挤在靠窗的座椅里面。骆天天一边捏着鼻子,嫌弃他身上酒臭,一边想不通,他怎么会突然喝这么多酒。
骆天天那时尚未出道,梁丘云离开了镜头也没几个人认识。下了公交车,骆天天抱着梁丘云的腰,扶着他胳膊,一路上摇摇晃晃,艰难地把他扶进宿舍,扶着他爬了三层楼。
梁丘云倒在床上,闭着眼呼吸。骆天天累得也瘫坐在床边。不知道为什么,闻着空气里这股酒味儿,骆天天忽然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候他爸爸还在家,每次喝多了回到家,耍完了酒疯,也像这样躺在地板上不动。
妈妈收拾完地上砸烂了的东西,总要把躲在卧室的骆天天叫出来,一块帮着给他爸脱鞋子,解腰带,解领口的扣子。“不然你爸喘不上气,”妈妈红着眼眶,对他说,“你不帮他,他得憋死。”
骆天天不知道妈妈说的有没有道理。他回头看了梁丘云一眼,发现梁丘云闭着眼睛,在他身后安安静静,一动不动。
梁丘云太重了,骆天天使劲儿给他脱鞋,光脱一只就脱了半天。等把领口、腰带全解开,把羽绒服也给他脱了,已经快半小时过去了。
骆天天气喘吁吁,看他也不醒,自己去卫生间里洗手洗脸漱口,他脱了身上的外套和围巾,去客厅里看了会儿电视。过了会儿,他回来了,关上卧室的灯,骆天天靠在不省人事的梁丘云身边,拉过床尾的被子盖上来,把梁丘云盖上。
他抱着梁丘云一条胳膊,打算就这么睡了。
半夜,骆天天迷迷糊糊间,听见一个声音问他:“眼睛底下怎么多出来一个坑啊。”
骆天天睁开眼睛,瞧见梁丘云在他身上,低头正看他。
梁丘云一只手伸过来,在被窝里把骆天天搂住了。没有这几个月来刻薄的嘲讽,也不再是恶语相向了。梁丘云的手那么有力气,骆天天忽然觉得自己全身都僵硬,他睁大了眼睛,感觉梁丘云低下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在他眼底下还没愈合的伤口上,又亲了一下。
骆天天的眼泪掉下来了,毫无预兆。他用手背抹自己的眼睛,好像骆天天心里有好多委屈,梁丘云对他不好,他便坚持着,可这一下又全都流出来,坚持不住了。梁丘云愣了会儿,他把骆天天压在床上,头低下来,抱得更紧。骆天天只觉得梁丘云从没对他这样亲近,连小时候似乎也没有这样好,梁丘云把他抱得越来越紧,梁丘云也粗喘着气,低下头来吻他。
骆天天觉得梁丘云的手摸着他的背,他的后腰,摸到他大腿上,骆天天一个激灵,顺从着梁丘云的手,他把两条颤抖的腿打开了。
被子里有个东西硬邦邦的,就抵在骆天天两腿中间。
“你要强奸我吗?”骆天天懵了一样问。
梁丘云看着他,也愣了愣。
骆天天头仰在枕头上,一种奇怪的感觉随着梁丘云的拥抱,忽然涌上他的全身。“疼不疼啊?”他问。
梁丘云还醉着呢,看着他,突然笑了。“傻吧你。”梁丘云说。
梁丘云把骆天天松开了,躺回自己原来的位置。骆天天已经很长时间没听过梁丘云用这种语气和他讲话了。骆天天毫无经验,他爬起来,反而坐到了梁丘云身上去。
夜深了,骆天天握着梁丘云那根乱弄一通,被梁丘云反过来又压回床上。梁丘云低头看了他的脸,眼色深沉,犹豫地问:“你真的愿意?”
骆天天把真心话说出来,委屈道:“我怎么不愿意……”
“你明天的工作呢,”梁丘云喝醉了,还提醒他,“你不是有很多工作吗?”
明天的工作,是指《梁祝》的首演吗?骆天天手伸上去,把梁丘云的脖子抱住了。他亲梁丘云憔悴的冒出了胡茬的脸。“我不去了……”骆天天哽咽道,“我只想要你,不要什么工作。”
梁丘云沉默了一会儿。
“是我喝多了,”他自言自语似的说,“还是你喝多了……”
梁丘云低头又吻了骆天天一下。冬天的夜里很冷,骆天天紧紧靠在梁丘云怀里。那一天他想,他不嫌梁丘云家里穷,也不嫌梁丘云一直红不了,他不嫌梁丘云一身臭酒味,也不记这个王八蛋的仇。
他愿意和梁丘云一直在一块,像小时候一样,他可以一边欺负他,一边坐在他的机车后座上。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两个。
梁丘云的进入很疼,很痛。骆天天哭得越来越厉害,他到底在哭什么呢。哭这件事一点都不舒服,还是哭他和这个王八蛋之间的争吵终于结束了。他把脸靠在梁丘云肩头,抱着他厚重的肩膀不撒手。
以后我都会乖乖的,我不吵不闹,你不要再对我不好了。
骆天天想。
你别再不理我了。你对我一直好,我就喜欢你,也对你好,好不好啊。
梁丘云低头吻骆天天一直流泪的眼睛,吻他喘息不止的嘴。“云哥……”骆天天哽咽着叫了他一声。
梁丘云搂过骆天天来,梁丘云似乎情绪也很激动,眼睛都湿润了。梁丘云在他耳边道:“别哭了,别哭了。哥一直陪着你,一直照顾你,保护你……哥对不起你,乖,别再哭了。”
骆天天是在幸福的泪水中睡着的。
如果没有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生的事,也许骆天天会一直生活在这种幸福中。他至今仍记得那种感觉,好像在温暖的水里漂浮,充盈的幸福感伴随着微妙的疼痛,托着他,把他拥抱着。
梁丘云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梁丘云飞快穿上裤子,把还没穿衣服的骆天天拽出卧室。冬天,房间里没开暖气。骆天天觉得冷。你干什么啊,我还没穿衣服。骆天天说。
梁丘云看着他,瞪着他,那眼神既惊慌,又失望,又厌恶,仿佛骆天天是什么妖魔鬼怪,分分秒秒地缠着他,阴魂不散。
骆天天看着梁丘云把沾血的床单团起来扔在他脚底下。骆天天颤声说,你怎么了。
骆天天不相信有人喝醉酒醒了,就能把醉的时候做过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梁丘云说,你现在走。骆天天说,我这是第一次。梁丘云说,去你妈的第一次。
你是不是有病啊。骆天天难以置信。说变就变,你精神分裂吧?
