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2018年2月14日情人节番外《他来自未来》
周子轲梦见了汤贞。
是许多年前的汤贞。短头发,脸颊圆润,眼眸有许多亮色。脸蛋也红扑扑的。那时候的汤贞总是话很多,像个小长辈。
可当周子轲低下头吻他的时候,他又安静了,抬着头,把眼睛闭上。有时候他也会偷偷睁开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周子轲的脸。
梦里,周子轲提了一盒球鞋,来到汤贞的家,下一秒,家门打开。
周子轲看到当年的汤贞站在他面前。
那时候的汤贞并不总是呆在家里,相反的,他经常出门工作,或去喝酒,和这个赞助商、那个赞助商一同吃饭。梦里,汤贞不住对周子轲道歉,为着在那时候看起来很是漫长的分别。周子轲亲他咬他柔软的脸蛋,汤贞还在不停地问,小周你没有听到门铃声对吗,尤师傅送来的菜放在门外。
“我不饿。”周子轲说。
真的吗?汤贞问。
周子轲捧起他的头去吻他的嘴。
吻结束时,汤贞羞惭地低下头,露出两难的神情。我以为你会很生气。汤贞这样说。
汤贞曾经也有很多勇气,他会用两条胳膊搂住周子轲的脖子,和周子轲用更长的时间接吻。睫毛的颤抖正暴露汤贞内心的激动,只是一个吻而已。
那时的汤贞还只有二十一岁。他比周子轲小那么多。
周子轲知道自己身在梦里,而梦总会不打招呼就戛然而止。
小周。我一会儿就要走了。汤贞对他说。
“你去哪儿。”
去公司开碰头会。汤贞说。
汤贞好像怕周子轲还要生气似的,小心翼翼看着他。我明天还要去参加公司的音乐节。汤贞说。音乐节回来还有电影节。所以,小周……我可能还是不能一直陪你。
“你别去,”周子轲把汤贞抱得越发紧了,周子轲抹开汤贞额前的头发,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又急忙吻一下,周子轲说,“你别去。”
汤贞看他,问:为什么?
“他们对你不好,”周子轲俯视着他,“那些人对你很不好。”
你怎么知道。汤贞说。
“因为我来自未来。”周子轲道。
汤贞靠在周子轲怀里,那一刻,听了周子轲的戏言,汤贞抬头冲他笑了。
汤贞笑起来实在是很好看的。在往后的许多年里,汤贞都很少再露出这样纯粹的无忧无虑的笑容。
“你不相信我。”周子轲说。
汤贞不置可否,只是轻声问:未来还发生了什么?
船舱外的敲门声把周子轲吵醒了。“周先生!周先生!”是那个菲律宾船夫的声音。
周子轲揉着眼睁开眼睛,他从狭窄的床上坐起来了,戴着一串佛珠的右手撑在床边。
他耳边仿佛还有方才那最后一句话。
“一直在一起?”汤贞抱着他,像在重复一句童话故事,“是真的吗?”
连周子轲也猜不出汤贞到底是信了还是不信。
“下雨了!是暴雨!先生,我们必须返航了!”
周子轲从船舱窄门里钻出去,一个浪头打上来,海水洒下了台阶,把周子轲的鞋和裤脚打湿了。周子轲握住栏杆上了甲板。他抬起头,看到天上落下的雨水。
雨天总是不吉利的。周子轲想。
幸好汤贞今天没到船上来。汤贞还在家里忙碌,为未来几天的年夜饭做准备。周子轲抹掉眼皮上的雨水,雨沿着脖子流下来,周子轲醒透了。他走到船尾,有个船员帮他掀起甲板上的盖子,露出他们的鱼池,十几条鱼正在白色池子里游动,雨水在池面迸溅出一圈一圈涟漪。
周子轲记得汤贞问他要一条石斑,两条海鲈:“然后就尽快回来吧!”
船往回开。这么一会儿功夫周子轲身上白T恤就湿透了。有船员过来给他披雨衣,周子轲站在甲板看四面的风浪,他手里捏着一只柔软的路亚,他盘算过几天再来钓一条石斑,要更大一些的,最好能吓汤贞一大跳的那种。“不用。”他对船员说。
船员用磕磕绊绊的英语讲,是“阿贞”让他们披的:“他怕下雨,让我们给你带上这个。”
这天出海的私人船只不少,距离码头很远,周子轲就看到那小屋子的光芒下都是人了。那大多是当地渔民的妻子和孩子,正等待她们的亲人回家。周子轲穿着笨拙的雨衣,他伸手从船员手里接过那只装了几条鱼的桶,周子轲觉得这看上去蠢极了。
小艇靠岸的时候,周子轲一手扛着钓竿,像扛一柄大剑,另一只手提着三个鱼钩,鱼钩下挂着张开鱼嘴的大石斑和海鲈。周子轲沿着台阶快步走下船去。他准备就这么一路踏进家门。
“小周!”从码头等待的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声地呼唤他。
雨下得大,不时有船靠岸,四面都很吵闹。周子轲还扛着鱼竿,提着鱼站在原地。他看到那个人影从那被雨模糊了的人群中钻出来。
来的人很瘦,在海风里努力地站稳了,穿一双雨靴,长头发垂过了肩,他在雨中打一柄伞,怀里还抱着另一支伞。
周子轲在雨中问:“你怎么来了!”
风掩过人的声音,这风又不断斜吹过来,汤贞虽拼命举着伞,脸上头发上也淋得尽是雨水了。
雨水了。
“小周,我想你没带伞……”汤贞看着他。
周子轲低头把肩上扛的钓竿拿下来收短了,和鱼一起挂在右手提的鱼钩上。他左手着急拉开自己雨衣前面的拉链,把汤贞赶紧搂进他敞开的怀里。
“不是给我带雨衣了吗?”周子轲低头问他。
海边这么大,这么多人着急赶回来,没有太多人注意到他们。
汤贞头发都湿了,耳垂下面也在滴水。汤贞听了这话,有点茫然,只是睁着湿眼睛抬头看周子轲。
周子轲便一下子明白了。
“我们回家。”周子轲轻声道,他在雨中攥了攥汤贞冰凉的手。
汤贞还是会忘记事情。不过他也有记性很好的时候,譬如他一直记得周子轲不能淋雨,容易发烧。
周子轲揭掉了雨衣,在青木瓜树下把几条鱼放进了鱼池里。鱼一摆尾就在水下藏深了。周子轲转身走进家门,正巧汤贞从门帘里跑出来,汤贞手里攥着毛巾,另一手端着杯摇摇晃晃的热姜茶,脚趾在被雨打湿的拖鞋里缩起来走路。
周子轲把他搂住,把那杯茶也接过来了。耳后的雨水打得树叶噼啪作响,打到门前石砖和房檐上,坑坑洼洼的。周子轲搂着汤贞进家里去泡热水澡。汤贞体质差,他们两个人生活,这事往往只有周子轲记得。
到了夜里,汤贞果然还是发烧了。
床头放了几本书,是上次回家时周子轲塞进行李的。他在西伯利亚的铁路上看了两本,在飞往印尼的航班上又看了一本。周子轲觉得最后一本更加适合汤贞。汤贞过来这里住了大半个月,每天闲暇时间都在读,睡前也读,已经读完了大部分,越到过年,越临近结尾。汤贞已经能长时间地集中注意力,起码不会像以前。
以前问他为什么不专心,他也很难回答。他说,他有更着急的事要去做,有危险的事要发生了。又有些时候他告诉周子轲,他脑子里一直有人说话,他没办法看,看了也记不住。