梁丘云把火气压抑着,赶骆天天出门,骆天天不走,他直接把他扔出去,大门紧锁。
骆天天不知所措,毫无头绪。他心里又急又气,他站在门外朝里面喊,梁丘云,你这乌龟王八蛋,龟孙子,你真的有病啊。他脑中一片空白,骂人也提不起劲来。
我总有一天叫你求我。骆天天又哭了,他哭得肩膀直抖。叫你哭着找我,想我,求我,我就不理你,就不理你,走着瞧吧!
梁丘云在门里说,你做梦吧。
骆天天蹲在梁丘云宿舍门口哭,天还早着,练习生们都还没起床呢。骆天天想,去他妈的要乖,去他妈的不吵不闹。他站起来使劲儿踹梁丘云的门,腿酸得受不了,怎么踹疼的都是自个儿。
汤贞给骆天天打电话,说今天首演,天天你怎么还没到。
骆天天坐在嘉兰剧院的楼梯上,他委屈,又气,忍不住一直哭。汤贞身上有股香气,汤贞的怀抱也是温暖的。骆天天和他抱着,哭得眼泪鼻涕直流。
首演上台之前,后台的阿姨把骆天天拉过来,给他擦不停流下的眼泪。“孩子,等上了台,什么烦心事儿都忘了,”那阿姨对他讲,“笑笑,对,没什么事儿过不去的。”
有车灯从路口照过来了,骆天天还仰着头,灯光在夜里照亮了他的脸。
*
出道以前,骆天天对自己会拥有什么样的未来没有概念。
他从小长得漂亮,生的好看,胳膊腿细长,古灵精怪。大人们宠他,同学们羡慕他,他跟着体操队学过体操,在游泳队里练过游泳。从小他就是学校文艺演出的中心人物——无论什么骆天天都能会上一点,所有来学校挑小孩的老师、教练都找上过他,而因为一切都太简单,骆天天总是半途而废,他没有什么成就感,干什么都走不到最后,又被这些队伍筛下来。
对此,骆天天后来向他哥讨教过:“你为什么这么厉害,怎么什么都会啊?”
汤贞那时候还住练习生宿舍,梁丘云抱着枕头和被子去睡小床了,把大床让给汤贞和来借宿的骆天天趴一个被窝里。汤贞的剧本还摊在枕头上,汤贞在这里背了一晚上了,还有厚厚的半本没背。“我怎么了?”汤贞歪头看他。
骆天天看他那恐怖的比五本课本加起来还厚的剧本,又低头看自己枕头上翻开的语文课本,他生气道:“我背不过课文——”
“别再贪玩了。”汤贞说他,汤贞把骆天天耳朵里塞的一只随身听耳机摘下来,认真道,“你专心一点背,早就背过了。”
十一岁那年,骆天天的大姨突然来到家里——有一家艺人经纪公司新成立,把大姨挖了去,一群人正在四处寻找有才华的条件出众的孩子。大姨对骆天天的妈妈再三保证,艺人公司的培训就和以前练体操、进游泳队一样,对孩子绝对没坏处。又说,他们一定会好好培养天天,捧红天天:“不能把咱自家孩子的才华浪费了!”
在十四岁之前,骆天天听到的始终是这种话:“咱们公司这几年的练习生里得分最高的一直是你,天天。等你出道那天,你一定会大红大紫,出专辑,演电影,到时候可别把大家忘了!”
梁丘云也不无感慨地对骆天天说过:“你会红的。”
骆天天坐在他机车后座上,骆天天对红不红的其实并不关心,他问:“你什么时候出道?”
梁丘云摇摇头,骆天天看不见他的脸,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绿灯亮起来。骆天天喊道:“我去和我大姨说,我、你、祁禄,我们仨一块儿出道,怎么样!”
梁丘云把他的机车在路上慢速地开。梁丘云笑哼一声:“我给你们俩当经纪人怎么样?”
骆天天也高声喊:“你爱当什么当什么!反正我大姨全都听我的!”
出道以前,骆天天对自己会拥有什么样的未来并没有概念。
十四岁那年,亚星娱乐来了一位“插班生”,他有一个在往后几年红遍了全国,令几亿人都记住了的名字。他叫汤贞。
因为练习生宿舍当时住满了人,公司不得不把这个插班生安排进了梁丘云住的单人宿舍。就这样,汤贞走进了骆天天身边的三人小圈子里,也走进了骆天天的生活。
骆天天忽然间多了一个哥哥,可隐隐约约的,他过去曾拥有的也在飞快失去。
汤贞出现在亚星娱乐以后,许多人都对骆天天说过,说天天你吃亏了,吃了大亏,让汤贞把所有本该属于你的机会全都抢走了。
骆天天当时并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公司老板毛成瑞在一次关于“木卫二”的会议上问天天愿不愿意做“摇滚偶像”。
“什么意思。”骆天天问,他从来没听过摇滚音乐,从小到大他只会唱流行歌曲。
“你和阿贞在形象上已经比较相似了,”毛成瑞想了想,说,“天天想不想尝试一下别的风格?”
“可我不会啊……”骆天天愣道。
负责“木卫二”的经纪人魏萍不乐意了。她说,毛总,汤贞眼下正火,现在市场上全是他带来的这股风潮,观众们现在就喜欢这种类型的艺人,你让刚出道的天天唱他不拿手的歌,从中好杀出一条血路,根本就不可能:“别的公司艺人现在模仿汤贞还来不及,公司有这种天然优势,凭什么不让我们利用?”