谁说话。周子轲问他。
汤贞摇了摇头。
我可能看不懂。汤贞说,低头瞧着膝盖上的书本。
后来汤贞坐在周子轲的怀抱里看书。很神秘的是,那些危险的事仿佛一瞬间就停止了倒计时,那些喋喋不休的声音也止住了,它们在世界之外屏息等待,一双双眼睛围绕在周子轲的身边,看着汤贞把这一页书静静地读完。
汤贞坐在床头靠垫里,柔软的长头发吹干了,沿着真丝睡衣的领口披散下来。汤贞口中衔着一支体温计,他精神有点萎靡,怀里还抱着那本书。按照周子轲定下的计划,汤贞在今天睡前要再读五页。
这种工作日程似的计划表对汤贞总是很起作用。
“今天不用看了。”周子轲坐到床边,把手里的药放下,他转身从汤贞怀里抽走了那本书。
口含体温计的指示灯亮着。周子轲用被子把汤贞的肩膀和后背裹好,裹得像个婴儿的襁褓。汤贞的头依靠在周子轲胸前,长头发如同溪流,带着一股热暖,蹭过周子轲的手。
周子轲伸手捏那支温度计,像捏一根针,从汤贞嘴巴里抽出来。温度计一端是湿润的,汤贞口腔的温度非常高。
周子轲低下头,和烧得迷迷糊糊的汤贞深吻了一会儿,汤贞喘不过气,喉咙里发出很轻的一丝闷哼。如果说今天出海前,周子轲原本有一些年轻人的打算——他带回来了年夜饭汤贞要用的鱼,他需要更多的奖励。
那现在,无论他想要什么,汤贞恐怕都很难给他了。
汤贞乖乖待在襁褓里,他一开始冷,人有些轻微地寒战,是后来渐渐的体温上来了,他才不需要襁褓了。他的脸蛋红红的,头发汗湿地绕在耳鬓上,缠在脖子里。周子轲中途醒来几次,检查汤贞的情况。也许是体温太高了,汤贞嘴里喃喃低语。周子轲听他嘴里“小周”“小周”的,还以为他在叫他。
周子轲给自己披了件外套,起床到厨房去接冰块。汤贞正在梦什么呢,周子轲猜测不到。他给自己倒了点酒,在窗边加了点冰块喝了一口。
那条石斑正在院角的水池里活力旺盛地扑腾。
汤贞在床上睡得脸颊通红,睡衣带子解开了,露出他身体细瘦的曲线。比起那条石斑,汤贞更像是昨晚那场祭祀里海神送给周子轲的礼物。周子轲拿了毛巾和那杯冰块放在床头,他把汤贞抱起来了。“阿贞?”他叫了一声。汤贞的头靠在他胸前,没醒。
再过几天周子轲就又大一岁了,虚岁。
汤贞的身体搂起来热,亲吻起来也热,周子轲扶着他的腰,揉了揉汤贞身上难得养出来的那点肉,他把汤贞脖子里的头发捋到后面去,用冰毛巾在他脖子里擦了一圈,又过了一遍水。
汤贞的睡衣带子垂下去了,周子轲给他脱去一半,露出一条手臂和半面背来,汤贞的脸埋进周子轲胸前,因为周子轲拿那条毛巾从他后背擦拭过来,绕过腋下。
汤贞睁了睁眼睛。“阿贞?”周子轲问。汤贞醒了。
汤贞穿的睡裤也是系带的,唯一一颗纽扣挂在扣眼里,非常好解,周子轲单手大拇指一推便解开了。
裤子宽松的面料吸汗,贴在腿上。周子轲搂着他,把他的睡裤脱掉。汤贞脸红红的,只穿一条内裤,裸着两条腿坐在周子轲膝盖上,他两只脚的大脚趾勾在一起。
周子轲问他:“是不是又做梦了。”
汤贞睡得迷迷糊糊,抬头看周子轲。