骆天天那天和他的队友们坐在会议室里,就这么听着,也不敢开腔。大人们看似在问骆天天的意见,可他们互相争执,并不会停下来真的听骆天天的内心想法。
毛成瑞确实说不过魏萍,他余光瞥了旁边的骆天天一眼。
“天天,”他意外道,“你的痣呢?”
骆天天抬头,他愣了愣。“我打了,”骆天天说,犹豫道,“我哥脸上没痣,干干净净的,那么好看……”他顿了顿,瞧着毛成瑞脸上的异色,说:“我也不想有……”
汤贞在电话中沉思。他说:“你和你的队友们商量过了吗,天天。”
骆天天抱着话筒嘟囔:“问他们干嘛,我跟他们又不熟……”
过去几年,骆天天只在他的四人小圈子里玩,他不喜欢搭理别的小孩。
“以后你们要一起工作,在一个组合就是同伴了,要相互扶持,”汤贞劝他,“你未来要做组合的主心骨,不能不和大家沟通。”
“木卫二”的其他成员对组合的未来发展方向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们在骆天天面前嘻嘻哈哈的,说半天也没有一句有用的话,但骆天天知道,到了背后,他们会像骂栾小凡一样臭骂他。
就像“南北桥”是魏萍给栾小凡组建的组合一样,“木卫二”从一开始就是围绕着骆天天成立的,他是主唱,所有观众都看他,所有的资源都会向他倾斜。在公司很多人看来,骆天天红是应该红,红是天经地义。如果红不了,混到和栾小凡一样去吸毒,那就是骆天天浪费了公司所有人的心血,糟蹋了队友那么多年的苦练和未来前途。
骆天天觉得冤枉,每次经纪人魏萍拿这些来压他,他总觉得不公平。栾小凡一直是毛总的远房亲戚,可骆天天的大姨早在半年前就离开亚星娱乐了。他本来就是所有练习生里得分最高的那个,他是凭自己的本事在“木卫二”做主唱的。再说了,他都不是自己想出道的。
如果不是他妈一直惦记着,这么多年来一直对街坊四邻同事朋友们夸下海口。如果不是“木卫二”的项目准备了太久,魏萍错失了汤贞,是红极了眼,死活不肯对天天松手。
如果不是他想在梁丘云面前争一口气。
祁禄对骆天天说了他心里的想法:“我觉得,天天你还是不要和汤贞太像了。”
为什么。骆天天问他。
祁禄坐在骆天天身边台阶上,欲言又止。
“你也觉得我特别不如我哥,是不是。”骆天天问。一个冰凉的东西碰到他的小腿,骆天天一看,祁禄给他买了橘子汽水。
“我没这么说。”
“不用安慰我。”骆天天说。
祁禄向来不善言辞。“你和汤贞不一样,你有你的好,你没必要学他。”
骆天天看他一眼。“我哪儿好,”骆天天说着,面朝向祁禄转过来,“你现在告诉我,禄禄,我哪儿好,”骆天天把手摊在祁禄面前,耍赖一样,“你说五条儿,就说五条儿我哪里好。”
自从“木卫二”的出道排上日程,骆天天已经很久没和人耍过这种无赖了。祁禄挠了挠头发,他掰着手指,一条儿一条儿地想,说,骆天天到底有哪里是和汤贞不一样的好。
骆天天听着祁禄在他身边费尽口舌,他突然笑了。祁禄这神经病,连“天天你家里养猫,你会照顾猫”这种都拿出来当优点说了。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骆天天眉毛一耷拉,拎着手里的汽水瓶。
祁禄看着他。
“我都和云哥学的。”祁禄道。
“梁丘云不是什么好人,”骆天天用手里的汽水瓶在地上划,“你以后别学他了。”
祁禄还看着他。
“云哥说……”祁禄犹豫了一下,“他说等咱们出道那天,他想请咱们吃饭。”
“我不去,”骆天天立刻道,“他那点破钱,请得起吗他。”
祁禄还在怀念昔日四个人的友谊。祁禄是个傻瓜,到现在还总希望骆天天和梁丘云能和好。可骆天天已经不需要梁丘云了。骆天天身边的小圈子,从最初的三个人,变成四个人,随着汤贞这个“插班生”越来越忙,总是见不着面,如今就剩下他和祁禄两个。
“‘木卫二’那几个人都特不喜欢我,”骆天天说,那天回家的路上,他告诉祁禄,“我哥让我和他们相互扶持。他们不会扶持我的,只有你会扶持我。”
“他们不是不喜欢你,也不是不扶持你,”祁禄说,“是还不了解你。”
骆天天抬头看了祁禄。
骆天天一度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光很有问题。之前他一直没有发现,是后知后觉,才意识到梁丘云一直讨厌他。他心里那么惦念的人,其实根本就没有对他认真过。
那为什么祁禄还不讨厌他呢。
祁禄把骆天天送到家门口:“你早睡吧,明天还得训练。”
“魏萍这两天半夜给你打电话吗?”骆天天问。
“打。”
“她是不是有病啊。”
“她是怕你贪玩,不好好练习,”祁禄说,又想了想,“你也不用太紧张,我走了。”
祁禄是个好人。骆天天想。虽然他不明白,人为什么会像梁丘云那样善变——记忆里他爸喝多了的时候,也是好端端的突然变一张脸。
但至少现在,祁禄还是那个好人,从小到大,一直这么好。
所有人都走了,骆天天家门外的巷子里空空荡荡,只有祁禄还在骆天天身边。
“以前我还想过,我跟你,还有梁丘云,咱们仨一块儿出道呢!”骆天天抬起头对已经转身走到巷口的祁禄说。
祁禄回过头。
“他和汤贞一块儿,咱们俩一块儿,谁也不落下!”祁禄道。
*
那一年的六月十九日。
骆天天被人从损毁的车里拖出来,下一个被拖出来的是祁禄。他们刚刚参加完“木卫二”出道前的第一次录影。骆天天毫发无伤,而祁禄身上的打歌服只穿过一次,就已经被车翻过来时摔碎的车玻璃弄得一身碎末,玻璃碎片落了一身,把衣服划开好几道口子。祁禄头耷拉着,有血从他头上脖子里往下流。
出道以前,骆天天对自己的未来究竟是如何想象的呢。
做偶像,在台上唱歌,跳舞,尽情耍宝,扮酷耍帅。和自己一起长大的朋友、兄弟,自己喜欢的人,一起握着话筒说些逗歌迷开心的俏皮话。他们在电视机里聊天,笑闹,做游戏,一切看起来轻松、简单、快乐、惬意。
“天天,”经纪人魏萍在办公室里,当着其他四位成员的面,把翘班的骆天天叫到跟前,“祁禄在车里护着你。他是用他自己的前途,换了你的前途。现在‘木卫二’出道延迟,大家的前途都拴在你一个人身上,你还不好好练习——”
“天天,”祁禄坐在病床上,脖子上还缠着一圈圈的纱布,骆天天再一次翘班来看他了,祁禄在纸上写,“你唱歌比我好听。”
又写:“我不喜欢唱歌,我也不爱说话。”
“你再这么哭,嗓子哭哑了,咱们俩练这么多年,谁都没法唱了。”祁禄无可奈何道。
有一句话横亘在骆天天嗓子眼里:我不是自己想出道的。
过去他说这句话,孩子们都羡慕他,那是一群日思夜想出道却不得的人,大人们则笑他身在福中不知福:“都是大人逼你的啊?”