周子轲拿那条毛巾,在汤贞两条腿的膝盖内侧擦,又把内裤的上边缘褪下去了,周子轲以前在家庭医护手册里看到过,发烧降温,这些部位都要擦过。
外面天还是深黑的,雨停了,星垂满天。
周子轲把手里的毛巾一放,他搂过汤贞来,低头又亲了好一会儿。他很轻很轻地哄他:“天亮要是还没退烧,就去医院。”
汤贞努力撑起眼皮。“你量体温了吗?”汤贞轻声问他。
“嗯,”周子轲垂下脖子来,告诉汤贞,“我没事。”
不知过了多久,周子轲听到了汤贞浅浅的呼吸,很均匀,依靠在他的身上。汤贞没有心事了,便又睡着了。
周子轲有种他们的生命都牵系在一起的感觉。
周子轲喜欢海,喜欢海上的岛礁。他不喜欢大陆,不喜欢那种集体下的威慑感。也许是父权带给他的威慑感。
岛上唯一一家像样点的医院是德国人开的,周子轲坐在医院餐厅,给朱塞打去个电话。朱塞在电话里问他,做好了准备没有。毕竟年关一过,兰庄国际酒店集团就将对外宣布周子轲的任命。
年仅二十四岁,周子轲将成为兰庄中国总部的一份子,直接外派进入香港团队学习。
作为周世友唯一的儿子,他还将在嘉兰集团挂名数个职位。
“这几天上山来过年的亲戚越来越多,都想找你,”朱塞苦笑道,“子轲,你给周叔叔打电话了吗?”
“汤贞生病了。”周子轲说。
朱塞一愣。
周子轲回过神来,回答他:“还没打。”
只是通过电话讯号,朱塞也能听到周子轲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仿佛下一秒,周子轲就会再一次说,他还是不放心云云。
“子轲,”朱塞慢慢斟酌着字眼,“我相信阿贞他也不希望,你一直这么的犹豫不定。”
汤贞做完了检查,便拿着药出了医院。他已经退烧了,也没什么别的问题,医生让他回去休息。
有驯象人牵着象队,正在外面街上招揽游人。
汤贞戴好了帽子,周子轲从餐厅出来,拿过汤贞手里的药看了看,听着汤贞说:“我没有事了。”周子轲又伸手把汤贞耳鬓的头发往后顺了顺,汤贞抬起头,看着周子轲摘下他脸上的口罩,又仔仔细细帮他重新戴上。
“回家。”周子轲低声说,他的左手攥了攥汤贞的右手,攥得更紧。
他们在医院外生满藤蔓的围墙下面走,与载着外地游客的象队擦肩而过。
“小周,你吃早餐了吗?”汤贞问他。
“吃了。”周子轲停在一个水果摊前,他把汤贞拉过来,伸手从口袋里摸出零钱,周子轲从小贩手中拿了一纸包的橙子。
“吃的什么?”汤贞问他。
“面包、香肠、鸡蛋……”周子轲说,还补充了一句,“德国医院能有什么,都不好吃。”
汤贞看他:“那我回家去做一些。”
“先睡觉,”周子轲右手抱着橙子,左手牵他,“睡完再说。”
汤贞进了院子里,先去鱼池边看了会儿昨天周子轲钓上来的鱼,然后才进了家门。快到中午了,周遭气温升上来。汤贞坐在床边,周子轲哄了他一阵——刚在那家医院吃过了早餐,周子轲现在什么都不想吃——汤贞才在毯子里躺下,合上眼乖乖睡觉了。
周子轲坐在床边,他等了十多分钟,直到听见汤贞均匀的呼吸声。
有渔民在周子轲租住的乡间别墅外徘徊,周子轲中午一出门就看见了他们。“新年大吉!周先生,”他们说,“大吉大利!”