而现在他再说这句话,魏萍会上来给他一个巴掌。
“木卫二”比原定计划推迟了半个月出道了。最开始的那段日子,骆天天过得浑浑噩噩,所有事情都不真实。他顶着“小汤贞”的头衔,在报纸上获得了爆炸一般的版面。汤贞也专门排出日程,几次带着骆天天,带着自己的后辈“小汤贞”一起演出、参加各种收视率奇高的综艺节目。
骆天天原以为,如果有一天他和汤贞一起站在台上,全中国怕是就没有别的艺人可以比过他们兄弟俩的风头。
可事实是,骆天天依着台本做开场的自我介绍,结束时和汤贞一起唱了一首歌。除此之外,这个节目就不需要他了。没有任何人可以分得汤贞的光芒,连台下的摄影机都不允许。
不认识的观众说,他是谁,他怎么和汤贞这么像。
认识他的观众则回答:“他就是那个小汤贞!”
各地演出机构给魏萍的办公室打电话,他们约不到Mattias的演出,便转过来约木卫二:“你们公司是不是出了一个小汤贞啊!”骆天天在她的办公室里,犹豫再三:“他们都不知道我叫什么。”
“他们会知道的。”魏萍向他保证。
“木卫二”首张单曲在公司的力推下,在汤贞本人的加持下,最终成绩不功不过,虽然和Mattias无法比较,却也已经刷新了南北桥过去的最高记录。那个数字对骆天天来说略显寒酸,可对经纪人魏萍本人来说,却已经是成功了。
“再接再厉,趁热打铁!”魏萍拍骆天天的肩膀。
录制第二张单曲的深夜,亚星娱乐的董事长毛成瑞来到了录音棚里。
“天天,来。”他隔着一面玻璃,招手叫他。
骆天天摘下耳机,从里面出来。
从十一岁那年,骆天天被他大姨牵着手带到毛成瑞面前,到如今毛成瑞终于看到他出道了,八年,对骆天天来说,在“亚星娱乐”的生活几乎占据了他生命的一半。
“这个成绩……我不喜欢……”在毛成瑞面前,骆天天说了实话,他头垂着,“我原本以为……毛总,我和我哥,真的差这么多吗?”
“不差那么多。”毛总说。
“那为什么我们的销量,连Mattias的一半都不到?”这和骆天天原本以为的并不一样。
毛成瑞对骆天天说,收藏家会为了一幅拙劣的真品一掷千金,却不会争相购买一张完美的仿作:“从第一天进公司我就告诉你们,去找自己的路。”
毛总铺开录音棚咖啡桌上的餐巾纸。他用笔在上面画了一个星球,那是“亚星娱乐”标志性的星球Logo。毛总在星球四周画了第一条轨道,轨道上生出一只圆圆胖胖的小飞船。在相反的方向,毛总又画了第二条轨道,一颗圆圆的钻石般的小卫星镶嵌在上面。
毛总寄希望于骆天天能主动从“木卫二”内部,趁一切还有挽回余地的时候,扭转局面。
骆天天也希望这辆正在加速行驶的火车能找到它的方向。
“木卫二”的第二张单曲在魏萍的催促下火速发行,不仅没有抬高第一张的余热,成绩反而大幅跌落,销量惨淡。对魏萍来说“木卫二”只是一个项目。对骆天天和他的队友们,这就是他们唯一的组合,是他们的全部。
观众只肯为这场大型模仿秀掏一次钱,他们宁愿看那些跑调的五音不全的歌手在台上出乖露丑,也不愿意花费时间去看骆天天们辛苦排练无数遍的模仿演出。
几次演出结束,骆天天坐在后台的化妆间里,“木卫二”其他四个人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出道前所有人都盼望着自己会有一个好结果。可“出道”并不是结果,只是另一个开始,一旦走出了亚星,外面世界竞争之激烈,规则之残酷,观众的难以捉摸,根本不是亚星区区练习生班子里的小小斗争可以比的。
出道以后,骆天天和汤贞见面的机会反而多了。在节目后台,在演出现场,汤贞一有时间就过来陪他,汤贞还在担心祁禄的意外会给骆天天带来什么影响,这让骆天天心生愧疚——他已经好几个星期没去看过祁禄了。“木卫二”这种成绩,让他怎么有脸去。
骆天天把毛总上次告诉他的对汤贞讲了。汤贞听了,沉默了一会儿。骆天天以为汤贞会给他拿定什么主意,像魏萍那样。
可汤贞只是过来,再次把骆天天抱住。
“天天,你的前途,你的未来……你自己要想清楚,”汤贞在他耳边道,“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哥都支持你,会帮你。不用怕,也别担心。”
汤贞约天天一起去探望祁禄。
骆天天想了一会儿,还是找借口回绝了。
汤贞似乎是无所不能的,可他并不能控制整个宇宙,有些时候,他甚至连自己的歌迷都控制不了。骆天天以“小汤贞”的形象发了第三支单曲,无论汤贞本人如何去推荐,如何在魏萍的恳求下安排档期,带“木卫二”五个人上遍了几乎所有能上的节目,不仅在大众中间没有引起更多好感,反而激起了汤贞庞大歌迷群体的集体逆反。
印着“木卫二”唱片封面的海报被从街头巷尾撕下来,骆天天还没有得到属于他自己的歌迷,就惹来了越来越多的骂声,有些音像连锁商店甚至因为受不了汤贞歌迷的投诉,主动下架了“木卫二”的最新单曲。骆天天不明白他做错了什么,或者哪一步是错的。对于眼下正在发生的一切,他并不能理解。出道以后这样高强度的工作,大脑因为缺少休息也日渐麻木了,想事情都想不太明白。
汤贞能给他们的资源全都给了,不仅帮助越来越小,甚至开始起反作用。骆天天有时候会在录影现场遇见梁丘云,自从那一夜过去,两年了,骆天天与他没说过一句话。梁丘云也不主动找他,在摄影棚里,梁丘云只在汤贞身边关怀备至。
他想睡汤贞,他想要汤贞。骆天天心里明白。
你他妈算哪根葱,也敢碰我哥。
“木卫二”出道后局面的失控终于开始令经纪人魏萍火烧眉毛了。原本与汤贞身在同一个公司这种巨大的优势,在观众的愈加不满中化为乌有。魏萍试图找些别的办法,可无门无路。
还是汤贞去同合作多年的电视台商量,给“木卫二”单开一个节目。汤贞不参与,让几个年轻小辈单挑主持大梁,有了自己的节目,一方面是历练,一方面也可以逐渐积累固定观众。
骆天天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距离第一期录制只有不到三天了。电视台方面没有召开制作会议,没有编导联系他们,只给了一个负责人的电话号码。骆天天联系不到其他队友,他作为队长,壮着胆子,只身跑到电视台去。
几个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正在走廊里面聊天,根本没注意到从外面进来的骆天天。其中一人说:“圈里这事儿我看的多了。汤贞眼下想提携这个后辈,‘小汤贞’‘小汤贞’的,以后‘小汤贞’一旦红了,他这个大汤贞没处后悔。”
“郭姐打电话了,说都是一个公司的,汤贞老师没法儿拒绝。”
这一档以“木卫二”为主角的综艺节目只播出了两期,最终因制作低劣,收视率极低而被电视台无奈腰斩。
骆天天从小听惯了妈妈的唠叨,还有爸爸在门外的打砸、争吵。他喜欢呆在自己房间,或是干脆跑去梁丘云的宿舍,躲进梁丘云的衣柜里,外面无论发生什么事,那都是别人的事,骆天天漠不关心,那与他没有关系。
可“木卫二”发展到眼下这个地步——这列火车在风中横冲直撞,轧得铁轨轰隆作响。骆天天真的希望它停下来了。那轧的是什么,是骆天天未知的前程。
没过多久的一天下午,骆天天突然接到魏萍的电话,要他去公司。骆天天原本正在家里打着腹稿,好像小时候在班主任面前总低着头一样,面对魏萍,骆天天总是紧张,想说两句话,也要提前反复想好:如果“木卫二”暂停一段时间的工作怎么样,或者换别的……什么都好!只要能以一种新的形象出现,能重新出道……不去做“小汤贞”了,他只是“骆天天”。无论销量会怎么样,至少不会被骂成现在这样。
一进魏萍的办公室,魏萍就告诉他,公司安排他今天去吃饭。
“什么?”骆天天问。
“有位老板在电视上看见你,很想认识你。”魏萍叫骆天天到她办公桌前。
桌面上摊开着几张旧报纸,几本旧杂志。那报章上皆是些不堪入目的文字,捕风捉影,在发黄的年岁里对汤贞肆无忌惮地诋毁和讽刺。
“我知道你现在着急,天天,”魏萍抬眼看他,“你现在在报纸上被人嘲笑,在网络上挨骂,公司的人还净嘴碎说风凉话,你心里不痛快,萍姐都明白。你看看,你看这些报纸,但凡是做偶像出道,谁都是这么千刀万剐着过来的——”
骆天天低头瞧着那些报纸。
他只以为上台演出就可以做偶像,他没想着要受千刀万剐。
“天天,你只要坚持下去,你就会是第二个汤贞。而一旦你坚持不下去,”魏萍从旁边拿出一叠文件,是“南北桥”因主唱栾小凡吸毒被捕,暂时停止活动的通知,摔在那些报纸上,“拿不稳自己的心态,你的下场就会是这样。”
“萍姐……”骆天天抬起眼睛来,看了魏萍,“我想……”
魏萍瞪圆了双眼:“你想什么?”
骆天天咽了咽喉咙。“我不想做‘小汤贞’了。”他坦诚道。
“想什么呢你!”魏萍劈头盖脸这一句。
“才刚刚开始遇到失败,这么一丁点失败,你就坚持不下去了,”魏萍气急败坏道,“你以为走出一条自己的路那么简单?天天,你看看自己,咱们有多少本事做多少事,放着汤贞的便宜不占,你想去做自己,你知道这有多异想天开吗?”
骆天天舔了舔嘴唇。
“可我……我现在沾不上我哥的便宜啊。”
魏萍说:“你以为现在市场上的这些歌星、影星,他们从一出道就是现在这样?一出道就可以做自己,就有他们自己的姓名?我告诉你,你刚刚出道,你没有经验。所有人,都是受过前人的余荫,戴过前人的帽子,又踩着前人的尸骸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骆天天皱着眉头,他听不懂这意思。
魏萍低头看桌上的报纸,她把那叠“南北桥”的文件收起来,心平气和,问骆天天,知不知道“方曦和”是谁。
骆天天摇头。
又点头。
魏萍道:“汤贞刚出道那两年,因为风头太盛,被竞争对手买通了记者,大肆曝光负面新闻。汤贞的经纪人郭小莉设法牵线了新城影业的方老板,给汤贞做后台。”
“从那之后,不仅汤贞所有负面新闻一扫而空,方老板还出人出钱出力,用尽最好的资源把汤贞一手手捧起来,这才有了今天的你哥。否则只凭汤贞他自己,你以为他能有今天?”