这怪腔怪调的中国话让周子轲忍不住都笑了。当地人对他们这种外来游客确实很热情。
“我今天不出海。”他告诉他们。
想了想,他又从兜里掏出些钱,当作小费,也作中国新年红包,给他们。
这座岛屿距离中国大陆少说几千公里,没有直飞航班。周子轲小的时候在他爷爷的书房看地图,他知道这个地方发生过太平洋战争。来了以后,没事儿他也会开着吉普带汤贞四处兜风,果然在林间荒野时不时就能看到战时遗留下来的痕迹。
那些坦克车锈迹斑斑,多半都已经被茂密的植被所包围,当年掩藏了无数部队的壕沟也成了矮丛的密植地。
连周子轲租住的别墅也是几十年前殖民时代的产物。当地土著人经历了重重磨难,努力延续着他们的文明。几千年过去,这座岛上的生活鲜有变化。
上次出海时,一位渔民要介绍周子轲去见他们当地的巫医,他说世界各地的游客来到这里,多半都是去见他的,海神祭祀中巫医也会露面。“你相信吗,先生,我们人类的命运早已经定下了,冥冥之中,海神会用风为我们指引前路。”
十年以前,周子轲也曾经相信过类似“命运”一类的东西。他在市集上走,按照汤贞前几天写好的年夜饭采买单寻找那些生鲜食材——这一贯是汤贞会做的事,周子轲录了那么多期《罗马在线》的外景,至今仍对逛市集这事不太擅长。
当地商贩们见了周子轲,也时不时摘下帽子与他打招呼。这是个海上岛国,家家户户几乎都有渔民。周子轲一来就租住在当地最为著名的那栋大房子里,又出手阔绰,经常开船出海。他每次只要一两条鱼佐餐,其余所有收获无论多寡,都送给当地渔民。
他就是近来在游客中都很有名的那个“年轻中国富人”。
周子轲也知道当地人在好奇汤贞的身份,好几次,他们问周子轲有没有结婚,为什么来这里。汤贞深居简出,出门就戴帽子。周子轲每次搂着他出门,只有长头发露在外面。搬来这里定居的来自菲律宾的渔民有一次对周子轲说:“你太太的背影很美!”
那天下船的时候,周子轲给了他成倍的小费。
“我以前去过中国,”那位菲律宾渔民还对周子轲兴奋道,“很多年前,当时我女儿很喜欢一个你们中国的歌手……我实在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当年很有名的!”
周子轲提着手里的大包小包,还有商贩们送给他的各种蔬果,往家的方向走。
他肚子有点饿了。周子轲想,其实早上在医院吃的那顿早餐还不错。
过去他总是很挑食。周子轲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能接受这么多食物了。现在甚至偶尔,周子轲会自己下厨煮点东西来吃。当然他不经常这么做,特别是在汤贞面前。
他需要让汤贞知道,周子轲离开汤贞是无法生活的。
周子轲需要他的照顾,需要他的爱。有时这种“被需要”,比什么药物都对汤贞有好处。
周子轲在窗边一手握着橙子,一手握着刀,像削苹果一样给橙子削皮。窗外时不时发出“咕咚”的声音,是水景在鱼池里弄出的声响。
汤贞还没醒。周子轲坐在卧室外的沙发上看报纸,也许是农历中国新年要到了,当地邮局居然弄来一本中国的新闻周刊,夹在几份英文报纸里一起放在周子轲门前台阶上。
周子轲暂时还不想看到从国内传来的消息,因为那十有八九还与几个月来发生的那一连串事有关——那些凶案,缅怀,没有人知道周子轲从中经历过什么。
不过他还是翻开了那本杂志,没翻几页他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周子轲退出中国亚星娱乐公司,兰庄国际酒店集团作为接班第一站已经做好了准备云云。
又翻了几页,周子轲看到了汤贞的名字。大体又是讲前段时间发生的那件事,末尾说了一句,亚星娱乐方面没有任何表态,汤贞、梁丘云的前任经纪人郭小莉也谢绝媒体采访。
汤贞在卧室床上翻了个身。
周子轲抬头往门里看了一眼,刚好看到汤贞在床上平躺,他一对膝盖屈起来了,让身上盖的毯子掀起一块,能清清楚楚看到脚踝,还有脚踝里面的大腿后侧。
杂志时尚专栏上写,童星长大总是背负着沉重的压力,尤其是面部肌肉骨骼的变化,这是每个童星生命中不能承受之殇:“童星的陨落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像汤贞——他十七岁出道长那个模样,二十七岁,时间在他脸上就像没有变化。看他和小梁丘云五岁的周子轲一起活动,令人恍然以为这十年只有我们在长大。”
汤贞那对膝盖是细圆的形状,骨骼线条从大腿连接到小腿上来,也许是毯子里热,让膝头隐约蹭出了一片粉色。
周子轲走过去,伸手在那对膝盖中间握了握,他捏住了汤贞的膝窝,把两条屈起的腿分别在床上放平了。
午后,老旧的电风扇开着。风在屋子里回转,不断掀起杂志的书页。屋内屋外都很安静。
只有一楼帘子垂下的卧室里有动静。
周子轲手攥着汤贞的手腕,他在汤贞身体里进一下,汤贞嗓子里就隐隐约约“嗯”上一声。不像过去总是那么沉默和压抑,如今,汤贞终于会发出声音了。只是那声音很软,很轻,很快,像水果味儿的软糖,小小一颗,咬在人的齿缝之间。小周……小周……汤贞眼睛睁开了,里面含了两汪的眼泪。
汤贞问周子轲,年后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周子轲躺在床的正中央搂着他,用毯子把出了汗的汤贞严严实实裹好,免得汤贞又生病了。周子轲握住汤贞的手,揉汤贞的手心。
“你就这么想让我去上班。”周子轲说。
汤贞眼睛里湿润,像透明。
“我也要去上班了。”汤贞说。
周子轲眨了眨眼睛,他的下巴搭在汤贞额头上,又是有些不好受的样子了。
不知为什么,周子轲想起他在船上做过的那个梦。
他对二十一岁那年的汤贞说,他们以后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汤贞冲他笑的样子,就像看一个十八岁的小男孩在说起笨拙的情话。
汤贞也许并不相信他。
周子轲从床头抽屉里拿保险套,又做了一次。汤贞身体还裹着毯子,在周子轲怀里上下。汤贞很快就没力气,他抬头问周子轲,声音断断续续,他问,一会儿要出门吗?
周子轲和汤贞在一起的时候很少做什么保护措施,他只有有急事要带汤贞出门的时候才“出此下策”。
汤贞坐在床边,穿好了衣服,他两手捧着杯子,喝杯里榨好的冰镇橙汁。周子轲从沙发拿过那本杂志来,他翻到其中一页,按照上面一步步教的步骤,周子轲握住汤贞背后汗湿了的长发,又拿过汤贞的梳子,像研究怎么组装一辆车模,给汤贞把头发梳起来。
汤贞也不说话,脖子弯下去了,任小周玩他的头发。
汤贞戴帽子有点难,因为小周把他的头发绑成一个团子,只为了把脖子露出来。他把帽子努力戴好,然后在脸上蒙好口罩。周子轲开着那辆吉普,载着汤贞在一条条土路上走,穿过那些土楼和木板楼组成的旧巷弄。
当地人在车窗外给他们指路:“往太阳落山的方向走,走到没有路口的地方,就是了!”
周子轲的右手习惯性地搂住汤贞的腰,他把汤贞从后面保护着,两个人下了车,一同进门。
汤贞还抬头问他:“我们来找谁?”