骆天天眼睛睁大了。
他只知道这些年有不少人说过他哥和那个方老板的风凉话,他并不知道还有这种事。
魏萍瞧着骆天天这副傻模样,嘴角突然一动,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她说:“今天想约你吃饭的这位年轻老板,不是方曦和,但他与方曦和关系匪浅,在圈子里也人脉深厚。这是你最好的机会,天天,只要抓住了,我们想要什么前途就都有了。”
“就我自己去,他们四个呢?”车在路上,洗过澡,穿着新衣服,梳了新发型的骆天天时不时问,他自己一个人,难免不安,“就吃个饭?”
“吃吃饭,聊聊天,”魏萍在旁边,把骆天天的手握在手里,“孩子,到了那个地方你记住,无论如何,要哄小甘总高兴,要让他喜欢你。”
小甘总,这就是要约骆天天吃饭的那个人。
魏萍信心满满。就算是“木卫二”出道前夕,骆天天也没见她这么胸有成竹的模样。似乎在魏萍看来,再优秀的单曲,再完美的演出,再大再重要的报纸杂志版面,也比不过这一通甘老板打来的陌生电话——魏萍把骆天天带到现在,仿佛等的就是这一天。
车开往一个叫做“不夜天”的地方,据魏萍说,那是甘老板的产业。途中经过一处路口的时候,魏萍突然指了窗外,远处有一栋中式的角楼。
“看见了吗,那里,那后面就是‘望仙楼’!”魏萍说。
“什么楼?”骆天天问。
“就是你哥每星期去陪方曦和吃饭的地方。”魏萍的语气耐人寻味。
我从没听我哥和我说过这个。骆天天说
你还小。魏萍道。“汤贞步入社会这么早,见识得比你多多了。有些事,你问了他也不会告诉你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了你,你不就和他一样红了吗?”魏萍笑道。
“不夜天”的大门在那一天朝骆天天打开了。
那列高速列车在迷雾重重的山道上,载着骆天天越开越远。骆天天害怕了,反悔了,他坐在车上,想停车停不了。车头一旦越过了“不夜天”的大门,骆天天便是想跳车也跳不成了。
*
很多关于“小甘总”的传言,骆天天都是后来才知道的:甘清是如何在方曦和的酒会上对汤贞的真人一见倾心,是如何被方曦和一而再,再而三当众痛斥,又如何在汤贞面前吃了好几回的闭门羹。
所以甘清在事实上,是拿骆天天当作汤贞在报复的。
第一次见面,说是吃饭,甘清的套房里连张餐桌也没有摆,骆天天紧紧张张地进去,又在凌晨时分衣衫褴褛,顶着两个肿眼泡落荒而逃。第二次见面,骆天天被身边的众保安挟持着,他肩膀发抖,又气又怕,他问甘清怎么会有那些照片,怎么可以派这些保安去他家,他这番话也许是特别天真,逗得甘清在书桌前头直笑。
那个时候甘清还没有表现出他真正的喜好。“小汤贞”跑不了,这个孩子有一万个理由,不得不向甘清服软,而甘清甚至都不需要什么真正的手段,就能吓得“小汤贞”浑身发抖,哭个不停。
“小汤贞”确实涉世未深,拥有那一类人特有的脸皮薄、好面子的特点,看他那个姓魏的经纪人的行事作风——这“小汤贞”多半又胆小怕事,是个没有多少主见的孩子。
对甘清来说,这大概就是天上掉下来给他拿捏的。
骆天天虽然胆小,虽然脸皮薄,经不起恐吓和威胁,但他骨子里确实任性、骄纵,他就不是那种听话的人,他会哭,会喊疼,受不了了他还骂骂咧咧的,他从小就是这样的,不可能魏萍说一句他就能忍住了。
他没少在甘清那里受惩罚。
在甘清之前,骆天天对于性,对于身体上爱情的记忆,始终还停留在两年前。那一次虽然痛苦,但其中仍有些幻想中的欣喜、感动、甜蜜、满足。
而和甘清,这算什么呢?
他忍耐着,煎熬着,让甘清这个陌生人把他上面下面弄得肿胀,酸痛,连路都不能走。每周一个夜晚的痛苦难眠,换来的是其余六天的平和安宁:因为不断有新工作通过他找上“木卫二”,后台化妆间里的气氛逐渐热络;队友们台下对骆天天表现得亲切友善,到了台上也把他捧着,不会再给骆天天难堪;电视台拿了甘老板慷慨的投资,专门开出新节目,制作经费高得离谱,以至于谁都不敢敷衍;报纸杂志也渐渐拿下了那些嘲讽“小汤贞”的娱乐评论,他们在专栏中郑重告诉读者,这一位亚星娱乐前途无量的新星,汤贞的正牌师弟,他有自己的名字,叫骆天天。
公司里,经纪人魏萍打着如意算盘,一见到骆天天便笑,亲如母子,时不时还和小甘总那边打个电话,报告天天最近的工作情况。而回到家里,妈妈也每天像过节似的,妈妈说,前段时间哦,天天真叫妈妈担心死了!
朋友亲戚,街坊四邻都找上门来,骆天天在家每吃一口饭,要被他妈妈拉着和五、六个人合影、签名。
祁禄坐在骆天天面前,在高档餐厅的便签纸上写:新歌我听过了。
很好听,天天。
骆天天兜里揣的都是票子,他有的是钱,以前他总让祁禄拿零花钱给他买橘子汽水,而现在,他可以请祁禄吃天底下所有所有的好东西。
“萍姐找了个特厉害的制作人,”骆天天对祁禄不无抱歉地笑了,“这次单曲成绩挺好的,不然我都没脸出来见你了!”
祁禄看着骆天天。
“你的额头怎么受伤了。”
骆天天伸手一摸,他记得他来前化妆了。
“在录音棚撞的。”骆天天对祁禄心虚道。
祁禄写字的手停了一会儿。“天天你现在说话,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了。”
骆天天一愣。
“别太累了。”祁禄这样写。
骆天天并不觉得累。如果一定要说,只有折磨。
他从一开始的不服软,挨了几顿揍以后,学会了去承受。从一开始害怕手铐,见到这些东西就躲,被彻夜关过几次以后,渐渐习惯了冰冷的异物。他从一开始,只被甘清一个人压着,到后来被铐在床上,眼睁睁看着甘清的朋友们一个个走到房间里来。
最开始的“蜜月期”过去后,甘清对骆天天的兴趣转变了风向。他喜欢看骆天天被别的男人干,他有时站在床边单纯地看,有时兴致来了,还走过来摸一摸天天被撞得不断上下摩擦床单的流汗的脸,或是揉一揉天天被里面的东西撑起来的小肚子。
甘清这种状态,与其说是对骆天天没兴趣,不如说是懒。懒得做爱,懒得亲身上阵。
他是没有什么独占欲的。骆天天被他的朋友们欺负得越惨,甘清在旁边看着,脸上的笑容就越多。有时他也会中途参与进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看得硬了,把骆天天软弱无力的两条腿分开,也没有什么温存,直接就硬邦邦地插进来,插进被朋友们发泄过无数次的孔洞里。
甘清有一次揉着天天粘了精液的头发,一边在他里面发狠地动,一边快乐地笑。甘清说,这才是汤贞应该有的样子。他拍骆天天的脸,天天已经意识模糊了,只有眼睛还睁着,里面都是眼泪。
“一个婊子。”甘清兴奋道,笑出一口鲨鱼似的牙齿。
骆天天以前常常想,为什么身在同一个公司,所有的事情对他都是如此的难,而汤贞看上去却那么轻松,做任何事都简单。
汤贞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呢。
这些年来,汤贞在外面又到底在承受什么?
甘清有一次坐在书桌前吃粥,他突然问起汤贞的事:“你是他亲弟?”
不是。骆天天红着眼眶说。
“我说怎么姓不一样。”甘清从旁人手里端了一碗粥,亲手拿给骆天天。
“但他对我好,”骆天天抬头道,“和亲哥一样。”
怎么个好法。甘清还挺有兴趣。
骆天天喜欢和甘清说话。一旦转移了甘清的注意力,他就不会总想折腾他。
我高兴了,难过了,饿了,冷了,缺钱了,我就去找他。骆天天说。
甘清说,那你在我这儿的事,你问过他吗?
骆天天愣了,摇头。
“汤贞和我方叔叔,他们是一块儿的,我不行,”甘清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他手端着喝到一半的粥碗搁在膝盖上,对骆天天道,“要不这辈分儿就乱了,你懂吗?”
骆天天并不总是能接上甘清的思路,他有时候听不懂。
珍贵的休息时间就这样结束了。
汤贞有一次在活动后台见了骆天天,他试了试骆天天的额头:“天天,你怎么穿这么多?”
骆天天能说什么呢。以前什么委屈、烦恼,他都对汤贞倾诉。可“不夜天”里发生的事,骆天天顶着“小汤贞”的名头,让甘清做下的那些事情,骆天天上哪里去找字眼和汤贞开口。
“哥,”骆天天问,“望仙楼好玩吗?”
汤贞听见这句,神色一变。
骆天天仔细观察着,汤贞脸上,脖子上,手腕上,是一点奇怪的伤痕也没有的。
“你怎么问这个,天天。”
“我……好奇,我就是问问……”
“有人请你去吗?”
“没有。”
活动主持人过来找汤贞了,汤贞的几个助理都在一旁。汤贞一把握住了骆天天的手,他神情严肃:“不要去那里玩,也别答应不认识的人去那里吃饭。”
“我不去。”骆天天立刻摇头,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魏萍说,望仙楼分里外两层,里外都是新城影业方老板的乐园,看着比“不夜天”豪华,但其实没什么不同。
那一年的平安夜,骆天天率领“木卫二”参加了电视台的晚会直播。演出一结束,他甚至顾不上去找汤贞说一句话,就被甘清派来的车匆匆带走了。
那一夜,城里一隅依旧是“不夜天”。骆天天第一次被带进了甘清的盛大派对里,他脖子上戴着松枝和槲寄生缠成的颈环,他是属于不夜天的圣诞大礼。
我不是骆天天。他始终在脑中想。我不是骆天天。
骆天天又怕苦,又怕疼,根本是不可能撑过去的,遇到这种事,他活不下去,他会死的。
他在意识混沌中睁开眼睛,周围那么多人叫他,他们叫他“小汤贞”。
原来我是汤贞。骆天天在沉沦中想。原来我是汤贞啊。
哥。
你救救我,哥。
我是汤贞啊。
*
最早的时候,骆天天夜里做梦,除了梦见妈妈、魏萍、祁禄,就是梦见梁丘云眼里的冰冷和嫌恶,那么多的议论声、嘲讽声、笑声嘘声把他裹挟着,他逃不掉。醒来时,他听见甘清叫他“小汤贞”,甘清的折磨,肉身的痛苦,他开始发现被动承受可以缓解人的无力感。
后来他再没有梦到那些人那些噪音,相反的,他开始每一天都梦到甘清,梦到“不夜天”。那一张张笑脸反反复复在脑海中出现。梦里的他赤身裸体,耳边是呼啸的风,他被人从五层楼上丢下去,头朝下,无依无靠地坠落。
惊醒时,骆天天总是一头是汗,他双眼瞪大了,在被窝里喘着粗气。
一转头,梁丘云赤裸着上身,就睡在他身边。
他分不清到底哪一种噩梦更恐怖。
车灯照进城西一片老旧小区,路上积水多。骆天天背着包,下了车。单元门前垃圾箱旁,几只小野猫正趴在一个散开的塑料袋里觅食。梁丘云下车时把车门用力一关,几只小猫瞬间窜进了垃圾箱后的树丛里,是被他吓跑了。
骆天天最初去梁丘云的家,是因为无处可去。从“不夜天”逃出来的那个晚上,骆天天衣衫褴褛,身上到处是伤,他要是回家会把妈妈吓到的。梁丘云车停在路口,人在那里吸着烟等他。
后来骆天天去梁丘云家,则是因为反复做噩梦,他连闭眼都心惊。
他们两个人相识近十年,亲密了三年,争吵了三年,冷战了三年,兜兜转转又回来。如果不是骆天天有朝一日终于出道了,终于体会到所谓的“人情冷暖”“世事多艰”,也许他们两个永远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我也努力唱歌了,我也努力演戏了,”骆天天曾对梁丘云崩溃道,“但有汤贞在,谁看我啊?”