一走进门去,从那院子里竹林深处忽然传出一阵清脆的风铃声。周子轲告诉汤贞,来找这里的一个巫医。
坐在石阶上研磨草药的几位女士,还有正在扫地的当地人,听到那铃声,他们同时抬起头来,望向了走进院子来的周子轲和汤贞。
这座岛上的巫医是位年长的女性,及地的长发梳做密密麻麻细条条的辫子,双手双脚覆满刺青和油彩。据她身边的小女儿讲,每天主母要见几十位游客。小女儿还说,今天太阳已经要落山了,主母本该关门谢客。
那主母一双眼珠褐色的,泛着光,坐在了汤贞和周子轲面前。
她先看了看周子轲的脸,又看汤贞,她周身有一股很浓重的药草熏香的刺鼻气味。
“把手给我吧。”她对汤贞说。
汤贞坐在蒲团上,有点不知所措,他抬头看了身边的周子轲一眼。
汤贞伸出了一只手,手心被巫医捉住了。
“你的寿命线很短,但你活了下来。”
那巫医棕色的布满皱纹的双手把汤贞苍白的手打开了,观察汤贞手心的纹路。
“看上去,你经历过战争,像我们一样,是战争的幸存者。”
巫医抬起头来,仔细端详汤贞的面孔、眼睛,她嘴里喃喃低语。
“你一生亲缘寡淡,无需太执着于亲情,你会遇到一个爱人,你很幸运,也很不幸,你命中没有子嗣,”她又用安慰似的语调对汤贞说,“不过一旦活下来,你的福气会很长的。”
汤贞听不太懂巫医的英文口音。他时不时抬头看周子轲。偶尔听懂一句,汤贞就呆呆望着巫医。
巫医把汤贞的手放开了。她这时露出一个笑容,仿佛这才是她真正所期待的:“这位先生,我可不可以看看你——”
“我陪他来的,”周子轲说,“不用看我。”
巫医笑道:“你一进门来,风铃就在响,我就知道,必定是一位尊贵的客人来了。”
“我们两个人一起进门,”周子轲说,“你怎么知道是我。”
“因为风铃感知不到他。”巫医伸过手去,在汤贞的额头上触碰了一下。巫医看着周子轲:“是你,让这一切成真了。”
“海神的风知晓世间一切的秘密。”巫医又对汤贞道,她回了自己的屋子,从里面拿出一串护身符,攥在手里,交给汤贞。
她又对周子轲道:“你并不需要我的力量。”她望向周子轲手腕上那串佛珠。
“这个东西对你很重要,只要戴着它,你会一生平安。”
她又说:“也许我知道你此行想问我什么。只要你想,你的渴望会一直陪伴着你。众神都会实现你的心愿!”
汤贞感觉小周的手把他握的紧紧的。从巫医的住所出来,上了车,小周发动了车子,突然拽掉他自己手腕上那串佛珠,抓过汤贞的左手就套在汤贞手上。
“小周?”汤贞低头看手腕上的佛珠,他手心里还攥着巫医给他的护身符。
周子轲把车子从路边倒出来,直接往家的方向开。
“小周,这串佛珠我已经戴了很久了。”汤贞在路上说。
是昨天小周要出海,汤贞怎么都不放心,小周才肯拿回去戴的。
“我不喜欢戴。”周子轲打开了车窗,他的手肘撑在了车窗边。
路过的象队把马路中央占满。周子轲把车子靠边,好让大象们先过去。领队的那头象经过他们的时候,鼻子垂下来,撒娇似的探到了汤贞面前。
汤贞回头对周子轲笑道:“它能感知到我……”
周子轲一开始不为所动,因为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是看着汤贞从驯象人手中接过了香蕉,喂给大象吃,大象的鼻子把香蕉卷走了,汤贞笑得很开心,周子轲脸上才隐约有点笑模样了。
周子轲从口袋里摸零钱,给驯象人香蕉钱和小费。
“我不骑,我不骑。”汤贞朝窗外摆手,对驯象人说。有大象又把鼻子伸过来,蹭汤贞的手,那一对小眼睛藏在浅灰色的眼皮下面,正眨巴眨巴,瞅汤贞的脸。
周子轲给的小费不少,汤贞也从兜里拿钱,问驯象人再买一些香蕉。驯象人非常开心,对汤贞说:“您一看就很有福气,又有爱心!一定一生平平安安,上帝会保佑你!”