“我男朋友对我挺好的,你看不起我?”骆天天也曾哽咽着反问梁丘云,“那你怎么看得起我哥的?”
都市夜景上空,汤贞正在巨幅的相机广告上微笑。与汤贞相比,所有人都显得卑微而渺小。城西的旧小区里,床嘎吱嘎吱作响,骆天天两只手紧紧搂住梁丘云的肩膀,好像这是一个夜晚过去,所仅有的唯一能安慰他的东西了。
“谁跟踪你。”梁丘云问。
“我哥的那个戏迷。”
“潘鸿野?”
“嗯。”
报纸上说,业界知名烂片王,票房毒药,汤贞所在Mattias组合的队长梁丘云,主演新片《狼烟》陷入资金困局,项目恐将流产。
“你的脸怎么了。”
“……”
“你去找方曦和了?”
骆天天盯着天花板上,那里悬吊下来一根灯绳。
“我去问问甘清,让他借点钱给你。”
“不用。”
“你不就是缺钱吗?”
梁丘云坐在床边,点了一支烟道:“你男朋友的钱不是钱?”
他在怕钱砸进去了,还是会被方曦和弄得项目不得善终,把所有的投资都赔掉。
骆天天愣了一会儿,还盯着那根吊线。
“我作主,不用你还。”
骆天天又用了好一会儿才睡着。他抱着梁丘云不撒手,像抱一个儿时最喜欢的玩具,没有别的了。
凌晨五点多钟,外面又传来雨声。梁丘云从床上跳起来,他突然想起还有几双球鞋晾在阳台上。
夜里连下两场雨,球鞋早已被泡得透透的了。如果这几天一直是这样的鬼天气,恐怕鞋要发霉了。梁丘云用力关上阳台溅雨的窗子,他仰起脖子,看窗外乌云密布的天。
“你不要看着太阳好,就想去追。”
方曦和的声音仿佛又出现了。
“太阳耀眼,炽烈,会把周围的一切照进黑暗。离他太近了,他不会照亮你,只会毁灭你。”
酒吧老板从外面进来,拍拍肩头:“又下雨了。”
周子轲坐在吧台边,他喝得有点多了,借着头顶昏黄的光线,他把手里一张写着“D3组,周子轲”的身份牌来回翻看。
这张薄薄的卡片对于汤贞,是“生命的救赎”,是“改变人生的机会”,是一个甚至比汤贞这个名字本身还要宝贵的“身份”。
可对周子轲来说,这不过是一张猎场的出入证而已。
他并不想伤害汤贞的感情——在周子轲十余年的生命里,这是很罕见的一件事。
一夜情很棒。周子轲想。速战速决是很棒。
可和汤贞相处的时候,他还是总想多要点什么。
他把身份牌放下,又拿吧台上的烟盒,抽出一支。周子轲伸手揉自己发酸的眼睛,他拿起手机一看:凌晨五点了。
从嘉兰剧院的更衣室分开到现在,没有收到汤贞的任何短信或来电。
不知道他在家睡觉了没有。周子轲想着,翻了翻打火机。
不知道汤贞还生不生气。
“我告诉你们,布加迪当然要选定制的,独一无二,彰显品味,这才叫做顶级奢侈品!”
“不不,小涛儿,这种车他不能上路。”
“怎么你怕我没钱?”
“不是钱不钱的,你开这车一上路,路上不得全看你啊?交警他也得看你,看见你他就查你,跑个超市叫你靠边停车十回,你受得了吗?”
“涛哥,这车真不能买,时速四百,一脚油门下去十二分没啦。”
“不安全!”
艾文涛坐在几个同学中间,众人齐看同一本汽车杂志,艾文涛点头道:“哥儿几个说的确实有道理!”
“涛哥省下三千万,买什么不行啊!”
酒吧老板过来,问艾文涛他们还要点什么。艾文涛这时才注意到时间。
“外面又下雨了?”他问。
“下了有一阵儿了。”老板道。
周子轲还一个人在吧台边上抽他的闷烟,艾文涛过去一看,一捏烟盒,又空了。
周子轲一看就困了,眼皮将将抬着。周子轲把艾文涛好奇要瞅的那张身份牌拿回来,揣裤兜里。
“哥们儿,咱回去睡觉吧。”艾文涛说。
本来今天就是因为周子轲心情不好才特别待到这么晚的。
周子轲偏头看了一眼窗外,雨水淋湿了落地窗,水痕枝蔓丛生。
艾文涛眼瞅着周子轲就穿着身上这件黑色夹克,伞不拿,帽子也不戴,就这么低头出了酒吧的大门。
雨大风大,艾文涛撑了伞,又拿一把,他在雨幕里叫:“哥们儿!伞!!”
从电梯出来,一路向前延伸的是年轻住户湿淋淋的脚印。
他把被雨淋得冰凉的手指放在嘴边哈气,然后按开了门锁。
汤贞身上披着外套,侧躺在卧室大床上睡觉。他手边摊开了几本书,还有笔记。他像是通宵都在工作,不知是几点睡着的。
周子轲头发湿透,下巴往下滴水,连脚上的球鞋也被水泡透了。他摇摇晃晃踩在汤贞一尘不染的地板上,就这么走进客厅。他生性爱闯祸,他不觉得这有什么。
进了卧室,走到床前。周子轲低头看了床上的汤贞,他把手按在汤贞身边。
汤贞感觉自己在向下沉,有人压住他。他在梦里醒过来,眼睛一睁,周子轲近在咫尺。“你回来了?”汤贞下意识问。
再看才发现不对。周子轲浑身是水,他眼睛睁着看汤贞,睫毛上都是雨水。汤贞伸手扶他的脸,周子轲脸颊滚烫。“你别生气了,”周子轲眼皮半垂下来,对汤贞道,“我下次不会……我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