汤贞下车回到家,先摘了帽子,口罩挂在耳朵上,汤贞去院子里浇他自己开辟的那片小小的菜畦。
在北京时他也要按计划健身,每天跑步,来这里做一些事情,倒也能锻炼身体。
浇完了水,汤贞放下水壶,弯下腰,看到一队蚂蚁被水流冲到了菜畦外面。
太阳落山了。
周子轲从鱼池捞出鱼,他提着活蹦乱跳的两条鱼走进厨房。汤贞在厨房里按照预先写好的菜单不住忙碌。早在几天前他就熬好了高汤,卤好了各式鸡鸭牛肉,只等今天切盘上桌。
周子轲拿了酒,找好了杯子。他找不到毛笔,只得用一支钢笔,在餐桌上铺开了两条剪裁好的细红纸,像小时候爷爷教他的那样写春联。
汤贞用勺子包了一只蛋饺,举着汤勺过来给小周看,正巧周子轲刚把春联写完。汤贞低头看了一会儿小周写的字,他把勺子放下了,炉子也关上,他去书房的抽屉里取出前几天和小周一起剪好的窗花,跑到门外一齐贴到门墙上。
这里比北京快三个小时,郭小莉来电话的时候,汤贞和周子轲一顿年夜饭都快吃完了。周子轲把剩菜倒进垃圾桶里,他听见汤贞在客厅对郭小莉笑道:“我本来也以为会在北京过年……”
“我想……多陪陪小周……”汤贞的声音压得极低,“对不起,郭姐。”
郭小莉说:“嗨,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又不是过了今年就没得过了!不是还有明年、后年,明年回北京来过——”
汤贞听着电话,也不说“嗯”,也不说“好”,他就是听着。
周子轲坐在院子里,他吃完了饭,不看电视节目,也没有别的什么娱乐,就在院子里闲坐着。不多会儿,他看到汤贞讲完了电话,手里拿了一本书,穿着拖鞋出来了。
周子轲先是捏了捏汤贞的手,他拉着汤贞坐在他腿上,让汤贞背靠在他怀里。
汤贞把那本书打开了,翻到了书签那一页。周子轲举起手调亮了门前装的阅读灯。他低下头,正好能和汤贞一起看那一页密密麻麻的字。
“今天能看完吗?”周子轲问。
“不知道。”汤贞小声说。
“看到哪里了。”
“格鲁夫太太最后一个儿子在北非失踪了,”汤贞这时抬起头来,看周子轲,“他在北非会死吗?”
“谁都会死的。”周子轲冷不丁说。
汤贞还在看周子轲的脸。
周子轲伸手搂汤贞,让汤贞在他怀里靠得更紧一些。
“小周……”汤贞在书页上展开了自己的手心,他自己摸自己的生命线,“你看,我的生命线好像真的很短——”
“别听那老太太胡说。”周子轲道。
汤贞抬起头,逆着光线,他又看周子轲的脸。
其实他并看不清小周的面孔和表情。
“我活下来了……”汤贞用一种并不确定的声音,复述他听到的那句话。
周子轲低下头,他用大拇指触摸汤贞的脸,他用他自己的额头去碰汤贞的额头,汤贞的额头已经不烫了,但仍有人类温热的体温。
“你不仅会活下来,”周子轲对他说,“你会快快乐乐的,汤贞,你再也不会为什么而烦恼了。”
汤贞看着他,汤贞的手被周子轲攥住。他听到周子轲说。
“你会自由自在的,以后什么也不用害怕。”
汤贞轻声问:“你怎么知道?”
周子轲说:“因为我来自未来。”
月亮从海平面上升起来了。
蝉在树上鸣叫,飞鸟收起翅膀,休憩在梢头。
汤贞的手在周子轲手心里也回握住周子轲的手指。
汤贞说:“其实只要小周你能感知到我,就好了……”
夜里起风了。风翻动书页,汤贞一次两次没按住,总要不断再翻回来。周子轲和他小声谈论故事的进展,你一句,我一句。直到某个时刻,风把书页又吹过来了,而汤贞的手指没有动作。周子轲低头看汤贞的脸,气温下降了,他把汤贞抱起来,像抱一个不爱做功课,一念书就犯困的孩子。他用脚拉开了房门,走进家里。